牟春凯
(西藏民族大学 民族研究院,陕西 咸阳 712082)
凭借优越的地理位置和高原特色的商品, 漫长的边境线以及相比较于南亚国家较为发达的农业、牧业、手工业,近代以来西藏地方与南亚贸易的发展具备了良好的基础。 亚东口岸是近代西藏地方重要的对外通商口岸之一,自《中英会议藏印续约》开放亚东为商埠起, 西藏地方经济开始进入近代商业贸易畸形发展时期。 亚东口岸的进口商品以日常生活所需的生活资料为主,其最大宗是羊毛、食盐等商品的出口以及印度茶叶的进口,随着贸易的发展,进口商品的货值也随之增长, 但并没有给亚东口岸带来先进的生产技术。 进出口商品以农副产品或初级加工产品占据主要地位,技术含量低,难以带动民族工商业的发展。
随着18 世纪以来英国侵略西藏,尤其是第一次英国侵藏战争, 迫使晚清政府签订一系列不平等条约,攫取了免收商品进口税、治外法权、自由通商等通商特权;增开亚东等商埠,方便英印资本廉价的工业产品从亚东口岸流入西藏, 加紧掠夺西藏工业原料,倾销工业制品。利用在英印对藏商品倾销加重的同时,依靠不平等条约的贸易优势,英印工业制成品与西藏初级农牧产品价格剪刀差等手段,以1904 年为分界线,英印与西藏的商业贸易由入超变为出超,扭转了此前贸易平衡状况, 从印藏贸易中获取了巨大利益。
西藏地处青藏高原,气候高寒,农牧业生产受到了诸多限制。 农业领域,西藏近代耕地不多,可耕之地不及八分之一。 由于人口、宗教信仰等问题,加之落后的生产方式、 生产技术导致近代西藏农业产品产量有限。牧业领域,西藏牧业是西藏传统经济生产方式之一,“农业生产约占四分之一, 牧业生产占四分之三”[1](155)。这表明西藏牧业生产重要性甚至超过农业。对于牲畜的粗放式经营饲养、牲畜疾病防治不力, 导致西藏地方虽然牲畜数量众多, 死亡率也较高。牧民通过牲畜饲养获取酥油、肉食以及毛皮等生活必需品,羊毛则用来进行对外出口盈利,故畜牧业收入占西藏人民收入的一大部分。 这就导致西藏地方大部分是羊毛产区, 羊毛一直是近代西藏对外出口的大宗商品之一。 陈健夫《西藏问题》载:“西藏商业以羊毛皮货为重要,但有五分之二为外人吸收,作为工业的原料。”[2](111)这些源自西藏地区的羊毛产品主要输送至英国和英国殖民统治下的印度, 除了1909 至1910 年间西藏地方政府实行羊毛专卖制度外,其余年份羊毛利润基本被英印资本集团垄断。在19 世纪末之前,西藏地区的羊毛虽然经过亚东口岸等商埠售卖至南亚各国, 但大部分的羊毛主要通过打箭炉等汉藏贸易通道运往内地,售予汉族商人,羊毛利润主要被藏商所得。在这之后,因为英国经济侵略西藏, 英国凭借不平等条约攫取了一系列通商的特权,其中就包括羊毛出口的条款,导致了西藏羊毛贸易逐渐以南亚贸易为主导。
根据英印殖民官员坎宁安在靠近西藏阿里地区的印度巴沙哈地区的统计数据,1837 年英印商人在该地采购西藏羊绒价值35,630 卢比,占西藏出口商品总额的64%[3](112);1840 年为94,807 卢比,占当年西藏出口总值的68%[3](342)。 1886—1887 年度,经萨特累季河商路出口到印度的西藏羊绒价值176,814卢比[3](347),占当年该商路西藏出口商品总价值的89%。1898 年度西藏对外贸易中羊毛为1,019,356 卢比,约占当年农牧出口总值61%[3](59);1899 年度西 藏出口的绵羊毛为581,944 卢比, 约占当年出口总值的70%[4](49)。 从以上数据可以看出,虽然羊毛出口价值所占当年对外出口产品总价值的比重浮动较大,但羊毛出口总额每年总体呈现递增的趋势, 依托亚东等对英开放口岸,英国低价收购西藏出口原料,其中以羊毛居多;羊毛价格低四倍多,因此英国工商业资本对打开西藏市场特感兴趣。 通过强行打开西藏市场, 英国资本家获得了大量利润。 1900 年至1910年, 每年从亚东到印度噶伦堡的西藏羊毛利润多达50%至200%,每年针对西藏羊毛出口的商业利润在16 万卢比至60 万卢比之间。 西藏大量的羊毛等牧业产品为英国工厂和英国资本家在印度开办的加工厂提供了大量且廉价的原料, 当时西藏羊毛的价格仅为英国市场上的1/5,皮革仅为1/12[5](40)。 羊毛的大量出口使得西藏地区损失了大量的商业利润,直接转化为英国资本主义的原始资本。
西藏地方所产出的羊毛质量上乘, 在英美等欧洲市场有良好的销路, 英国对于西藏经济掠夺进一步加强,通过西藏羊毛的购买权和定价权,英印商人不光决定着西藏牧民的收入, 更对于西藏地方零售毛贩的利益起着决定性的影响, 进而操控西藏整个经济。 对于英印商人恶意操纵西藏地方羊毛贸易以及对外商贸, 时任国民政府委员长的蒋介石曾通过格桑悦希了解到“所陈英人搜购羊毛,操纵经济,酿成危机,确堪注意”[6](390),表明西藏地方相关人士已经注意到英印与西藏近代以来不平等羊毛贸易下对西藏社会造成的严重后果, 并逐步受到当时国民政府的注意,这便有了后来国民政府对于《收购储销西藏羊毛具体办法》的颁布,一定程度上限制了英印商人羊毛贸易中的恶性行为, 也改善了藏民的生活和贸易地位。
盐是西藏近代出口的重要大宗商品, 也是西藏各阶层人民生活必需品。有学者甚至认为,“实际上,盐是西藏第一位出口的经济资源”[7](28)。近代西藏著名产盐地方有“勒牙、雅干、格斯坚、格巴宇巧、却、雅崔玛、噶尔、阿他、斯宗、麻米、札叶、饶交、帐畅等”十三处地方[8](27),后藏茶卡(今改则县)是西藏地方的重要产盐地。
西藏存在粮食与食盐的交换, 有学者将盐与粮的交换称之为“盐粮贸易(交换)”[9](133),主要包括西藏地区内部农区群众通过粮食换取食用盐和牲畜用盐以及西藏将盐作为商品出口至南亚尼泊尔、不丹、锡金等地换取粮食。西藏由于地处高寒区,不利于农业作物生长,因此粮食不能自给自足;虽然牧业产出大量肉食、奶制品,但粮食仍需要从外地引进。 依靠藏北牧区大量盐池, 西藏地方依靠对外出口商品盐换取南亚等地的粮食及农作物。通过盐粮交换,藏地群众解决了粮食及其他生活必需品, 推动了西藏与南亚地区的经济交流。早在隋朝,西藏阿里一带的食盐便已经出口至南亚印度等地区。 有学者甚至将西藏到印度方向的贸易商路称之为“食盐之路”,足以证明食盐是近代西藏丝绸之路的重要外贸商品之一,具有深厚的历史渊源。
对于西藏地方近代以来食盐对外销售鲜有记录,只能从亚东、噶大克等商埠的出口记录中窥得一二, 对于英印商人掠夺西藏食盐牟利的记载也寥寥无几, 但并不能否认其对于西藏盐业正常运行的破坏。据1901 年统计,自西藏输入英属领土之盐,年约计为三万六千扪,总产量约为八万扪[10](745)。出口藏地所产食盐换取贸易收入及粮食等生活品乃西藏与南亚自古以来正常的贸易, 但英国侵略者对于这条商路的危害在于通过正常贸易途径掠夺西藏巨额食盐外,还通过走私贸易通道获取藏地食盐,获取不正当经济利益, 间接损害西藏地方财政收入与西藏群众利润与生活质量。清光绪年间,第三任亚东海关税务司孟国美曾上报清廷“由藏至印另有一途,在巴勒布之西, 计前年进出口货估价三十一万九千七百二十二两”,其中该走私通道西藏输出的三大商品之一便是西藏食盐。 这条走私贸易通道进出口价值量几乎与亚东商埠贸易额相当,除此之外,还存在“西藏帕克里以南还有多条不经过亚东海关去噶伦绷的走私通道”[11](19),可以推断这几条英国开辟的贸易走私通道都存在西藏食盐的对外出口。 英国不断通过此方式扩大对于西藏食盐的掠夺性贸易。 这反映出了英国对于西藏食盐商品的需求量巨大, 也体现了英国侵略者牺牲西藏地方及人民正当经济利益, 逃避关税以谋取高额利润的帝国主义本质。
英国一直想要打开西藏地方的茶叶市场, 觊觎西藏茶叶市场的庞大利润。 19 世纪30 年代东印度公司在印度试种茶树成功,英印当局通过发放津贴、出口免税等措施, 利用印度廉价的劳动力扶持印度茶叶发展。 印茶的崛起使其19 世纪80 年代以来在国际市场上与中国茶叶展开竞争, 不仅在英国挤兑中国茶叶的市场份额,如1887 年前后“印度茶在英每年多销于中国茶有700 万磅”[12](162)。更把魔爪伸向西藏地方,英印茶叶集团为了获取更多的利润,力图将印茶打入西藏市场。 荣赫鹏在《英国侵略西藏史》中提到:“沿藏边一带小山,茶树滋生极繁,既可为英印双方资本之出路, 复可供给无数印度工人之生计。 ”[13](19)针对英印北方边境的西藏地方拥有三百万嗜茶的藏族人, 企图凭借自由贸易使印茶倾销至西藏市场,排挤内地川茶、滇茶入藏,以达到利用茶叶贸易控制西藏的目的,“英国早在18 世纪就认识到了这一点”[14](92)。
1904 年《拉萨条约》签订后,英印商人无视条约中对于英印茶叶出口到西藏的限制, 擅自将大量印度地区产的茶叶倾销至西藏。 如1906 年,运销到噶大克一地的印度茶叶就价值32 万卢比。按照当时印度茶叶在西藏倾销的价格, 这批印度茶叶的数量应该在100 万斤以上。 英印资本不仅通过不平等条约攫取了西藏羊毛贸易的经济特权, 继续要求英国政府设法从中国政府获得更多对藏贸易特权, 其中便包括茶叶贸易,即印茶入藏。1908 年9 月,英印商人走私印度茶叶贩卖至西藏边境, 被亚东海关截获,“印度茶叶利益的代表”以此为借口,要求英国政府逼迫清政府修正印茶入藏的限制性条款, 允许印茶入藏并免收关税,“即便是要征收关税, 也不应当超过茶叶价格的5%”,以此赚取更多的利润。 对于印茶入藏问题,清政府并未答应英国政府的侵略要求,英国政府与清政府围绕印茶入藏的交涉一直延续到中华民国的建立。随着民国的建立,英国侵略者不断加深和扩大对于中国西藏的经济侵略, 通过走私印茶和逼迫中央政府默许印茶入藏、印茶免税等手段,西藏大部分茶叶市场被印茶占领。 1935 年,西康省曾收到西康茶商的申诉:“今则西藏地方滇印唯一销茶处所。川茶但销西康境内,仅有少数细茶入藏。”[15](69)西康接近内地产茶区,茶叶市场便如此,西藏其余地区印茶猖獗的情况,由此可见一斑。 足以说明,随着印茶通过走私贸易的盛行、 英印商人无视中国亚东等西藏商埠的条约性限制强行将印茶入藏, 通过倾销占据西藏茶叶市场,排斥内地川茶、滇茶千余年在西藏茶叶市场上的传统优势地位。
自晚清至民国, 中英双方政府就印茶入藏问题进行过长期交涉,董志勇认为,这一交涉“涉及到维护我国在西藏的主权和抵制英国对西藏的经济侵略等重大问题”[16](69)。 在印茶入藏之前,西藏地方政府通过每年向西藏茶商发放贩茶贷款收取利息的方式取得大笔财政收入。 然而随着印茶入藏挤兑内地茶叶入藏,使得内地茶叶在西藏的市场份额急剧减少。据考证, 民国时期四川省每年经过打箭炉输送至西藏地方的茶叶数量比清朝时期下降了40%左右, 并且茶叶贸易额还呈进一步下降的趋势[17](68)。内地茶叶入藏数量的锐减使得依靠川茶、 滇茶进藏营利的西藏地方商人无利可图,数量相应减少,直接导致了西藏地方政府茶叶领域的税收收入的大幅度减少; 加之英印商人在西藏地方强行倾销印茶, 通过免收茶叶税等贸易霸权,进一步损害了西藏地方税收收入,印茶入藏为主导的英国经济侵略下, 在进口商品贸易税、出口产品产品税和贩茶贷款利息等三项财政收入上的损失总额,每年至少达100 万卢比,折合300 万至900 万藏银左右[17](71)。在近代西藏落后的社会经济状况下,对于财源有限的西藏地方政府来说,是一笔巨大的财政损失。
西藏地区与印度、尼泊尔、不丹、锡金、缅甸等国家及地区相接壤, 在三千多公里的边境线上分布了两百余条通道及山口。据统计,在西藏历史上形成的较大的口岸和边境贸易市场有27 个,还有200 多个民间贸易点[18](87)。 西藏面向南亚的重要通商口岸,主要有噶大克、亚东、帕里、江孜等[19](55)。 除羊毛、食盐外,还对外出口麝香、瓷器、硼砂、黄金等等商品,形成了具有高原特色的贸易经济带。 近代亚东口岸虽然作为清政府的自开商埠, 实际上是在列强的威逼下对外开放的, 其在很大程度上也扮演着外国资本倾销商品的工具。亚东口岸开埠初期,没有直接进口洋货,所进口洋货都是从国内其他通商口岸运来,随着亚东口岸海关的发展, 也随着国内自给自足经济的逐渐瓦解和人们观念和习惯的逐渐改变, 以印度茶叶为代表的进口洋货数量和种类逐渐增加。
西藏外贸商品主要是以牲畜、羊毛、盐为主的初级农副产品,其中羊毛、食盐为出口的大宗商品,技术含量低甚至不加工, 这种贸易方式在面对英国工业国家的商品竞争中形成了剪刀差贸易模式, 利润逐步流向英国资本,从贸易顺差变为贸易逆差。英国自东印度公司创建起,由于周期性的财政危机,为了转移危机,一直觊觎西藏对外出口贸易,以此弥补周期性的财政赤字。 英国取代西藏掌握了西藏地方与南亚地区的商品、资本流动的主动权,并从中通过不平等贸易、走私贸易、经济掠夺等手段获得了巨大的财富。而西藏社会逐步沦为半殖民地社会,商品经济出现短暂畸形繁荣期,对外贸易的数值也逐步扩大,西藏某些区域农奴制经济已经有所松动。 但是总的来说, 西藏还是一个农奴制经济占绝对统治地位的地区。 农牧业、手工业及商业发展水平都比较低,农奴被紧紧地束缚在土地上。 这表明西藏近代以亚东为主的对外开关通商, 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西藏固有的自然经济的发展规律。并且近代亚东开通商埠,西藏羊毛、食盐等出口商品由于粗放、低效的生产方式逐步被英国商品所取代, 造成了农牧民经济利益受损、资金外流、人口锐减等恶劣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