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继焦
(中国社会科学院 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北京 100081)
改革开放以来,我国城市化进程发展迅速,大量乡村人口涌入城市,给城市发展注入了新的活力,加快了城市新陈代谢的速度。同时,城市建设面积急剧扩张,城市现代化革命一时成为时代热潮,大量的古城老街被强制开发,快速的生活节奏淹没了老城的缓慢节奏。一些旧城中心区由于经济、社会等原因逐渐衰败,给城市环境带来了巨大的压力,城市活力也难现旧日风采,成为现代化城市发展的严重桎梏。面对旧城衰退的残酷现实,我国在20 世纪90 年代开始进行大规模的旧城改造,吴良镛先生提出了“城市更新”的理念。当时,西欧国家“城市复兴”理念逐渐兴起,并且通过理论和实践,在部分国家得到成功推行[1]。进入21世纪,物质生活的满足带动了精神需求的增加,城市中的历史文化遗产越来越受到政府和群众的重视,学者们开始对早年的大规模城市改造进行反思,一股以文化为导向的城市复兴思潮应运而生。
城市作为人类生存和发展的空间场所,是历史长河中先辈通过智慧与汗水打造而成的生存家园,其文化积累更是前人思想的传承,也是后人发展的财富。城市化水平的提高意味着城市规模的扩张和城市人口数量的增加,而文化遗产作为城市人口思想与物质的结晶,难以像城市的“跨越式发展”那样实现“快速增长”。因此,如何正确认识两者之间的关系,到底应该大力推进城市复兴,打造现代生活家园;还是应该保护文化遗产,留住时代痕迹;抑或是将两者加以结合,结合的方式又当如何?我国早在20 世纪50 年代就由城市规划学者发起,开始对这些问题进行系统研究,相继出现了“城市重建”“城市复苏”“城市更新”“城市再建”“城市复兴”[1]“城市再生”“旧(古)城保护”“历史街区的保护”等不同名词,但是,其主要目的都是通过各种方式实现老城与当地文化的复兴。后来,城市复兴也开始引起不同领域学者的关注,如何在城市复兴过程中发挥文化遗产的价值成为我们所要考虑的重要问题。
首先,学者们的主要关注点在于文化遗产在城市复兴中的保护与利用,以及如何实现历史传承与现代发展的交融。单霁翔指出,文化遗产是城市生命历程的见证,保护利用得当,便可延续城市文化,促进城市健康发展;但由于盲目开发建设文化遗产,使其不断遭受破坏,单体保护之风愈演愈烈,定位不合理导致历史街区环境改变等,文化遗产面临诸多危机。实际上,文化遗产保护的本质就是文化继承问题,新时代我们必须迎接其战略转型:从单体保护到整体保护,从文化遗产保护到文化资源保护,从政府保护到全民保护[2]。我们必须遵循从“功能城市”到“文化城市”,从“文物保护”到“文化遗产保护”,让历史文化遗产有尊严地融入经济社会发展,惠及广大民众[3]。张继焦以新功能主义的角度对传统的“文化保守主义”批判性继承,提出文化遗产在城市复兴中主要有两种功能:老字号和老商街并存,实现对城市复兴的新兴推动;老字号与老商街互为联结,共同为城市发展凝聚力量。与此同时,他提出了文化遗产在城市复兴新功能中的三个层次:再现历史、新功能转变、竞争性资产[4]。此外,民间信仰作为城市复兴中重要的一项非物质文化遗产(以下简称“非遗”)项目,长久以来一直受到忽视。田兆元指出,将民间信仰文化遗产化是对乡村传统与城市文化传统的双重利用与保护[5]。
其次,我国城市复兴的研究方法、内容、角度发生了一定的变化。张继焦、李宇军指出,自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我国学术界对城市复兴的理论探索可分为五个发展阶段:以梁思成和陈占祥为主要代表的初创时期,受“文革”等影响的停滞时期,改革开放初的恢复和重建时期,20世纪90年代以后是“清华学派”与“同济学派”的形成时期,21世纪以来则是多学科深度研究时期[6]。阮仪三认为,保护文化遗产必须注重其原真性,而那些所谓“仿古建筑”的假古董实际上是对历史的伪造[7]。王景慧指出,文化遗产的保护是一项高政策性、高专业性的工作,按照我国文化遗产发展现状及相关政策,文化遗产的保护按照不同的层次可以分为三个单位:保护文物古迹单位、保护历史文化街区、保护历史文化名城[8]。彭兆荣通过对城镇化建设和文化遗产保护的反思,从城市历史发展的角度对如何保护城市中历史文化遗产提出了建议。他认为,每个城市都有其独特的内涵与文化,这就需要利用多学科优势加以研究,并且将沉淀于城市中的传统价值、建筑方式等无形文化遗产加以运用,实现城市复兴与文化遗产保护的双重效益[9]。除了传统的保护利用方式之外,陈日红认为,可以利用现代数字化手段,为传统音乐、舞蹈、戏曲、口述史诗等建立图片、视频、动画、三维模型、虚拟博物馆等,以文化之力促进城市形象的传播。而且,这些数字化处理手段可以按照不同的文化类型而进行综合处理,特别是一些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制作工艺面临着继承人缺乏、技艺逐渐消失的困境,便可以利用计算机技术建立虚拟手工艺生产场景,并配合音乐、讲解等,以满足当代人的现代化需求,可给人以栩栩如生的代入感[10]。
再次,学者们逐渐重视新型文化遗产对城市复兴的推动。陈平指出,我国与哈萨克斯坦等国联合申报的“丝绸之路”世界文化遗产项目沿线涵盖了三个国家、多处古建筑遗迹,是一条商贸之路与文化之路。那么,如何实现文化遗产与沿线城市的互动?概而言之,就是活化、利用和再创造,利用沿线文化遗产发展文化产业,把生意做成艺术,把创意艺术产品转化为经济价值;同时,还可以通过举办国际艺术节,以原生态表演的方式集中展现沿线不同国家的自然风光和人文民俗之美,特别是注重吸引青年一代的参与,为他们提供一个了解其他文化的窗口,这也是对自身文化的更好传承[11]。“丝绸之路”本质上属于“文化线路遗产”的一种,大运河等也属于此类。对于文化线路遗产的保护,单霁翔认为,文化线路遗产的保护标志着世界文化遗产发展的趋势、有利于提升文化遗产价值,促进社会和谐和民族团结,对于沿线各个城市而言,也是可以大力利用的城市文化资源,使沿线民众真正受益[12]。记载着工业革命发展轨迹的工业遗产具有历史、科技、艺术、文化、经济、社会价值,对于传统工业城市而言,其价值更大,是一种特殊的文化资源。而对于工业遗产的保护和利用,必须先从普查和认定开始,然后进行立法保护,加强宣传教育。就城市复兴而言,尤其是对一些发生着经济社会转型的传统工业型城市,如何对工业文化遗产进行保护性开发,应该将两者的良性互动放在首位,这仍旧是未来我们需要探索深化的重要课题[13]。
城市复兴已成为时代发展潮流,文化遗产作为表达城市内涵的一张重要名片,因其不可再生性和独特价值,成为促进城市建设的主要推动力量。城市复兴如同我国现代经济社会转型过程中的“骨骼”,而历史文化遗产就好比一座城市的“形体”,只有“骨骼”健壮,历史文化遗产才能焕发活力,城市才能在保护传统的同时,顺利实现复兴。笔者认为今日的主要关注方向之一是对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和对非遗项目的开发,其中日益消失的民俗活动引起了学者们的高度关注。
第一,对城市中古街、古镇、文物古迹、历史文化名城等文化遗产的研究。位于福州市中心的三坊七巷是一个传承千年的历史文化街区,自古以来就是文化名贤的聚集地、民俗文化的传承地、闽台深厚渊源的见证者、城坊与明清建筑的活化石,无论当地发展文化产业、建立教育基地或是开发文化旅游,都是对这条历史文化名街现代化价值的开发措施,但必须要注意的是如何通过对文化遗产的整体严格保护,达到最佳的经济、文化与社会效益[14]。杭州小河直街也是历史文化街区,其内建筑多为清末民初的江南传统民居,航海业是当地主要产业,最典型的文化是运河商埠文化。政府按照五个等级对城内建筑进行了改造,除了对某些历史建筑原样保存外,还对当地的各种基础设施、卫生环境等进行了改善,今日的小城以旅游、文化等优势,在时代转型背景下实现了城市有机更新与复兴[15]。1997年,平遥古城被列入世界历史文化遗产保护名录,这与平遥古城的多年完整保存与保护实践有着莫大的关系。至今在平遥古城内,还存有大量明清建筑,并且平遥是山西票号的重要发源地,因此,大多数建筑明显表现出豪富人家的建筑风貌,众多四合院式房屋构成了古城内极具生活特色的居住格局。平遥古城的完整保存与当地政府和居民的强烈保护意识有着极大的关系,早在20世纪80年代的平遥城市规划中,阮仪三等人就指出,不在古城内搞大拆大建,对古城的格局及居住环境进行完整保护;在保护古城的同时,适当开辟新区,发展旅游业,以适应现代城市发展的需要[16]。
第二,对民间文学、音乐、舞蹈、戏剧、美术、传统手工艺等非遗的研究。千年文化名城广州除了大力发掘文化建筑之外,更是加强了对非遗的探索和研究。当地对粤剧、古琴艺术(岭南派)、象牙雕刻、广东醒狮、五羊传说等非遗资源进行了充分调查与开发,这些文化遗产主要集中在老城区,政府还通过扶持重点非遗项目,形成了当地特色品牌,推进了广州市城市复兴[17]。作为经济特区的深圳,在非遗保护方面也走在全国前列,提出了“非地非遗”“非遗+文创”的创新性发展路径。除大力挖掘非遗项目之外,深圳市还建立了非遗传承传习所18 处、非遗博物馆7 家;对大鹏山歌等民歌或历史传说深入研究,出版了一系列相关的文学作品和众多学术成果[18]。千年古镇景德镇内至今仍以瓷业为主要产业,2012 年,当地政府决定将旧工业园区作为城市复兴的带动点,把单纯的生产车间变成集文化交流、手工技艺、创意研究等为一体的景德镇“陶溪川”工业遗产综合展示区博物馆、美术馆,通过挖掘工业遗产,提高产业价值与效益,带动了周边城市的复兴,形成辐射作用[19]。相较而言,少数民族非遗项目仍存在很大的开发空间。新疆历史悠久的巴扎(集市)文化是维吾尔族商贸文化的集中体现,也是木卡姆、达瓦孜等维吾尔族传统艺术传承与生存的重要空间,但城市的发展、现代管理模式的兴起对巴扎文化产生了很大的冲击,由于忽视当地文化空间,导致传统商业模式逐渐同质化,丧失了民族独特性[20]。
第三,对各种民俗活动、传统节日等群众性集聚活动的研究。广州的端午节“扒龙舟”(即划龙舟)活动现在仍旧活跃于都市高楼大厦间的“城中村”,是联系乡土文明与城市文明的纽带,尤其是那些失去耕地的村民仍旧严格遵循这一礼仪程序,但城市化的迅速扩张也对这些民俗的发展提出了新的挑战,如何使传统民俗活动转化为都市生活中的一部分,并得以继承发展仍是一个难题[21]。国家级历史文化名城泉州被誉为“世界宗教博物馆”,也是“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拥有南音、梨园戏等多种非遗项目。泉州当地在结合历史文化名城开发旅游产业过程中突出闽南特色,给游客以身临其境的文化感受,比如,在民俗村的传统民居建筑上挂几串辣椒,再附加一些具有特色的民俗活动,游客进门首先要做的三件事就是喝茶、跳舞、坐花轿,还可以亲身体验海上泼水节、泡茶等特色活动。此外,通过观看当地戏剧,给游客视觉、听觉都带来了全新的文化体验[22]。
通过对以上学者研究的分析可以发现,目前相关研究范围比较广泛,并且出现了一些新兴研究领域,其研究范围对汉族与少数民族、边疆与内陆、物质文化遗产与非物质文化遗产等均有所侧重。部分地方由于经济文化发展水平较高,已经开展了对文化遗产的挖掘与保护利用,找到了城市复兴的突破口而取得了快速发展,比如丽江古城;而有的地方则受制于主客观原因,发展方向模糊,对文化遗产的保护利用出现了一些问题,导致传统文化遗产难以发挥自身价值。
城镇化是当今我国现代化发展的一个重要方向,但城镇化进程加快的同时,其质量更需要提升。在不断扩大城市空间规模的同时,必须全面提升社会经济尺度,这样才能促进城市可持续发展,而这也意味着城市的复兴和更新。每个城市都有其独特的文化遗产,倘若旧日的“遗产”得不到开发,不仅发挥不了过去的价值,更难以在现代社会中生存。总之,我国文化建设的高潮已经到来,但何时以及如何走到“黄金时代”仍旧任重而道远[23]。合理规划城市结构、开发文化遗产,使其成为促进城市复兴的一股重要力量,是城市高质量发展的必由之路。
改革开放快速推进了我国城乡发展的步伐,城市进入发展的快车道,但文化遗产受到了严重的破坏。城市是由人与自然共同构成的复杂综合体,是文化遗产的物质载体,但城市的范围也是有限的。因此,传统的文化遗产分类法并不适合于城市,毕竟在一个限定的范围内进行过于烦琐的分类反而容易忽视城市遗产的整体价值,从而造成文化遗产孤岛化现象的产生[24]。因此,城市文化遗产的保护利用必须建立在明确认识城市文化遗产价值整体性和相关性的基础之上。
要想实现城市复兴与文化遗产的共荣发展,不论是政府、民众还是学者,都必须认识到城市文化遗产的双重价值:一是文化遗产初创时期的最原始价值,二是随着时代发展而不断被赋予的新价值[25]。有些历史建筑可能随着时间的推移丧失了传统的使用价值而被忽略,有些节庆、民俗等活动可能随着人口及村落的变迁,原始的文化内涵逐渐鲜为人知而与现代文明观念格格不入,但其实这些文化遗产都可以通过现代化改造重获新生。所以,我们要动态地看待文化价值的多元和多变,结合现代都市的发展重新激活传统文化价值,促使两者走向共同繁荣之路。
如果说政府和学界承担的主要任务是城市文化遗产的界定、挖掘等工作,那么,民众则是文化遗产保护利用的主体,即“还遗于民”。城市是由人构成的,城市文化是由民众创造的,我们所要保留的城市记忆就是民众生活的痕迹,人民才是城市的主体,是文化遗产的主体,自然应当承担起保护利用文化遗产的责任和义务,正所谓“民众参与是最好的保障”[2]。2006 年,为了加强民众对文化遗产保护的重视,国务院决定将每年的6月10日设为“文化遗产日”,这标志着我国政府层面已经开始重视发挥民众的主体性保护作用。当然,民众主体性作用的发挥并不排斥政府在其中所起的重要作用,政府和学界可以通过加强研究与引导、提供资金及技术支持、加强文化宣传等方面的措施与民众的力量结合起来,以文化遗产之力推动城市复兴。
对于一些本身与现代生活较为合拍,或是当代人乐于接受的文化遗产,比如山水景观等,对其进行开发利用可能相对容易;但是,对另外一些具有丰富民族文化内涵的叙事诗歌、英雄史诗,如何能够使其超越原范围,扩大受众群体,进而成为推动城市复兴的力量,则是一个重要问题。诸如《格萨尔王传》《江格尔》等我国少数民族传统英雄史诗,虽然具有极高的历史文化价值,但是如何从中挖掘出经济价值,适应现代化生活需求,并且保留其史诗内涵,这两者间的关系并不容易协调。不过,这些文化遗产可以朝着文化产业化的方向发展。比如,2006 年5 月20 日,经国务院批准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遗名录的藏族英雄史诗《格萨尔王传》,与其相关的一些文化产业近年来蓬勃发展:青海果洛州大力培育和发展以格萨尔文化为核心的地方特色民族手工艺品、民族生活用品和旅游纪念品产业;四川甘孜的“康定格萨尔旅游文化园”项目于2011年8月29日正式奠基;2012年出版的漫画《格萨尔王》即将面向全世界发行;根据《格萨尔》史诗文本还衍生出了影视动漫,还有在电影院线定位发行的电影作品。这些都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传统史诗在国内及国际社会的传播,推动了当地城市对文化遗产资源的利用与开发。
总而言之,城市复兴需要文化遗产力量的加持,这其中离不开学界的研究、政府的支持和民众的参与。通过开发文化遗产的经济、文化、社会价值,实现新时代下文化遗产的继承式发展,推动城市复兴,是每个人义不容辞的责任。
我国城市产生较早,早在奴隶制社会时期就已经出现,并且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城市的功能逐渐完善,形态也趋于多样。近代以来,一些城市受到西方影响,出现了大量的商业街道,这些街道逐渐成为人们休闲娱乐的生活中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许多城市的传统中心却因为生态环境的恶化、经济生活动力的缺乏而沦落为所谓的“旧城”。但这些“旧城”在长期发展过程中,积累了大量的历史文化建筑和传统民间习俗,成为联系城市人民生活的重要纽带,今日的城市若能恰当地利用这些文化遗产,将会使旧城获得新生,激发城市创新活力。
此外,我国城市有着悠久的历史文化传统,这些文化记忆渗透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或是那些写满故事的文化建筑,或是那些充满情感的民俗习惯,这些只要恰当利用,都可以成为推动城市复兴的新力量。城市复兴是一项需要多学科参与、多角度研究、多主体配合、耗时较长的现代化城市运动,这其中既需要城市规划学者的设计指导,也需要人类学、民族学、社会学等学科的相关研究,因为城市复兴不仅仅意味着城市功能的综合利用、政治生活的不断丰富、劳动就业的繁荣,更意味着城市文化的复兴,这其中既有传统文化代代相承的精华,也有现代文化不断发展带来的新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