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建平相亲记

杨献平

1

走到红崖头的时候，吕建平再也走不动了。不是他主观上不想走，而是他的两只脚不听使唤。迈左脚，左脚说，为啥总是我？迈右脚，右脚说，从来都是左脚先走，为啥要我先走呢？两只脚争执来争执去，谁也不肯先前迈出一步。吕建平拿它们没办法，只能坐在路边的一块红色的石头上，沮丧地看着自己两只脚，沉声对它们说，平时你俩谁也不争，为什么偏偏到这里争？左脚说，你走摩天岭的时候，总是我在前，一会儿碰到石头上了，一会儿又碰到石头上了。我疼啊，疼得连那些石头都不忍心了，掉了那么多的渣滓。右脚说，这多少年以来，一直是左脚带头，你去去市里它先到，进饭店也是，更可恶的，你去相亲，也是它先跑进门儿去。在这荒山野岭，凭啥我先走？

这时候，吕建平才意识到，人不是随心所欲的，哪怕是自己的身体，也会反抗，甚至莫名其妙，阴差阳错。但这是他从梦中醒来之后，一个人坐在寂寥的路边，回想梦境的时候，才体悟到的。

此前一天，他从山下，哦，现在的行政区划属于河北了，即现在的沙河市北武当山乡莲花谷村，用了一天时间，迈着晃晃荡荡的步子，先后走过了武安市的活水乡阳鄄村和上店村，再到近年来被开发成旅游区的长寿村，撅着屁股爬上摩天岭。这摩天岭，最高峰海拔1900米，横在河北、山西两省之间，像一个天然的太师椅，但肯定首先是一座巨大的天然界碑。村里的老人还说，从前的时候，这摩天岭上长着一棵大槐树，一边盖着山西，一边罩着河北。这中国人，不论南北西东，统统和着一个老祖宗，不论到了美国还是斯里兰卡，都说自己是大槐树下的人。

吕建平这一次出行，第一件事，就是想去看看摩天岭上到底有没有传说中的大槐树，假如有的话，是不是有那么大，一棵树，盖着两个省，这怎么可能。第二件事，就是去山西辽县拐儿镇田渠坪村相亲。这时候的吕建平，已经二十一岁了，在南太行山区，像他这般年龄的男性公民，差不多都已经娶了老婆了，速度快的，都生了孩子，当了爹。他父母当然也想吕建平也像其他人家的成年儿子一样，娶个合适的闺女回家当老婆，然后三下五除二地生一个孩子出来，男的女的不重要，只要能抱上孙子孙女，他们就觉得人生是成功的了。

可吕建平的自身条件也不好，他们做父母的也没有创造什么好的家境。在南太行鄉村甚至全中国全世界上，钱、权都是人人必需的好东西，除此之外，人长得貌比潘安西门庆，杨玉环貂蝉潘金莲，没有钱和权，人生就会少了很多的称心如意。这不，眼看着人家的儿子都老婆孩子热床头了，自己家的吕建平吊儿郎当还是光棍一根，当爹娘的急啊，东托熟人和亲戚，西请媒婆和朋友，折腾了两年，据媒婆说，人家的后脚跟都磨破了好几回，嘴片子上的燎泡也长了消了好几层，可还是没有人愿意嫁给吕建平。至于啥理由，农民们有时候也聪明得很，不习惯说真话，怕无意中得罪人。

吕建平也确实有毛病，其中最大的一个就是懒，具体怎么懒，看看圈里吃饱了的母猪就知道了。其次是说话不着调，颠三倒四。这是最影响吕建平找媳妇的。比如，给他提亲的媒婆子到某一户有适龄闺女的人家里之后，人家爹娘一听吕建平这个名字，立马就把落满土灰的头摇得跟铁锤一样，说，啊呀，那个吕建平啊，人都说他不着调……要是一个人两个人这么说，兴许是假的，可咱们这里，二指高的孩子，瘫在炕上的老头儿老娘儿们都这样说，那肯定就是真的了。……俺家的闺女生在穷家敝舍的，哪有那个福分啊！恁啊，还是去别家再问问看吧！

这是典型的正话反说，连整天卧在门口的老狗都听得出来。

实在没办法，吕建平的父母忽然想起，他爷爷奶奶有几个亲戚在山西左权县，而且也都是农村，这是平等先决条件，再者，山西那边的农村与河北这边的农村比起来，无论交通还是吃的、穿的、挣的，冀略微胜过晋。

准确地说，山西的亲戚是吕建平奶奶的两个亲弟弟和一个亲妹妹，都是在一九六三年逃荒到山西最终又留下来的那批人当中的之一或之三。亲戚远了好，近了反而会滋生出各种各样的矛盾，别说天底下了，就是莲花谷那屁股大的一个地方，亲兄弟明算账的不说，就是亲姐妹因为几毛钱反目成仇的比比皆是。远香近臭这句俗话，大致就是这么来的。

吕建平的爹娘还带了礼物，专程去了一趟山西，他们两口子管山西的亲戚叫舅舅和小姨。到人家家里，说明来意，三位亲戚二话不说，立马张罗，不用一天时间，就把目标锁定在了姥舅的邻居，一个和吕建平年龄相当的大闺女身上，然后上门一说，哎呀呀，那闺女的母亲还真愿意，闺女本人也觉得吕建平这个人有意思，含着两腮的羞，轻轻地点了点头，算是预先同意了。

2

吕建平这一次去山西的目的和意义只有一个，和那个名叫侯媛媛的女子相亲去。爹娘让吕建平一个人先去，他们稍后再来。吕建平也知道，爹娘是准备彩礼钱呢，自己的不够，还得找亲戚们借点，凑凑。

于是乎，吕建平就一个人先来了，他也没舍得坐长途班车，而是挥动两只腿脚，步行到这里的。到摩天岭，他特意停留了一会儿，背对着浩荡的长风，以及东边莽苍的，但越来越低的群山，运用两只小眼睛看遍了所有的山岭上，也没见传说中的大槐树的影子。吕建平朝天上呸了一口，大声说，骗人的，都是骗人的！你们说的大槐树，大槐树呢？咋连个大槐树毛儿都没有？！

大骗子，都是大骗子！

沮丧归沮丧，骂了、吼了，就算出气了。吕建平很清楚自己的目的地，没有大槐树，接下来就要去办第二件事。

3

在石头上坐了半晌，吕建平心气严重不顺，但又无计可施。一扭头，吕建平才发现，对面的山崖显得很特别，高高的红石山，看起来像一只蹲着的狮子，鬃发飞扬，比他在县政府门口看到的那两只还有气势。然而，这一座山下，有两座山崖的，其中一座，呈六十度向下弯倒，但没有倒。他觉得奇怪，决定到近前去看看。起初，左脚和右脚谁也不想先迈步，吕建平伸手一指说，你们看那座山崖快要倒了，怎么没倒？我想过去看一下，你们呢？两只脚相互看了看，不约而同地哼了一声之后，最终还是左脚提前迈步，右脚跟在后面，踩着卵石滩，向山崖走去。

到近前，吕建平才发现，那石崖足有二十米高，山根有一面水潭，大致是因为背阴的缘故，水面看起来黑黝黝地，还闪着光。再近前，仰头一看，哇塞，那山崖上居然还有很多的神龛或者叫佛龛，或是神仙神采飞扬，或是佛陀安详肃然。吕建平暗自惊叹了一声，他的哦字刚出口，却看到水潭忽然自己搅动起来，先是一圈圈的波纹，继而是水花，再后来出现一个黑洞。他正在惊异，只见水洞之间，一个穿着裙子的女子冉冉升起。吕建平目瞪口呆，嘴巴张得比窗户还大。

那女子嫣然一笑，哎呀呀，吕建平只觉得一阵头晕，身体跟着旋转，差点摔倒，意识也瞬间丧失。好在只是一会儿，等他稳定了情绪，定睛一看，那红裙子的女子，扑闪着宝石的眼睛看着他说，吕建平，受苍天之命，我在这里等你，是要告诉你，这次相亲，你们各个人的意愿都是好的，也都觉得对方好，可这事到了最后，你还是会移情别恋，和另一个女子成婚。不过，这次你要相亲的女孩子，你们也有缘分，可能会两情相悦，两个人好一段时间，也会举行订婚的仪式。你一定要珍惜。不过，在这里，我奉劝你，切勿与她发生肉身关系。否则，你这一生，将会有三次大的劫难。反之，则泰然。

哎呀妈呀……这是怎么回事？一路上，总是有这样的幻觉，看起来真真切切的，却又好像是假的。这朗朗乾坤，青天白日地，怎么会出现这样的景象？难道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或者，我的脑袋出了啥问题？吕建平这样想着，再抬头看看正在中天的太阳，又站在河边经受了沿着河沟奔荡的长风，伸出双手，上下使劲搓了几下的脸颊，揉了揉眼睛，再看，这分明是大白天嘛，只是，这一带，到处都是荒荒的感觉。

4

吕建平依稀记得，走过了这座红崖山，再走三里地的样子，就到了拐儿镇。这拐儿镇不算大，但也不算小，大致有几百户，上千口人。刚进镇子的路边，有一家饭馆，名字起得相当香艳：春香饭店。店主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寡妇，长得白白胖胖，据说还有不少令人口舌生香，全身烧干了一般的风流韵事。更可怕的是，这个寡妇还有两个女儿，长得也是美得让人一见就茶饭不思，魂飞魄散。

拐儿镇隶属于左权县，位于左权县的东部，与河北武安、邢台接壤。这个镇子的名字确确实实有些奇怪，拐，令人想起“拐卖妇女儿童”等十恶不赦的犯罪，偏偏，这名字还叫“拐儿”，这不是明显有鼓励拐卖儿童的嫌疑的意思吗？要说起来，这拐儿镇，自古以来就是南太行山区的一个通衢之地，向西北五十里可以到达牛郎织女第一次相见的和顺县，向正西三十里，越过左权县芹泉镇之后，就是左权县城了。此外，穿过这拐儿镇，还有一条近路，也可以到左权县城，以及太谷、榆次、忻州和太原等地。

对于这些，吕建平早就知道。他还小的时候，他奶奶，一个裹着小脚，从清王朝最后几年走到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老妇女，就多次带着他来过这里，目的当然是串亲戚了。记得有一次，她奶奶对吕建平说，这年月，要是没有个正儿八经的亲戚，到这地方来，人家谁个会给咱们白吃白住唻？

吕建平觉得实在饿了，前心贴后心的感觉，下意识地摸摸兜里的千把块钱，使劲咬了咬牙齿，抬脚进了饭店。哎呀呀，一个漂亮的闺女先是坐在门里边的木凳子上嗑瓜子，是那种自家炒的黑色的葵花籽，看起来颗粒饱满不说，还肆无忌惮地散发着一种浓郁的奶香或者女人肉香的味道。

那闺女吃一颗，随手往地上丢一下，那动作，有点像木偶，可嘴巴蠕动起来，又好像是一个好看的玩具娃娃。吕建平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气，心也咯噔一下，砰砰地想，哎呀他娘的这么美的闺女，该有多少男人为她恬不知耻、丧心病狂啊？这人间的尤物，一定是上苍派来惩罚所有的和她有缘一见的男人们的！吕建平双脚打颤，颤颤巍巍地找了一个木凳子坐下来，生怕她看到他经受不了美色诱惑的狼狈样子。

这里必须交代一下，这个吕建平，也读过书，高中补习了三年，也还是灰溜溜地加入了他父母——农民的行列，大致是第三次补习的时候，吕建平突然患了一见到漂亮的闺女就思维混乱，乱用词语的毛病，回到家，别说村人了，即便是他亲奶奶，也总说吕建平有病，而且还很严重。对此，吕建平一直坚决彻底地不相信，并坚决予以否认，有几次，他甚至和奶奶辩解得脸红脖子粗，闹得好几天谁也不搭理谁。

可这一次，吕建平觉得自己可能确实有病，而且病得不轻。

吕建平没有抬头，说，要一碗鸡蛋炒面……再加一个煎鸡蛋吧，然后使劲低下头，不再看她。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漂亮闺女叉着腰冲他喊道，喂，面来了，鸡蛋也来了！

吕建平这才抬起头来。

那漂亮女的，一只手端着一个脸盘大的瓷碗，热气腾腾的，另一只手端着一个巴掌大的小盘子，迈着摇碎人心的小步子，走到吕建平桌前，嗵嗵，先后两声，炒鸡蛋和煎鸡蛋就落在了吕建平的眼睛里。

正要低头吃，吕建平忽然觉得一阵寒气，森森地，从门外一波波地冲撞而来。哎呀，也不知什么时候，外面围了一圈的男人，其中有长须的老人，也有绒毛的小伙子，有扛扁担的农民，也有穿着制服的秃顶中年。

她炒的鸡蛋炒面跟她人一样好吃……好看，吕建平吃得摇头晃脑，两只嘴片子甩得啪啪地响。吕建平正在吃得起劲，忽然听她噗嗤一声笑了，吕建平一抬头，发现她竟然坐到了对面。吕建平一阵紧张，筷子应声而断。她又笑了，站起身来，扭着腰肢，亮着浑圆的屁股进到厨房，不一会儿又拿了一双筷子出来，走到吕建平面前，红艳艳的嘴唇努了一下，把筷子递到了吕建平的手里。吕建平想伸手去接，却发现自己全身僵住了。

我嫁给你的话，你愿意要我吗？她忽然说。

吕建平浑身一震，犹如雷击，半晌，才大大地啊了一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又噗嗤一笑，一双充满狐媚的眼睛看着吕建平说，听你的口音，是河北侉子吧，年纪轻轻，到这里来，做啥事儿？吕建平支支吾吾了一阵子，说，相亲。

相亲？她睁大眼睛，先是惊诧地看着我，瞬即又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吕建平得承认，她那笑声简直就像刮胡子的刀片，一点点地往肉里切。不过，吕建平却觉不到疼。收住笑声，她又说，正好，一来就见到我了。你觉得咋样？吕建平低下头，想了一下，抬头说不！她睁大眼睛，像平地里看到一群金鱼那样盯着吕建平的眼睛，黑葡萄一样的眼球转了半个地球之后，说，你竟然说不？看到没有，外面的那些男人，一个个都是穿了铁甲的狼，黑了心的贼。我白给你，你还不要？

吕建平没想到，他一个不字，就让她恼怒成了这个样子，吕建平瞬间有了一种恬不知耻的快感。这种快感说不清楚来处，也不知道去处。就像是一块钢板，沉实地压在春香饭店和吕建平和她之间。可能是她的表现让吕建平有了自信，不仅可以理直气壮地站起来，而且还从一沓子十块人民币当中抽出一张，很爷儿们地甩在桌子上，然后从容迈步，义无反顾地走出了春香饭店。外面的那些个男人看到吕建平，先是惊诧，然后把脑袋挤在一起，叽叽喳喳了一会儿，其中一个胡子白得像孝布的男人一声大吼，迈开双脚，举着一截木棒，朝吕建平冲了过来，随后的男人也发出一声大吼，有的捡起砖头，有的抓了一把灰土，叫喊着朝吕建平乌压压地覆压而来。

吕建平一看势头不妙，左脚首先飞起，右脚跟上，一溜烟跑了个神鬼不见。

5

这里俗称拐儿镇西沟，其中散落着七八个自然村，但至今没有光明正大的马路，曲折的土石村路或窄或宽，完全依据右侧的高山与左侧的河沟的面积而定。吕建平一溜烟跑了之后，收住脚，已经到了西游村。这个名字很好听，他小时候看《西游记》电视剧，然后又跟着裹小脚的奶奶到田渠坪村，看望姥舅和姥姨的时候，路过此地，当时，他奶奶说，这村子名叫西游村。那时候他觉得，这可能和一本名叫《西游记》的书有关系，可他奶奶却说，哪儿呀，这就像我和你的关系。吕建平一听更糊涂了，奶奶一边迈着飞快的小脚，一边说，你看啊，平子，我是奶奶，你是孙子。奶奶是旧社会生的人，你是全国解放了三十多年才跑到人世上来的。你说，这一样吗？吕建平恍然大悟，崇拜地望着奶奶说，奶奶你虽然碾盘大的字不认识一个，可是举例子，讲道理，比初中的语文老师还强一百倍。

往常，吕建平和奶奶走到西游村时候，天启无论再晚，也不会晚到太阳跑到嫦娥家去蹭晚饭的光景，最多也就是嫦娥站在月桂树下，冲着太阳娇滴滴地喊，老圆圆，饭做好了，赶紧收工回来吧啊……的时候。可这一次他一个人奉命去田渠坪村相亲……如果没问题了，请人找个黄道吉日，随便把婚也订了。谁知道，这路上一耽搁，才到西游村，天就黑了。

这是吕建平平生第一次独自走夜路。

灯火点点，整个村庄人不多，青石房屋依山而建，且相对分散。忽然几声狗叫，吕建平立马觉得自己像传说中的鬼魅。奶奶常对他说，狗在晚上叫的，大都是看到了人看不到的东西，比如妖精鬼怪了之类的。

越是这样想，吕建平就有点毛骨悚然，也仿佛自己和人有了什么样的本质区别。距离田渠坪村还有五公里，他恨不得一个纵身，就出现在等他到来的姥舅面前。

需要说起的是，在田渠坪村，吕建平有两个姥舅和一个姥姨，都比他奶奶年岁小。所不同的是，他两个姥舅都六十多岁了，至今没娶上媳妇。男人，没有老婆，就没有孩子。即使让别的女人怀孕了，生了下来，也叫别的男人爹。姥姨年轻时候很漂亮，虽然结婚了，可自己却没有生养，年轻的时候，从外村抱养了一个男孩，养大后跟了姥姨夫的姓，又给他娶了媳妇。

第一次来田渠坪村的时候，吕建平才十二岁，才来没几天，一场风寒，把吕建平搞得发烧多日，四肢关节疼痛，躺在炕上吱哇乱叫，浑身无力。其中一个上午，吕建平在炕上睡着了，忽然想来，眼睛没看到黑黑的屋顶，而是一张白得石破天惊、叫人心尖尖不住打颤的脸，还有好像咕咕冒水泉眼的两只大眼睛。那就是表婶子了，刚过门不到一年的表婶子的娘家，就在西游村。

當时，看着吕建平醒来之后，表婶子俨然以下，轻启朱唇，笑了一下，轻声说，你醒了！吕建平还没有回答，表婶子双眉一耸，好看的嘴唇又说，建平也是挺好看的，就是脸上有点黄褐斑。类似的情景，不止一次发生。从那时候开始，每次到田渠坪村，吕建平最想见到的人便是这位表婶子。这也难怪，他为什么在拐儿镇对春香饭店那个美貌女子不是很在意，就是因为这位表婶子。

在吕建平看来，他这位表婶子，虽然是表叔的妻子，但并不妨碍他对她的好感，尽管现在他也到了婚娶的年龄，表婶子也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可在他心里，表婶子依然美得密不透风。

只不过，这一次，只是他一个人来。按照当地的风俗，相亲必须由父母带着去，可吕建平的父亲常年在外打工，家里只有母亲一个人，确实脱不开身。这人生大事，只能由他自己来了，幸好，媒人是他的四姥舅。他也知道，四姥舅之所以热心为他介绍对象，也是想着等自己再老一点的时候，吕建平能够照顾到他。

人都是有私心的，但四姥舅这样的私心，却有些香艳和美好。

吕建平心存感激，立马就从打工的涿州砖厂跑了回来。也就是说，吕建平本身的条件也不好，一个打工的青少年农民，还神经不大正常，无论在中国的哪个地方，都是没人瞧得起的，有闺女愿意嫁给自己，那就算是烧了高香的了。要是在他们南太行莲花谷村，光彩礼钱就得七八万，还不算盖房子、买车子和结婚的其他费用。

6

人想事的时候，路也就走得快了。奇怪的是，吕建平的两只脚尽管也满面灰土，鞋子也伤痕累累，脸上还蹭破了几片皮，奇怪的是，这时候，它们谁也没有怨言，跟着吕建平的意志，匆匆地走在石子乱蹦的土石小路上。快到田渠坪村的时候，吕建平无意中朝右侧的田里看了一眼，哎呀，他忽然看到一堆发白的东西，在高大的红色石崖下方，星星一样闪亮。吕建平知道，那是有一座新坟上的花圈和白幡。

吕建平打了一个寒颤，脚步不由加快，几乎一个纵身，就来到了四姥舅的家门前，掀开门帘进去，四姥舅果真还没睡，昏黄的灯泡之下，他看到，炕沿和凳子上分别坐着另外两个人，除了四姥舅，他都不认识。

四姥舅说，都在等你，怎么这么晚才到？吕建平说，俺是步行来的。四姥舅和另外两个人嗯嗯点头，表示理解。等坐下来喘气的时候，四姥舅才告诉他，另外两个人，一个是他要相亲的对象的妈妈，另一个是他未来的大舅哥。听四姥舅这样一说，吕建平就有点紧张，本想坐下来歇歇，可又觉得不累了，站在地上，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局促不安的吕建平知道，在南太行山区，即山西和河北交界的乡村，相亲只是一个惯常说法，两个青年男女能不能成为对方未来的女婿或者妻子，很大的决定权在于闺女的父母和近亲，未来女婿要想把人家闺女变成自己的妻子，起初必须要给未来的丈人、丈母娘及其直系血亲留下一个良好印象。

这实在繁文缛节，啰里吧嗦，令人不快，但人人都这样，他一个吕建平，臭打工的小农民，哪有资本和能力我行我素，装逼卖相？

四姥舅问吕建平吃过饭没有，没吃的话，锅里还有点剩面条。

吕建平说，在拐儿镇吃了。

四姥舅又问，是不是那个春香饭店。吕建平说是。

四姥舅哎呀一声，说，你进去，还能出来？还能到这里，可算是小子本事大！

吕建平说，进去吃饭，吃了饭出来，那咋不行？

四姥舅说，你吃饭时候看到外面围着的人了吧？

吕建平说，看到了！他们追我，一群人追，俺也不知道今儿个到底咋了，一溜烟就跑到了西游村，把那帮家伙甩掉了。

四姥舅呵呵笑，未来丈母娘和大舅哥也跟着笑。

说了一阵子话，未来丈母娘和大舅哥起身告辞，四姥舅和吕建平把他们送到院子外面的石板路上才回来。这是基本的礼节，尤其在这个时候，我们都是有求于人家的，而且求得还不是物，是一个浑身冒热气，还有点香味的大闺女。

躺在炕上，四姥舅說，哎呀你小子还真有点本事，拐儿镇的那个春香饭店，那……那可不是一般的饭店啊，凡是进去过的男的，出来之后，不是疯掉了，就是半路上出事了。这五六年来，没有一个男的能躲过这个命运。

吕建平问，那是为啥？

四姥舅说，这事谁也说不清，反正经常出这样事儿。据俺村里的阴阳先生赵老三说，那些出事的人，都犯了一个毛病，那就是贪色。你想想，看到那样漂亮的女人，居然不是自己的老婆和丈母娘，再想想，那母女三个以后肯定还是要嫁人的。男人们却都觉得，这么漂亮的女人，自己一辈子都得不到，那有多伤心！还有一部分，走在路上，满脑子和眼里都是那母女三个的脸蛋和身子，要不是在悬崖边上也不知道，要不就是遇到卡车也不知道躲让，然后就嘎嘣一声，一命呜呼了。

7

次日的阳光先是在对面的山顶上溜达了一大圈，然后才降落在田渠坪村。这个村子很古老，原因却不在于村子本身，是因为道路的问题，导致了这个村子一再衰败，村里但凡有点钱的，都在左权县城里买了房子，最差的也搬到了拐儿镇。余下的人家，不是老得只剩下喘气的劲儿，就是家里特别穷的。

吕建平相亲的对象就在他姥舅房子背后住着，不幸的是，未来的丈人早些年间就已经去世了，据说是在山上放羊的时候，忽然就有了飞檐走壁的本事，天长日久，就以为自己长期拥有这项特异功能了，有一次，在给慕名而来的游客表演蹿房越脊的时候，却忽然没了这个本事，一下子摔死了。

这件事，是田渠坪村的一个传奇，也是一个神秘事件，至今没有人破解其中奥秘。

无独有偶，吕建平的两个未来大舅哥虽然也都是四十岁的人了，可也和他的两个姥舅一样，至今还是单身。有一次奶奶私下对他说，那地方风水不好，非常不好，房子建在临河的土坡上，而且还是横着的，堪舆书上说，两边无挡，前不敞后不靠，注定家里没有后，男丁打光棍的多。开始我不信，但一看两位未来大舅哥都长得一表人才，相貌堂堂，不傻不孽的，居然也是光棍之后，方才觉得这个说法有道理。

8

见了面，吕建平觉得侯媛媛不漂亮，甚至丑，主要是牙齿外露，眼睛嘛，根本没法和春香饭店的那个大闺女，以及他的表婶子相比。但作为一个大闺女，吕建平未来的对象还是热气腾腾，活色生香的一副模样。

吕建平和他四姥舅到人家家里待了一会儿，把意思说清楚了之后，最后的关口就是闺女自己了。

那闺女名叫侯媛媛，年方十九。读过小学三年级，后来一直在家，陪着母亲和哥哥们种地为生。吕建平一开始不怎么满意，但回到姥舅家，忽然又觉得侯媛媛挺好，但到底怎么好，哪儿好，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青年男女之间的好感，总是莫名其妙。吕建平觉得很诧异，脑子里迅速想起在红石崖下那位仙女的话，在来的路上，他以为是幻觉，可结合实际，他又觉得那仙女肯定是真人无疑。因此，当他四姥舅再征求他意见的时候，吕建平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脱口就说，人家侯媛媛不赖，俺也愿意！

他四姥舅哦了一声，然后如释重负地坐在炕沿上，抄起旱烟袋，装了一锅烟叶子，点着，狠着劲儿地抽了几口。吕建平百无聊赖，先上了一趟厕所之后，又转到河滩边，四处瞅看。此时正是暮秋，空空的玉米秸秆在风中哗哗地响动，变黄变黑的核桃树叶子自杀一样往下掉。

四姥舅做了面条，站在院子里喊他吃饭。吕建平一蹦三跳地回来，端起已经盛好的面条就吃。谁知道，一撮面条刚吸溜了一半，一半还在嘴外瀑布一样的晃荡，一个人影闪了进来。吕建平定睛一看，哇呀，居然是侯媛媛。侯媛媛满脸通红，手里端着一只脸盆大小的海碗，冲吕建平和他四姥舅说，俺家炸的麻糖，拿几个过来你们吃。说完之后，把海碗放下，转身就出去了。四姥舅转过脸来，看着吕建平，眨巴了几下皱纹的眼睛，说，你的事儿成了！

9

订婚的前一晚，侯媛媛对吕建平说，你可以到他们家去住。

说这话时候，侯媛媛也在吕建平四姥舅家里，他的四姥舅到隔壁串门去了，他们俩就找了一个空挡，在屋里抱着相互啃舌头和嘴皮子，而且还啃得津津有味，两人身体内的炸药一直处在高度燥热、接近爆破的状态。有几次，甚至故意把吕建平的手往自己的私处引导。吕建平拒绝了一次，第二次也拒绝了，但第三次，他触到了一片热乎乎的大海，还翻着热烈浪花。那一刻，吕建平觉得好美妙啊，简直美得让人奋不顾身，天塌地陷。

他的四姥舅也很懂事，到院子里之后，先咳嗽一声。吕建平和侯媛媛赶紧分开，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说话。

四姥舅一进门，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也见惯不怪，尽管他没有老婆，但不等于不懂男女之事。人在很多事情上，绝对有明暗之分，而大多数人衡量其他人的时候，往往以外在的形式进行评判。

就像吕建平和侯媛媛的婚事，村里有人说，侯媛媛配不上吕建平，原因是，吕建平是河北人，以前是山西比河北富裕，现在是河北的生活质量高于山西。还有的说，吕建平和咱们一样，也是一个穷农民，侯媛媛是个女的，嫁到城里都没问题，嫁给他吕建平，实在有点可惜。

但这些话，对当时的吕建平和侯媛媛根本不起作用，男人和女人一旦亲了嘴，觉得对方还满意的话，基本上是水泥和泥土的关系，想拆开是不大可能的。因此，订婚的前一个晚上，在侯媛媛的要求下，吕建平就以四姥舅家太冷为由，到侯媛媛家去住了。尽管吕建平和大舅哥同一个房间，但大舅哥一般起得很早，等大舅哥一出门干活，侯媛媛就像一只天鹅一样飞了进来，先是坐在吕建平的床边，看着他，和他说话。这时候，吕建平正在晨勃最嚣张的时候，忍不住动手动脚，侯媛媛当然也不反对。

所谓的订婚，也就是一天时间，两家亲戚都来了，吃喝一顿就各自回家了。这种恋爱方式，实际上就是向周围人宣告，男的有了未婚妻，女的有了未婚夫，其他的閑狗野狼之类的，就不要再惦记着了。

如此几天，吕建平和侯媛媛越发嚣张，身体的热量一再各自爆燃，但碍于时间空间的限制，只能拉弓如满月，储水任满溢。此外，令吕建平觉得感动和享受的是，每一次吃饭的时候，都是侯媛媛给他盛好，端到跟前。吕建平开始有点不好意思，后来又坦然无愧地接受了。每晚睡觉前，侯媛媛都在他床边坐一会儿，让他胡乱摸摸，她也趁势感觉下男人和她们女人的迥然不同之处。

第三天早上，吕建平还在熟睡，突然外面有一阵吵闹声。他一阵惊异，正要穿衣服起床，侯媛媛却像一头雄狮一样冲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女的。吕建平赶紧用被子盖住自己的身体，定睛一看，哈，原来是春香饭店的那个漂亮闺女。侯媛媛和那个闺女气冲牛斗地走到吕建平床前，侯媛媛说，建平，你看看，你想想，你到底要我还是要她！春香饭店的那个闺女也大声说，你叫吕建平是不是？俺叫赵秀莲，俺实在告诉你，咱俩的姻缘上辈子注定了，不信你到俺拐儿镇的红石崖下去问仙女，你见过的是不是？

吕建平一时无措，满脑子糊涂，进而恍惚，如坠雾中，嘴巴张了几次，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侯媛媛和赵秀莲分别说完话，还分别鼓荡着宛如丘陵的胸脯，盯着吕建平的脸。吕建平闭上眼睛，脑子里出现两个仙女，一个拉着他的双手，一个揪着他的头发，而且，两人力气都很大，就要将他撕开一样！

吕建平惊恐莫名，哎呀一声，忽然睁开眼睛，一脸惊悚。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地对侯媛媛和赵秀莲说，你俩都不要着急，我是谁的，就是谁的，这是天定的事儿，我自己做不了主，说了也不算。侯媛媛脸色涨红，喘着粗气大声说，好，你们信红石崖下的仙女的话，俺信俺的列祖列宗。要不咱们这样吧，吕建平你赶紧穿上你的狗皮，起来咱去俺家祖坟上，问问俺的祖先们，你到底是谁的？赵秀莲也怒声说，那怎么行，你的祖宗肯定向着你！……要不这样，咱们立马去五台山，问问大智慧的文殊菩萨，菩萨的智慧，肯定比啥祖宗仙女更高。

10

三个人出发的时候，吕建平的四姥舅和未来的丈母娘、大舅哥都站在路边，每个人都忧心忡忡。吕建平则觉得自己在腾云驾雾，脑子里面也好像被棉絮塞满了一样，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一次跨省相亲，居然搞出了这么滑稽和荒诞的事情。

天神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吕建平一直在心里问自己。三个人坐上通往五台山的班车，谁也不说话，车子到昔阳大寨村的时候，全车人吃中饭，侯媛媛和赵秀莲正在闷头敌视着吃面条的时候，吕建平借口去茅房，然后翻墙，窜到当地粮站的院子里面，又从对面的铁门钻出去，朝着村外的荒山跑了去。等他再次回到莲花谷村，一进家门，却发现了另一个自己，和两个女人生活在一起，并且，还生了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这是怎么回事？吕建平看着吕建平，蓦然发现，对方都像是一面镜子，镜子里面，一个面容沧桑的男人，佝偻着腰身，眼睛看着眼睛，鼻子瞪着鼻子，各怀怒气，相互敌视了好久，再一转身，两个吕建平就都不见了。那时候，日光依旧明亮，梧桐叶子厚厚地落了一地，有几只麻雀，站在门前的老梨树上喳喳地叫。而两个吕建平，则分别蹲在地上，抱着头哇哇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