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2-11 09:20宋红星
滇池 2020年12期
关键词:分床厂长

宋红星

十四岁那年,一天早上,我气冲冲告诉我妈,说我受够了罗子琪的臭脚,我要单独睡。罗子琪是我弟。我妈做不了主,只好告诉我爹。我爹一听,从破沙发上跳起来,瞪着我说,你想单独睡,除非你可以睡墙上!

“睡墙上?菜刀还要个刀架子呢!”我妈一丁点儿没思考,也没看我爹一眼,就这样傻乎乎顺着我爹的话,替我抱怨了一句。

我呜呜地哭起来。

“要是菜刀就好!”我爹并没有安慰的意思,眼睛里冒着火,那样子,好像真的希望把我变成一把刀。

这下,罗子琪高兴了,又跳又叫,说菜刀,菜刀……结果,被我爹一把揪住,胖揍了一顿。

罗子琪的哭声一炸开,原本狭窄的出租房,就显得更加拥挤不堪。一直以来,为了给我和罗子琪腾出足够的欢乐空间,我爹和我妈从不购置家什。家里的大件东西,永远是我,我爹,我妈,罗子琪,一个破沙发,一张折叠式饭桌,一个我胳膊高的简易橱柜,再有就是两张床。“看看,这么大的空间,够你和罗子琪疯玩了!”我爹不止一次像这样跟我说,那一脸得意,好像给了我全世界最大的幸福。

怪我把一切想得太简单。我想,只要我提出分床睡,我就可以和我妈睡,罗子琪就和我爹睡。但现在,见我爹凶乎乎瞪着我,我才想起来,我爹和我妈,还有一个艰巨的任务没有完成。

就算出租屋又窄又小,我爹还是希望再养一个儿子。拥挤不是问题。就算只剩一把老骨头,也要生,我爹说。他还说,再生一个儿子,每次回苦刺坝,他就可以昂首阔步从马作死家门前经过。

我九岁那年,大旱,苦刺河瘦得就像一泡马尿。为了栽秧,我爹深更半夜摸去苦刺河断水泡田,没想到,马作死的两个儿子从下游冲上来,把他按在河埂上爆打了一顿。好汉敌不过四手,我爹就这么认定,不养两三个儿子,没两三个兄弟,将来在家种田,会像他一样吃亏。

就因为这事,我爹觉得在家种田除了受气,已经没什么搞头,才带着我妈、我和罗子琪,一起来省城打工。

怕吃亏,就别回去,留在城里,谁和你挣一瓢水?谁和你挣一犁地?其实,每个假期,我和罗子琪都不想回去苦刺坝,更别说永远回去苦刺坝。想到公园里的摩天轮和碰碰车,还有蕃茄

浆、炸薯条,我们就充满了留恋。其实,在外漂了七八年,我妈也染上了我和罗子琪不打算回苦刺坝的坏毛病——我爹称之为坏毛病,说在外面打几年工,就真以为自己是城里人了!

我妈说,现在苦刺坝的人都忙着往外搬,只有我爹,还想着回去苦刺坝。还说,连马作死都从苦刺坝搬走了,我爹再养个儿子,回去盖栋大房子,向谁显摆呢!

“我自己住。”

“就为自己住?你就不为孩子的将来考虑考虑,苦刺坝的教学质量你也知道,回去那里读书,你等于要让孩子们将来回去种田,不种田,就像你现在,除了卖一身苦力,什么都不行。”最后,我妈还替苦刺坝的赵村长长吁短叹,说以前村子里人多,赵村长那个神气,那个趾高气扬,好像村子里所有人都欠他一大笔钱。大家都说,将来谁家姑娘嫁给他儿子,那是三生修来的福气。现在,搬走的搬走,外出打工的打工,留下赵村长一家独守苦刺坝,我妈说,若他儿子再不出来谋生,恐怕想娶个媳妇都难。

算了算了,还是说我要分床睡的事。虽然我和罗子琪都不喜欢回苦刺坝,想法高度一致,爱好也如此一致,但是,我还是要和他分床睡。

我爹上班之后,我不得不把真相告诉我妈,说罗子琪这个王八蛋,最近老把我的胸罩翻出来,往身上一套,说他也要一件;第一次来潮,我在床上落了血,他也揪着我问,哪儿来的血?哪儿来的血?

我真想一脚踹死他。

如果你们不想让他天天哭鼻子,最好把他轰走,我恶狠狠告诉我妈。也只有跟我妈,我才敢这么恶狠狠地说话。

这一说,我妈脸上仅有的一点水色,就被拧干了,白渣渣的。她摸着我的头,摸了又摸,才说,晚上她再跟我爹说说。

我爹在一家木材加工厂上班,三天白班,三天夜班,一天休息。那天晚上,我爹回到家,也是九点多。可能是上白班的缘故,他的生物钟又恢复了正常,进门的时候,他脸上又有了笑。见他笑,我就觉得,如果我妈再跟他说分床睡的事,说不定,他一高兴就答应了。

晚饭早已做好。我和罗子琪赶忙收了桌子上的作业,端菜吃饭。我妈也应该在回家的路上了,她就不等了。她给一户姓叶的人家当保姆,每月三千八,还供吃。那菜,可不像家里,不是一碗白菜汤加一盘洋芋,就是一碗蕃茄鸡蛋汤加一盘洋芋。呵呵,其实我也只会做这三道菜。有时候,我妈也会从叶家带一些好吃的回来,既让我们解馋,又帮我们改善伙食。比如今晚,我妈就带回了半盘龙虾。

这也舍得丢?我爹抓了一只,好像害怕龙虾夹到嘴,对着龙虾瞅了两眼,见龙虾一动不动,才丢进嘴里,咔嚓咔嚓嚼得贼香。

“连壳一起吃,补钙。”我爹说。

我和罗子琪便学他一起把虾壳吃进肚子里。

我媽说,叶太太说了,隔夜的食物吃不得,会生病。

我爹坏笑,让我妈以后不论啥子菜都往锅里多下点,这样,叶太太家吃不完的,就可以统统带回来。

“你安的什么心啊!若不是叶太太家的孩子生病,腥辣食物不让吃,这些龙虾,哪儿轮得到你们。”

我爹“哦唷”一声,说我妈这个保姆,当得可真称职,关心人家,比关心我们还多。

“这菜,没放盐吧?”我爹问。

看来,做菜的时候,我老想着分床睡的事,忘了给白菜放盐了。幸好,见我爹并没有责怪,也没等我和罗子琪搭腔,就自个儿把盐巴从橱柜上捞过来,舀一勺倒进白菜里,我就觉得,我妈跟他说分床睡的事,还是蛮有希望的。他先用筷子拌了拌,然后蘸一点汤咂了咂,“嗯,够了。”他说。见我爹动作连惯,一气呵成,好像那两根失去的手指,从来没有在他身上出现过,对他吃饭干活,已经没有一丁点儿影响,我就暗暗替我爹高兴。

吃了晚饭,我爹和我妈就开始说两根手指的事。看起来,我爹挺高兴,说今天马厂长说了,赔二十万……

才二十万,我妈气呼呼地说:“一根手指十万!要是咱们有钱,也要用二十万剁他两根手指。”

我爹则说,早知如此,他就应该让压板机压断五根手指。

“我看你不只断了两根手指,连脑壳都被压板子压坏了。”我妈说。

我妈没明白我爹的意思,压断五根手指,就可以让马老板赔偿五十万,把房子的首付解决了。所以,听我爹这么说,我的心就像被刀扎了一下,但是想到有了新房子,我就可以分床睡,我还是很高兴。最近,我爹和我妈已经去过几个楼盘,好像非常中意龙凤小区。

我爹告诉我妈,马厂长还说,要把他从生产车间调到仓库,以后,让他负责开叉车。

“活子倒是轻巧了,工资是多少?”我妈永远关心的是钱挣得多不多,而不是身体累不累。

“开叉车和搓板相比,的确少了两三百,但马厂长说,让我过去当个组长,所以,活子虽然轻了,但工资嘛,还是和现在一样,一分不少。”

“不得了了,你爹要当领导了,难怪今晚这么高兴。”我妈高兴地告诉我和罗子琪,好像害怕我们不相信一样。顿了顿,她接着分析,说依她看,这个马老板,鬼得很,怎么会轻易让我爹占这种大便宜。

“你是不是答应了?”我妈问。

“马老板说,两个方案,要么开叉车,要么赔二十万,然后拿着钱滚蛋,我能不答应吗?”然后,我爹看了看少了两个手指的右手,说他现就是一个有力使不出的废人,离开木材加工厂,他还能上哪儿找工作?

我爹穷得只有一身力气,力气都得从手上使,手废了,提啊,扛啊,丢啊,拉啊,还怎么使上劲?

见我妈老不提分床睡的事,我就向我妈使了个眼色,但我妈装作没看见,继续和我爹瞎扯赔偿的事。这样,我就带着失望,回卧室睡觉去了。

这时,罗子琪好像已经睡着。我不确定,他是真睡着,还是装睡。“呵呵,你是跑不掉的。”他的话把我吓了一跳。看来,他正在幸灾乐祸。我正要把他揪起来,见他半张着嘴,口水汩汩往外冒,我才确定,他真的睡着了。我找一张纸,垫到他的嘴巴下。他好像并不领情,叽叽咕咕说着什么,翻了一个身。

好像是深夜,反正我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听见隔壁传来一阵呻吟。我妈的呻吟。还有东西撞击墙壁的声音。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那种呻吟是什么意思,我还小嘛。所以,我心揪得紧紧的,以为我爹和我妈打起来了。我很想爬起来,把耳朵贴到墙上,听听我爹和我妈在干嘛,但眼睛和我对抗着,始终不肯睁开。不过,见并没有我妈的哭声,我吊着的心,也就慢慢落了下来。

我终于听到我妈跟我爹说分床睡的事。其实,我只听到“分床”两个字,其他的话,好像都被瞌睡吞掉了。

“……不……”

我爹的话,我只听到一个“不”字。可能是我太想知道答案,所以才对“不”、“行”、“同意”、“不同意”这些关键词特别敏感。但就凭一个“不”字,我就知道,我爹还是不同意我和罗子琪分床睡。

我就像被针扎了一下,昏沉沉的脑袋突然清醒了一秒。“那你说怎么办?”我妈说,“这是我的问题,还是你的问题?”

没听到我爹的回答,我就又睡了过去。然后,又醒了过来。

我爹和我妈的说话声时大时小。我听得断断续续。

“……刀……”我爹的声音。这是熟睡之前,我最后听到的一个字。

鬼知道那晚,我爹和我妈叽叽咕咕说了些什么?反正第二天,我就会变成一把刀。

刀呢刀呢?我爹站在橱柜前,找刀切菜。

“在这儿。”罗子琪把我从地上捡起来,递给我爹。

“你又玩刀了!”我爹瞪了罗子琪一眼。见手里的菜刀竟然新崭崭,便嘀咕了一句,说我妈什么时候买的刀?也不等罗子琪回答,就用洗碗帕擦了擦刀身。我感觉脸上传来一阵凉意,就像小时候我爹给我洗了一把脸。

然后,我爹抡起刀,咚咚咚地剁起了肉。

“这刀不错,又快又称手!”

天哪,我觉得,这是从小到大,我爹对我最好的表扬了!

后来,我告诉罗子琪,等我变成刀之后,把我拿到镜子前照一照,我很想看看,我到底是什么样子,竟让我爹毫不吝啬溢美之词。果然是一把绝世好刀,刀背圆润,线条优美,前端微微上翘;刀身锃亮光滑,泛着寒光,像极了一个孤傲冷艳的绝色美人;刀刃纤薄锋利,我想,如果没有我洁白整齐的牙齿,恐怕是变不出这么锋利的刀锋的。这么好的刀!好得我差点都不想再变回人形了!

等吃饭的时候,我爹和罗子琪找我吃饭,不见我的踪影,才知道我变成了一把刀。那时候,我已经又变回人样,但嘴上还沾着切碎的葱花。我爹就是通过我嘴上的葱花,断定刀是我变的。

但是,我爹并不奇怪。俗话说,见怪不怪,更何况,我突然会变成一把刀,是不是他对我下了什么咒语?也许,这就是我闹着和罗子琪分床睡,他对我的惩罚。记得小时候,我爹跟我说,他亲眼看见我老祖把水装在簸箕里,然后,对着簸箕吹一口气,水就变成了冰。我老祖的老祖甚至能把太阳拴在天上!

这样,有时候我就会异想天开,当年,若我们的祖先没有从南京柳树湾逃到苦刺坝这个山旮旯,现在我会不会住在南京的某幢高楼里?特别想到当初,我们的祖先把自己的孩子变成刀、勺子、筷子,带着跑到乡下,现在,我爹又带着我和罗子琪跑到城市,把我变成刀,我就觉得好笑。曾经和现实,竟然如此滑稽弄人。他们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孩子变成刀、勺子,而不是石头、棍子?刀、勺子、筷子都是生活用品,所以,我爹说,当年我们的祖先是被生活所逼,我是相信的。

不过这下好了,不论谁做饭,只要找不到菜刀,或者嫌菜刀太钝,就向我瞟一眼。若我刚好变成一把刀,他们便把我抄起来切菜。所以,有时候我的嘴上不是粘着葱花,辣椒,就是土豆丝。

有一天,罗子琪不好好做作业,还打扰我,拖着我跟他玩五子棋,被我揪着耳朵骂了一通。结果当晚,等我变成刀之后,他就悄悄把我拿到磨刀石上磨——如果我爹和我妈看见,肯定會阻止他,我想——结果,等我变回人形,牙齿酥得就像刚从醋坛里捞出来。

信不信我拧掉你的耳朵?我一发火,罗子琪就夹着两扇屁股,向卧室冲去,然后掩着门,露出半个脑袋,笑咯咯看着我,满嘴挑衅,说只要我敢拧他的耳朵,等我变成刀之后,他就让我好看。

这样一来,我就不敢再惹罗子琪生气。

当然,自从会变成刀之后,我也没有再跟我妈提分床睡的事,——也不用再提,现在,为了罗子琪的安全,我爹已经不让我再跟他睡。每天晚上,等我变成刀之后,我爹或我妈就把我挂到破沙发背后那面墙上。还是我妈想得周到,说若我变回人形,不小心从墙上掉下来,落到沙发上,也稍微软和些。

我爹绷着脸,说怕摔下来,那就干脆扔地上。

就这么丢在地上,不小心踩到怎么办?我妈说,或者晚上熄了灯,那些蟑螂跑出来,不吓死我!我确实被吓到了,紧紧抓着我妈的手,汗毛全部竖起来,针一样扎在我的皮肤上。罗子琪笑得咯咯咯的,说哪有怕虫的刀,只有怕

刀的虫。

那分钟,我真想撕烂罗子琪的嘴。

就这样,我被我爹和我妈安顿在破沙发后面那面破墙上。令我聊以自慰的是,那是一颗新买的水泥钉,如果夸张一点,这也算我爹给我购置的一张新床了。我妈呢,则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条红布,裹在钉子上,说,拴上这条红布,就算是祝贺我可以单独睡了。况且,这样一来,我睡在钉子上,也不会硬邦邦的,也能感受到一点温暖。

至于我为什么会变成一把刀?我不问,我爹不说,我妈也不说。反正现在这样,我觉得挺好的!也许,我爹和我妈也觉得挺好。为了把我的“卧室”打整得更加温馨一些,我在墙上粘了一张艾薇儿·拉维尼 2014年在中国开演唱会的写真。这样,每晚都能和偶像睡在一起,我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日子,就这样过着,像真的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这幢楼是一个台湾老人的,不过,收房租的是一个年轻女人。听说,这个年轻女人是那个台湾老人的情人。那年,台湾老人过来旅游,遇上这个年轻女人,两人便裹在一起,住了半年。就给年轻女人买了这幢房子。这话,是张大嘴说的。她悄悄告诉我妈,说那个台湾老人走的时候,告诉年轻女人,说他想她的时候,就会来这里找她。就凭她那张大嘴,恐怕整幢楼的人都知道了,还有必要这么小声吗?

鬼知道张大嘴从那儿刨来的消息!

她还说,现在这个年轻女人,就靠收房租过日子。我相信她的话,想当初,她第一次来我家串门子,就说要送我东西。我爹、我妈和我都没当真,没想到,过了几天,她还真送来一个芭比娃娃。况且,每次我和我妈去交房租,从来没有见过什么台湾老人,但收房租的,确实是一个年轻女人。

我家住在一楼,张大嘴家也住在一楼,更巧的是,她男人和我爹,也在同一家木材加工厂上班。所以平时,张大嘴会来我家串门子,记得她曾经说过,他们来自四川眉山,在木材加工厂上班已经有四五年光景。她男人在生产车间搓板子,就是木料生产出来后,要么用刮刀把突起的小疙瘩刮平,要么给掉皮的小坑补腻子粉。饭桌上,我爹说,那车间,温度高得就像火炉,脏兮兮,臭哄哄,满鼻子的胶水味。也许,正因为如此,我爹刚调到仓库上班,张大嘴就跑来我家,问我妈仓库那边还要不要人?她说,她男人也想到仓库开叉车。

“嫂子,你还真以为他这个小组长是个官啊!”我妈说。

要个人总没问题吧?见我妈笑笑,不搭话,张大嘴就叹了一口气,说她男人要是能像我爹,断两根手指就好了?

“哎呀,嫂子,你这是什么话,好像孩子他爹是故意弄断自己的手指一样。”

别生气别生气,妹子,我是说,我情愿他断两根手指,也不希望他是个哑巴,你不知道,和一个哑巴生活在一起,吵个架都没劲。我妈听了咯咯直笑,说她嫁给一个哑巴,就是因为她这张嘴,把她男人一辈子的话都说了。

这个说话大大咧咧的女人,我很少见她像今天这样愁眉不展,也许,这跟她在超市上班,每天都必须对顾客笑脸相迎有关。还有一次,是听她说起两个儿子,才见她泣不成声。她说,两个孩子原本跟着爷爷奶奶在老家读书,成绩还不错,谁知暑假跑去河里游泳,结果,一起被水里的恶鬼给拖走了。我们就不该出来打工。每次,她都哭着说。

当初,我爹的手指刚被扎断那会儿,她跑过来,一张口,就提醒我爹,一定要让厂里多赔一点钱。现在,她最关心的还是那二十万,赔了没有?

“还没有呢。”

“我看这个马老板,狡猾得很,怕是拿个小组长的名头哄着你们,钱呢,根本不想赔。”

“他敢,明天我就找他要。”每次,我爹总是横着脸,牙齿咬得咯咯响。但是第二天,钱还是没有要回来。

听说,厂里招收残疾人,国家有许多优惠,比如税收什么的,招五个优惠多少,十个优惠多少。所以,说到底,不是你占了马老板便宜,是马老板那只老狐狸占了你的大便宜。听张大嘴这么说,我爹就气得浑身发抖。

虽然张大嘴经常来我家,但张大嘴发现我会变成刀,并不是在我家。自从我会变成刀,我家的大门,就很少向她敞开。为此,我听我妈说,张大嘴已经四处放话,说自从我爹当了个芝麻大的官,就开始瞧不起人了。

不愧是大嘴。

那天,我从公共澡堂洗澡回来,抬着镜子,站在窗前梳头,也就是这个时候,张大嘴突然从窗外冒出来,笑眯眯看着我——自从我爹和我妈把门关紧之后,她就经常在我家窗外转悠,偶尔,把目光探进来。鬼知道她想干什么?也就是这个时候,我突然变成了刀。

张大嘴像被人在屁股上抽了一棍子,跳起来,惊叫一声,好像还带着哭腔。她冲到窗户边,脸紧贴在防盗窗上,毫不顾及锈迹斑斑的钢筋把她白生生的脸给勒进去,一副恨不得变成一只苍蝇钻进来的样子。

她瞪着眼睛,看着我刚才站着的位置,但地上除了摔碎的镜子和一把刀,什么都没有。

秀芝——秀芝——,张大嘴一边拍着窗子,一边喊我妈。这时候,我妈还在叶太太家呢。幸好羅子琪在,他从卧室冲出来,对张大嘴视而不见,刷一下,把窗帘拉了起来。

很快,门外就响起了“咚咚咚”的擂门声,但罗子琪瑟缩在破沙发上,装作没有听见。

整幢楼,一下子就炸开了。

在人们蜂拥而至之前,我爹带着我们搬了家。这是我们第一次搬家,毫无准备,毫无经验,整个家,就像扯乱的一团线。连一双筷子,我妈都想带走。

“行了行了,搬到哪儿,我们都不缺一双筷子。”我爹绷着脸说。

“这么多东西,难道就拉不下一双筷子!”

我觉得,我爹和我妈说的都没错。

搬家啰,搬家啰,罗子琪还挺高兴,那样子,好像我们不是在逃跑,而是马上要搬进一栋宽敞明亮的新房子。结果,又被我爹揪着膀子,胖揍了一顿。我爹、我妈和我,个个如临大敌,你说他,高兴个啥子嘛?

这两天,张大嘴好像一直在暗中盯着我们,那天晚上,我爹和我妈刚弄出一点动静,她就冒出来,大嘴一张,说喔唷唷,这是要干嘛呢?

我爹正在搬橱柜,没搭话——不知是不想搭理,还是重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妈倒是收住脚,给了她一个笑,说搬家呢。

三更半夜,偷偷摸摸,我看你们不是在搬家,到像是逃跑。然后,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大嘴一张,说搬家也不说一声,有没有把她当朋友?

我爹说,马上就不是了!

见张大嘴被我爹的话噎得一愣一愣的,我妈就说,不搬哪儿行?整幢楼的人都在议论我会变成刀的事。又问张大嘴,人家说我会变成刀,她和我爹,是说我真的会变,还是说不会变?说会变,我是不是成了别人眼中的怪物?说不会变,张大嘴是不是成了别人眼中一个只会胡说八道的人?

张大嘴的眼睛一下就湿了,不知是舍不得我们,还是后悔当初抬着大嘴四处乱讲?反正那晚,她就像根木头杵在楼梯口。走的时候,我用芭比娃娃向她挥了挥手,什么也没说。我不知道,她那么伤心,到底是我的错,还是她的错?

后来,皮卡车就拉着我们在这座城市里飞驰。我爹和我妈要把我和罗子琪带去哪儿?他们不说,我和罗子琪也不问。街道两边有酒吧,有夜总会,有 KTV,所有能让人在迷幻的灯光下宣泄的场所,应有尽有。我没想到,这座城市有这么多灯红酒绿,这么多忙忙碌碌,这么多人性欲望,丰饶地滋润着人们。将来,也将滋润着我——就算现在,为了找个安身之处,我爹和我妈带着我和罗子琪踏月狂奔,我也并不讨厌这座城市。

多美啊!

不过,绿化带上的桂花树,棕榈树,红得火一样的紫薇,今夜看起来非常奇怪。当我想起夹在笔记本里的枫叶和四叶草,我才惊讶地发现,好像整座城市都被某种巨大的东西给压扁了。过往的行人是扁的,大家走得摇摇晃晃,似乎就要跌倒;车也是扁的,就像小时候画的水彩画;高耸入云的楼房则像一扎一扎面条,倒挂在空中;就连霓虹灯投出的灯光,也被压成一大片一大片……

我问我爹,这是怎么回事?我爹不说话。我问我妈,我妈也不说。这时候,我才发现,我的脑袋像被卡在了一个铁笼里,细毫动弹不得。当我用余光瞟到我爹,天啊,我惊叫出来,我爹也是扁的,我妈和罗子琪,自然也是扁的。

好像整个世界都被压扁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因为我变成了刀?

我真的又变成了刀,刀没有嘴,我说的话,我爹和我妈自然听不见。我突然想起来,自从我会变成刀,今天是我第一次出门,第一次留意一把刀眼中的世界,原来,在刀的眼中,这个世界完全被压扁了。

我挺佩服我爹的,就一天的时间,他就重新找到了住处。他抽着烟,指挥着驾驶员,往这儿,往这儿。往那儿,往那儿。驾驶员快速打着方向盘。看起来,我爹对这座城市,比驾驶员还熟。

大家對房子都很满意,虽然比先前的小了许多,但非常干净。看来,我爹开始按三个人的标准来租房子了。房子坐北朝南,非常符合苦刺坝人的要求——苦刺坝人的房子都是坐南朝北——每个房间都有一扇大窗子,采光非常好。一进门,我和罗子琪就嚷嚷,要睡那间墙上挂着一幅素描和一幅油画的卧室。

见这次搬家风波对我和罗子琪没什么影响,我妈松了一口气,说行行行。

“噢,天哪!”这时候我才突然想起来,我需要的只是一颗钉子。

“以前住这儿的,一定是个画家。”罗子琪还说,长大以后,他也要当一个画家。

我说不一定,也许他和我一样,只是一个爱好者,画画的人,是绝对不喜欢养宠物。

“谁说的?”

“他们不会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宠物身上。”我趴在地上,好不容易把宠物拉在床下的屎扫了出来,干得发白,上面粘着几根白毛。应该是一只白猫,或者是一条白狗。

我想,我们会和以前一样,在这里呆很长时间。为此,我把玻璃擦得就像根本不存在一样。但是,我爹并没有表扬我,反倒责骂了一句,说我是不是还想让别人从窗外看到我变成刀!听我爹的意思,好像是我逼着他搬家。况且,他已经吸取上次的教训,把房间租在三楼。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呵呵,现在,有谁想在窗外看到我变成刀,除非他是一只长颈鹿。

好长时间,我爹和我妈都没有再提让马厂长赔钱的事。好像马厂长让我爹当了小组长,我爹就不好意思再让他赔钱,或者,他们觉得即使赔了钱,付了首付,也不是长久之事。我会变成刀,随时可以搬家,总比固定在一个地方安全。因为谁都无法确定,知道隔壁住着一个会变成刀的孩子,邻居们会做出什么反应。

如果没记错,那一定是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我爹、我和罗子琪刚吃好饭,敲门声就响了。罗子琪跑去开门,以为是我妈回来。根据以往的经验,农历六月二十四这天,叶太太家总要去羊肉馆吃一顿羊汤锅,我妈不用洗碗刷碟,回来得自然早。站在门外的确实是个女人,但是,是那个前两天面色苍白,跑来请我们帮忙的邻居。

罗子琪把半掩着的门再拉开一点。瘦弱的女人一侧身,就晃了进来。见她脸色红润,我就知道她今天没什么急事。

果然,她坐了下来。

“吃了没有?”她问。

“刚吃。”我爹说。

“嫂子呢?”

“估计正在回来的路上,快了。”

真快,也就是喘口气的功夫,我妈就打开门,提着香蕉走了进来。“哦,你家那个好些没有?”我妈扯一个香蕉,递给这个三十多岁的女人。

好多了好多了,那晚的事,还得谢谢你们。

你这话就见外了,作为邻居,谁没有需要搭把手的时候。

女人又看了我一眼。每次,我都想给她一个笑,但她老是满眼狐疑地看着我,搞得我不知如何是好。当我躲进罗子琪的卧室,她才说起来,说她家孩子看到了。

“看到什么了?”我妈问。

“哦,可恶的女人!”我紧紧抱着头,好像害怕这声尖叫会从脑袋里飞出来。前天晚上,这个女人跑来敲门,咚咚咚,差点在门上擂出一个洞。她说,她男人又犯羊角疯,让我爹和我妈过去帮忙。我爹和我妈二话没说,冲了过去,抬起她男人就往医院跑。呵呵,这下倒好,说她女儿看见我会变成刀。如果那天晚上,她没有把一窝女儿留在我家,让我和罗子琪陪着,她三个女儿怎么会看见我变成刀!

“一把刀而已。”我妈的声音有些颤抖,像犯了错一样,或者,更像是做了一件羞于启齿的事。

女人问,我是什么时候会变成刀的?

我妈有点尴尬,说有些时间了。

女人觉得好笑,说看我爹和我妈的样子,好像对我会变成刀这种事并不觉得奇怪。

呵呵,我爹笑得有些干巴,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一把刀而已,一把普通的菜刀,它又不会伤人。

“我可以进去坐一会儿吗?”她问。“但是,她确实吓到孩子了。”女人说,

这两晚,她那窝孩子总是从恶梦中惊醒。

我缩在门后,露着半个脑袋,看着这个女人如何把我爹和我妈问得哑口无言。她犹豫了半天,最后挣扎出一句,说她可不希望她的宝贝孩子再受到一丁点儿惊吓。

我妈“哦”了一声,我爹,也“哦”了一声。

“为什么会变成刀?”女人问。

我妈摇摇头。

我爹也不说话。

女人就说,她听说云岭深处有一个古老的村子,那里的人,会把不听话的孩子变成刀、筷子、勺子,甚至是一块石头。

我妈笑笑,说没听说。

我爹也笑笑,说没听说。还说,这故事,听起来就是大人拿来吓唬小娃的。

天色越来越暗,又到了变成刀的时间,我实在忍不住,“哐”一声掉在地上,变成了刀。

女人吓得跳起来,瞪着眼睛,说:“看看,你们看看,连我都被吓到了。”

我妈红着脸,说没办法,现在已经到睡觉的时间了。

我以为,我妈这么说,女人就会知趣地离开。没想到,她却笑得很开心,说:“这下你们没话可说了吧。”那兴奋的样子,就像终于找到了证据,或者抓到了我爹和我妈的把柄。就算罗子琪从她身边走过来,用目光狠狠削了她两刀,她也毫不在意。

罗子琪把我捡起来,挂到钉子上。我感觉自己就像赤身裸体睡在女人面前,满是紧张和害怕,钉子也使我不舒服,头下就像枕着一个不规整的石头。但还是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听我妈说,其实女人过来,是想让我爹教她怎么把孩子变成刀。我一听,吓了一跳。但细想,两个大人加一窝孩子,住在一间和我们一样大的出租屋里,其拥挤可想而知。但现在,我只想知道,我爹怎么说?我妈说,我爹自然是满口否认,说他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刀。

第三天晚上,女人是和他丈夫一起来的。三个孩子没有来,可能是害怕我变成刀的时候又吓到她们。我不知道,她们是否知道自己的父母正在密谋策划,打算把她们也變成刀,筷子,或者勺子。对于这个新邻居,我们没有太多的了解,不知道他们来自哪儿,在哪儿打工,只知道他们也希望再生一个儿子。这是他们唯一和我爹找到的一点共同话题。

这个夏天,我们不得不再次搬家。

后来,在一个地方呆久了,罗子琪就会问我爹和我妈,什么时候搬家?好像三天两个月,不搬一次家,倒是一件不正常的事。

糟糕的是,我爹离上班的地方越来越远,每天晚上,为了等他吃饭,我和罗子琪经常饿得口水直淌。有时候,我甚至吃着吃着,往桌子上一趴,就变成了刀。

房子总是租在一楼。我爹说,这样搬进搬出,方便一些。是的,我爹已经做好了随时搬家的准备。为此,他还学了驾照。我妈反对我爹学驾照,我在心里反对,只有罗子琪,一脸高兴,好像我爹拿到驾照,就会买一辆车,拉着他四处疯跑。

如果某天,我爹突然开着一辆皮卡车回来,那我们肯定是又要搬家了。就这样,我爹总是从外面租一辆二手车,半夜三更,拉着我妈、我和罗子琪,在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乱窜。我不管车穿过哪条街,上了哪条路,只管瞪着眼睛,看无数的灯光,火一样,从黑暗的裂缝中喷出来——燃烧中,整座城市开始沸腾起来……

“小心点。”我妈把碗从我手里抢了过去。

我总是忘记摔烂碗的事。上次搬家,我刚把碗往橱柜里放,就变成了刀,碗落在地上,哗一声摔得粉碎。后来,每当晚上,我爹和我妈就不再让我弄易碎的东西,连我吃饭的碗,都换成了塑料的。

罗子琪一脸坏笑,他老喜欢看我出丑。每次,他抢着把砧板、锅铲、汤勺、铁盆这些东西搬走,把瓶瓶罐罐留给我,这不是想让我出丑是什么?

我爹倒是找到了乐子,说这下好了,连驾驶员都省了,除了我们自己,没有任何人知道我们搬到了哪儿。

但是,我觉得,这只是我爹学车的一个借口。家,还是经常在搬,而且,为了方便,东西越搬越少,只有我、我爹、我妈、罗子琪,折叠式饭桌和橱柜一直都在,就连我爹以前每晚上都要躺着养腰的破沙发,都不知早已丢在了哪栋破楼里。

盐巴、味精、酱油、洗衣粉、牙膏,等等这些生活用品,也全部换成了小包装。这样一来,混到下次搬家,差不多刚好用完。该丢的丢。

有时候,我甚至怀疑,某次搬家,我爹和我妈会不会把我也丢了?

幸好,像这样折腾几次,我妈终于失去了耐心,又和我爹说起二十万赔偿金的事。我想,每晚睡觉之后,我爹和我妈没少在被窝里闹腾这件事,若不然,这次也不会闹得这么凶。

早就应该赔那二十万了,我妈说。

有本事,你去要啊。一提赔钱的事,我爹就黑着脸,那样子,好像不是马厂长应该赔他钱,而是他欠了马厂长一屁股钱。

我妈咔嚓咔嚓嚼着黄瓜,说机器轧断的又不是她的手。

对啊,轧断的又不是你的手,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我觉得,我爹这句话,倒像是马厂长教他对付我妈的赖皮话。

我妈说,若不是我爹软得像块豆腐,那二十万,早就从马厂长的嘴里撬出来了,若不然,那么大一个木材加工厂,怎么连二十万都赔不了?我觉得,我妈说的一丁点儿没错,当然,可能我爹是担心他那顶小组长的乌纱帽吧。我听我爹说,他向马厂长催过几次之后,马厂长连叉车都不让他开,每天,他只要负责点货,工资一分不少。

我爹被我妈气得满脸通红。我想,如果我和罗子琪不在,那晚,我爹肯定会甩我妈一耳光,谁让她说我爸软得像块豆腐?我不知道,那天晚上,我爹和我妈是怎么做到同床共枕,相安无事的。

反正第二天早上,我爹还怒气未消。时到今天,我仍然认为,如果当时有多余的床,或者多余的房间,我爹肯定不会和我妈睡一块儿。

后来,我爹说,那天早上,他怒冲冲冲进厂长办公室,把马厂长从椅子上提起来,啪,把赔偿协议和马厂长写的保证书全部摔在办公桌上,让马厂长瞪大狗眼,好好看看,为什么还不赔那二十萬?

马厂长倒是不慌不忙,笑着推开我爹,拉拉被我爹揪皱的衬衣,说保证书不是写得清清楚楚,还有两个月才赔钱?

“这是上个星期的保证书。”我爹说,他把上个星期的保证书撕了砸在马厂长脸上,说上个月的保证书写得清清楚楚,月底赔清。

马厂长让我爹坐下,说有事好好说,好好说话。

我爹就坐下了。

你怎么就坐下了?我妈的嘴巴像装了一个扩音器,声音突然大起来。

我爹说,马厂长说,我们怎么可以说话不算数,保证书不是写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反悔了?

张大嘴说得一丁点儿没错,这个马厂长,就是一只老狐狸,明明是他出尔反尔,保证书跟我爹签了一箩筐,就是不赔钱,现在倒好,反倒说我爹说话不算数。从小到大,我从来没见我妈发过这么大的火,脸都烧红了。这时,如果马厂长在,我妈肯定会扑上去,像疯狗一样咬他。

我妈问我爹,当时,他怎么回击马厂长?

我爹拍拍裤脚上的灰,说当时,马厂长递给他一支烟,然后把职工花名册拿出来,说最近厂里效益不好,哪儿有钱赔那二十万,让我爹别着急,缓一缓,一有钱,马上赔。马厂长还说,最近,厂里准备先辞掉十个人,还问我爹,心里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这不明白摆着,老狐狸故意说了吓唬你的。”我妈说。

如果万一……万一是真的,那该怎么办?我爹一句话,把我妈问得哑口无言。

其实,我爹的担心,好像也没什么错,他现在这把岁数,说年轻不年轻,说老,亦不老,又断了两根手指,若真的把马厂长逼急了,马厂长一咬牙,赔了钱,把我爹撵出木材加工厂,我爹想再找一份这样工资马马虎虎的工作,恐怕还真是一个问题。

况且,马厂长还说,以后若想用车,厂里那辆福特牌皮卡车,我爹可以随时用。这话,说得好像他知道我爹和我妈在带着我东躲西藏一样。

“难怪钱要不回来,你就想着占人家的小便宜。”我妈嘴上抱怨,但紧绷绷的脸,还是慢慢柔和起来。

马厂长不还钱,我爹就真不客气了,每次搬家,都把马厂长的皮卡车开回来。刚开始,我妈责怪我爹,说这么一开,又欠马厂长一串人情,以后还怎么开口要钱。

我爹不以为然,说没开车的时候,他也没少向马厂长开口,但钱,照样一分拿不到。有的开,总比没的开好。我觉得,我爹说的也没错,况且,我爹还趁休息的时候,开着皮卡车,带着我和罗子琪去爬了一趟西山,下午呢,又拉着我们去了一个果园,摘了不少草莓。

其实,我妈现在最担心的,是我爹经不住马厂长的诱惑,一时头脑发热,以几万的价格把皮卡车给抵回来。

刚会开车的人,手都痒得很,我妈说。

过一久,我爹还真说起抵车的事。那晚,我爹回来,见他步伐轻快,像乘着一阵风,从门外飘进来,我就知道,他定是遇上了什么高兴事。果然,他说,马厂长说了,十多万的皮卡车,现在只要八万,就抵给他。

我当然没有站在我爹这边,我可不想一辈子都在人和刀之间变来变去——也许在别人眼中,这是一件酷毙的事。罗子琪则保持中立,说不论有房子,还是有车子,他都要买几颗糖,好好庆祝庆祝。

“有其父必有其子,你看看,他已经从你爹那儿学到不少本事了,好的不学,为自己想要的东西找个借口,倒是学会了。”我妈看着我说。

抵车的事,就这样被我和我妈搞黄了。尽管如此,每次搬家,马厂长的皮卡车,我爹还是照样开回来。

后来,我爹就是开着这辆皮卡车,拉着我们搬到了城郊的五家村。五家村不止五家人——当然,可能是很久以前的事,现在,五家村比苦刺坝还繁华,人来车往。但是,因为住在这里的大多是打工者,所以环境非常差。那时候,恰巧凶杀案刚刚发生,就是有一对情侣,被杀死出租屋里,不知是警察正在办案,还是加强了巡逻,那一久,我经常看见警车在五家村转来转去,进进出出。为了安全,我爹和我妈让我和罗子琪少出门,只差揪着耳朵警告我们。以前,晚上不让我出门,现在,连白天也要让我少出门!

我的皮肤开始越来越白。我不确定,是因为太阳晒得少,还是恰巧赶上体内雌激素大爆发,令我长出了大姑娘该有的模样?

五家村后面有一座山,不陡,上面尽是桶粗的松树和麻栗。春天,遇上大风,满天的松花便在空中飞舞。到了夏天,当整座城市热得快要燃烧起来,许多人便来五家村,租一匹马,沿着五尺道,骑上山。大多数人都是到山上纳凉,只有少部分人,是出来溜马玩,特别是那些穿得花花绿绿的青年男女,他们骑着马,嘻嘻哈哈冲上山,又从山上嘻嘻哈哈冲下来。来回也就三四十分钟,这倒高兴了那些租马的人。

不管怎么说,现在除了我爹、我妈和罗子琪,还有警察也知道我会变成刀了,但愿,他们真的不相信我会变成刀!

星期三下午放学回家,穿着黑裙子的包租婆就像一朵乌云,从她家门前的巷子里飘出来,拦在我和罗子琪前面,盯着我看了半天。见她半天不说话,我就说,如果没什么事,我要回去做作业去了。我记得,我妈早就把这个月的房租交了,所以,我并不怕她。但是,她接下来的话,还是把我吓了一跳,她问我知不知道,五家村有人会变成刀?

罗子琪看了我一眼,笑着跑进了出租屋。

我说不知道。

你没听说?

没听说。

我听说,那个小姑娘岁数和你差不多!

哦……我真不知道。

我以为,包租婆已经知道我会变成刀,所以,一时愣住了,她会对我怎么样?看来,我们又得搬家了?

不会真的是你吧?

不是不是。见包租婆并没有一口咬定,我就丢下一个笑,说:“那我走了!”

“以后上学小心点,听说,那姑娘变成刀之后,见人就砍。”

“哦!”我何时砍过人了?

谁知道,是警察走漏了风声,还是那三个小伙子放出的消息?最近,五家村的人开始四处议论,说有人会变成刀。

我爹和我妈非常害怕,害怕人们知道我会变成刀之后,对我不利。

搬还是不搬?那天晚上,等我变成刀之后,我妈和我爹在卧室大吵起来。也许,他们以为我变成刀之后,就看不见听不见他们吵架了。

“怎么会这样?”我妈呜呜咽咽地抽泣。

“我怎么知道。”半晌,我爹才气乎乎蹦出一句话。我想,此刻,我爹嘴里应该叼着一支烟。果然,他很快丢出一串剧烈的咳嗽。应该是被烟呛到了。

“晚上也就算了,你怎么能让她白天变成刀,在别人面前出丑?”

“我让她出!若不是你非要报警,除了我们,没人知道她会变成刀。”

“那三个混账呢?”见爹哑口无言,我妈继续说,这么大的孩子,难道不应该有一张属于自己的床,难道她要分床睡也有错?

“这又不是我的错。”

“不是你的错,哪是谁的错?”

“要怪就怪这座城市房价太高,房租也高得恨不得啃掉你的骨头,我们给不了他们想要的生活。”

“那你以后别再跟我提生孩子的事。”

“大不了咱们回苦刺坝,行不行?”

“你为什么就不能想想办法,把那只老狐狸该赔的二十万弄回来。”我妈越发生气和委屈,说叶太太已经同意借她五萬,加上这些年的积蓄,完全可以把龙凤小区的房子定下来,为什么我爹就是不肯争一口气。

当暴雨噼噼啪啪拍打着窗户,我就再也听不清我爹和我妈在吵什么了,只有我妈断断续续像在抽泣的呜咽。

罗子琪又开始说梦话,说他想要一份大号“双层脆鸡皮大堡宝”……

最近,我经常会变成刀。谁知道,是不是我爹把金、木、水、火、土的方位搞错了,还是他是故意的?我偷偷上网查了一下,发现网上确实存在会咒语的巫师根据金、木、水、火、土,

把孩子变成刀,筷子,勺子,棍子,甚至是一只呆头呆脑的鹅的传说。

现在,每天晚上,我爹的大部分时间都被我妈的抱怨夺走了,我妈有那么多抱怨不完的抱怨,比如总是搬家!比如什么时候才能在城里买套房?怎么才能让我不再变成刀?我为什么会变成刀?等等,所有问题,我爹都支支吾吾。

我发现,我爹、我妈和罗子琪的眼里装满了越来越多的疲惫。但透过疲惫,我还是看到了深藏在我妈眼睛里的无奈,我爹眼睛里的空洞,那种空洞,是一种不知所措,而罗子琪,则只需睡上一觉,第二天早上,他的眼睛依旧亮得像里面藏着两个小太阳。

我感觉一股危险正在向我逼近。

我早就有了我爹会把我处理掉的预感。就因为我要分床,他就毫不犹豫把我变刀,还有什么事他干不出来。也许,当五家村的人开始议论有人会变成刀,他就有了念头。后来,有一天,我在公交车上变成刀,害他被大家当成恐怖分子暴打一顿,甚至被警察抓到公安局审了一个下午,这更加坚定了他把我处理掉的决心。现在,我彻彻底底成了他和我妈的负担,不论他们带着我躲到哪儿,人们都知道我就是那个会变成刀的人,他们已经无处可逃。

果然,可怕的事情很快发生了。那天,在回家的路上,我突然变成了刀。一个蹬着三轮车的老太太,好像一直跟着我,好像已经盯了我很久,很久很久,毫不惊讶,迅速把我捡起来,扔在三轮车上,和那些锈迹斑斑的废铁棍、废铁盘、废铁丝挤在一起。

我想,她肯定是我爹派来处理我的帮凶。不然,一个从未见过人会变成刀的老太太,见到这种怪事,不昏倒,至少也要发出一声惊叫。

啊嚏,我打了一个喷嚏。我对铁锈过敏。

天哪,这是要把我带去哪儿?想到她不会把我送回家,我就急得就像一只尾巴着火的老鼠,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办?这么好的刀,即使丢,也应该先带回家切几天菜,试试刀口好不好。果然,老太太毫不客气,把我和那些废铁一起卖给了一个铁

匠。我真没想到,这么发达的城市,竟然还有铁匠铺!我想,这个铁匠铺苟延残喘到今天,恐怕也是为了等着收拾我。

不过,我发现铁匠打的不是马掌,就是笼头扣。这些不值钱的细碎铁器,强大的标准化工厂当然没兴趣,而五家村那些供人骑着游玩的枣红大马,又离不开这些东西!

一丢进铁匠铺,我就感觉热浪扑面而来。炉堂里的火红得就像一个烧红的钢珠。女人烧铁,男人抡锤,咚、咚、咚……铁花四溅。很快,女人那只粘满泥灰的大手便向我伸了过来。我怕得大声呼救,妈妈,妈妈救我。幸好,女人只是从我身边捡了几根废铁丝丢进炼铁炉里。但是,看着那些瞬间融化的铁丝,我仍然疼得全身打颤,就像遭到分筋错骨。怎么办?怎么还不变回人形?我生怕女人一不小心,一伸手,就把我丢进滚烫的铁水里。到时候,我能感觉到火燎屁股的灼痛吗?还是我真的只是一块铁,什么疼痛都没有?

天黑之后,从铁锤下溅出的铁花就显得更加绚烂耀眼了。我看到我爹从铁匠铺门口急匆匆走了过去,神色焦急,应该是出来找我的吧?天黑了,我还没有回家,他和我妈一定急坏了!不过,谁知道他是不是我妈逼出来的?

那一刻,我就像见到了救星,扯着嗓子喊,爹——爹——。天哪,我爹真的停下脚步,甚至回过头,朝铁匠铺里瞟了一眼。但只是瞟了一眼,他便叹着气,走出了我的视线。那样子,倒像是确定我真的被丢在铁匠铺,而且马上就要被烧成铁水,才如释重负地离开。看来,不管他是不是把我变成刀的凶手,只要我能活着离开铁匠铺,我就要好好问问他,为什么他不把罗子琪变成刀,不把自己变成刀,为什么偏偏是我?

“姐——姐姐——”罗子琪慌乱地叫着来到铁匠铺门口,从他焦急的声音,我就知道这个平时没少和我作对的帅小伙,是真的关心我。他站在铁匠铺门口,足足有一分钟之久。那一刻,我以为他真的看到我了,这么新崭崭的刀,丢在一堆废铁里,怎么可能引不起他的注意?但他就

那样直挺挺站着,脚不迈,腰不弯,像是故意来气我的。我真想跳起来,如果我真能跳起来,我一定要狠狠揪着他的耳朵,让他滚。但我还是一把刀,只能躺在废铁里干着急。当女人把铁水全部倒进模子之后,罗子琪终于走了,看来,他只是被红彤彤的铁水吸引住了。唉,走了也好,走了也好,省得我忍受那种掉在十二楼的窗户外,手指发白地紧紧抓着窗沿而没有人救你的绝望和痛苦。

我妈也从铁匠铺经过两次,慌慌张张,就算我喊她,她连头都不回一下,老像一阵风,呼一下从门口刮过去,呼一下,又从门口刮过来。幸好,我妈最终还是冲了进来,嘭一下扑在刀上,好像生怕慢一秒,打铁的女人就会把我扔进炉子里。

啊嚏!我妈扑起的灰尘,呛得我打了一个喷嚏。

谢天谢地,一个喷嚏,我就变回了人形。

我妈说,她看见上翘的刀背和蓝色的木质刀把,就肯定铁匠铺里的刀是我。她还告诉我一个连我都不知道的秘密,她说,我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刀把就会变成什么颜色!

十一

我妈一口咬定,这件事就是我爹干的。即使真是我爹干的,我爹也不会承认。更何况,我和我妈从来没有抓到什么把柄,所以,一切都不好说。就说前几天,一个戴着墨镜,梳着大背头的老板,带着一个助手找到我爹,说听说我爹有异于常人的能力,想跟我爹合作。说要发掘我爹这种能力的最大价值。意思就是他们负责运作,收费,让我爹教那些想把孩子变来变去的父母怎么把孩子变成刀,筷子,勺子,石头。他说,房价这么贵,这么多人买不起房,这么多人拖兒带女在外打工,这么多人在外租房子。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爹摇了摇头。

“大家可以花更少的钱,租更小的房子,现在你知道意味着什么了吧?”

我爹还是晃了晃头。

这样,老板就替我爹着急起来,说这意味着市场,一个巨大的市场!你知道市场是什么吗?

我爹又摇了摇头。

老板激动起来,紧紧抓着我爹的手,那样子,就像觉得我爹快要无药可救,决定拉我爹一把,把他救上来一样,说市场就是财富,巨大的市场就是巨大的财富。到时候,别说买套房子,就是住大别墅都有可能。说得更夸张一点,连中国的房价,恐怕都要因此断崖式下跌。

那时,我见我爹的眼睛里滑过一道亮光。我以为他被老板说动了,会答应下来,没想到,他还是对把我变成刀的事矢口否认。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否认,是怕我责怪他,还是他真的没有这种能力?就算此时,我妈也跳出来警告他,说如果再不买房,她就辞职,带着我和罗子琪回去苦刺坝。

呵,这也能吓到我爹?没有谁比我爹更想回苦刺坝了。只是现在还没有到他风风光光回去的时候,比如,我爹最想要两个儿子,但是,我妈的肚子依旧瘪得像一个漏气的皮球。

我爹当然知道,我妈这么说,就是又要让他去找马厂长要那二十万。

我妈还说,给我爹一个星期的时间,如果再不把买房子的事情定下来,5号,她就带着我和罗子琪走人。见我妈把日期都定了,我爹就知道我妈真的铁了心。因为叶太太家每个月 4号发工资。

买了房,以后我们一家全部啃馒头啊!我爹说的没错,几十万的首付,然后,每个月又是四五千的按揭,估计,我和罗子琪的零花钱都得全部枪毙了。

我妈说:“就是喝空气,也要买。”

“难道再等五年不行?”我爹说,再等五年,手里有四十多万,付了首付,赔款压力小一些。见我妈气鼓鼓不说话。我爹就把烟屁股扔在地上,狠狠踩了一脚。

沉默半晌,又要抽烟,我爹才发现,烟盒已经空了。

不得不说了。

“再缓三年也行。”我爹说。

“房价噌噌往上冒,你看不到啊,你的工资,你的存款,涨得赢房价吗?那二十万,再过几年,估计连两万都不值。”

我爹低着头,像是在跟自己的脚拇指说话,说上次,马厂长的木材加工厂真的裁了十五个人。

“你看你这副怂样!我看你这辈子,就要在这棵树上吊死。”我妈说。

也许是我妈的这句话,彻底把我爹给惹毛了。又或者,我爹也认为,再像这样耗下去,确实不是办法。所以第二天,吃过早饭,我爹喝了几口早酒,明明说要带我和罗子琪去野生动物园,但是路过木材加工厂的时候,他就下了公交车,一脚踹开了马厂长的办公室。

马厂长不在。

狗日的,躲哪儿去了?我爹瞪着眼睛,像一只疯狗在厂子里乱窜。我和罗子琪跟在后面看热闹,心想,我爹这次恐怕也是想摆个架势,让我和罗子琪亲眼瞧瞧,这样回去,我和罗子琪就会替他帮腔,顺便给我妈一个交代。所以,我们谁都没料到,等我爹和马厂长撞上之后,两人还真的干起来。

我爹是在厕所里和马厂长干起来的。本来,在办公室、生产车间和棋牌室这些地方找不到马厂长,我爹急得肚子一疼,就说上厕所撒泡尿,然后去动物园。谁知道,会在厕所里和马厂长撞个正着。

我爹和马厂长互相推搡着,叽叽歪歪从厕所里滚出来。马厂长一只手提着裤子,一只手反击。估计马厂长的屁股还夹着一坨屎,就被我爹揪着衣领,从茅坑上提起来。我想,若不是被我妈逼急了,我爹也不至于做出这么过分的事。

别看马厂长人高马大,我爹精精瘦瘦,但是干起架来,马厂长根本不是我爹的对手,就算他现在已经穿好裤子。我看他那样子,除了会剥削人、会耍奸使诈,恐怕也没有别的什么本事。

当然,对付我爹这种打工的人,马厂长还是有着杀手锏的。“你還想不想在厂里干?”见我爹撕了他

的赔款保证书,马厂长大吼了一声。我爹给了他一拳。马厂长抹了一把嘴上的血,说我爹给是吃

了狼心豹子胆,竟敢打他?“打的就是你。”我爹像一头犁累的水牛,鼻子里喘着粗气。

这时候,厂里许多职工已经闻讯赶来。那两个胖保安,可能因为职责所需,跑在最前面,一冲上来,就把我爹扑在地上。其他人则站在旁边,观望的观望,议论的议论,劝架的劝架,但自始至终,都没人伸手拉一把。

我和罗子琪都被吓哭了,哭喊着帮忙。放开我爹,放开我爹……我拽着保安的膀子,用眼泪哀求。但保安的手就像钳子,死死扭着我爹的手。罗子琪用尽全力,狠狠给了其中一个保安一脚,没想到,保安的屁股却肉得像个皮球,把他弹在了地上。

放开他——!马厂长突然大吼一声。所有人都愣住了,马厂长这是要干嘛?两个保安非常听话,但还是使了一把暗力,

把我爹朝马厂长推了过去。我爹一个趔趄,晃了晃,还是没站稳,嘭一声摔在地上。“狗杂种!”不等我和罗子琪冲上去,我爹就跳起来,指着两个保安的鼻子骂。

马厂长歪扛着脑袋,斜瞟着我爹,一脸不屑,像整个世界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不慌不忙点了一支烟。很快,白絮的烟雾就从他血淋淋的嘴里喷了出来。

我打了一个寒颤。不出所料,抽了几口烟,马厂长又和我爹干起来。“你到底赔不赔?”我爹揪着马厂长的衣领问。马厂长冷笑一声,说:“有种你再打一下试试。”我爹没有犹豫,抡起拳头又给了马厂长几拳。

十二

战斗一直进行到警察出现,才不得不停下来。

马厂长满脸是血,不过,看他的表情,他好像对我爹送给他的拳头,倒是非常满意。当医生包扎好他的大腿,把他抬上救护车的时候,他还不忘从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向我爹竖起大拇指,说:“你牛逼”。

后来,再见到马长厂,便是在法庭上了。当然,马厂长是原告,我爹和我成了被告。本来,警察当时只把我爹抓起来,说我爹打了马厂长,只是打了马厂长倒好,关键是我爹还在马厂长肋巴骨上砍了两刀。问题就出在这把刀上。这把刀,当然是我变的。

那时候,我怎么就变成了刀?看来,我也想在马厂长身上砍几刀!我就这样对警察说,其实,砍伤马厂长的人是我,不是我爹。我想砍马厂长,我就变成了刀,然后,仅仅是借了我爹的手而已。

警察不信,说我一个小屁孩,和马厂长能有什么深仇大恨?

我说,我对马厂长的恨深着呢,马厂长一直不赔我爹那二十万,才导致我家买不了房。我家买不了房,才导致我不能一个人睡。我不能一个人睡,才导致我会变成刀。我会变成刀,才导致马厂长被我这把刀砍了几刀。所以,我会变成刀,完全就是为了那天在马厂长身上砍几刀。

警察听着有理,细想又觉得荒唐。但又找不出合理的解释,便把我爹和我都抓了起来。

现在,我对法官说,我不后悔当初在马厂长身上砍了几刀。如果可以,我还想在他身上再砍几刀呢。你看看,马厂长坐在原告席上,那若无其事的样子!那得意忘形的样子!他的律师说,从住院到出院,马厂长花了二十多万。狗杂种,他真以为他是他妈生下的金疙瘩啊!想到我爹断掉那两根手指,花了几百块,买了几副草药,就给包好了,我就来气。我真后悔当时没有再狠一点,砍断他两根手指,这样,他就真的可以让医生给他装两根金手指了。

马厂长并不是虚张声势。那个戴金丝眼镜的律师,很快向法官呈上了一摞厚厚的住院单。看来,这样一算,我爹不但要不回那二十万,还得倒贴一笔。

但是,马厂长大人有大量,不跟我爹计较,只是,我爹得马上从木材加工厂滚蛋……当然,这些话,都是马厂长的律师说的。马厂长要做的,就是端坐在原告席上,若无其事地看着法官如何将我爹送进监狱。

我爹是无罪的,我说。

我爹必须无罪 !

我爹进了监狱,我妈一个人,想买房,就更没什么指望了,买不到房,不知何年何月,我才能实现分床睡的愿望,我才能不再变成刀?了解案情的时候,我问过辩护律师,他说这种事,判个三年五载,也就到顶了。我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我还有什么理由不扛下来?我留在这儿,总比让我妈带着我和罗子琪四处奔波强。况且,我记得,我爹和我妈吵架那天,我爹不就是希望我妈再给他三五年时间吗?

如果我在监狱里呆个三年五载,这样且不是刚刚好!我还想,就凭我会变成刀,警察肯定不会让我和其他犯人住在一起,他们总不希望我再砍伤几个犯人吧。而且,谁又能保证,那些犯人不会用刀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多好,我终于可以一个人睡了!也许,唯一不好的,就是我不能继续去学校读书了,书呢,我可以让我爹我妈和罗子琪送些进来,只是,我和英子约好星期六去兴庆宫划船的事,就只能泡汤了。早就泡汤了!如果她知道我会变成刀,还会在别人身上砍几刀,估计也不敢和我一起去了吧?不过,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除非你能告诉我,你是怎么借你爹的手,在马厂长身上砍了几刀!法官替法律,也替所有好奇的人问。

好吧,既然法官这么说,我就得尽可能把过程说得详细一点。那时候,跑来看热闹的人已经把我爹、我和罗子琪围在中间,就像跑来看苦刺坝每年举行一次的摔跤比赛。罗子琪坐在地上哭,只知道哭,好像无法接受被保安的一扇屁股打败的事实。我想扶他一把,但又急着帮我爹。一个身着黄衣的女人把他扶了起来的,“别哭了别哭了”,听口气,女人有些不耐烦,好像她扶罗子琪并不是可怜罗子琪,而是罗子琪的哭声影响到她观看一场精彩的摔跤比赛。就算如此,罗子琪也没有立刻冲过来帮忙。这时候,我爹和马厂长已经厮打在地上,像一根麻花,紧紧扭在一起。

年轻人忙着用手机拍照,直播的直播;张大嘴那位哑巴丈夫,则扣一支烟叼着,自个儿抽起来,没有撒,估计一包烟,也不够那么多人吧。我爹和马厂长,不论谁的脸上挨了一拳,女人们都发出一声尖叫,啊……啊……

法官问,这种时候,我怎么会有心情观察周围的情况?我说,我只是希望有个人站出来,帮我爹一把,我爹已经被马厂长压在身下——不帮我爹,把我爹和马厂长拉开也好。但是,谁都没有站出来。

我爹就像被压在五行山下的孙悟空,丝毫动弹不得,马厂长揪着他的头发,往地上磕,轻轻地磕。他并不是真的想揍我爹,他只是想羞辱我爹,是的,他嘴里还说着一些羞辱我爹的话。我冲上去,揪着马厂长的衣领,试图把他从我爹的身上扯下来,但是,他稳得就像那座山。

我爹双手朝四周乱抓,就像一个在水里挣扎的落水者。我知道他试图抓到什么,一根木头,一块石头,所有能狠狠给马厂长几下的东西,他都会如获至宝。我看到罗子琪在号啕大哭,我看到我爹在奋力挣扎;我想到二十万的赔偿,马厂长久拖不赔;我想到我不知何时才能像一个正常人,一个人睡,我就想砍马厂长几刀。

然后,我就真的变成了一把刀。我故意落在我爹触手可及的位置。

不出所料,我爹抓起刀,在我的指挥下,剁肉一样,向马厂长砍了下去。然后,马厂长就从我爹身上弹起来,一瘸一拐地跑了。围观的人则在一片惊叫声中,四散逃窜。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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