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岩帝
作为日本政坛举足轻重的政治人物,小泽一郎不但通过提出“保守两党制”和“普通国家论”政治理念一举成为日本新保守主义的理论旗手,而且在实践层面纵横捭阖推进了以实现这两大政治诉求为目标的日本政治右倾化进程,既给日本未来走向带来了不确定性,亦为东亚和平埋下了隐患。因此,在中日关系向好发展但又不时出现龃龉的今天,厘清小泽一郎在日本政治右倾化进程中的地位和作用,对把脉未来日本政治走向和中日关系走势具有重要学术价值和现实意义。
关于“日本政治右倾化”概念,学者们尚无统一定论。依笔者所见,如果说日本政治右倾化是一种思想倾向和政治趋势,那么就应该系指日本政治从战后民主主义、和平主义向战前民族主义、国家主义回归的逆历史潮流而动的政治演进过程。右翼思想重新成为国家主流意识形态,右翼政客重掌国家军政大权,右翼学者为侵略战争翻案,民间右翼分子重演恐怖暗杀一幕,政府官厅加快“强军修宪”步伐以及挑战战后国际秩序等一系列行为,即系战后日本政治右倾化的具体表现。从民族主义飙升、单边主义大行其道这一日本国内外形势看,日本政治右倾化已发展成为令人忧虑的难以逆转的趋势。其过程大体经历了以下四个时期。
第一时期,在美国改变对日占领政策背景下的发轫时期(1945—1952)。太平洋战争使美国遭遇了建国以来最大的民族灾难。为避免日本再度成为美国的威胁,加之亚洲国家强烈要求,战后初期美国占领当局不但主导拟制并颁布了“和平宪法”(《日本国宪法》),为防范日本军国主义复活提供了一块“压仓石”,而且对战败国日本进行了“非军事化”和“民主化”改造、对东条英机等2 000多名大小战犯进行了审判、对鸠山一郎等20多万军职人员进行了“整肃”,大大削弱和打击了日本右翼势力。然而随着冷战(1947—1991)的过早到来,美国在“扶蒋反共”失败后转而“扶日反华”,由此日本作为国际反共“桥头堡”和“防波堤”的地位凸显出来,因之美国占领当局遂将战后初期实施的“惩罚”日本政策改为“扶植”日本方针,不但提前释放了全部在押战犯、恢复了所有军职人员公职,而且开始重新武装日本。自此,日本政治右倾化便在美国当局改变对日占领政策的背景下随着右翼分子“重见天日”而开始启动。
第二时期,在传统保守主义引领下的缓慢推进时期(1952—1982)。《旧金山和约》签订后,随着战前军国遗臣重返战后政坛和军界,日本政治右倾化缓慢向前推进。诸如,类似战时东条内阁的商工大臣岸信介、战时日本铁道总务局长佐藤荣作、战时日本特高课课长奥野诚亮等军国遗臣当上战后首相和大臣者,不乏其人;右翼政客个人或集体以“私人”身份参拜靖国神社,络绎不绝;右翼学者抛出的战争翻案谬论,系统而又全面;朝野右翼分子启动的“强军修宪”步伐,逐渐加快。特别是其“强军修宪”主张,为日本政治右倾化“指明”了方向。自鸠山一郎内阁否定吉田茂政府的对美一边倒政策,[1]最早发出“强军修宪”号召起,后来的岸信介内阁、池田内阁、佐藤内阁等历届政府,都接过了这一主张并付诸实施。但由于受到日本国内外正义人士的谴责和反对,其“强军修宪”主张和行径遭到抵制,政治右倾化势头也受到一定的遏制。
第三时期,在新保守主义推动下的快进提速时期(1982—2000)。日本政治右倾化之所以在此期间提速,原因主要有三:一是日本重新崛起为世界第二经济大国,为其政治右倾化奠定了经济基础;二是“鹰派”政治强人中曾根康弘出任日本首相,为其政治右倾化提供了政权保障;三是中曾根康弘出版《新的保守理论》和小泽一郎出版《日本改造计划》即新保守主义的出笼和系统化,为其政治右倾化提供了指导思想。诸如,中曾根康弘首相抛出“战后政治总决算”口号和首开首相八一五“公职”参拜靖国神社之恶例,森喜朗首相仍然笃信日本是一个“神的国家”[2],小渊惠三政府敦促国会通过“周边事态法”,内阁大臣不时跳出来就侵略历史大放厥词,右翼学者兜售种种战争翻案谬说,“大和民族优秀论”等思想糟粕沉渣泛起,等等,均系日本政治右倾化提速的具体体现。
第四时期,在小泽一郎主导下一度实现“保守两党制”的转折时期(2000—2019)。此间由小泽一郎一手导演的两大政治事件,在日本政治右倾化进程中具有“转折”意义。一是1993年由小泽一郎斡旋建立的八党联合政权中止了自民党长达38年的执政历史,首次实现了“五五年体制”形成以来的政党轮替,在日本政治右倾化进程中具有“转折”意义。二是2009年小泽一郎率领新保守政党民主党在众议院大选中大获全胜而夺取政权(成立鸠山由纪夫内阁),使自己的“保守两党制”政治理想一度变成现实,这在日本政治右倾化进程中无疑具有“里程碑”意义。尽管这一初创的“保守两党制”政治格局后因民主党逐渐式微而昙花一现宣告结束(即重新回到自民党一党独大局面),然而日本政治右倾化总的趋势不曾改变,演进速度也不曾放缓。实际上,在自民党执政的小泉内阁、麻生内阁、安倍内阁时期以及民主党执政的鸠山内阁、菅直人内阁、野田内阁阶段,日本政治右倾化进入了“快车道”。小泉纯一郎首相首开六年任内每年“公职”参拜靖国神社的恶例等,将日本政治右倾化向前推进了一步。安倍晋三首相解禁集体自卫权,“强军修宪”步伐提速,认为“日本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摆脱战后体制”[3],不在乎别人叫他“右翼军国主义者”[4],在大庭广众之下三呼“天皇陛下万岁”,以“公职”身份参拜靖国神社,在外交上构筑围堵中国的“菱形”包围圈,[5]在钓鱼岛问题上顽固坚持日本“固有”的错误立场,等等,均是日本政治右倾化加快的具体表现。
在世纪之交前后的40余年间,小泽一郎之所以成为日本社会家喻户晓的政治人物,一方面缘于其独树一帜的从政风格和鲜明另类的行事特征,另一方面与其在日本政坛导演的推进日本政治右倾化进程的一幕幕政治大剧密切相关。从小泽一郎矢志实现“保守两党制”和“普通国家论”政治诉求的从政轨迹不难看出,他确系日本政治右倾化的理论旗手、精神领袖和关键人物。小泽一郎如下六个时期的从政生涯,当足以反映他在日本政治右倾化进程中扮演的重要角色和发挥的关键作用。
其一,看其崛起于自民党时期的政治作用(1969—1993)。1942年小泽出生于岩手县一政治世家。母亲系国会议员之女,担负起相夫教子之责;父亲小泽佐重喜出任过吉田茂内阁的运输大臣等。这一政治世家背景和母亲的言传身教,对小泽一郎鲜明政治个性的形成影响巨大而又深远。庆应大学毕业翌年即1968年,小泽在自民党干事长田中角荣的点拨下回家乡参选国会议员,一举成为日本政坛最年轻的政治家(时年27岁),并很快成为备受瞩目的政治新星。1975—1986年,小泽不仅在党内历任众议院运营委员长等职,而且在政府中也担任过内阁自治大臣等要职。从1985年起,深谙“金钱政治、双重权力、人际力学”[6]真谛的小泽,先后背弃“政治恩师”田中角荣、竹下登而转投自民党政治家金丸信,不但成长为自民党历史上最年轻的干事长,而且成为掌握首相人选裁决权的权倾朝野的日本政坛关键人物,为形成和贯彻自己的新保守主义政治理念及推进日本政治右倾化奠定了基础。
其二,看其在新生党时期的政治作用(1993—1994)。1993年5月小泽一郎出版《日本改造计划》一书,正式提出了影响巨大而又深远的“保守两党制”和“普通国家论”两大新保守主义政治理念,并成为日本政治右倾化的“思想指南”。为早日实现“保守两党制”和“普通国家论”政治夙愿,小泽一郎立即于同年6月率44名自民党籍议员另建以羽田孜为党首的新保守政党新生党,自己则以“代表干事”身份掌控实权。小泽一郎突然采取这一地震般政治行动的结果,导致自民党在同年7月的众议院选举中仅获223个席位而未过半数(240席)。政治嗅觉灵敏的小泽从中窥视出政权更迭的希望。因此,在其纵横捭阖运作下诞生的由新生党、公明党等八党成立的联合政权(新党党首细川护熙出任首相),一举中断了自民党长达38年的连续统治而实现了政权更迭,在日本政治右倾化进程中具有“转折”意义。然而,由于新生党与公明党、社会党、民社党在政治理念上存在差异,加之执政联盟各党在政府中权力分配不均,该联合政权仅执政10个月便在1994年7月昙花一现宣告垮台。继之,小泽又将羽田孜扶上首相宝座,而羽田内阁却成为执政只有两个月的最短命内阁。细川政府和羽田内阁的垮台之所以如此迅速,系与小泽一郎反复无常的政治操守息息相关。但这并不影响小泽对日本政治右倾化的影响力。
其三,看其在大起大落的新进党时期的政治作用(1994—1997)。为使政权失而复得,小泽一郎加紧整合在野党。1994年底,他首先以新党和新生党为基础建立新进党,继而又将民社党等7个在野党拉入其中。尽管新进党党首由前首相海部俊树出任,但实权仍然掌握在干事长小泽一郎手中。从《党纲草案》中诸如推动“修宪”讨论,争取早日“入常”,实施行政改革,奉行自由化经济政策等项规定来看,[7]新进党是一个以小泽一郎的“保守两党制”和“普通国家论”两大新保守主义政治理念为政治诉求的新保守政党。由于新进党在国会中拥有214个席位,与老牌保守政党自民党旗鼓相当,表明日本政党政治向小泽一郎设定的“保守两党制”目标又迈进了一大步。在小泽领导下,新进党在1995年参议院选举中大获全胜的基础上成立了以小泽一郎为“影子首相”的“影子内阁”;同年底亲任副党首,踌躇满志地欲率领该党夺回政权。然而,由于新进党发生分裂,三党联合政权日渐巩固,公明党转而投靠自民党,小泽一郎被迫于1997年底解散新进党,这无疑是其政治生涯中的一大挫折。
其四,看其在以退为进的自由党时期的政治作用(1997—2003)。小泽一郎认为,鉴于理念分歧和组织松散是导致新进党解散的两大要因,因此着手建立一个理念统一和组织严密的新型保守政党便势在必行。在小泽一郎紧锣密鼓的运作下,1998年初一个完全符合上述建党要求、在理念和政策上唯小泽马首是瞻的更加保守的新保守政党自由党宣告诞生。尽管自由党是一个拥有54个国会议席的不宜忽视的在野党,但却面临着执政的自民党支持率高,在野的民主党异军突起,本党的党员脱党严重等不容乐观的政治形势。为避免坐以待毙,小泽一郎决定暂时收起“保守两党制”旗帜而谋求与执政的自民党合作。[8]1999年初,随着以小渊惠三为首相的具有浓厚小泽色彩的“自(自民党)自(自由党)”联合政权诞生,日本政坛出现了两大新老保守政党联合执政的政治格局。然而,随着小渊首相将公明党拉入政权即向“自自公”三党联合政权过渡,小泽一郎和自由党的影响力大为削弱,这是小泽所不能接受的。就在小泽以退出联合政权相要挟之际,小渊惠三首相突然病逝于工作岗位上(2000年),不仅导致“自自公”联合政权垮台,而且使自由党至此沦为仅有30个国会议席的在野小党。这是小泽一郎政治生涯遭遇的又一大挫折。
其五,看其初步实现“保守两党制”执政格局的民主党时期的政治作用(2003—2012)。这是小泽一郎政治生涯的巅峰阶段,而其转择点便是2003年率自由党加入迅速崛起的民主党,意在“借船出海”夺取政权。跻身于民主党后,小泽首先凭借理念鲜明、擅长选战等优势,不仅很快实现了民主党政策理念上的“小泽化”,而且在民主党内迅速集结成以小泽为核心的最大派系“一新会”,使该党迅速壮大为日本政坛最大的在野保守政党。小泽一郎在2006年3月被选为“党代表”即成为民主党掌舵人之后,首先领导该党取得了2007年国会大选的阶段性胜利。尽管期间一度因试图与福田康夫首相合作而引来不满和质疑,但小泽还是领导民主党一举赢得了2009年的众议院选举而夺取政权,初步实现了自己的“保守两党制”政治抱负和理想。然而令人遗憾的是,身为党首距首相宝座触手可及的小泽一郎,却因政治献金丑闻等负面因素的影响而与首相宝座擦肩而过,即大选胜利的果实以成立鸠山内阁的方式呈现在世人面前。自此,小泽一郎在日本政坛逐渐被边缘化即进入日薄西山阶段。
其六,看其在日渐式微的生活党和(新)自由党时期的政治作用(2012—2019)。尽管小泽一郎始终没有登上权力的顶峰,但其斗志和影响力并未因年事已高而有所减弱。2012年7月,已届古稀的小泽一郎集结49位国会议员成立国民生活第一党并亲自出任党首。鉴于该党作为众议院第三大党和参议院第四大党难以挑战执政的自民党,小泽一郎遂于同年底合并日本未来党,以迎接第46届众议院大选。然而事与愿违,吸纳了未来党的国民生活第一党的议席数竟由选前的61席锐减为9席。小泽一郎仍不气馁,为使独立出来的“生活党”有朝一日卷土重来,“不能这样任由自民党一家独大”[9],他又试图与民主党、日本维新会、日本众人之党重组新党,以最终实现“保守两党制”政治目标。然而此时的小泽一郎已当年不再,不但民主党反应冷淡,而且被日本维新会揶揄为“政界的破坏者”而拒绝合作。2014年7月,小泽一郎再次祭起在野党联合大旗,不厌其烦地号召拟“实现政权更迭……有必要推进选举合作”[10],“只有各在野党达成共识、通力合作,在下次众议院选举中,必将取代现在的自民党、公明党联合政权”[10],“不合作就无法夺取政权,如果各谋其政就会再遭惨败”[11],等等。结果还是事与愿违,生活党在同年底的众议院大选中仅获2个议席,失败更惨。尽管后来又先后将生活党更名为自由党(2016年10月)、将自由党合并进国民民主党(2019年4月),但同样难有起色。
综上所述,作为一位熟谙政治权术运作和派阀斗争精要的政治人物,小泽一郎在自己漫长的政治生涯中,不但通过出版《新的保守理论》一书提出“保守两党制”和“普通国家论”政治理念,成为日本新保守主义的理论旗手并为日本政治右倾化提供了“思想指南”,而且通过纵横捭阖缔造一个又一个新保守政党,实现了日本政坛的政党轮替和一度使“保守两党制”变成现实,成为日本政治右倾化的幕后强有力推手。对其政治理念及实践的历史作用和政治影响,我们应作出准确的评估。
日本政治右倾化在小泽一郎的推动下已进入前所未有的新阶段,不仅内政和外交全面右倾化,甚至渗透到了国家政权(右翼政客掌控了军政大权)和国民意识(盲从右翼势力的比例不断上升)层面。在单边主义和民族主义迅速抬头的国际大背景下,在右翼势力重新抬头、蠢蠢欲动和加快“强军修宪”步伐的日本国内形势下,日本政治右倾化已呈难以逆转之势。对此,我们要有清醒的认识。
小泽一郎在日本政治右倾化进程中处于“承上启下”地位和发挥了“承前启后”作用。即无论其新保守主义政治理念还是政治右倾化实践,均承中曾根康弘之“上”和之“前”、启安倍晋三之“下”和之“后”。尽管小泽一郎几度与首相高位擦肩而过,但其“保守两党制”和“普通国家论”政治理念早已成为日本新老保守势力不变的政治追求。对小泽一郎政治理念及其实践给日本未来走向和中日关系走势带来的不确定性,我们要密切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