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院林
(扬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扬州225002)
四库馆臣称:“集部之目,《楚辞》最古。……古人不以文章名,故秦以前书无称屈原、宋玉工赋者。洎乎汉代,始有词人。迹其著作,率由追录。”①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148,北京:中华书局,1965 年,第1267 页。屈原作为我国第一个伟大的诗人,其作品著录于《汉书·艺文志·诗赋略》,称之为“屈原赋”(以下简称“屈赋”),其影响“衣被词人,非一代也”①王运熙、周锋撰:《文心雕龙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年,第27 页。。屈原作品所代表的楚辞体系丰富了我国的文学内容与精神,正如刘勰所评论:“不有屈原,岂见《离骚》?惊才风逸,壮采烟高。山川无极,情理实劳。金相玉式,艳溢锱毫。”②王运熙、周锋撰:《文心雕龙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年,第27 页。然而这一伟大诗人及其作品也是聚讼之的。且不论汉代对屈原行事与品格的批评,宋代对汉代屈原学与楚辞学的质疑③班固批评屈原“露才扬己,竞乎危国群小之间”;朱熹对屈原个性有违中庸的维护,其基础在于忠。参见汪瑗撰,董洪利点校:《楚辞集解》,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4 年版,第9-16 页。;更有甚者,及至近代疑古之风兴起,学人对我国传统文化进行质疑,屈原及其赋作也不免面临被全面否定的境地。《屈原列传》因为存在行文逻辑问题以及材料出处归属不明,故而使得学术界有人以为其中引述《离骚传》为刘安所作,进而以为《列传》全为刘安所作,甚至推论屈原不存在④廖季平早年在《楚辞新解》中提出“屈原并没有这个人”(见谢无量《楚辞新论》中引文)。20 世纪20 年代胡适的《读〈楚辞〉》否定屈原并断定其为“箭垛式的人物”(见《胡适文存二集》卷一)。30 年代何天行的《楚辞新考》(1948 年中华书局重印更名为《楚辞作于汉代考》)均发展其观点。20 世纪30 年代,屈原怀疑论当时受到郭沫若等人的批判。1951 年3 月至5 月间,《光明日报》刊发朱东润文章,把《离骚》以下的主要作品,统统归入淮南王刘安和他的群臣名下。郭沫若、杨树达等予以反驳。20 世纪60 年代,日人冈村繁首次提出屈原非楚辞作者论;其后,铃木修次、白川静、三泽铃尔等人也加入到屈原怀疑论的队伍。1977年,稻畑耕一郎《屈原否定论之系谱》一文详实论述并评解了廖季平、胡适、何天行、朱东润四人有关屈原及其作品的观点。郭沫若先生作《屈原考》和《屈原研究》,反驳屈原否定论;1983 年,中国学者黄中模等在《重庆师院学报》发文肇始,《求索》等40 多家报刊陆续发表文章40 多篇参加论争。20 世纪80 年代姚奠中撰写《旧事重提——关于屈原的存在与否与评价》对此问题做了总结,论证了屈原的存在。。
两千多年来,《楚辞》一直是中国文学研究的热点与显学,研究方法也不断更新,主要表现为早期用经学的方法进行章句训诂;南宋以来用理学的方法探求义理;“五四”时期至现今用社会学与文化学等多种方法进行整理与研究。研究固然成果丰硕,然而也不免存在一些问题:1.屈赋与《楚辞》不分;2.楚辞与《楚辞》不分;3.文化研究法,尤其突出楚巫文化的探究,追溯时代过早,探求过深;而且研究楚文化时,往往不能区分楚国核心区域与边缘区域,或者说,没有说清楚国腹地的文化如何影响楚国极强时所达疆域的文化;4.对屈赋出现过程、出现时代及其原因缺少深入分析。
传统《楚辞》研究,之所以言人人殊,歧义纷纭,即在于屈原生平事迹记载过于简略以至于存在矛盾,导致不同学者对屈原生平事迹的整体把握有所不同,由此衍生对文本的疑信态度。在“解说”层面上,经典文本作为一种对象性存在,训诂注释是否有所偏差,这是可以成为客观认知。不过在“理解”层面,经典与我互为主体,则不在证明一种客观议题的言辩,因为屈原的“意义”对每一代的诠释者都是开放的,每一次理解都是对屈原的开放意义的一种可能性的实现,后人不断地重新理解诠释正是屈原的意义丰富性的体现,它无关“事实”,而与“价值”有关⑤刘笑敢:《经典诠释与体系建构——中国哲学诠释传统的成熟与特点刍议》,《中国哲学史》,2002 年第1 期。。面对元典,如何做到能够有一定的确定性,我们有必要结合历史语境来进行分析,亦即当时某一种说法是在什么情境下提出的。正如伽达默尔所说:“研讨某个流传物的解释者就是试图把这种流传物应用于自身。……为了理解这种东西,他一定不能无视他自己和他自己所处的具体的诠释学境况。如果他想根本理解的话,他必须把文本与这种境况联系起来。”⑥伽达默尔著,洪汉鼎译:《真理与方法》上卷,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2 年,第416-417 页。姚斯(Hans Robert Jauss)也说过:“离开各时代接受者的参与,文学作品的历史生命以及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是无稽之谈。”⑦姚斯著,周宁、金元浦译:《接受美学与接受理论》,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 年,第26 页。本文不打算进行传统的训诂或文献考据,而是考察屈赋传播的历史政治环境,屈赋经历了怎样不同的诠释后完全被认可,亦即对以往《楚辞》史所忽略的战国到汉初这阶段进行探讨,或可称作前《楚辞》时代的屈赋接受与传播。学者往往强调汉代儒学对屈赋研究的影响,认为“在屈原的研究中,儒家文化常常作为先在的知识资源,规定着理解的视野和方向。”①廖栋梁:《伦理·历史·艺术:古代楚辞学的建构》,台北:里仁书局,2008 年,第41 页。本文则认为,固然有“前结构”,但不应忽略汉初不同时期儒学地位与不同时期政治需求。经典阐释本身就是一个意义叠加过程,是对经典价值构建与丰富的过程。所以我们回到历史现场,“一方面是立足于历史与文本的解读,力求贴近文本的历史和时代,探求词语和语法所提供的可靠的基本含义(meaning),尽可能避免曲解古典;另一方面则是自觉或不自觉地立足于现代社会需要的解读,这样,诠释活动及其结果就必然渗透着诠释学者对人类社会现状和对未来的观察和思考,在某种程度上提出古代经典在现代社会的可能意义(sigificance)的问题。”②刘笑敢:《老子古今》上卷,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 年,第44 页。
楚国历史悠久,其文化丰富灿烂而独具特色,尤其是音乐方面,但相关材料多见诸考古材料③《拾遗记》有“潇湘洞庭之乐,听者令人忘老,虽《咸池》《箫韶》不能比焉”的记载,说明楚人是有较高的音乐禀赋,而且音乐的普及率相当高。楚国音乐的发达,不仅《九歌》所记甚详,而且已为闻名于世的曾侯乙墓出土的8 种124 件古乐器所证实,其发达程度早已不止于“五音纷兮繁会”了。。春秋、战国时楚文化如何发展、传播,如何进一步影响到汉代文化走向,文献却相对寥寥。楚辞作为楚文化的一种,在这段时间传播轨迹并不清晰。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与秦朝文化政策相关,《汉书·艺文志》载:“战国从衡,真伪分争,诸子之言,纷然淆乱。至秦患之,乃燔灭诗书,以愚黔首。……于是建藏书之策,置写书之官,下及诸子传说,皆充秘府。”④班固:《汉书》卷30,北京:中华书局,2007 年,第324 页。从这里我们或可以推测,屈原作为合纵方略的谋划者与参与者,在战国时应该有一定影响。然而秦一统天下后,屈原作品作为合纵国的文学,受到了秦火之祸,故而当时不能流行。加上秦楚战争激烈,楚国灭亡较早,秦用本地之乐,故而楚辞在当时并不流行。至汉武帝时,邹鲁梁赵颇有诗礼春秋先师皆起于建元之间,除挟书律,楚辞才趁势兴盛。《汉书·地理志》对楚辞的传承情况有所介绍:
始楚贤臣屈原被谗放流,作《离骚》诸赋以自伤悼。后有宋玉、唐勒之属慕而述之,皆以显名。汉兴,高祖王兄子濞于吴,招致天下之娱游子弟,枚乘、邹阳、严夫子之徒兴于文、景之际。而淮南王安亦都寿春,招宾客著书。而吴有严助、朱买臣,贵显汉朝,文辞并发,故世传楚辞⑤班固:《汉书》卷28,北京:中华书局,2007 年,第314 页。。
这里重点揭示了汉兴以后楚辞的简单传播史,从中可以看出楚辞与赋一样,是从地方王国发展到中央的。此后王逸在《楚辞章句序》中也谈到屈赋接受情况:“楚人高其行义,玮其文采,以相教传。”⑥汪瑗撰,董洪利点校:《楚辞集解》,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4 年,第10 页。王逸在其他篇目序中也有类似论述,《九章叙》说:“楚人惜而哀之,世论其词,以相传焉。”⑦汪瑗撰,董洪利点校:《楚辞集解》,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4 年,第30 页。《远游叙》:“是以君子珍重其志,而玮其辞焉。”⑧汪瑗撰,董洪利点校:《楚辞集解》,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4 年,第33 页。《渔父叙》:“楚人思念屈原,因叙其辞以相传焉。”⑨汪瑗撰,董洪利点校:《楚辞集解》,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4 年,第34 页。王逸强调楚国本地民众推崇屈原精神,同时珍爱屈赋。然而汉前楚人“教传”之事,文献不足,难以据信。及至西汉,才有贾谊吊唁、司马迁作传。因此,我们对汉前屈赋流传史的勾稽必须建立在事实可据的基础上,然后向前逆推。
检阅史料,我们可以肯定:楚文化在汉初极具魅力与影响力。《史记·留侯世家》记载刘邦改立太子失败,戚夫人伤心哭泣,刘邦说:“为我楚舞,吾为若楚歌。”⑩司马迁:《史记》卷55,北京:中华书局,2013 年,第2472 页。刘邦是楚人,和项羽都会唱楚歌。《汉书·礼乐志》载:“凡乐,乐其所生,礼不忘本,高祖乐楚声,故《房中乐》楚声也。”⑪班固:《汉书》卷22,北京:中华书局,2007 年,第141 页。不仅是个人喜好,而且影响到国家层面,可见楚文化的影响。“衡山、九江、江南、豫章、长沙,是南楚也,其俗大类西楚。郢之后徙寿春,亦一都会也。而合肥受南北潮,皮革、鲍、木输会也。与闽中、干越杂俗,故南楚好辞,巧说少信。”①司马迁:《史记》卷129,北京:中华书局,2013 年,第3937 页。楚辞广受欢迎并不是仅仅因为刘氏喜爱,而是其广为原楚国民众接受。《史记》索隐:“高祖楚人,故从其俗裁制。”②司马迁:《史记》卷99,北京:中华书局,2013 年,第3295 页。刘邦老家处于沛县,《汉书·地理志》记载宋国被灭后,“魏得其梁、陈留,齐得其济阴、东平,楚得其沛。”③班固:《汉书》卷28,北京:中华书局,2007 年,第312 页。沛归入楚的时间在公元前286 年,刘邦生于公元前256 年,生时沛并入楚国已经30 年,而后30 多年秦统一。在刘邦的记忆中,自己是楚人,生活习惯一仍楚制。但是,沛作为楚的边鄙,为什么被并入楚前,原来的文化在30 年间那么快地消解,而此后楚文化那么顽固地留存并继续影响此地?这与楚国文化制度与文化传播密切相关。
楚国自处南方而相对独立,在中原部族看来,它是蛮夷与异类④范文澜提出楚为三苗成员,虽无确切证据,但可见荆楚文化发达,甚至于与周并驾齐驱。参阅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人民出版社,1964 年。。荆楚与殷商长期对峙,《诗·商颂·殷武》曾记载殷商对楚之战。武王伐纣,楚与其师,熊绎得封子男之位。“平王之时,周室衰微,诸侯强并弱,齐、楚、秦、晋始大,政由方伯。”⑤司马迁:《史记》卷4,北京:中华书局,2013 年,第189 页。中原国家在心理上视楚为异族:“《史佚之志》有之曰:‘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楚虽大,非我族也。”⑥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上,台北:源流出版社1982 年,第818 页。周惠王对楚成王的要求仅仅是“镇尔南方夷越之乱,无侵中国”⑦司马迁:《史记》卷40,北京:中华书局,2013 年,第2036 页。,其时楚国并吞的小国, 有史可查的即达45 国。《左传》僖公二十八年栾贞子说:“汉阳诸姬, 楚实尽之”⑧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上,台北:源流出版社1982 年,第459 页。。诸姬与楚对立,也可以看出时人对楚的定位与态度。定王元年,楚庄王问鼎中原,“并国二十六,开地三千里”⑨梁启雄:《韩子浅解》,北京:中华书局1960 年,第34 页。。楚灵王兵强,陵轹中国。楚威王之时,东取越渐江以西地,使江东沃野成为楚有;又南遣庄入滇,扩地数千里。《战国策·楚策一》苏秦说楚威王曰:“楚,天下之强国也。……楚地西有黔中、巫郡,东有夏州、海阳,南有洞庭、苍梧,北有汾陉之塞、郇阳。地方五千里,带甲百万,车千乘,骑万匹,粟支十年,此霸王之资也。”⑩刘向编集,贺伟、侯仰军点校:《战国策》,济南:齐鲁出版社,2005 年,第153 页。当时的楚国不仅统一了南国山河,更融合了各个民族。张仪说:“凡天下强国, 非秦而楚,非楚而秦。”⑪司马迁:《史记》卷70,北京:中华书局,2013 年,第2769 页。秦楚力量相当,“纵合则楚王,横成则秦帝”,已成时人共识。苏秦约从山东六国共攻秦,楚怀王为从长。这或许是秦末义军必举楚怀王后裔为号召的原因所在。
疆域广大,国家强盛,这是硬实力;而文化则是楚国软实力。楚文化为所属地区广为接受的原因,关键还在于楚国文化政策得当。吴起在楚国变法过程中,随着疆土的拓展, 开始移民垦殖。疆域的扩大带来治理的困难,为进一步打击宗室贵族旧势力,“吴起谓荆王曰:‘荆所有余者地也, 所不足者民也。今君王以所不足益所有余, 臣不得而为也。’于是令贵人往实广虚之地,皆甚苦之。”⑫陈奇猷:《吕氏春秋校释》,北京:学林出版社1984 年,第1473 页。楚庄王伐郑时,郑伯“宾之南海”的设想恰是这一做法的反映(《史记·楚世家》)。移民必然带来楚国文化。楚国文化本来就很发达,原著民对此容易接受并逐渐将楚文化认同为本地文化,而楚辞也应该是随着移民而传播到楚国各地。在内,“一楚国之俗”,“定楚国之政”⑬司马迁:《史记》卷79,北京:中华书局,2013 年,第2924 页。后来刘敬劝说刘邦将齐诸田,楚昭、屈、景,燕、赵、韩、魏后,及豪杰名家居关中,这一做法与楚国移民有异曲同工之妙。
楚文化传播措施之一就是楚语的推广,语言的统一也是帝国拓展的必然要求。《左传》庄公二十八年令尹子元攻郑,见郑内城门大开,怀疑有诈,于是“楚言而出”①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上,台北:源流出版社1982 年,第242 页。。可见楚国已有自己独特而通用的语言。楚辞传播范围之所以如此广泛,恰是楚国强大之时以楚语对所属其他地域语言翻译的结果。《说苑·善说》谈及了越国歌曲翻译成楚歌的例子:
庄辛迁延盥手而称曰:“君独不闻夫鄂君子皙之泛舟于新波之中也?乘青翰之舟,极芘,张翠盖,而打翕犀尾,班丽褂衽,会钟鼓之音,毕,榜枻越人拥楫而歌,歌辞曰:‘滥兮抃草滥予昌枑泽予昌州州〈〉州焉乎秦胥胥缦予乎昭澶秦踰渗惿随河湖。’鄂君子皙曰:‘吾不知越歌,子试为我楚说之。’于是乃召越译,乃楚说之曰:‘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顽而不绝兮知得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②刘向撰,向宗鲁校证:《说苑校注》卷十一《善说》,北京:中华书局1987 年,第277-279 页。
现存《越人歌》是最早的楚语翻译作品,引文中“越译而楚说之”也就是“越国人用楚语翻译它”的意思。我们也可以看出,在鄂君子皙时期,因为地域语言的隔阂,交流存在困难,而楚语则是一种较为通行的语言,或者可以说,楚语在南方相当于北方的雅言。《史记》卷8《考证》裴骃引《风俗通义》曰:“《汉书注》:‘沛人语初发声皆言其。其者,楚言也。高祖始登帝位,教令言其,后以为常尔。’”③司马迁:《史记》卷8,北京:中华书局2013 年,第486 页。朝廷章令都用楚声,这必然促进以楚方言为声的楚歌的发展。
楚人的文化自强态度也有据可证。楚国多次自称“蛮夷”,如《史记·楚世家》载楚熊渠当周夷王之时曾说:“我蛮夷也, 不与中国之号谥!”④司马迁:《史记》卷40,北京:中华书局,2013 年,第2031 页。这种表述一方面是对过去遭受鄙视的回应,另一方面也有愤慨与自信。熊渠十一传至熊通, 要求周室尊他为王,乃曰:“我蛮夷也。今诸侯皆为叛相侵或相杀,我有敝甲,欲以观中国之政,请王室尊吾号。”⑤司马迁:《史记》卷40,北京:中华书局,2013 年,第2034 页。以“蛮夷”自处,是一种自我激励,这种表达已经突破了以往北方文化中心主义者的文化优势,而且有意彰显自己的地域特色。司马迁在《史记·楚世家》谈到楚国开国领袖熊绎是靠了“文武勤劳之后嗣”⑥司马迁:《史记》卷40,北京:中华书局,2013 年,第2030 页。被举为王。《左传》宣公十二年栾武子反驳当时有人认为楚师骤胜而骄时说:“楚自克庸以来,其君无日不讨国人而训之于民生之不易,祸至之无日、戒惧之不可以怠。在军,无日不讨军实而申儆于胜之不可保、纣之百克而卒无后,训之以若敖、蚧冒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箴之曰:‘民生在勤,勤则不匮。’”⑦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上,台北:源流出版社,1982 年,第731 页。昭公十二年:“昔我先王熊绎辟在荆山,筚路蓝缕以处草莽,跋涉山川以事天子,唯是桃弧、棘矢,以共御王事。”⑧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下,台北:源流出版社,1982 年,第1339 页。这种忧患勤勉的态度,也是楚国强大的文化因素。
楚国文化自信,深得民心,所以范增给项梁的建议就是:“自怀王入秦不反,楚人怜之至今,故楚南公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今君起江东,楚蜂午之将皆争附君者,以君世世楚将,为能复立楚之后也。”⑨司马迁:《史记》卷7,北京:中华书局,2013 年,第381 页。不管是项羽的胜利进军,还是刘邦的迅速统一,都是凭借了楚国八百年的经营,统一了大半个中国所奠定的基础。刘邦起义的核心领导层多为楚人,作为继秦而起的第二代帝国,汉在统治上继承陈涉的“张楚”法统与楚怀王法统。
楚人在深厚的楚文化根基上培育出了楚辞。楚辞是一种新的、世俗的、文学的传统,是对于一种旧的、宗教的、口头的传统的变革。那么这种文学体裁特点何在呢?其特点又如何影响到它的流传与接受呢?刘师培在《南北文学不同论》中说:
古代音分南、北,(如《说苑·修文篇》言舜以南风,纣以北鄙之音,互相不同。又,《家语》言子路鼓瑟,有北鄙杀伐之声;而《左传》又言:楚钟仪鼓琴,操南音,亦古代音分南、北之证。)河、济之间,古称中夏,故北音谓之“夏声”(《左传·襄二十九年》),又谓之“雅言”;(《论语》言“子所雅言”,“雅”即“夏”也)江、汉之间,古称荆楚,故南音谓之“楚声”,或斥为“南蛮鴂舌”(《孟子》)。《荀子》有言:“君子居楚而楚,居夏而夏。”夏为北音,楚为南音。音分南、北,此为明征。……声音既殊,故南方之文亦与北方迥别。大抵北方之地,土厚水深,民生其间,多尚实际;南方之地,水势浩洋,民生其际,多尚虚无。民崇实际,故所著之文,不外记事、析理二端;民尚虚无,故所作之文,或为言志、抒情之体。……惟荆、楚之地,僻处南方,故《老子》之书,其说杳冥而深远。老子为楚国苦县人。及庄、列之徒承之,庄为宋人,列为郑人,皆地近荆、楚者也。其旨远,其义隐。其为文也,纵而后反,寓实于虚,肆以荒唐谲怪之词,渊乎其有思,茫乎其不可测矣。屈平之文,音涉哀思,矢耿介,慕灵修,芳草、美人,托词喻物,志洁行芳,符于《二南》之比、兴。观《离骚经》《九章》诸篇,皆以虚词喻实义,与《二雅》殊。而叙事、纪游,遗尘超物,荒唐谲怪,复与庄、列相同①刘师培著、万仕国点校:《仪征刘申叔遗书》,扬州:广陵书社2014 年,第1646-1648 页。。
作为一种诗歌体式,楚辞源于“楚声”“楚歌”,楚辞也以声调富于特色而见称于世。《太平御览》卷589 引《七略》云:“被公年衰老,每一诵,辄与粥。”诵虽不是歌,但声音有特别要求,所以朱买臣“言楚词”恰是“歌永言”。《隋书·经籍志》:“隋时,又释道骞善读之,能为楚声,声韵清切,至今传楚辞者,皆祖骞公之言。”②魏徵等撰:《隋书》卷35,北京:中华书局1973 年,第1056 页。宋朝黄伯思直接概括楚声的特点为:“顿挫悲壮,或韵或否”③黄伯思:《新校楚辞序》,《楚辞评论资料选》辑,台北:长安出版社1988 年,第81 页。。声韵清切更容易为人所接受。
及至汉代建国,楚辞腾起。汉王朝上层贵族创作过楚歌: 刘邦子赵王刘友的《幽歌》,继有汉武帝之子刘旦的《王歌》;武帝时远嫁乌孙王的刘细君的思乡之歌,还有汉武帝著名的《秋风辞》。闻一多先生就明确肯定“汉郊祀太一是沿用楚国的旧典,虽然汉祭祀中所用以娱神的《九歌》也就是楚人在同类型下所用的《九歌》。”④闻一多:《什么是九歌》,《闻一多全集(一)》,上海:三联书店,1982 年,第276 页。鲁迅在《汉文学史纲要》中的《汉宫之楚声》一文中评价说:“故在文章,则楚汉之际,诗教已熄,民间多乐楚声,刘邦以一亭长登帝位,其风遂亦被宫掖。”⑤鲁迅著,顾农讲评:《汉文学史纲要》,南京:凤凰出版社,2009 年,第41 页。汉武帝立乐府,当时有赵、代、秦、楚之讴,而楚胜出,不仅是上有好者的原因,而且其自身有“声韵清切”的特点以及历史原因。楚辞由于传播地域广泛,时间长久,在国家移民政策影响下传播各地,先秦已经在江南广为接受;至秦虽经禁止,但民间不绝。文景时,淮南有刘安宾客,在吴有刘濞宾客;汉武帝时期,会稽人朱买臣以楚辞与严助俱幸⑥司马迁:《史记》卷122,北京:中华书局,2013 年,第3789 页。,汉宣帝时“征能为楚辞九江被公,召见诵读。”⑦班固:《汉书》卷64,北京:中华书局,2007 年,第645 页王逸直接把《离骚》列为经,认为屈原“独依诗人之义而作《离骚》”,《离骚经》“犹依道径,以风谏君也”,楚辞纳入到国家层面的治国经典,从而导致汉初好楚声的文化风尚。由上述可知,楚辞传播与接受并非偶然,而是帝国秩序大势所趋。
司马迁在《屈原、贾生列传》中评述说:
《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⑧司马迁:《史记》卷84,北京:中华书局,2013 年,第 2994 页。。
班固认为,司马迁在《屈原、贾生列传》的叙述是刘安所说,其《离骚解序》云:
昔在孝武,博览古文,淮南王安叙《离骚传》,以《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可谓兼之。蝉蜕浊秽之中,浮游尘埃之外,皭然泥而不滓。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⑨汪瑗撰,董洪利点校:《楚辞集解》,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4 年,第9 页。。
内容略有删减,而主要意思与司马迁所引相同。王逸注《楚辞》将班固之说列入其中,没有否定,自然是认同班固的看法。此后刘勰在《文心雕龙·辨骚》中说:“昔汉武帝爱《骚》,而淮南作传。”并引“《国风》好色”以下五十字以为《淮南子》语。对于这个问题,宋代《楚辞》专家洪兴祖也认为:“岂太史公取淮南语以作传乎?”①洪兴祖:《楚辞补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 年,第1 页。从上引文献中,我们可以确认刘安是第一个《离骚》研究者②汤炳正《〈屈原传〉理惑》虽明言刘安之文乃后人所窜入,于文献无证,故不从。。那么,淮南王刘安研究有何特色呢?他研究的动力何在?在《楚辞》学上有何贡献?我们有必要深入探讨。
刘安(前179—前122) 为汉高祖刘邦之孙,淮南厉王刘长之子,为王43 年,建都寿春(今安徽寿县)。班固《汉书·淮南衡山济北王传》中记载:
淮南王安为人好书,鼓琴,不喜弋猎狗马驰骋,亦欲以行阴德拊循百姓,流名誉。招致宾客方术之士数千人,作为《内书》二十一篇,《外书》甚众,又有《中篇》八卷,言神仙黄白之术,亦二十余万言。时武帝方好艺文,以安属为诸父,辩博善为文辞,甚尊重之。每为报书及赐,常召司马相如等视草乃遣。初,安入朝,献所作《内篇》,新出,上爱秘之。使为《离骚传》,旦受诏,日食时上。又献《颂德》及《长安都国颂》。每宴见,谈说得失及方技赋颂,昏莫然后罢③班固:《汉书》卷44,北京:中华书局,2007 年,第461 页。。
据记载,刘安确实给《离骚》作传④《离骚传》究竟是传还是傅(赋)的讨论有很多,王念孙从校雠与版本角度讨论,还有裘锡圭从文赋体裁特征论证为赋。余嘉锡、范文澜、金开诚等肯定为《离骚传》。相关讨论参见张继海《淮南王作〈离骚传〉考》,载于《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06 年第6 期。笔者认为,依据学术历史和解经方法,在没有实证的情况下,还是以颜师古的《离骚传》为准。,但这个“传”究竟以什么方式进行呢?《刘安传》颜师古注曰:“传谓解说之,若《毛诗传》。”(引文同上)清代学者马瑞辰就《毛诗传》解经的几种方式作了解释,他认为训诂则是“博习古文,通其转注假借,不烦章解句释,奥义自开”,“散言则故训传俱可通称,对言则故训与传异”;传主要是释名,“释为传示之传”,“并经文所未言者而引申之”,并且举《关雎》毛诗传之例,说明其中引申主旨的话语“若夫妇有别,则父子亲,父子亲则君臣敬,君臣敬则朝廷正,朝廷正则王化成”为传之体⑤马瑞辰:《毛诗诂训传名义考》,《毛诗传笺通释》一,《四部备要》本。。如果刘安逐字逐句训诂疏通《离骚》字句,恐怕很难如上所述“旦受诏,日食时上”。只有引申主旨才较为容易完成⑥杨树达《离骚传与离骚赋》一文认为西汉“传”为统言大意,与东汉之“传”为训诂不同。。王念孙看到了刘安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为《离骚》作传注的可能性很小,所以他认为颜师古所见《汉书》本子有误,《离骚傅》当从《汉纪》《淮南鸿烈解叙》《太平御览·皇亲部十六》引此作《离骚赋》⑦王念孙:《读书杂志·汉书第九》“离骚傅”条,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 年,第296 页。。但是,如果我们仔细分析,就可以发现,既然傅、赋音近,那么《汉纪》《淮南鸿烈解叙》《太平御览》难道没有误将傅讹为赋的可能?王念孙观念中的传注恰是依据本人知识结构(擅长训诂)所作推测,而没有注意到引申旨意也是传注。
即使如王念孙所怀疑的那样,颜师古或许有误,王逸也不至于有误。王逸《楚辞章句序》曰:“至于孝武帝,恢廓道训,使淮南王安作《离骚经章句》,则大义粲然。”⑧汪瑗撰,董洪利点校:《楚辞集解》,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4 年,第10 页。王逸之所以改《离骚传》为《离骚经章句》,一则标举《离骚》在屈原作品之间的关系与地位,二则明确解释刘安解释《离骚》的方式为“章句”,三则为自己作《楚辞章句》确立渊源。那么这个“章句”在文中如何理解呢?汉人解经的章句之学意义也有区别,大章句往往“枝叶蕃滋”,有“一经说至百余万言”⑨班固:《汉书》卷88,北京:中华书局,2007 年,第884 页。;小章句主张简括,如“宽作《易说》三万言,训诂举大义而已。”⑩班固:《汉书》卷88,北京:中华书局,2007 年,第876 页。正是因为大章句烦琐而不切经文本旨,动辄万余言,所以学人不学而逐渐废弃⑪马瑞辰:《毛诗诂训传名义考》,《毛诗传笺通释》一,《四部备要》本。。刘安要在一个上午的时间里完成“大章句”的长篇大论,可能性很小。而“小章句”这种注解方式在西汉流行,“西汉传经主于讲习章句而已,其训诂惟举大旨,记说或非本义,但取通艺,不尚多书,此秦燔书后经学之权舆也”①黄承吉:《左传旧疏考正》序,《梦陔堂文集》卷五,又见于(日)小泽文四郎:《仪征刘孟瞻(文淇)先生年谱》,台北:文海出版社1972 年,第102-104 页。。刘安生当西汉经学兴盛之前,书籍资料与时间条件都不允许他做大章句。所以《隋书·经籍志》沿袭王逸的说法曰:“始汉武帝命淮南王为之章句,旦受诏,食时而奏之,其书今亡。”②魏徵等:《隋书》卷35,北京:中华书局,1973 年,第1056 页。明代焦竑认为:“汉武帝命淮南安为《楚辞传》,旦受命,食时而奏。意特离析篇段,便于披诵云耳。”③汪瑗撰,董洪利点校:《楚辞集解》,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4 年,第3 页。我们可以肯定,淮南王刘安为《离骚》作传其实就是分析了《离骚》章节和句读。这或许就是因为《楚辞》音韵的独特性从而需要句读,以便于理解和欣赏。
刘安《离骚传》诠释方式明显受当时国家政治导向影响。“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是董仲舒于元光元年(前134)提出,《汉书》叙及刘安上《离骚传》事在元朔二年(前127)“上赐淮南王几杖”④班固:《汉书》卷88,北京:中华书局,2007 年,第461 页。之前。几年间或并不完全罢黜百家,但由于利禄之路的引导所形成的风气,不但儒家的教化逐渐普及,儒家经典也为全国上下所必读,上至帝王太后、下至公卿大臣无不读经,甚至平民读经以求进阶者亦蔚为风气。“及至孝景,不任儒,窦太后又好黄、老术,故诸博士具官待问,未有进者。……及窦太后崩,武安君田蚡为丞相,黜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学儒者以百数,而公孙弘以治《春秋》为丞相,封侯,天下学士靡然向风矣”⑤班固:《汉书》卷88,北京:中华书局,2007 年,第875 页。。刘安应该洞悉中央的文化政策,他巧妙地利用儒家文化装饰,同时结合自己的专长,对《离骚》进行诠释。所以,刘安《离骚传》分析《离骚》内容即开篇所引“若《离骚》,可谓兼之”云云,这样才使得《离骚》“大义粲然”。
刘安诠释《离骚》的语言也多借自儒家典籍。《荀子·大略》云:“《国风》之好色也”,又云:“《小雅》不以污上,自引而居下”⑥王先谦:《荀子集解》卷19,北京:中华书局,1988 年,第511 页。。《左传》成公十四年概括了《春秋》的特点:“《春秋》之称,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惩恶而扬善。”⑦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上,台北:源流出版社,1982 年,第870 页。《周易·系词下》这样称许《周易》:“夫易,章往而察来,而显微阐幽,开而当名辨物,正言断辞,则备矣!其称名也小,其取类也大,其旨远,其辞文,其言曲而中,其事肆而隐。”⑧邓秉元撰:《周易义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年,第416-417 页。这与上引刘安赞赏《离骚》“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基本一致。这表明刘安训示《离骚》恰是遵循以传释经的方式,虽然很多套语,但也表明他以儒家解经方式对待《离骚》。
但《离骚》与儒家经典又存在很多似同实异的地方。《国风》女性诗一百余首,与《离骚》求女类似。《小雅》自《六月》以下的变雅虽多怨诽之言,《小雅·小弁》有怨诽之情。然而要说“《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上引),则是儒家“过犹不及”的“中和”诗学观念,与《离骚》的“怨”与“愤”实际相差甚远。后来班固对此进行了批评,认为刘安“斯论似过其真”⑨汪瑗撰,董洪利点校:《楚辞集解》,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4 年,第9 页。,文本与经(《左传》)内容不合者,叙说与儒家不语怪力乱神不合者,思想观念与《中庸》不合者。刘勰后来总结:“昆仑悬圃,非《经》义所载。……及汉宣嗟叹,以为‘皆合经术’。……至于托云龙,说迂怪,丰隆求宓妃,鸩鸟媒娀女,诡异之辞也;康回倾地,夷羿彃日,木夫九首,土伯三目,谲怪之谈也;依彭咸之遗则,从子胥以自适,狷狭之志也;士女杂坐,乱而不分,指以为乐,娱酒不废,沉湎日夜,举以为欢,荒淫之意也:摘此四事,异乎经典者也。”⑩王运熙,周锋撰:《文心雕龙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年,第23-25 页。朱熹以为屈原“不能皆合于中庸”⑪汪瑗撰,董洪利点校:《楚辞集解》,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4 年,第13 页。。刘安忽略这些差异而将《离骚》比附经学,也可以看出他不是严谨的治经,而是取其所需。
刘安讲述《离骚》内容与风格后,接下来说:“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张守节《正义》:“推此志意,虽与日月争其光明,斯亦可矣。”①司马迁:《史记》卷84 ,北京:中华书局,2013 年,第2995 页。学界往往以为此句指屈原人品,其实不确。文中始终没有屈原其人,“此志”当指《离骚》之志,也就是说《离骚》中的奇幻内容确实很伟大,可与日月一样具有永久的光辉。《淮南子·俶真训》明言:“能游冥冥者,与日月同光。”②陈广忠注译:《淮南子译注》,吉林文史出版社,1993 年,第64 页。《淮南子·说山训》则从反面论述:“日出星不见,不能与之争光也。”③陈广忠注译:《淮南子译注》,吉林文史出版社,1993 年,第766 页。这是借自然日星争光谈“道”。道的幽冥状态其实已经超脱于尘世,近于仙。这是对“蝉蜕浊秽之中,浮游尘埃之外,皭然泥而不滓”状态的结论,如果能够做到“蝉蜕”,那么就可以脱离人世的生老病死,进入永生,像日月一样永远存在了。这在屈原的《涉江》“吾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齐光”句中也可得到证明,汪瑗以为“寿比天地,光齐日月,是又推言‘居移气,养移体’之效验也。”“其绵绵之寿与天地相比,炯炯之光与日月争齐者,亦惟吾道而已矣”④汪瑗撰,董洪利点校:《楚辞集解》,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4 年,第164 页。。淮南王对《离骚》主旨的揭示侧重在于其中的想象内容,由天界、神灵、往古人物以及人格化了的日、月、风、雷、鸾凤、鸟雀所组成的超现实世界,尤其强调蜕化。《离骚》在神仙世界的漫游:驷玉龙,溘埃风,驾飞龙,望舒前驱,飞廉奔属,八龙蜿蜿,云旗逶迤,百神翳其备降,九疑缤其并迎……《淮南子·俶真训》也有类似描述:“若夫真人,则动溶于至虚,而游于灭亡之野,骑蜚廉而从敦圄,驰于方外,休乎宇内,烛十日而使风雨,臣雷公,役夸父,妾宓妃,妻织女,天地之间,何足以留其志?”⑤陈广忠注译:《淮南子译注》,吉林文史出版社,1993 年,第78-79 页。《淮南子·精神训》“夫至人倚不拔之柱,行不关之途;禀不竭之府,学不死之师;无往而不遂,无至而不通;生不足以挂志,死不足以幽神;屈伸俯仰,抱命而婉转;祸福利害,千变万紾,孰足以患心?若此人者,抱素守精;蝉蜕蛇解,游于太清;轻举独住,忽然入冥;凤皇不能与之俪,而况斥鷃乎?势位爵禄,何足以概志也!”⑥陈广忠注译:《淮南子译注》,吉林文史出版社,1993 年,第323-324 页。
淮南王刘安对《离骚》感兴趣的地方在于其中的特异风情,并试图以此吸引汉武帝。刘安与宾客编书时,整个社会笼罩在黄老之术的氛围中,“窦太后好黄帝、老子言”,文帝、景帝及大臣们“不得不读《黄帝》《老子》,尊其术。”⑦司马迁:《史记》卷88 北京:中华书局,2013 年,第2381 页。与前任皇帝不同,汉武帝喜好的道家并非自然无为,而是其中的方术。方术之士起源于战国时燕、齐一带濒海地区,《史记》中将他们叫作“方仙道”,汉文帝时新垣平“望气取鼎”,汉武帝时李少君主张祠灶等。他们讲求长生,认为服食、淫祀可以成为神仙。司马迁说他们是“形皆(解)销化,依于鬼神之事”⑧司马迁:《史记》卷28,北京:中华书局,2013 年,第1638 页。。班固将他们叫作“神仙家”,《汉书·艺文志》说:“神仙者,所以保性命之真,而游求于其外者也,聊以荡平心意,同生死之域,而无怵惕于心中。”⑨班固:《汉书》卷30,北京:中华书局,2007 年,第351 页。刘安招致方术之士,撰写的《淮南子》之所以吸引汉武帝并被“爱秘之”,恰是因为书中多“世间诡异瑰奇之事”(高诱《淮南子》叙)。而且其中的王子乔(《齐俗训》)和赤松子(《泰族训》)已经表现出了明确的仙话化倾向。汉武帝一直对祥瑞、符验、占卜、巫蛊很感兴趣,渴望长生从而恩宠少翁、栾大、公孙卿,这在《孝武本纪》《封禅书》《龟策列传》中有大量的记载。
刘安投汉武帝所好,不仅撰写了《淮南子》诸篇言“神仙黄白之术”(上引),而且与武帝谈论的话题也多在“方技赋颂”,只有这些诡异瑰奇之事才能让汉武帝“昏莫然后罢”。这些“方技赋颂”中少不了《离骚》。《离骚》中充满了神话与原始宗教的炽热情感与幽丽想象,班固《离骚序》认为其中“多称昆仑冥婚宓妃虚无之语,皆非法度之政”⑩汪瑗撰,董洪利点校:《楚辞集解》,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4 年,第9 页。。淮南小山之徒“又怪其文升天乘云,役使百神,似若仙者”⑪黄灵庚:《楚辞章句疏证》,北京:中华书局,2007 年,第1921 页。。正是这种“非法度之政”才激起汉武帝莫大的兴趣,产生脱离现实、羽化登仙的幻想。这从司马相如献赋得宠的经历可以得到佐证:
上读《子虚赋》而善之,曰:“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哉!”(杨)得意曰:“臣邑人司马相如自言为此赋者。”上惊,乃召问相如。相如曰:“有是。然此乃诸侯之事,未足观,请为天子游猎之赋。”……上既美子虚之事,相如见上好仙,因曰:“上林之事未足美也,尚有靡者。臣尝为《大人赋》,未就,请具而奏之。”……相如既奏《大人赋》,天子大说,飘飘有陵云气游天地之间意①司马迁:《史记》卷117,北京:中华书局,2013 年,第3616 页。。
司马相如奏《大人赋》是因为汉武帝好仙,刘安献《淮南子》与《离骚》也是相同的动机。正是与庄列相同的仙化气息让汉武帝对《离骚》产生了兴趣。楚地巫风盛行,楚人以歌舞娱神,使神话大量保存,使楚地民歌中充满了原始的宗教气氛,这一特色在《离骚》中有集中表现。淮南王与汉武帝所爱秘之的恰恰是这一特质的内容。淮南王封地是楚国故地。《离骚》产生于楚地,刘安及其门下士人之所以研究《离骚》,地域的便利与地域认同是其重要原因。
与同样好文的刘氏宗亲河间献王刘德相比,淮南王刘安的思想明显偏重道家②关于淮南王对屈原赋的评价似儒实道的观点,学界已经有相关讨论,如孙克强《刘安评屈骚辨》,载《信阳师范学院学报》,1997 年第1 期、曹建国《从神仙之思到忠臣之怨:汉代咏屈赋中的屈原形象》,载《文艺研究》,2009 年第12 期。。班固评价道:“是时,淮南王安亦好书,所招致率多浮辩。献王所得书皆古文先秦旧书,《周官》《尚书》《礼》《礼记》《孟子》《老子》之属,皆经传说记,七十子之徒所论。其学举六艺,立《毛氏诗》《左氏春秋》博士。修礼乐,被服儒术,造次必于儒者。”③班固:《汉书》卷53,北京:中华书局,2007 年,第535 页。在该卷后,班固认为:“夫唯大雅,卓尔不群,河间献王近之矣。”④班固:《汉书》卷53,北京:中华书局,2007 年,第543 页。这虽然是独尊儒术后,班固深受儒家思想影响而发的感叹,但从其对比中,我们可以看出班固对刘安与刘德的不同态度,同时也可以看出刘安对经学并不感兴趣,于《诗经》也没有研究心得,他感兴趣的是“率多浮辩”。颜师古注:“言无实用耳。”鲁迅《汉文学史纲要》第八篇:“聚淮南者,则大抵浮辩方术之士也。”⑤鲁迅著,顾农讲评:《汉文学史纲要》,南京:凤凰出版社,2009 年,第57 页。就连汉武帝自己也明白淮南王刘安的人才特点,元狩元年,汉武帝下诏:“日者淮南、衡山修文学,流货赂,两国接壤,怵于邪说……”⑥班固:《汉书》卷6,北京:中华书局,2007 年,第43 页。他以《离骚》作为自己神仙之说的依据。从后来的记载中,我们也可以进一步验证,《汉书·楚元王传》:“是时,宣帝循武帝故事,……复兴神仙方术之士,而淮南有《枕中鸿宝苑秘书》,书言神仙使鬼物为金之术,及邹衍重道延命方,世人莫见。”⑦班固:《汉书》卷36,北京:中华书局,2007 年,第396 页。
由上述分析可以看出,刘安对《离骚》的诠释是重材料的形式,而没有从整体上对《离骚》进行把握。刘安在经学上并无深入研究,《离骚传》也只是儒形道骨。刘安仅仅为《离骚》作传⑧陈广忠认为刘安时代已经编纂《楚辞》,并对《楚辞》与《淮南子》神仙思想、神话系统与用词等方面进行比较,得出《淮南子》继承了《楚辞》。《论〈楚辞〉、刘安与〈淮南子〉》,载《中国文化研究》,2000 年第4 期。该文缺乏文献依据,依据一点而想象,多以推论当结论。刘安与《楚辞》的关系,明确记载即在作《离骚》传一事。,对作者并没有涉及,从班固转述刘安《离骚序》,我们看不到屈原的影子,更别说人格。刘安对屈原及《离骚》没有深入了解,他对《离骚》的了解多是“以意逆志”,依据自己臆测作者,只见树木不见森林。这就可以否定刘安整理《楚辞》或作《屈原传》等的臆测,澄清屈原与《离骚》研究史。同时我们也可以看出,当时儒家虽然上升,而道家还没有退出。在这种背景下,作为“发愤”之作的屈赋价值还没有真正被揭示出来。
《屈原列传》因为文献来源不清,加上叙述屈原其人生平不详或者出现矛盾之处,所以多遭人质疑。屈子事迹,战国无传之者。太初以前《史记》采《世本》《国语》《战国策》与《楚汉春秋》各书,但在《世本》《国语》《战国策》以及《楚汉春秋》等书之间,也没有屈原的影子。贾谊首次提到屈原,他在《吊屈原赋》曰:“恭承嘉惠兮,俟罪长沙;侧闻屈原兮,自沉汨罗。”①司马迁:《史记》卷84,北京:中华书局,2013 年,第3006 页。该文表明贾谊在被贬之前对屈原事迹了解不多,或者说屈赋在国家层面并不流行,而到长沙后才侧闻。司马迁也曾亲自到长沙调查,在材料不够的情况下,司马迁只能依据屈赋作传:“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适长沙,观屈原所自沈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②司马迁:《史记》卷84,北京:中华书局,2013 年,第3018 页。“想见”更多注重心理的沟通,《屈原列传》其实就是司马迁的读书心得,或者说司马迁对屈赋的诠释构成了《屈原列传》。
以往研究大多关注刘安与司马迁对《离骚》评价的相同之处,而忽略其中不同。司马迁解释《离骚》创作动机时,特别提出“怨愤”说:
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离骚者,犹离忧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③司马迁:《史记》卷81,北京:中华书局,2013 年,第2994 页。。
这是司马迁以意逆志进行诠释《离骚》的内容,他以普遍心理来看待屈原之所以在《离骚》中表达强烈的感情,即在于“信而见疑,忠而被谤”,屈原的“穷”是现实生活中因为失败、挫折而引起的痛苦、焦虑,亦即“人的缺失性体验”④童庆炳:《现代心理美学》,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 年版。。“盖自怨生”是创作的心理与动力。信——见疑,忠——被谤,形成人生遭遇的矛盾,从而也形成内在紧张⑤日本文学评论家厨川白村提到人的内心有着想表现个人的生命力,但外在却有着来自社会生活的束缚与压抑,于是当这两种力相互冲突时,人便会经常痛苦。参见氏著《苦闷的象征》,台南:文国书局,1982 年,第5-9 页。。学者多关注《离骚》“过以浮”的浪漫主义的特点,而没有看到《离骚》行文多用疑词与否定语气词,如“汨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与……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 ……何桀纣之猖披兮,夫惟捷径以窘步。……岂余身之殚殃兮,恐皇舆之败绩!……忽驰骛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⑥汪瑗撰,董洪利点校:《楚辞集解》,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4 年,第38-106 页。全篇用“不”41 次,“无”9 次,“何”16 次。这些否定词与疑问词表现出不绝的不调和、不断的冲突与纠葛,一方面表达了屈原生命焦虑感,同时也看出他对人生与社会的怀疑态度。
屈原“登高吾不悦兮,入下吾不能”⑦汪瑗撰,董洪利点校:《楚辞集解》,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4 年,第212 页。,这是人生的哲学二难境界。或许如渔父建议的那样放弃理想,与世推移,历九州而相其君。但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温蠖乎!”⑧洪兴祖:《楚辞补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 年,第180 页。屈原自身的贞洁态度让他把有路走成没有路,这是一种对忠贞的理想坚守。司马迁与屈原也有同样的“穷”,他在经历宫刑后,心理纠结不已,对人生的意义开始了深入思考:
“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缧绁之辱哉!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况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⑨班固:《汉书》卷62,北京:中华书局,2007 年,第621 页。
与屈原态度相似,司马迁作《史记》也存在怀疑精神,在《伯夷列传》中对世道不公现象提出控诉与质疑:
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积仁絜行如此而饿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然回也屡空,糟糠不厌,而卒蚤夭。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盗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若至近世,操行不轨,专犯忌讳,而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或择地而蹈之,时然后出言,行不由径,非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者,不可胜数也。余甚惑焉,傥所谓天道,是邪非邪①司马迁:《史记》卷61,北京:中华书局,2013 年,第2571 页。?
司马迁的《屈原列传》不仅是史学著作,第一次整理出屈原的个人事迹;更是对屈赋进行了诠释,开启了后世诠释的路径。太史公撰写《屈原列传》依据的材料多是屈赋,这种诠释方式是以“以意逆志”的方法,与屈原进行历史的沟通,也就是心理沟通的方法,使历史成为今人对古人世界积极参与的场域,成为同道同心之人、跨越时空而进行对话的场域,而不是客观认识的对象。在这种意义上重新看待“无韵之《离骚》”,那么就不是纯粹评价《史记》文采,而是指二者相同场域的对话。《离骚》是一首长篇政治抒情诗,叙遭遇,抒怨情,但并不是用诗歌的形式写自传。诗中虽也述祖考、诞辰、赐名、才能等等,但它终属文学作品性质,是为了达志、咏怀、抒情,而不是在述履历作自传。司马迁利用这些材料,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司马迁指出,《离骚》是屈原政治失意后的“发愤”之作,具有“作辞以讽谏,连类以争义”②司马迁:《史记》卷130,北京:中华书局,2013 年,第3994 页。的政治意识。司马迁《屈原列传》剥离了《离骚》的神话色彩,脱离神仙巫术之说,从政治伦理的范畴进行解释。司马迁的遭遇其实也是帝国秩序下知识分子的普遍遭遇,再难以战国诸子那样出处行藏,他们都只有一个帝国作为自己实现价值的场所与中心,能否进入帝国权力中心的视域并予以任用,是每个人是否成功的关键,“用之如虎,不用如鼠”(东方朔语),所以才有“冯唐易老,李广难封”,也就有贾谊的《吊屈原赋》与董仲舒的《士不遇赋》,而到了司马迁才有《悲士不遇赋》,所以他才有生不逢时之叹。
在这样的理解中,那么我们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司马迁要将屈原和贾谊两人合传叙述了。陶必铨在《萸江古文存》卷3《屈贾合传论》中指出:“屈贾传顿挫悲壮,读之如见其人,《史记》合传中之最佳者也。虽然史公亦借以自写牢骚耳。”③杨燕起等编:《历代名家评史记》,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 年,第616-617。李景星在《史记评议》卷3 也指出:“以抑郁难遏之气,写怀才不遇之感,岂独屈贾二人合传,直作屈、贾、司马三人合传读可也。”④杨燕起等编:《历代名家评史记》,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 年,第618 页。司马迁恰是借屈原与贾谊人生不遇抒发自己的不遇,而屈原传史料不足甚至虚写的部分,就借贾谊的传记予以补充。在材料不足的情况下,司马迁看重的是神会古人的心理沟通,至于矛盾之处倒未在意。历史研究虽须以史料学常识为基础,却又不能被史料学常识所拘泥。西方史家曾经指出:“确定一种记载优于另外一种的危险在于,它是为了把‘历史’浇铸成一个单一的真实故事。这也是寻求一种‘客观的’或‘科学的’历史所遵循的逻辑——就其意欲实现的目标而言,它们都是不可能的。”⑤游逸飞:《制造辛德勇——从〈制造汉武帝〉反思历史事实、历史书写与历史学家之间的关系》,《学灯(第二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 年。
司马迁《屈原列传》的取舍在贾谊的传记也可以看出,正如《史记会注考证》记载冯班:“司马迁叙贾生,惟载二赋,不叙其《新书》,以贾生继屈原,伤其遇,并重词赋,与《汉书》异意。”⑥泷川资言考证:《史记会注考证》卷84,天工书局,1989 年,第4252 页。《鵩鸟赋》所谈为道家思想,倡导同生死,轻去就,而司马迁为什么在读了此文后反而“爽然自失”呢?其实这是司马迁对人生态度的一个疑问而不是肯定。屈原忠而被谤、信而见疑,最终自沉汨罗,令人嘘唏。但是贾谊虽能抱持道家思想情怀,最终不也是抑郁而终吗?屈原非儒非道的“怨愤”态度,得到司马迁的肯定,其实也是司马迁独立思考与个性体现。在一定意义上看,贾谊是屈原事迹的见证者,也是司马迁思考人生的一个案例。
司马迁写屈原并不是把他作为一位楚国擅长楚辞的作家来写,而是把他当作跨越时空、忠臣人生遭遇的普遍现象来写的,这在《太史公自序》里可以看到:“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戹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①司马迁:《史记》卷130,北京:中华书局,2013 年,第3978 页。司马迁将屈原与周文王、孔子、左丘明、孙膑、吕不韦、韩非子编成系列,这是“发愤”的文化谱系。一方面他提升了屈原的人格力量,但另一方面他忽略了屈原楚文化的属性。在一定意义上说,司马迁笔下“发愤”的屈原已经进行了时空转换,他是西汉大一统帝国形势下知识分子形象的代言人。
司马迁看到了帝国秩序下知识分子的生存状况,但同时他也极力维护这种帝国秩序。除了屈原“发愤”所形成的个人内在紧张外,他与楚国形势也形成张力,而其中也反映了司马迁对屈原与楚国、楚辞的态度相差甚大。司马迁对屈原的推崇是出于他的文化精英意识,而对楚国的轻忽则是出于大一统的政治主张。司马迁为汉帝国大一统寻求历史依据,在《史记》中建构了一个黄帝体系,在谈到《史记》的结构构思时,他以自然天象比拟大汉与中央王朝:“二十八宿环北辰,三十辐共一毂,运行无穷,辅拂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②司马迁:《史记》卷130,北京:中华书局,2013 年,第3999 页。楚人祖先祝融也被纳入其中,乃黄帝之孙。在协同周部落伐商过程中,熊绎被封子男之位。进入春秋之后,各诸侯国的统治者依然称“公”之时,熊通不顾周王的反对,亦自称武王,即楚武王,楚国的叛逆性格比较突出。春秋末年孔子修《春秋》,不容忍这种离经叛道的行为,在《春秋》《左传》中将楚王皆贬称“子”。
司马迁站在尊王攘夷的立场, 显示对楚国的轻视,始终是以儒家的观念维护周天子,对楚强大的过程予以贬斥③吕培成认为司马迁摒弃儒家狭隘的民族观与文化观,参阅氏:《司马迁与屈原和楚辞学》,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 年,第50 页。但司马迁思想上不可能超越时代与自己学习的内容,他的思想还残留着中原文化中心主义。。《史记·天官书》说:“天子微,诸侯力政,五伯代兴,更为主命,自是之后,众暴寡,大并小。秦、楚、吴、越,夷狄也,为强伯。”④司马迁:《史记》卷27,北京:中华书局,2013 年,第1595 页。楚国再强,司马迁也还是以霸主的形象看待楚国。楚国的灭亡,引起秦汉之际多数人的叹惋,由上引范增的论调可见。但司马迁比他们更多地进行了历史的反思:“鲛革犀兕,所以为甲,坚如金石;宛之钜铁施,钻如蜂虿,轻利剽疾,卒如熛风。然而兵殆於垂涉,唐昧死焉;庄起,楚分而为四参。是岂无坚革利兵哉?其所以统之者非其道故也。汝颍以为险,江汉以为池,阻之以邓林,缘之以方城。然而秦师至鄢郢,举若振槁。是岂无固塞险阻哉?其所以统之者非其道故也。”⑤司马迁:《史记》卷130,北京:中华书局,2013 年,第1373 页。这比贾谊《过秦论》更为深刻,而其中所倡导的道就是孔子之道。在《魏世家赞》中,司马迁否定了有些人认为的“魏以不用信陵君故,国消弱,至于亡”。他认为:“天方令秦平海内,其业未成,魏虽得阿衡之佐,曷益乎?”他是统一论的赞成者,认为英雄的个人并不能抵挡历史统一的大势。
司马迁曾跟随董仲舒学习《春秋》,所以尊崇儒家文化、“夫学者载籍极博,考信于六艺”⑥司马迁:《史记》卷61,北京:中华书局,2013 年,第2567 页。。而董仲舒的态度一定程度上反映在司马迁的《史记》中:“《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统。法制数变,下不知所守。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僻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⑦班固:《汉书》卷88,北京:中华书局,2007 年,第570 页。司马迁对楚地文化并不热衷。在《淮南衡山列传》后太史公评论道:“诗之所谓‘戎狄是膺,荆舒是惩’,信哉是言也。淮南、衡山亲为骨肉,疆土千里,列为诸侯,不务遵蕃臣职以承辅天子,而专挟邪僻之计,谋为畔逆,仍父子再亡国,各不终其身,为天下笑。此非独王过也,亦其俗薄,臣下渐靡使然也。夫荆楚僄勇轻悍,好作乱,乃自古记之矣。”⑧司马迁:《史记》卷118,北京:中华书局,2013 年,第3737 页。《诗经》编辑整理十五国风,体现了整理者对中原文化一体性、统一性的认同心态。司马迁认为“作辞以讽谏,连类以争义,《离骚》有之。”《离骚》被当作讽谏的类型来看待,仍不脱“诗人之义”,对楚辞的忽略也是因为中原文化意识根深蒂固的影响。
司马迁把楚看作一个地方政权,因而导致他对楚文化的态度是傲慢的。这不仅仅是司马迁所受文化教育的结果,也是他的大一统主张自然的结论。作为一个严谨的史学家,司马迁在《屈原列传》中为何不注明《离骚传》引文出处?《离骚》由淮南王刘安(前179—前122)进讲给汉武帝,《汉书》叙及此事在元朔二年(前127)“上赐淮南王几杖”之前。而司马迁生于公元前145 年,此时他已经将近成年。生于史学世家的司马迁应该对此有所耳闻。之所以没有记载,第一个原因是汉武帝对《离骚传》“爱秘之”,当时文献不易看到或没有署名。后来中秘文献经过刘向等整理,班固才明确知道《离骚传》作者是谁。第二个原因就是司马迁对刘安的个人态度,使得他不想载入此事。按《史记》体例,写诸侯王生平当立“世家”,而这里降为列传,乃是对刘长父子的叛逆之罪表示贬抑。这种变通处置之法,与卷160《吴王濞列传》相同,都反映了作者维护汉家一统,反对分裂割据的政治态度。
《史记》刘安本传在交代刘安“好读书鼓琴,不喜弋猎狗马驰骋,亦欲以行阴德拊循百姓,流誉天下”后,突然转到怨望之情,特别强调因为厉王之死在刘安心中埋下的“怨望”之情,“时时怨望厉王死,时欲畔逆,未有因也”①司马迁:《史记》卷118,北京:中华书局,2013 年,第3720 页。,加上武安侯所说的话:“今上无太子,大王亲高皇帝孙,行仁义,天下莫不闻。即宫车一日晏驾,非大王当谁立者!”②司马迁:《史记》卷118,北京:中华书局,2013 年,第3746 页。在司马迁笔下,刘安总是期待叛逆。孝景三年,刘安欲响应吴楚七国之乱,终为其相阻挠,而后得以无事。而后刘安太子迁及女陵擅国权,太子迁习剑,因雷被事,诏削二县。王孙建见治,辞连太子,被捕,刘安自刭。《史记》每篇传记写作笔墨都是非常集中的。比如淮南王刘安雅爱文学,曾召集众多宾客编著《淮南子》,这部书虽是反映西汉前期哲学政治思想的重要史料,但是因与主旨无关被略去不述;而刘安整个蓄意谋反的过程,从起念头,到动手制造兵器,到案查地图加紧策划,到与伍被反复相商,到屡次作贼心虚欲发又止,到终因内乱导致阴谋败露,则一步步写来,不厌其烦,非常周全。
有人认为:《离骚》主人公不愿去国,这与战国士人朝秦暮楚,奔走列国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肯定《离骚》主人公的爱国主义,就意味着以孔子为代表的先秦诸子没有国家观念;而赞成先秦诸子周游列国平治天下,则又分明暗示屈原心胸的褊狭③陈桐生:《楚辞与中国文化》,西安:陕西教育出版社1997 年,第6 页。。事实上,这恰恰是汉代帝国意识转移的表现。大汉包举楚国,司马迁摒弃以往的地域历史观,而以现实的态度看待当时文化,楚国文化成了继承的内容,弘扬屈原忠而被谤,《史记》体现大汉的文化自信,不仅注重政治文化与体制的传承关系,更加注重主权传承关系。
刘安叙《离骚传》,并以为《离骚》义兼风雅,等于肯定《离骚》就是经,大大提高了《离骚》的政治和文化地位。刘安“儒形道骨”说虽然内部存在矛盾,但给后世一种比附先例,加上汉武帝好儒,从而成为政治引导。司马迁因为自己履忠被谗,心生愤懑,同于屈原,所以将“屈原放逐,乃赋《离骚》”与“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以及《诗》三百篇相提并论,认为是“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④司马迁:《史记》卷130,北京:中华书局,2013 年,第3978 页。司马迁“发愤”说存在内部的张力,后世学者既可以指摘其偏激个性,也可以推崇其忠贞人格。
西汉武、宣之际,在经学昌明的同时,擅长讲诵楚辞的人,也受到特别的重视,多次被征召到皇帝身边,加官晋爵,俨然可与通经入仕相比,吴国就有严助、朱买臣贵显汉朝。汉宣帝时因为喜好王褒与张子侨等歌颂而遭批评,而他却辩护说:“‘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辞赋大者与古诗同义,小者辩丽可喜。辟如女工有绮縠,音乐有郑、卫,今世俗犹皆以此虞说耳目,辞武比之,尚有仁义风谕,鸟兽草木多闻之观,贤于倡优博弈远矣。”⑤班固:《汉书》卷64,北京:中华书局,2007 年,第647 页。所以《文心雕龙·辨骚》才说:“及汉宣嗟叹,以为皆合经术。”⑥王运熙,周锋撰:《文心雕龙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年,第23 页。我们可以看出,后来学者在诠释屈赋与楚辞时,往往延续刘安与司马迁的思路,在思想上强调或道或儒,在人格上凸显忠信或现或隐。
后世多在经传关系上诠释与续作屈赋。章学诚在《文史通义·经解下》说:“夫屈子之赋,因以《离骚》为重,史迁以下,至取《骚》以名全书,今犹是也。然诸篇之旨,本无分别,惟因首篇取重,而强分经传,欲同正《雅》为经,变《雅》为传之例。”①章学诚撰,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4 年,第130 页。经的观念产生之后,时人往往以之为方法,对其他典籍与体系进行解释,这就日益促进了屈赋经化的状况。以《离骚》为经,其余作品为传者,洪兴祖《楚辞考异》在“《九歌》第二”的题目下注曰:“《释文》第三。一本《九歌》至《九思》下,皆有传字。”②洪兴祖:《楚辞补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 年,第1 页。明正德十三年黄省曾校高第刊本《楚辞章句》十七卷的目录也是如此③周苇风擅自增字解释王逸《楚辞章句》篇目,试图将屈原其它文章看作经,《九辨》后加传,不仅于文献没有依据,而且违反体例。参阅氏《〈楚辞〉编纂体例探微》,载《文学遗产》,2006 年,第5 期。。且不论《离骚》是否为经,但相关的观念却凸显出屈原作品的历史地位及其变迁。
历代目录对屈赋的位置安排也反映出经学思想与方法对屈赋带来的影响。《楚辞》为集部之祖,而且其著作系列类似经传关系。最早著录《楚辞》的是梁代阮孝绪所撰《七录》,序目现存唐释道宣编《广弘明集》卷3,其中《文集录》列“楚辞部五种,二十七卷”。最早著录王逸注《楚辞》则是《隋书·经籍志》。《楚辞》及各种音义笺注定位于“集部”,从未移易。此为汉代关于《离骚》称经的论争所得的最终结论。但是《集部》则“《楚辞》以一书而独成一类,若《书》《诗》然,殆以有后人音疏之故。否则同时同一作风之荀况、宋玉二集何以又入别集类?”“‘楚辞’以一书而成类,有似‘六艺’。”④姚名达:《中国目录学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第75、80 页。这恰是经学方法在《楚辞》著录上的体现。
如果就整个思想体系看,很难说屈原是属于某一种思想体系的人物。作为文学作品,其中意象远远大于思想,所以后世才可以不断地诠释。其实,屈原形象及其作品在汉初并不是一个确定的,而是一个不断被建构的形象,屈赋也成了新王朝的武库,根据需要,从中挑选时代需要的资源。由于这一阶段秦汉王朝统治思想的变迁直接影响到屈赋的提升,屈赋从民间广为接受的文辞成为官方的文体,这恰是战国统一过程中的积淀与汉代撰述鸿业与勉励士人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