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离
(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 江苏南京210023)
吐蕃强盛时期曾经对西域广大地区进行过长期占领,如萨毗及其周边地区即在其中。吐蕃对萨毗及其周边地区的占领时间很长,从“安史之乱”发生前的8世纪前期一直延续到10世纪后期,这在汉藏文献及出土文书中皆有相关记载。学界关于吐蕃统治萨毗及其周边地区史迹以及归义军时期敦煌文书中出现的璨微、璨毗等,曾经作过一些有益的探讨①主要论著有:郭锋.略论敦煌归义军时期的仲云人的族属诸问题[J].兰州大学学报,1988(1);黄盛璋.论璨微与仲云[J].新疆社会科学.1988(6);高永久.萨毗考[J].西北史地,1993(3);杨铭.萨毗(tshal byi);杨铭.吐蕃统治敦煌研究[M].台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97:259-268;郑炳林.唐代敦煌金山国征伐楼兰史事考;兰州大学敦煌学研究所.敦煌归义军史专题研究[M].兰州:兰州大学出版社,1997:1-24;陆庆夫.晚唐五代时期的回鹘化与沙州回鹘政权;郑炳林.主编.敦煌归义军史专题研究续编[M].兰州:兰州大学出版社.2003:492-504;季羡林.主编.敦煌学大辞典[M]璨微辞条(陈国灿、荣新江.撰).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8:305;杨铭.吐蕃统治鄯善再探[J].西域研究,2005(2).,但关于吐蕃对萨毗及其周边地区的统治过程的始末,尚缺乏贯通性的研究,对归义军时期璨微、璨毗的来源、族属也存在争议。现根据有关史料,对吐蕃在萨毗地区活动的始末情况,特别是该地区的吐蕃势力与归义军政权的关系等问题再行一些考察。
萨毗在吐蕃文中被称为tshal byi,关于其名由来有说出自苏毗,有说出自鲜卑,还有说出自三至五世纪佉卢文书中的supiya,等等,不一而足,目前尚无定论。萨毗城在沙州石城镇东南四百八十里,为唐初粟特首领康艳典所筑,因地近萨毗泽,故名,为吐蕃、吐谷浑北上要路,今属新疆若羌。S.367《沙州伊州地志》称:“萨毗城,西北去石城镇四百八十里,康艳典所筑,其城近萨毗泽,山[路]险阻,恒有吐蕃及吐谷浑来往不绝。”[1]
在“安史之乱”爆发之前,吐蕃已经占领了萨毗城。敦煌吐蕃高僧法成翻译的P.2139《释迦牟尼如来像法灭尽因缘一卷》称公元8 世纪初期,由于于阗国王不信佛法,国内僧众被迫向吐蕃(赤面国或赭面国)进发:
“是时僧众俱往赤面大番之国。行至破山,遇守关人留难不放,而作是言,……众僧见之,互相谓曰:‘此脊疮犛牛是人之畜,此往何处,随后当行。’时彼犛牛以引直路于四五日间,一切众僧至赤面国萨毗之境,时萨毗军当道节度多闻众僧从西来至,走白赤面王知。尔时彼王夫人闻多众僧失土波迸,白其王曰:‘我办畜乘,及以资具,愿请众僧来至赤面国。’王亦许之。”[2]
此时的吐蕃赞普正是赤德祖赞(khri lde gtsug brtsan,公元704-755 年在位),其王后赞蒙正是唐朝的金城公主。文书随后又记载于阗僧侣在吐蕃居住了三四年,公主患痘症而死。金城公主的卒年据《资治通鉴》卷214 记载在开元二十八年(公元740年)十二月[3],那么于阗僧人到达吐蕃的时间在公元736-737年。
这一记载还出现在其它藏文史料中,ITJ598号敦煌藏文文书《于阗阿罗汉授记》也说,僧人们在经过了mdo lo、me skar之后:
“在向赭面王的国度进发中,全体僧人于pha shan 地面一峡谷隘路上,与当地的护卫者遭遇,被禁止通行。彼等说:‘如无路可走,将另寻途径。’此时,大王毗沙门天(vaiŠravana)幻化自身如白牦牛形,并驮负物品,套上鼻环,出现于僧众面前而被发现。彼等说:‘如此负重牦牛,当系某人之牲口,让它带我们去它将去之处。’于是由牦牛引上了一条捷径,大约四、五天之后,全体僧人抵达赭面王国中的一个叫mtshal(tshal) byi 的地方。时萨毗军当道节度(yul devi dbang pos)多闻众僧从西来至,走白赤面王知。”[4][5]
据研究《释迦牟尼如来像法灭尽因缘一卷》实际上正是《于阗阿罗汉授记》的汉译本,二者对有关事实的记载基本相同,相似内容还见于另一部古藏文文献《阿罗汉僧伽伐弹那授记》。另外成书于元代的《汉藏史集》则记载:
“此时,于阗国之佛法已接近毁灭之时,于阗的一位年轻国王仇视佛教,驱逐于阗国的比丘。众比丘依次经赞摩(tsar ma)、蚌(vbong)、墨格尔(me skar)、工涅(rgong nyavi)等寺院,逃向赭面国。众比丘由驮载物品的牦牛领路,到达吐蕃的萨吉(tshal gyi)地方。”[6][7][8]
萨吉(tshal gyi)即萨毗(tshal byi),是后者的异写,由上述史料可知,在公元736 年前后吐蕃确曾占领着萨毗(吐蕃文写作tshal byi,tshal gyi、mtshal byi都为tshal byi的异写),吐蕃设有萨毗(tshal byi)军,负责官员为萨毗(tshal byi)军当道节度,即节度使。《于阗阿罗汉授记》记载为dbang pos,直译为首领、长官;节度使也是吐蕃军政机构,藏文称为khrom,含义为军镇。唐朝于710年在边疆地区设置节度大使后,吐蕃的khrom也对译为节度使。藏文史料记载吐蕃于676年已经设置此种军政机构,敦煌吐蕃历史文书《大事纪年》记载吐蕃于该年设置赤雪(khri bshos)军镇(khrom),该军镇(khrom)应即后来《资治通鉴》记载842 年与吐蕃洛门川讨击使论恐热会盟起兵讨伐国相尚思罗的吐蕃青海节度使[9][10]。另外《释迦牟尼如来像法灭尽因缘一卷》记载于阗僧人先到达破山,遇守关人留难不放,随后僧众跟随一犛牛行至萨毗;《于阗阿罗汉授记》也记载僧人在pha shan地面一峡谷隘路上,与当地的护卫者遭遇,被禁止通行。pha shan 即破山,法国学者哈密顿认为pha shan 可能是汉文史书中的“播仙”,即唐朝播仙镇,就是且末[11][12],藏文pha 对音为“播”,在敦煌汉藏对音资料中“仙”的藏文对音为syan[13],而藏文shan 发音与“仙”近似,二者也可以勘同,pha shan 应即播仙。S.367《沙州伊州地志》说:“幡(播)仙镇,故且末国也。……上元三年改幡(播)仙镇。”[14]上元三年即公元676年。公元736年左右萨毗城附近地区正好存在着播仙镇,与pha shan(破山)谐音。上引史料记载表明公元736年前后吐蕃占领了萨毗(tshal byi),但是播仙镇不在吐蕃手中,守关人对于阗僧侣并不欢迎,不让他们通过,所以该城当由唐朝控制。
张九龄《曲江集》记载了开元二十一年(733)至开元二十四年(736)作者担任宰相期间起草的唐朝与突骑施、吐蕃等民族和国家交往的敕书和文稿,卷十一《敕吐蕃赞普书》云:
“至如西至葱岭已来,沿边诸处,或地势是要,或水土是好,彼有城镇,亦皆内侵。朕既不解广求,更以自益,缘已和好,不可细论。且公迭山筑城,改城置镇,皆入汉界,何曾以此为言。而彼即生词,未知何意。边城委任,当择忠良,无信行人,令得间构。夏中已热,赞普及平章事并平安好。遣书,指不多及。”[15]
敕书发出时间与《释迦牟尼如来像法灭尽因缘一卷》中记载于阗僧人到达吐蕃萨毗军的时间大体在同一时段。敕书内容说明此时吐蕃已在今新疆境内修筑城镇,这些吐蕃城堡应当包括萨毗城在内,但吐蕃只是在唐蕃边境修筑城堡,逐步进居蚕食,并无迹象表明公元733-736 年前后,吐蕃已占领了萨毗周围的播仙等地。
在天宝年间,吐蕃曾一度占领了播仙,吐蕃在这一地区的领地也由萨毗向外扩展,但不久此二城全部为唐军击破。《旧唐书》卷144《尉迟胜传》记载尉迟胜与“安西节度使高仙芝,同破萨毗、播仙”[16]。《新唐书·尉迟胜传》则记载此事在天宝中,王小甫先生考证具体时间在天宝八载(公元749年)[17]。此后吐蕃又曾再次占据播仙,但不久又为唐军打败,史料记载天宝十三载(公元754年)封常清再次击破占据播仙的吐蕃守军[18]。
至于吐蕃对萨毗城、播仙镇附近其它地区的占领情况,学界也曾有所探讨。敦煌吐蕃文文书《吐蕃大事纪年》记载公元668年至670年间吐蕃于“吉玛郭勒(ji ma gol)”修建城堡,与唐军作战,佐藤长、王尧、陈践等认为此“吉玛郭勒(ji ma gol)”即且末[19][20],但是学界另有意见认为该地在今属青海的大非川地区,当时唐将薛仁贵正与吐蕃论钦陵在此作战[21],笔者比较倾向于后一种观点,所以目前还不能认定公元668年至670年吐蕃已进入且末。况且且末在新疆米兰出土古藏文简牍文书中被称为cer cen,[22]并非所谓ji ma gol。
敦煌藏文文书《吐谷浑小王纪年》记载公元709 年吐谷浑王后墀邦母子:“定夏宫(dbyar pho brang)于se tong。”[23]学界有意见认为se tong 即七屯的对音,笔者以为此se tong并非地处今天若羌地区米兰的唐朝七屯城(吐蕃文称为nob chung,ktse mtong),而是另有所指,该地并不在若羌地区,而在今敦煌西南阿克塞县苏干湖地区,敦煌汉文文书中称为西同或西桐[24]。这一记载不能表明吐蕃的附庸吐谷浑国在公元709 年已经占领了萨毗附近的唐朝七屯城。
敦煌吐蕃历史文书《吐蕃大事纪年》记载公元720 年(猴年),“墨啜(vbug cor)之使者前来致礼,……尚赞咄热(shang btsan to re)与论赤松木杰(blon khri sum rje)于桑松园(bzang sum tshal)召集冬会,…… 攻陷唐之城堡(rgyavi mkhar) so ga song。”[25]王小甫先生认为sog(so ga)song 城是指唐朝沙州寿昌县境内的石城镇(也叫兴胡城)。[26]如果属实,那么吐蕃也只是在公元720 年短期进入,并未长期驻扎,在上引时间为公元736、749、754年前后的藏汉史料中并未显示吐蕃当时占领了与萨毗、播仙相邻近的石城。所以“安史之乱”爆发之前,吐蕃在公元736 年前后已占领了萨毗城,设有萨毗军当道节度,此当道节度即为节度使,节度使既是军政长官同时也是军政机构,藏文称为khrom,意为军镇。但是吐蕃对周围的播仙等地只是短期进入,并未长期占领,这些地区仍为唐朝所控制,所以此时的吐蕃萨毗军当道节度使辖境较小,所领军队数量也有限。
“安史之乱”爆发后,驻守河陇西域的唐军被征调平叛,吐蕃乘机大举入侵,邻近萨毗的唐朝播仙镇(吐蕃文称cer cen)、石城镇(吐蕃文称nob ched po)、新城(吐蕃文称klu rtse)、七屯(吐蕃文称nob chung,ktse mtong)先后被占领。这些地区原来分属唐朝安西大都护府、沙州管辖,它们在唐代地理著作中同萨毗城一起被总称为鄯善地区。
吐蕃在该地区仍然设立了节度使(khrom),但是辖境已大为扩展,所领军队和属民也大大增加。由于萨毗城在8世纪三十年代已为吐蕃占领,吐蕃在此设有萨毗军当道节度使(khrom,军镇),所以“安史之乱”后吐蕃在鄯善地区设置的节度使(khrom,军镇)仍然以萨毗为统治中心,称为萨毗地区节度使。对鄯善地区各城,径以萨毗之某城称之,如米兰,xxviii,0036 号文书提到了萨毗之小罗布(tshal byivi nob chungu)[27][28],小罗布(nob chungu)即为唐朝七屯城,今米兰古堡,米兰简牍M.I.i,3 号则记载有萨毗且末(tshal byi car chen),即萨毗地区且末。[29]
米兰出土的M.I.xli,0013 号简牍记载:“……委派作萨毗之茹本(tshal byi vi ru dpon bskos)”[30][31]
M.I.i,23 号文书云:“询问昆赤热健康与否(的信),萨毗(tshal byi)……鉴于我等来自朗迷(Lang myi)部落,从父辈起就……奉命来通颊(mthong khyab)服役,……如果君王及其母后有信件下达命令,指示萨毗将军(tshal byi dmag dpon)和都护(spyan):通颊(mthong khyab)人员应得到服役报酬,……”[32]
M.I.xxi,5 号简牍称:“交付萨毗将军与负责营田之人。tshal byi dmag dpon dang// zhing vgod kyi[ring]la gthad phav”[33]
吐蕃的将军(dmag dpon)即节度使,亦即茹本(ru dpon),是吐蕃设立于河陇西域地区的军政机构节度使(khrom,军镇)的最高长官。上引简牍、文书中出现的萨毗将军(tshal byi dmag dpon)、萨毗之茹本(tshal byi vi ru dpon ) 也表明吐蕃设在今新疆若羌地区(唐代鄯善地区)的节度使(khrom,军镇)的长官驻地确在萨毗(tshal byi),下面还有都护(spy⁃an,监军)、营田官等职官。
在萨毗(tshal byi)、播仙镇(吐蕃文称cer cen)、石城镇(吐蕃文称nob ched po)、新城(吐蕃文称klu rtse)、七屯(吐蕃文称ktse mtong,nob chung)等地,吐蕃还设有万户长(khri dpon)、节儿(rtse rje)、千户长(stong pon)、守备长(dra blon)等军政官员来管理这些地域。还大量派遣来自吐蕃本部一些部落的人员驻扎在这些地方,如来自伍茹(dbu ru,吐蕃中部地区)的岛岱(dor te)、局巴(zom)、支村(vbri cher)部落,来自叶茹(gyas ru,吐蕃西部地区)的朗迷(lang myi)、松岱(宗木,vdzom stod)部落,来自象雄(zhang zhung,吐蕃与突厥、孙波之间)的恰拉(cha la)部落,来自孙波茹(sum pa ru,吐蕃与唐朝之间)的那雪(nag shod)、上下郭仓(rgod tshang)、喀若(kha dro)部落等。另外还设有吐谷浑(va zha)万户部落、吐谷浑千户部落、通颊(mthong khyab)部落。这些部落也来自吐蕃在“安史之乱”之前占领的青藏高原地区,原来居住在鄯善地区的居民则被编成部落,归属上面所提到的这些从吐蕃本部迁来的部落管辖。这样就使得当地居民结构发生了重大变化,有吐蕃(包括孙波、象雄部族在内)、吐谷浑、粟特、突厥、回鹘、汉、党项等多种民族。[34][35]有学者认为萨毗是属于吐蕃部落,主要是以苏毗人后裔留在南疆且末一带而组成[36]。苏毗即孙波(sum pa),为被吐蕃统治的部族,吐蕃本部有孙波茹(sum pa ru),为苏毗人居住活动地区。该地区共有11个通颊(stong khyab)千户部落(stong sde)[37],其中那雪(nag shod)、上下郭仓(rgod tshang stod smad)、喀若(kha dro)部落成员在吐蕃统治时期来到萨毗节度使辖区驻守。由于被吐蕃征服时间较早,所以孙波(sum pa,苏毗)人在吐蕃地位也较高,基本与吐蕃人等同。但苏毗人绝非萨毗节度使辖区的主要部族,而且吐蕃灭亡后,苏毗人后裔也并非这一地区的主要部族。
吐蕃萨毗地区节度使和河陇西域其它地区的鄯州、青海、河州、姑臧、瓜州、于阗等节度使所辖区域被吐蕃称为德康(bde gams)之境,意为幸福之境,归属吐蕃驻牙河州的东道节度使和德伦盟会(bde blon vdun tsa)统一管辖。如米兰出土M.I.c.iii,0074 号简牍就记载:“德康之境会议(bde gams gyi vdun tsa nas)……”[38]表明当地属于德康(bde gams)之境,由德伦盟会管理。吐蕃萨毗地区节度使与敦煌等周边地区有着密切联系,吐蕃统治下的于阗、沙州、瓜州、甘州、凉州等地以及本部的使者、物资通过萨毗节度使辖境鄯善地区的驿路进行着往来。前揭米兰,xxviii,0036 号文书即是由萨毗节度使辖区内官府发出的派遣信使、力夫押解两名流放犯人并护送物品的驿券,规定两名流放者除萨毗之小罗布(Tshal byivi Nob chungu)以外,可以到任何一地,远至瓜州(kva cu)、姑臧(Khar tsan)等地,沿路驿站要供给他们一定数量的食品。米兰出土简牍M.I.i,30 号云:“沙州使者十名(Sha cu pho nya gcu)……二十二日使者动身(nyi shu gnyis la/ pho nyar mchi ba/ ba)。”[39]这里的沙州使者正是沿着沙州、罗布(鄯善)、于阗之间的驿路行进,执行使命。P.2469 号敦煌文书则记载蕃占时期有萨毗郎主驻于敦煌[40],此人可能是萨毗军镇的一位吐蕃官员,在敦煌处理当地与萨毗地区相关联事务。P.T.1128 号文书又记载吐蕃沙州地区和瓜州、萨毗(tshal byi)军镇(khrom)交至东道节度使处的贡品都由德伦(bde blon)盟会(vdun sa)统计审核,并加以管理,文书盖有德伦(bde blon)的统计之印(bde blon rtsis kyi phyag rgya)[41]。
9 世纪中期,吐蕃赞普朗达玛(glang dar ma)被杀,二子争立,引发内乱,吐蕃在河陇西域地区的统治开始瓦解。公元848年,沙州汉人世族张议潮率众起义,驱逐吐蕃统治者,投归唐朝,建立起归义军政权。但是此时归义军仍然处于“四面六蕃围”的境地,吐蕃萨毗地区节度使、姑臧节度使以及附属吐蕃的吐谷浑国仍然存在,威胁着归义军政权。
敦煌文书P.2962《张议潮变文》云:“诸川吐蕃兵还来劫掠沙州,奸人探得事宜,星夜来报仆射:‘吐浑王集诸川蕃贼欲来侵凌抄掠,其吐蕃至今尚未齐集。’”[42]吐浑王指吐蕃的附庸吐谷浑国可汗,吐谷浑国位于沙州以南青海境内,吐浑王联络进犯沙州归义军政权的诸川吐蕃兵马应当包括了吐蕃萨毗地区节度使的军队。
写于归义军时期的S.367《沙州伊州地志》也记载石城、屯城、新城、葡萄城、萨毗城、鄯善城、幡(播)仙镇等“以前镇城并陷吐蕃”。《地志》的写作时间是:“光启元年十二月廿五日,张大庆因灵州安尉大使嗣大夫等来至州,于嗣使边写得此文书讫。光启元年十二月廿五日,张大庆等书。”[43]光启元年为公元885 年,这也说明公元848 年—885 年唐代鄯善地区一直为吐蕃萨毗地区节度使所统治。
在张议潮之后的归义军张淮深执政时期,与归义军政权进行交往的周边政权使节中还出现了一个璨微使节。P.3569v《唐光启三年(887年)四月为官酒户马三娘、龙粉堆支酒本和算会牒判词》记载:
“官酒户马三娘、龙粉堆:去三月二十日已后,两件请本粟叁拾伍驮,合纳酒捌拾柒瓮半。至今月廿二日,计卅一日,伏缘使客西庭、璨微及凉州、肃州蕃使繁多,日供酒两瓮半以上,今准本数欠三五瓮。”“璨微使上下陆人,每一日供酒壹斗陆胜,从三月廿二日至四月廿三日,中间计叁拾贰日,供酒捌瓮叁斗贰胜。”[44]
璨微使节一共六人,与凉州、肃州蕃使一同接受归义军官方的各项招待,璨微与归义军政权当保持着较为友好的关系。璨微实际就是萨毗(tshal byi),璨对应tshal,发音基本相同;微则对应于byi,在安多(今青海、甘肃藏区)藏语中ba发“哇”音,吐蕃文byi的发音为:先发ba音“哇”,再发ya音(该音读成j 或接近汉语的介音i),然后再发i 音[45],最终发音近似为“卧”,这正对应于“微”。而在Ch.80,xi号藏文拼写汉文《大乘中宗见解》中“味”也正对应byi,与byi 正相吻合,而“味”与“微”发音基本相同[46]。此璨微政权正是吐蕃萨毗地区节度使,虽然此时吐蕃已经灭亡,但原为吐蕃统治的各地区仍然存在着大大小小的吐蕃残余政权,吐蕃萨毗地区节度使正是其中之一。由于节度使最高长官驻于萨毗,所以吐蕃萨毗地区节度使及其使节在敦煌文书中径直被称为璨微、璨微使。此时璨微与张淮深所主持的归义军政权通使,表明二者之间已结束归义军初期的敌对状态,关系开始有所变化。学界有观点认为璨微人是指萨毗人,即吐蕃设置于罗布泊地区之大军政区—萨毗军政区的吐蕃等族人[47],准确来说璨微人是由吐蕃萨毗节度使(khrom,军镇)辖区内的吐蕃、吐谷浑、粟特、突厥、回鹘、汉、党项等族人组成。
在张氏归义军末期,吐蕃萨毗地区节度使开始同归义军政权保持友好关系,此时吐蕃赞普画像也首次出现在归义军时期所修建的洞窟中。建成于张氏归义军后期索氏、李氏执掌政权时期的莫高窟第9 窟的各国国王像中,吐蕃赞普位列第三,且与前二位王一样都有两名侍从,此后的莫高窟大窟中,凡是绘维摩的洞窟壁面上,总有吐蕃赞普出现在各国王子护法的行列中。[48]这说明吐蕃萨毗地区节度使等归义军周边各吐蕃残余政权及部族与归义军的关系有了彻底改善,这些吐蕃残余政权对归义军有相当影响。书写于中和四年(884)的S.2589《肃州防戍都营田康使君等状》记载:
“凉州【】李幸思等【】界,共邠宁道兵马牙【】州节度使,遂于灵州请兵马【】其灵州不与助兵,因兹邠州共灵州为酬(仇)恶。中间有党项抄劫,全过不得,宋输略等七人从邠州出,于河州路过到凉州,其同行回鹘使,并在□。(后略)”[49]
由于党项劫掠道路,无法由邠州去灵州,归义军使节和甘州回鹘使节结伴由邠州西南向行至河州,由河州经鄯州一带穿越祁连山大斗拔谷(扁都口)到达凉州、甘州各地,除过萨毗地区,当时河州、鄯州、凉州等地也都居住着吐蕃部族。
到了归义军张承奉执政时期,萨毗地区节度使又派出使节和于阗使节一起出使敦煌。当时由于吐蕃在河陇西域地区的势力不断衰弱,于阗也摆脱吐蕃统治而独立,因为形势所迫,吐蕃萨毗地区节度使与摆脱吐蕃统治独立不久的于阗王国以及归义军政权都保持着良好关系。于阗使节正是假道璨微首次到达敦煌,开始与归义军、甘州回鹘、仲云乃至中原王朝建立联系,敦煌文人曾作《谒金门·开于阗》(S.4359)以称颂此举[50][51]。P.4640《己未至辛酉年(899-901年)归义军衙内破用纸布历》就记载归义军政权接待了璨微使僧文赞、璨微使釒匕悉甫潘宁、璨微使刘悉歹勺咄令以及于阗使梁明明等人[52]。这些璨微使节有吐蕃人、汉人,还有僧人,表明吐蕃萨毗地区节度使也保持了吐蕃崇信佛教的传统,其政权以吐蕃人为主体,也包括有吐蕃化的汉、吐谷浑、粟特等民族。
但在此后不久,璨微与归义军政权和于阗王国关系恶化,后两者的使节不断在璨微境内遭到劫掠,使得后二者之间无法进行正常往来。实际早在李氏家族执政时期,归义军出师璨微的使节就遭到过当地人的劫掠,法藏P.2803《押衙张良真状稿》云:
“押衙张良真,先伏蒙长使,充璨毗界内,便逢逢离乱,良真当(?)□身将货物少多,被璨毗人劫掠(?),名及物色,谨具如后。”[53]
该状文写于乾宁二年(895)前后[54],璨毗即萨毗,亦即璨微,璨对应于萨。状文表明此时鄯善地区局势不稳,发生离乱,归义军出使璨毗使节张良真也被当地人劫掠。此时正是敦煌李氏家族执掌归义军政权时期,虽然局势动荡,但二者之间尚保持友好关系。此后这一情况不但没有改善,反而愈演愈烈,这时张承奉已建立了金山国政权,为了张扬国威,开通于阗道路,遂决定派军讨伐璨微。
S.4654《罗通达邈真赞并序》记载:
“洎金山王西登九五,公乃倍(陪)位台阶。英高国相之班,宠奖股肱之美。还乃于阗路阻,璨微艰危。骁雄点一千精□(兵),□以权南通迳至。……指青蛇未出于匣、蕃丑生降;表白虎才已临旗,戎虻伏死。弯一击全,地收两城。回剑西征,伊吾弥扫。”[55]
P.3718《张良真生前写真赞并序》则称:
“金山王时,光荣充紫亭镇主。……是时西戎起万里之危,域土隘千重之险。君王愠色,直欲直伐媲徒。……公则权机决胜,获收楼兰三城,宕(荡)歹斯雄番,颖脱囊锥。……雄戎其雾,杜路西天。金王跮切,选将百千。甲兵之内,公独冲先。不逾晦朔,破收攻圆。虏降蕃相,金玉来川。……敌㲎幕于雪岭之南,牵星旗于伊吾之北。”[56]
P.3718《阎子悦生前写真赞并序》云:“仿设云龙之势,拒破楼兰。决胜伊吾之前,凶徒胆裂。”[57]
张承奉派遣军队千人讨伐璨微(亦即楼兰)的时间在公元910 年,通过此次战役,给予吐蕃萨毗地区节度使以沉重打击,攻破了石城、萨毗、播仙等城池,开通了于阗与敦煌之间的道路。所谓“蕃丑生降”,即指迫使吐蕃军队投降;“虏降蕃相”,当是指俘获了吐蕃萨毗地区节度使,迫使其投降。吐蕃政权瓦解后,各处地方势力纷纷割据自立,属于赞普宗室者则自称为赞普,非赞普宗室者则自称宰相、节度使、万户长等。吐蕃萨毗地区节度使(其长官藏文称为dmag dpon,意为将军)与河陇西域其它各节度使一样,原属吐蕃东道节度使管辖,吐蕃东道节度使由大尚论担任,在蕃占时期的敦煌汉文文书中也被称为宰相。吐蕃灭亡后,河陇西域地区的吐蕃各节度使绝大多数不复存在,所以吐蕃萨毗地区节度使自称宰相,袭用了原来吐蕃东道节度使的称号。在击破吐蕃萨毗地区节度使之后金山国派遣官员在石城驻守,S.289《李存惠墓志铭并序》记载李存惠父亲李安□任石城镇遏使[58],上引S.4654、P.3718《阎子悦生前写真赞并序》记载在打败楼兰后金山国还北上西征伊吾,伊州地区原来也在吐蕃统治之下,此时该地区的吐蕃、回鹘等势力与吐蕃萨毗地区节度使关系密切,与金山国为敌,所以金山国也对之进行征讨,给予打击。
金山国征璨微后,吐蕃萨毗节度使政权遭到沉重打击,基本瓦解,此后再未见有璨微、璨毗或萨毗出现在敦煌文书之中。后唐长兴二年(931),归义军使节氾润宁、阴住员等出使于阗,同行的僧政范海印和尚,途中遭劫被杀。P.3718《范海印和尚写真赞并序》记载:
“时遇西戎路间(艰),沙漠雁信难通。举郡诠升,乃命仁师透迳。是以程吞阗域,王宫独步而频邀。累赠珍金,宝玩船车而难返。忽值妖窀起孽,鹊公来而无痊。数设神方,天仙降而未免。……承恩聘使,杜隘时穿;东游五岳,奏对朝天。西通雪岭,异域芳传。于阗国主,重供珍琏。王条有限,回路羁缠。”[59]
劫杀范海印和尚的西戎部族应该就是原吐蕃萨毗地区节度使的残余势力。
《新五代史》卷七十四《四夷附录第三于阗》记载后晋天福三年(938年)后晋张匡邺、高居诲出使于阗,路经灵州、凉州、甘州、肃州、瓜州、沙州,然后西入仲云界,过仲云宰相、都督迎候晋使的大屯城(黄盛璋先生认为其地为唐朝之七屯城,今新疆若羌米兰古堡[60]),再向西行,最后进入于阗境内。又记载道:“自灵州渡黄河至于阗,往往见吐蕃族帐,而于阗常与吐蕃相攻劫。”[61]这些与于阗相攻击的吐蕃族帐,正是原吐蕃萨毗地区节度使的残余部众。晋使行记表明此时地处沙州到于阗之间的唐代鄯善地区已为吐蕃人和仲云人共同占据。仲云属于小月氏遗种,又名南山,活动于瓜沙一带祁连山中以及伊吾、大屯城等地,在吐蕃统治河陇西域时期归属吐蕃,随着吐蕃灭亡,仲云力量逐步壮大,成为活跃于上述地区的一支重要部族。有的学者认为仲云是璨微或璨毗(萨毗)[62],实际二者是不同民族。曹氏归义军时期的敦煌写本《寿昌县地境》记载石城、屯城、新城、葡萄城、萨毗城、鄯善城等:
“已前城镇并落土(吐)蕃,亦是胡戎之地也。晋天福十年乙巳岁六月九日,州学博士翟上寿昌张县令《地境》一本。”[63]天福十年为公元945年,这一记载也表明在金山国击破吐蕃萨毗地区节度使之后,其残余势力仍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占据着唐代的鄯善地区,产生重要影响。
显德三年(公元956年)7月,归义军押衙索子全出使于阗,11月还至敦煌。P.3016《索子全状》有如下内容:“所以不惧众云、炎摩多,将军持弓,偻罗之命血战”。众云即活动在鄯善地区的仲云部族,黄盛璋先生认为炎摩多即于阗文ysabadaparrum 的前半部分对音,即萨毗且末,ysaba对应萨毗,daparrum对应且末[64],实际炎摩与萨毗古音也相通(根据喻四归匣和喉牙声转的原则,则声母y与s相通,炎与萨相通,根据古无轻唇音的原则,声母m与p相通,摩与毗相通)如此则炎摩多应该就是占据萨毗和且末一带的吐蕃人,这同样表明在10世纪中叶后,吐蕃萨毗地区节度使的残余势力仍然同仲云部落一起在唐代的鄯善地区活动,为当地重要势力,仍然不断攻击路经此地的归义军、于阗等政权的使节。
综上所述,吐蕃在“安史之乱”以前已经占领了萨毗城,并设置了萨毗军当道节度使(khrom,军镇)管理萨毗城及附近地区。“安史之乱”爆发后,吐蕃大举入侵,唐朝鄯善地区全部为其占领,吐蕃在这里设有萨毗地区节度使(khrom),归属吐蕃东道节度使和德伦盟会(bde blon vdun tsa)管辖。萨毗地区节度使最高长官将军(dmag dpon)仍然驻于萨毗城,在播仙、石城、新城等地派驻万户长、节儿、监军(spyan)等官员对这些地域进行管理,并从本部迁入大量吐蕃、吐谷浑、通颊部众驻扎于当地,管辖本地原有居民。吐蕃灭亡后,张氏归义军时期吐蕃萨毗地区节度使被称为璨毗或璨微,与归义军进行通使往来,于阗独立后也通过萨毗地区节度使辖境进入敦煌,并进而与甘州回鹘、中原王朝等政权、部族建立联系。张氏金山国时期,吐蕃萨毗地区节度使部众不断劫掠归义军、于阗过往使节,张承奉派兵征讨璨微,给予沉重打击,并在石城派驻官员。此后的曹氏归义军时期,吐蕃萨毗地区节度使残余势力仍然与仲云部族一起占据着鄯善地区,为当地一支不可忽视的重要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