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 宁,徐晓璐
(中共中央党校科学社会主义教研部,北京 100091)
2018 年3 月,美国总统特朗普签署301 备忘录,触发中美贸易战。特朗普政府违反世贸组织规则的贸易霸凌行径,与制约美国社会发展的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基本矛盾有着紧密的联系。结合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基本矛盾的新发展,分析中美贸易战的深层次原因,对坚定信心、有效应对贸易战升级风险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马克思主义创始人在深入考察19 世纪中期西欧资本主义社会经济运行规律的基础上,阐述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基本矛盾及其主要表现形式。
马克思通过揭示资本主义生产的双重性、商品生产的内在矛盾与生产社会化的基本趋势,为资本主义社会基本矛盾理论的形成奠定了思想基础。
关于资本主义生产的双重性。马克思在《资本论(1863-1865年手稿)》中指出,资本主义生产过程既包含资本的再生产过程,也包含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再生产过程,而且是这种关系在日益增长的规模上的再生产。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力随着生产方式的发展而进步,在资本规模不断扩大的同时,工人阶级的数量和贫穷也发展起来。这就意味着,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必然会导致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对立。
关于资本主义商品生产的内在矛盾。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1857-1858 年手稿)》中指出,资本主义商品生产过程中具体劳动的个体性与抽象劳动的社会性之间存在对立,这一矛盾是导致资本主义社会各种矛盾的根源。具体地说,在资本主义商品生产过程中,个体生产的产品要转化为货币才能显示出社会性。当个体的具体劳动不被社会承认时,具体劳动的个体性和抽象劳动的社会性之间的矛盾会不断累积,引发经济危机。
关于资本主义生产社会化的基本趋势。马克思指出,资本的高度集中化与劳动、土地和其他生产资料使用的社会化是资本主义生产的基本特征,二者之间存在着对立。“生产资料的集中和劳动的社会化,达到了同它们的资本主义外壳不能相容的地步,这个外壳就要炸毁了。资本主义私有制的丧钟就会敲响,剥夺者就要被剥夺了”。[1]也就是说,生产社会化与资本集中化之间的矛盾最终将导致资本主义社会的灭亡。
以马克思的上述分析为基础,恩格斯在《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中,系统地阐述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基本矛盾理论。恩格斯指出,资本主义社会的基本矛盾是生产的社会化和生产资料的私人占有之间的矛盾,[2](P658)它在阶级关系上表现为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的对立,[2](P659)在生产环节中表现为个别企业内部生产的有组织性与整个社会生产的无政府状态之间的矛盾,[2](P661)在消费环节中表现为生产无限扩大的趋势与劳动者有支付能力的需求相对缩小之间的矛盾。[3]
一百多年来的历史进程表明,马克思主义创始人所揭示的资本主义社会基本矛盾理论没有过时,生产的社会化和生产资料的私人占有之间的矛盾仍然是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基本矛盾。同时也要注意到,自20 世纪80 年代末期以来,随着以金融垄断资本为主导的经济全球化迅速发展,资本主义进入了新的发展阶段,社会基本矛盾的表现形式也发生了一些新变化。
在资本主义社会内部,当代资本主义基本矛盾突出表现为工人阶级的相对贫困化和相对生产过剩。19世纪的西欧,多数工人处于绝对贫困的生活状况,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在经济领域的对立呈现出显性特征。二战后,资本主义国家普遍进行了社会改良与调整,工人阶级的生活状况有了一定程度的改善,但是这种改善并没有改变工人阶级被剥削的社会经济地位。在工人阶级通过劳动创造社会财富的同时,资本家集团凭借对生产资料的占有,在分配环节中攫取大量财富,导致工人阶级实际收入的增长速度远远落后于资本家集团财富的积累速度。工人阶级的财富在社会总财富中所占的比重愈来愈少的现象,就是工人阶级的相对贫困化。随着工人阶级的生活状况由绝对贫困转变为相对贫困,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在经济领域的对立呈现出隐性特征。工人阶级的相对贫困化,制约了消费能力的提升,造成了资本主义社会有效需求不足;与此同时,以利益最大化为首要目标的企业资本在缺少有效调控的前提下,极易造成生产过剩;其基本原理与“资本主义生产无限扩大的趋势与劳动人民有支付能力的需求相对缩小之间的矛盾”一致。有所不同的是,以种类繁多的金融衍生品为载体的虚拟经济的虚假繁荣,将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全面生产过剩的危机暂时掩盖起来,表现为相对生产过剩。然而,由于虚拟经济是建立在实体经济基础上的,当实体经济领域的资本以滞销商品或坏账的形式出现,并发生急剧贬值时,虚拟经济体系就会随之崩塌,生产过剩的危机将会全面爆发。
在资本主义国家与社会主义国家之间,当代资本主义基本矛盾突出表现为两种意识形态的较量。从国家层面看,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的对立上升为资本主义国家与社会主义国家之间的对抗。从社会主义国家诞生之日起,这种对抗就从未停止。在不同的历史阶段,两者对抗的方式和手段有所不同。21世纪以来,随着世界形势的发展和时代主题的变化,意识形态的较量成为两者对抗的主要方式。
意识形态,是指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中,服务于建立或维持统治关系的观念体系。[4]资本主义意识形态以自由主义为指导思想,以生产资料私有制为基础,追求人的自由、平等、博爱。私有制的弊端使这种追求流于形式,在实际生活中表现为极端的个人主义、拜金主义、享乐主义,反映出剥削阶级的世界观和阶级本质。社会主义意识形态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思想,以生产资料公有制为基础,提倡爱国主义和集体主义,反映出无产阶级的世界观和阶级本质,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是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的本质体现。[5]经济基础的不同是社会主义意识形态与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本质区别。根据马克思主义创始人对社会经济运行中“生产、交换、分配、消费”环节的考察,生产资料所有制的性质对社会财富的分配方式起着决定作用。在生产资料私人占有的资本主义社会,社会财富的创造与占有之间必然相互分离。只有在实现了生产资料社会占有的社会主义社会,才能够从根本上终结社会财富与占有之间的分离,使人在经济、政治、思想领域的平等与自由不再是乌托邦式的理想。
在世界范围内,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基本矛盾突出表现为反全球化与逆全球化潮流。资本主义生产以无限度地追求剩余价值为目标。为了获得尽可能多的廉价劳动力和更广阔的消费市场,在条件成熟后,资本会冲破地域的限制,向世界各个角落扩张。20 世纪80 年代末期以来,以金融垄断资本为主导的经济全球化迅速发展。它在推动世界生产力发展的同时,负面影响也逐渐显现。20 世纪90年代中期,反全球化思潮与运动开始兴起。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后,西方资本主义国家中的反全球化与逆全球化潮流日趋明显。值得注意的是,经济全球化的负面影响并非由全球化趋势本身所产生,而是源于资本主义自身的结构性矛盾。以经济危机为例,在全球化进程中,资本主义社会内部的经济矛盾扩展至世界范围,演变为世界范围内个别跨国公司生产的有组织性与世界市场生产的无政府状态之间的矛盾,凸显为世界市场生产的盲目性与无计划性,由此引起的生产失调现象以及生产和消费之间的矛盾是引发经济危机的重要原因。从资本主义国家内部来看,随着国内制造业的转移、资本密集度的提升以及金融危机的持续影响,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出现了工人失业数量增多、中等收入阶层生活水平下降、中小企业主资产缩水等一系列社会危机。在民粹主义的影响下,部分社会成员,尤其是利益受损的低收入群体,产生了对自身工作岗位被取代、资源财富被抢夺的恐惧,表现出盲目的排外性,成为反全球化的支持力量。从世界范围来看,金融危机后,国际贸易与投资的规模与增速明显放缓,资本主义国家经济长期陷入停滞状态,复苏乏力。出于自身利益的考虑,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政府相继采取了一系列逆全球化的举措,包括实行贸易保护主义、出台反移民反难民政策等。
作为世界上最大的资本主义国家,美国的发展也受到资本主义社会基本矛盾的制约,主要表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第一,美国工人阶级的相对贫困化,加剧了爆发社会冲突的风险。2016年,在美国极具影响力的布鲁金斯学会发布了一份关于国民财富增长的报告,报告指出,在1973年至2016年间,剔除通胀因素的影响,美国工人实际收入年均增长为0.2%,同期美国人均GDP 由2 万美元增长到5.7 万美元。同年,美国联邦储备委员会发布的《消费者财务状况调查报告》显示,美国收入前1%富人的财富占国民财富总额的24%,创历史新高,低收入者的国民财富占比却不断下降。工人阶级的相对贫困化,加深了工人与资本家之间的矛盾,加剧了爆发社会冲突的风险。前些年发生的纽约民众占领华尔街,以及进一步席卷美国诸多城市的大规模抗议行动,就是很好的证明。
第二,相对生产过剩,阻碍了美国经济体系的良性运行。首先,相对生产过剩会导致生产与消费关系的失衡。美国工人阶级的相对贫困化,造成社会消费需求不足;与此同时,随着在实体经济领域投资回报率的下降,大量资本涌入以金融衍生品为载体的虚拟经济领域,虚拟经济的虚假繁荣,刺激生产规模盲目扩大;激化了生产与消费的矛盾。其次,生产与消费关系的失衡会进一步发展为收入与消费关系的失衡。为了扩大有效需求,美国鼓励公民借贷消费,即通过透支未来收入增强当前的消费能力,在实际收入没有明显增长的同时,美国低收入家庭的债务节节攀升,激化了收入与消费的矛盾。生产与消费、收入与消费关系的失衡,阻碍了经济体系的良性运行,为金融危机埋下了祸根。例如,2006年美国次贷市场大批借款者未能按期偿还贷款,银行回收的房屋急剧贬值,引发次贷危机,2007年进一步升级为全球金融危机,使世界经济陷入了萧条。
第三,反全球化与逆全球化潮流,推动了美国战略理念的转变。二战以来,美国以“世界领袖”自居,奉行“全球主义”理念,主导建立了包括联合国、世界贸易组织在内的一系列国际组织,从中受益匪浅。近十年来,美国经济遭遇金融危机、制造业发展乏力、失业率居高不下等多重挑战,“全球主义”理念受到冲击。2017 年,特朗普就任总统以来,美国战略理念出现了重大转向,由“全球主义”转向“美国优先”。特朗普在就职演说中宣称:“从今日起,一种新愿景将治理我们国家,从今日起,只能是美国优先。”[6]“美国优先”涵盖贸易、税收、移民、外交等诸多领域,突出表现为贸易保护主义和单边主义。特朗普政府认为,美国在经济全球化进程中处于不利位置,其他国家都在“占美国的便宜”。美国不能再容忍这样的不平衡,因此要实行贸易保护政策,通过关税战等手段构建国际经济新秩序。与此同时,特朗普政府消极对待多边合作,不愿承担更多国际义务。2017年至今,美国先后退出《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维也纳外交关系公约》、《中导条约》等国际性条约,以及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联合国人权理事会、万国邮政联盟等国际性组织与合作机构,单边主义倾向明显抬头。
第四,意识形态的较量,强化了美国对社会主义国家的战略猜忌。二战结束后,世界分裂成以美国为首的西方资本主义阵营和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阵营,在近半个世纪的两极格局中,双方形成了“非赢即输”的零和思维。苏联解体后,零和思维并未销声匿迹,美国始终对俄罗斯、中国等国家保持高度战略警惕,并且在特朗普就任总统以来有愈演愈烈之势。2017 年12 月,特朗普智囊团核心成员史蒂夫·班农在日本东京发表题为《中国摘走了自由市场的花朵,却让美国走向了失败》的演讲,阐述了“关于中国获取世界主导地位的计划”。同月,特朗普签署发布《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将中国与俄罗斯列为试图改变国际秩序现状的“修正主义国家”,并把中俄两国视为美国的第一大威胁。2018 年1 月,美国国防部发布2018 版《国防战略报告》,首次将中国定位为“战略性竞争对手”。
要实现特朗普提出的“让美国再次伟大”的战略目标,必须要破解上述制约美国发展的瓶颈,特朗普政府将贸易战视为解决这一难题的灵丹妙药。
特朗普政府认为,中国推行不公平贸易手段导致美国贸易逆差持续增长,为实现中美“公平而对等的贸易关系”,要通过提高关税等手段,对中国贸易不正当获利进行惩罚。特朗普政府对中方的要求主要包括:削减2000 亿美元对美贸易逆差;停止对“中国制造2025”行业补贴和政府支持;保护美国技术和知识产权;降低关税;对美国农产品和服务扩大市场开放等。
特朗普政府对华贸易战的逻辑主要包括四个维度。第一,对华贸易战,是转移国内社会矛盾的需要。特朗普政府认为由贸易逆差导致的社会财富与工作岗位的流失,是造成美国工人阶级低收入、高失业的直接原因,由此造成的美国工人阶级的相对贫困化,加剧了爆发社会冲突的风险。因此,特朗普政府要求中国削减对美贸易逆差。第二,对华贸易战,是解决国内生产过剩危机的需要。特朗普政府认为由贸易逆差导致的商品与服务的滞销,是造成美国社会相对生产过剩的重要原因,而相对生产过剩,阻碍了美国经济体系的良性运行。因此,特朗普政府在要求中国削减对美贸易逆差的基础上,进一步要求中国降低关税、对美国的商品和服务扩大市场开放。第三,对华贸易战,是构建国际经济新秩序的需要。特朗普政府认为现有的经济全球化趋势与国际多边贸易体制并不公平,使美国经济利益受到严重损害,要用符合“美国优先”理念的国际新秩序取而代之。作为多边贸易体制坚定维护者的中国,不可避免地成为特朗普政府贸易惩罚的主要对象。第四,对华贸易战,是打压中国战略崛起的需要。意识形态的对立,强化了中美两国间的战略猜忌。特朗普政府认为中国有获取世界主导地位的计划,一是通过“中国制造2025”,发展统治全球的制造业;二是通过“一带一路”,进行地缘政治的扩张;三是通过5G网络,抢占科技制高点;四是通过金融技术,成为世界资本市场的重要力量;五是通过人民币国际化,挑战美元国际储备货币的地位。为了打压中国战略崛起的势头,保持美国在科技领域的优势地位,特朗普政府要求中国停止对“中国制造2025”行业补贴和政府支持、保护美国技术和知识产权。
截至目前,特朗普政府立场强硬,中美贸易战不断升级。随着中国产业升级和中美高端领域竞争的加剧,中美贸易摩擦呈现长期化趋势。
综上所述,意识形态的较量、工人阶级的相对贫困化、相对生产过剩、反全球化与逆全球化潮流是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基本矛盾的主要表现形式,它们制约着美国社会的发展,是特朗普政府对华贸易战的深层次原因。理性认识资本主义社会基本矛盾表现形式的新变化,是坚定不移深化改革、有效应对贸易战升级风险的思想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