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县城里住了几年的李油毛子,今年终于搬回老家油坊村了。
乡亲们问李油毛子,是不是儿子不孝顺,或者儿媳妇嫌弃什么的?可没等乡亲们的话音落地,李油毛子就急了,又摇头又摆手!在李油毛子一连串的“不是,不是”里,鄉亲们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李油毛子每年清明回来烧纸,总要小住两三天,叫几个邻里老汉们喝酒,说起儿子和儿媳,李油毛子那是赞不绝口啊!
——油毛子是什么?油毛子就像铁匠、木匠、鞋匠一样,是人们对制作油品匠工的称呼。
也是,李油毛子要不是儿子李明成事,从当小工开始,到当上了工头,在县城买下了房子,还娶了吃公家饭的婆姨,哪能轮上他进城了?李油毛子却不会享福,总说县城就不是人住的地方,早晚屁股大的地方人们狗混油似的,整天喇叭里的叫卖声比驴嚎还难听!狗混油是说狗们发情挤作一堆。乡亲们就笑,李油毛子一点没变,还是满嘴脏话。可一回到老家油坊村,李油毛子像变了一个人,山里走一圈回来都要夸上一气,空气里都是清香,那花儿开的才叫自然。哪像城里,把花儿都圈在公园里不说,还要捆绑起来,他害怕听那些花儿的哭声。还有乡村的宁静,麻雀们的叫声像是过滤了一样;不,一声声都像是让谁擦去了灰尘,甜甜的、亮亮的。还有小河,县城的那条芦河,夏天里人都不敢靠近——真的是臭气熏天。哪能跟咱油坊村的清水河比,信天游一样从山间流过,孩子们的笑语在浪花里飞溅,又在冰面上划下了一道道白印……
在县城住的那几年里,没害过病的李油毛子成了药罐罐。整天不是头疼,就是腰酸背痛。芬必得、布洛芬缓释胶囊、麻黄碱、小柴胡颗粒、清热消炎宁胶囊,还有老君炉藤黄健骨丸,以及儿子找老中医配的活血化瘀的一服服草药——一天一把药片,外加一碗草药汤。夜里也睡不踏实,席梦思床垫软得像稀泥,睡在上面总有一种要掉进去的感觉。他背地里跟我骂儿子,这哪是孝敬,这是捅他时间的刀子。尽管没一滴血,但他梦里都在无声地喊着疼。他抱怨泛着骨质光泽的大米,他抱怨没有一点嚼头的蒸馍,他抱怨那些味同嚼蜡的快餐。即便炖一锅肉,吃出来的是饲料的陈腐。独自喝两盅酒,再也喝不出当年的味道。他心里还在骂“图省事把嘴缝住吃风屙屁好了!”李油毛子跟孙子说,他们双梁双榨的老油坊,几里远就能嗅到炒麻子的香了,红柳油篓子总也驮不完的清油,“那油香得在脑子里转圈圈”。
孙子却坚持说,他最爱吃的是汉堡!
李油毛子回乡,其实只是他不习惯县城里的生活,不值得大惊小怪。油坊镇却将李油毛子回乡与美丽乡村建设联系在了一起。村村实现了通水、通电、通油路,而退耕还林和封山禁牧让山绿了水清了,住在县城李老汉才重回村里住。李老汉就是李油毛子,这是乡亲们叫了几十年的名字。油坊镇在宣传李油毛子回乡的报纸上,也没问到李油毛子的大名,只好写成“李老汉”了。
谁知才一个星期,李明和婆姨开着小车回来接李油毛子回县城。
李油毛子一下生气了,问儿子和儿媳:“你们为了显孝心,还是为了让老子活得自在?”李明面红耳赤,一时无言以对。李明婆姨接过话:“爸啊,李明这几天头都抬不起了,你让我们晚辈咋做人?知道的说你想回乡下住,不知道还以为是我们不孝敬老人!”李油毛子梗着脖子说:“几年了,你们把老子当囚犯似的圈在家里——扫院、浇花、看门、带孩子,我不过是你们免费的老保姆!”李明婆姨看李明。李明右手指甲抠着左手指甲,说:“爸,咱一家人,你咋说起两家话!”李油毛子像彻底恼了:“谁跟你是一家人?你给老子快滚,再都不要来——这是老子的家!”李明婆姨又说:“爸,你回来了,病不治了?”李油毛子说:“我没病,治什么治!”
李明和婆姨无奈,只好返回县城。
乡亲们不解,李油毛子笑:“不狠一点,他们哪能让我在这里住安稳!”
李油毛子又院里院外忙活开了。他将废弃的碾磨重新修砌安装起来。找出同样被废弃的笸箩、簸箕、面箩儿,收拾干净。那天油坊镇集市,李油毛子又买了一头毛驴回来,他用锯成两瓣的铁桶当驴糟。养鸡、喂猪、耕田、种地,一个春天,李油毛子没闲过一天。不知不觉间,李油毛子不再吃药了,看上去,晒黑了不少,但比之前硬朗多了。左邻右舍夜里来聊天,李油毛子说:“人就不是闲着的,闲着闲着,就闲出毛病来了!”左邻杜老汉说:“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们想进城,大街上怕也不让睡!”右邻张老汉说:“人比人活不成,你是没事找事,我们是事找人啊!”李油毛子唉叹:“你们不知道,城里人是怎么活的?后生们几步路还要坐出租车——一个个腿像折了似的!大女子拉着一条公狗遛——也不知道什么是羞耻!唉——”李油毛子指着箱子说:“半箱子都是药,头不疼了,腰开始疼;腰疼刚治好了,头疼又发作,这几年也不知吃了多少药——你们谁受过这号罪?我觉得吧,劳动出上一身汗水,能顶在医院输几天液!”
小满前后栽瓜种豆,头伏荞麦二伏芥,三伏种得好白菜。李油毛子像农历节气里的一个老巫师,在念叨农谚的同时,让一块块早已荒芜的山坡,长出了春天的色彩和夏天应有的景象,也长出了李油毛子心里的喜悦。李油毛子的鞭子在山坡上炸响,李油毛子的锄头挂着早晨的露水,李油毛子的信天游在暮色里响起:“前半夜想你吹熄灯,后半夜想你翻不转身。”
张老汉在垴畔上笑骂:“你个老不正经的油毛子!”
李油毛子又跟张老汉说起那个被方便面火腿肠了的县城,那个完全被机器粗糙了的县城。乡亲们也就知道了,城里人原来活的是电视和手机,活的是歌厅和麻将馆,活的是忙碌的电梯、红绿灯,活的是快餐店里一样的口味,活的是公园里的塑料桃花,还有夏天的一条臭水河……时间久了,搁谁也受不了,难怪李油毛子要搬回来住!
驴子的一声嚎叫,李油毛子像是被吓了一跳。他转身大骂:“把你先人的,老子把你当儿子养着,你还叫什么叫!是不是闲着无事了,那就推磨!”李油毛子牵着驴,套好磨绳,又给驴蒙上他才缝好的蒙眼,“驾驾”地喊着,开始推麦子。为了这些麦子,上次儿子李明回家,他说想要麦子。儿子说:“都面粉了,哪有麦子?”他反驳:“没有麦子,哪来面粉?有驴有磨,我自己推面吃啊!”李明再来,只送来一袋优等面粉。李油毛子又发了一次驴脾气,儿子才不知从哪儿给他买回两袋麦子来。
石磨像一群蜜蜂嗡嗡地叫着,面粒从磨缝不间断地落到磨盘上,比流水轻,比雪花重。一条山石间逶迤流淌而来的小河,响着古老而悠远的歌声。李油毛子竟有些陶醉起来,城里人哪里知道这些啊,谁敢说这不是他们所谓遠方的风景。在一阵阵麦子的清香里,小小面粉的瀑布仿佛从他心的高处雪花似地落下。毛驴吧嗒吧嗒的蹄音和着蜜蜂嗡嗡的叫声,很有一种自然的节奏,好似这瀑布里小小的雷声,在轻轻擂响……
“毛驴子快来空磨响,我想那妹子没心肠。”
杜老汉哼着酸曲儿走进院子。李油毛子一走神,忘记往磨眼里拨拉麦子了。毛驴拉着空磨转,面粉的瀑布也不再落下来。杜老汉笑:“你个油毛子,是不是想你城里哪个老相好了?”李油毛子的思绪似一阵突然停下来的春风,而摆动着的柳枝还静静地悬在半空里。他跟着笑:“哪有什么老相好——自从李明他妈那年走了后,心早跟着死了!”杜老汉像无意间窥到了李油毛子心里的秘密,又不依不饶地追问:“那怎么让空磨响了半天?”李油毛子也不藏不掩,说起他今天才发现的风景。石磨的歌,面粉落下的瀑布。杜老汉笑得前仰后合,说:“这要是风景,那我们都能发财了——我在硷畔上给你卖门票,让城里人都来看!”
张老汉听着笑声也来了。张老汉问:“有什么喜事?你俩高兴得像两只老喜鹊!”杜老汉就说起了李油毛子的风景。三个老汉笑作一团,说着乡村里的农活要真的成了景观,城里人有兴趣跑来看了,哪还用他们把东山的日头背到西山上去,一天天地熬日子。
李油毛子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说:“我看这是迟早的事情!”杜老汉和张老汉很是吃惊,李油毛子的话题又回到了县城。一个老干部,退休没事干,走村串户把碾磨、牛车、风扇、笸箩、簸箕,以及镢头、铁锨、犁、耧、耙等农具,收了几大房子,在郊区建起了一个民俗博物馆,学生娃们还都跑去看稀罕!李油毛子又补充说:“真的笑死人了——这也能展览?那咱们的驴呀、牛呀、羊呀、猪呀、鸡呀,就能动物园了!”
张老汉唉声叹气地说:“我那孙子,二十大几的人了,连什么农活都不知道——没人种地,以后吃什么呀!”杜老汉跟着说:“唉,发明这个机,发明那个弹,总不能发明一个太阳能的帽子,让人跟树一样活吧!”李油毛子说:“让他们回来种地,怕跟登天一样难——他们又哪会种地!”
杜老汉帮李油毛子卸下磨,张老汉帮李油毛子箩面,院子里响起一阵快乐的农歌。
李油毛子抱回柴火,炊烟升起来了。李油毛子说啥也要留杜老汉和张老汉在家吃晚饭。他们要吃白面蒸馍,酵子昨黑夜就发好了,是昨天新磨的面粉。蒸笼腾起的热气中,麦子的香跟着在窑洞里飘起。杜老汉说:“油毛子啊,你这手艺还没丢了?”张老汉接着话:“你开油坊那阵儿,咱们都穷啊,腊月里孩子就盼着能吃到你蒸的一个白面馍!”
说起往事,李油毛子眼前的镜头一下就拉远了。
百十里路上,只有李家油坊双梁双榨。也就是说别的油坊一百斤麻子出五十多斤的麻油,而李家油坊可以出到六十斤还有零头。一个冬天里,李家油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装满清油的红柳油篓子摆了一地。一进入腊月,所有来取油的乡亲们,都可以吃到两个白面馍。李家油坊的白面馍椽头一般大,虽说一个只有二两白面,可如李家油坊的信誉一样绝不掺假。那馍吃一口韧,嚼两口香,第三口咽到肚子里,就叫人永远地记住李家油坊了,也记住李家油坊的椽头馍了。乡亲们都知道李家油坊的规矩,也就到了腊月才驮着麻子、黄芥,去李家油坊换油。为的就是让跟来的馋嘴孩子,能吃到白面馍馍。
还是椽头馍,杜老汉和张老汉不等李油毛子端上小米粥,便狼吞虎咽起来。一边吃一边啧啧夸赞,李油毛子前世一定给玉皇大帝当过厨师,要不咋有这手艺!李油毛子调好一碟小白菜,笑着端上香喷喷的小米粥,说:“我把手艺传给你俩,出去肯定能挣钱。”杜老汉说:“咱合伙在县城开一个蒸馍铺——就叫三老汉蒸馍好不好?”张老汉举手说:“我一万个赞成!”李油毛子反对:“我才不去县城哩——你俩去吧,我可以给你们入股!”张老汉和杜老汉高兴得合不拢嘴,像走路一脚踢出了一个金元宝。不,他们更像是有了人生的目标,属于他们晚年的美好事业。
可第二天,杜老汉和张老汉就来给李油毛子诉苦。
杜老汉说,儿子听说他要到县城开蒸馍铺,就像一盆冷水从电话里泼来。还说“钱要是这么好挣,我早是李嘉诚了!”跟着就是一顿冷嘲热讽。杜老汉问李油毛子谁是李嘉诚?没等李油毛子回答,张老汉骂,现在儿子成老子了!又不跟他们要一分钱,咋就什么都不能做——就让等死了?“我丢谁的人,现谁的眼了?”杜老汉又问李嘉诚:“没听说你们李家还有这么个能人?”李油毛子笑:“我听李明说起过——李嘉诚是香港一个房地产的富翁。”
李油毛子也没想到,张老汉和杜老汉一脚踢出来的金元宝,才一夜就变成金箔纸了!他们的事业,也像梦一样,只做了那么一会就破灭了。李油毛子安慰说:“咱们先不要急,等有机会啊,咱就在油坊村开一个农家餐馆——就叫三老汉食堂。”杜老汉和张老汉眼睛里瞬间又有了光泽,他俩相信李油毛子,相信他们的晚年注定不会凄凉。
一个夏天,李油毛子听着窑洞里燕子的呢喃,跟张老汉、杜老汉说着比电视里鬼哭狼嚎的歌好听多了!
乡亲们说李油毛子的六月才叫六月,李油毛子的山坡才叫山坡。几颗丑南瓜在院子里争风吃醋,一窝土蜂嘤嘤嗡嗡地飞来飞去,一只奶山羊在硷畔下的草丛走秀。李油毛子最喜欢水瓮里的月儿,撒娇一样,一瓢舀出一个一口喝下,却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儿又回到水瓮里了。不知不觉间,李油毛子的肚子喝下半瓢凉水,也不再咕噜咕噜地响。
在县城的这几年里,李油毛子好像没出过汗,哪怕五黄六月的大热天。他从头到脚被一身病缠着,半夜,经常无缘无故地抽筋,他猛地坐起来,呲牙咧嘴搬扯一阵脚趾头,睡意却没了。肚子也跟着出毛病,冷水不敢喝,哪怕是李明一箱一箱买回的矿泉水,只要喝进肚里,便开始作怪,好像喝下去了一朵奔腾的浪花,在肠胃里不安分地跳跃起来。他想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变得娇贵了,是老了吗?可他还不到七十岁啊!
那年老伴一走,儿子李明就开始鼓动李油毛子进城。什么农村脏、乱、差不卫生,什么农村偏远、落后条件差。而城里什么都好:吃——有餐馆,穿——有衣铺,住——有酒店,行——有的士。总之一句话,只要你有钱,什么都有——可钱不是人人都有啊!县城就是文明,县城就是文化。李明把县城的好处说得天花乱坠,也可以说李油毛子是让儿子李明哄进县城的。
到县城没多久,李油毛子便生出一堆的烦恼。噪音,噪音像一把把看不见的刀子,从早到晚刺着他的耳朵;雾霾,雾霾在笼罩了县城蓝天的同时,也像一张网笼罩住了他的眼睛。李油毛子心里像揣了一块冰冷的石头,他不知何时才能焐热。他想找人拉话,可没人愿意听他的油坊村。可他又不会说西安、北京——他去也没去过的地方。他想跟小孙子玩,谁知小孙子也嫌他,嫌他没有妈妈、爸爸的香水味。小孙子还拿来香水,突然喷了他一身——这哪是什么香啊!分明就是一股臭味,从他心里弥漫开来……
李油毛子却不能说回去。
儿媳刚生了二孩。李明在医院伺候,照看大孙子的任务就落在了李油毛子身上。那些天,他一早要给孙子买回豆浆和油条,再给孙子穿好衣服,一口一口地喂孙子吃早餐——他哪里是爷爷,是真正的孙子!中午要带孙子出去吃麦当劳。李油毛子却一口也不想吃,回家路过一家饺子馆,他匆匆打包半斤回去。晚饭的任务更重,孙子经常是这一家的鸡蛋面没吃一半,忽然又想起要吃另一家的小笼包子——他只得吃孙子剩下的那一半了。李油毛子背地里跟李明说,把孩子惯坏了——吃饭还要哄着一口一口地喂。李明还笑:“现在孩子都这个样!”
等儿媳产假到期后,李油毛子的任务就更重了。不仅仅要照看两个孙子,喂大孙子吃饭,给小孙子热奶,还要防备大孙子把小孙子扔出门外。大孙子视小孙子仇人一样,以致厨房的门也要锁上,生怕大孙子挥舞着一把切刀冲到弟弟面前。这让一家人整天提心吊胆不说,还要想方设法地化解大孙子心里莫名的深仇大恨。
小孙子上幼儿园了,大孙子也不再仇视弟弟,两个孩子也能玩到一起了。李油毛子终于盼来了日思夜想的回乡机会儿。在两个孙子的寒假里,他其实就回到村子里开始收拾窑洞,擦洗锅碗瓢盆。几年了,窑洞仿佛不认识他似的,灰头土脑不说,全没了往日的人气;院子里倒塌的碾磨不认识他了,僵着脸看他;硷畔上歪脖子柳树不认识他了,欲言又止;沟口口刮过的风不认识他了,却扯住他的衣襟……
李油毛子的秋天才叫秋天,李油毛子的糜穗才叫糜穗。张老汉和杜老汉啃着李油毛子玉米的清香,跟他说起一年的好收成,其实也是一种美好的心情,比晒太阳的黄花菜还好,比母鸡下蛋咯咯的鸣声还好。李油毛子说着山里的空气比药管用,说着县城在冰箱里照样长的黄瓜。还有他们只施农家肥的庄稼,他们只喂青草和五谷杂粮的猪羊。
只是村口的油坊早已破败不堪,再不能人欢马叫了。几年前,李明曾想拆掉废弃的李家油坊,说两根油梁能做几个长条桌子——这是城里人现在摆在家里的时髦。李油毛子骂李明败家子:“油坊是李家先人留下来的,咋轮到你来拆了——眼睛就盯着钱!”
细算李家油坊关门都快三十年了,油缸底子还汪着一层亮亮的油泥。每次走进落满尘土的油坊,一阵淡淡的余香,浸肌入骨,润心滋肺,当年的热闹情景又在李油毛子的记忆里闪现。十几年里,李油毛子从二师傅到大师傅,再由大师傅升任李家油坊的掌柜,李家油坊也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变化。李油毛子首先是抓管理,将原来只管收料、过秤、付油、记账的会计和大师傅的工作进一步细化。大师傅兼顾二师傅的生产,必需监督炒锅、蒸锅、搅梁、下坑出油等重要环节;会计则需参与到除杂、清洗、晾晒和赶碾子的活计中,并量化每道工序,而不是坐在办公室里学做甩手掌柜。其次是出油率,李油毛子结合多年的经验,油料在炒制过程中只炒半熟,最忌讳的是焦煳,火候把控不好,影响出油率不说,还破坏了油品清香的口感——百斤麻子出油率提高了三到五斤。再次是质量了,李油毛子提出,生料不出蒸锅,焦料不下油炕,李家油坊的油品金黄油亮,香气浓郁,品牌一样远近闻名起来。最后当然是效益了,在李家油坊效益的提升中,李油毛子又提出让利给大家的发展理念,每年从腊月开始,给所有到李家油坊来换油品的乡亲们免费送两个白面馍馍!
石碾吱吱作响,蒸锅热气腾腾。在李油毛子的一声号子里,大伙儿一个个目光炯炯有神,全神贯注,手脚搬、挑、腾、挪并用,身体伸、倾、迎、俯之间,油梁升起落下,木楔越加越多,一声号子一锤油啊,香喷喷的清油像小溪流汩汩流进了油坑,流进了千家万户的饭桌,也流进了乡亲们的心田……
现在让李油毛子遗憾的是,他只在一块块磨扇似的麻坨上压了“李家油坊”。而那些红柳油篓子,并没有“李家油坊”的品牌标志。
李油毛子跟张老汉、杜老汉说,他要维修李家油坊。张老汉和杜老汉笑李油毛子:“难道还想榨油不成?”李油毛子说:“榨油机淘汰了油坊,可我们不能被时代淘汰。”李油毛子把他的想法告诉张老汉和杜老汉,油虽说榨不成了,但古朴的油坊可以成为油坊村的一道風景。李油毛子又说:“这样也可以与我们的三老汉食堂融为一体——听说人家都出卖起了荒凉,我们展示传统饮食文化一定没错。”杜老汉说李油毛子:“城里这几年,你好像上了一回大学,说起什么来都是一套一套的!”
李油毛子盯着杜老汉,像发现了什么宝藏。杜老汉心里直发毛,说:“你还想卖我也——卖我也没人要啊!”李油毛子哈哈大笑:“就是卖你!老杜,你最会唱信天游——都什么非遗保护了,你再吼两声我听。”
杜老汉跟着笑,不客气吼起了信天游:
三十明沙二十里水,
五十里路上我看妹妹。
墙头上跑马还嫌低,
面对面坐下我还想你。
李油毛子和张老汉一起拍手,李油毛子说:“老杜这嗓子,不唱信天游算糟踏了。”张老汉好像突然开窍:“咱三老汉食堂,迎接客人就老杜的信天游了!”
秋收后,李油毛子本想叫李明找人来维修油坊,又担心儿子不答应,就自己请了几个老木匠,叫来张老汉、杜老汉帮助,开始李家油坊的全面维修。没想到竟让李明知道了,打电话问:“老爸,你还当你十八了?”李油毛子骂:“老子十八——八十跟你有什么关系!”第二天,李明还是回来了一趟,表明要支持老爸,所有维修费用都有他支付。李油毛子却不领情,即使钱不够了,也算是借儿子李明的。
老年前,李家油坊的维修才算完工。麻汤饭,撑灰汉。李油毛子用小锅榨了一锅麻油,做了一大锅麻汤饭招待大家。在一阵饕餮的吸溜声里,“李家油坊”鲜红的幌子迎风飘起,像一面旗帜,像迎春红灯笼,让油坊村迎来一种时代的气象。
“三老汉食堂”接着正式开业。地址就选在了李家油坊,这是李明请省城专家来设计的。李明在县城请了一桌朋友,小车站了半道院子。乡亲们都来看热闹,像谁家过喜事一样。杜老汉头上拢了羊肚肚手巾,烟袋道具似的在手里扬起,吼着粗犷的信天游……
张老汉上大学的孙子二毛喊:“我的爷爷们哟——你们难道成精了!”
霍竹山—1965年8月生于陕北。中国作协会员,已在《人民文学》《解放军文艺》《青年文学》《中国作家》等报刊发表作品二百六十多万字,入选几十种选集,获得陕西省优秀文学作品奖、第五届柳青文学奖等。著有长篇小说《野人河》《黄土地》等12部文学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