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丹与水百合
第一次知道有种植物叫水百合,是在爱伦·坡的作品《静——寓言一则》里:“那条河中的水有一种令人作呕的番红花颜色,而且那水不往海里流,而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火红的太阳下奔腾翻滚。从那条河的软泥河床向两岸延伸数英里,是一大片长满巨大水百合的苍白的荒原。水百合在那片荒原上喟然相对,长吁短叹,朝天上伸着它们又长又白的脖子,永不停息地摇晃着它们的头。它们发出低沉而连续的声响,就像是地下水汩汩溅溅。”“那是个夜晚,天在下雨,往下落时是雨,但落下来后是血。我站在水百合丛的泥淖里,雨浇在我头上,那些百合花在孤寂与凄凉中相对喟然,唉声叹气。”一个鬼气森森的荒原,一片凄切哀怨的水百合,一切是那样不可预测,一切又似乎早已注定:现在要发生的,只是再一次发生。
有资料说水百合就是睡莲,让人气岔,睡莲怎么可能“朝天上伸着它们又长又白的脖子”。或许有些地方确实将睡莲呼为水百合的,但《静——寓言一则》里的水百合绝不可能是那睡莲。继续查,终于有资料说水百合就是荞麦葉贝母。贝母是中药,我熟悉,尤其川贝母,干燥鳞茎有点像薏米,但比薏米大,拿来煮雪梨喝,止咳润肺。如果单将川贝母磨成粉面,就水吞也可以,只是粉面有微微的苦,容易呛人,不如冰糖川贝梨好喝。贝母长在山林里,细茎直立,单生的钟形小花俯垂,楚楚可怜。荞麦叶心形,有点憨。两者“结合”,“形成”的荞麦叶贝母,既不像贝母,也不像荞麦,似乎更不像百合。
看照片里的水百合,植株高过两米,如果在阴湿的森林里,更健壮,仿佛夜晚出没的植物巨人。漏斗状的花长达15厘米,白色花瓣,靠近花心的部分又晕成紫红。紫色原本神秘,光线到不了花心,于是成为深渊,幽暗,窒息,仿佛曼陀罗旋转的花心,又仿佛挪威的那个莫斯肯大漩涡,如果掉进去,再无跳出的可能。想一想,一大片全是水百合的莽原延伸数千里,无数苍白的花伸着瘦脖颈不停地哀叹,旁边又是番红花颜色的河流奔腾翻滚,而血色的雨不停地落在巨大的花朵上,该是怎样一番惊心动魄。
说起普通百合花,有一次,在早市碰到新鲜兰州百合,一斤二十五元。买一些回来,洗净湿泥,放在阳台上晒,顺手将一头小的磷茎埋进花盆。发不发芽不可知,如果成活,开出花来,大约也是白色,或者粉色,花店里常见的那种,花大,有浓郁的香,见人老远就喊:我是百合,我是百合。没想到埋进土里的鳞茎爆芽异乎寻常的快,是那种无心插柳柳成荫的奇迹,植株也很快长成,抽出的叶子纤细柔弱,让人想起花园里的卷丹。卷丹叶子虽然成线形,植株却健康,一株挂出七八朵花来,有时更多,橙红色花瓣布满黑色斑点,熙熙攘攘,直将普通小花园点缀得舞台一般。花盆里的兰州百合,瘦瘦小小,看上去营养不良,我便隔一段时间施一次肥。某个早晨,它突然开出两朵花来,吓人一跳。花自然小巧,花瓣外翻,鲜艳的橙红色,连花药都是鲜亮的橙红。左看右看,分明就是野地里的山丹花。
山里长大的人,却只见过一次山丹花,真不好意思说。一次在大山里游荡,用望远镜看鸟,见到远处山坡上簇簇红花,有些纳闷。山坡上开红花的,我大都熟悉,没见过颜色那般鲜艳浓郁的。想看个究竟,拿了望远镜跑去登山。可是山下一道网围栏无尽延伸,怎么都上不了山。站在山脚继续用望远镜看,大致可以看清楚,似乎是某种兰花。又想,那样鲜艳的兰花,说不定芬芳也大打折扣了。不甘心,继续逗转,想某处肯定还有那种花在灿然。果然是,不过在另一座山的悬崖上。之前大雨,长有红花的地方一道滑坡,沙土裸露,植物根茎毛毛糙糙,一些继续匍匐的植物,东倒西歪。手脚并用,趴过沙石近到跟前,伸长手臂,勉强拍一张照片来细看,原来是山丹花。
以前读汪曾祺写山丹花,说山丹花一年开一朵花,树的年轮那样,山丹是记得自己年龄的植物。如此算来,眼前这株,一枝细茎斜伸,几枚叶子瘦成线条,只挑一朵花,花朵还缺一片花瓣,显然只有一岁。一岁的植物,青涩,毫无生长的经验可谈,然而那颜色,依然是纯正到骇人的橙红,连花药也仿佛才挑了一点橙红的颜料出来,尚未化开。
植物的生长总是一步到位,好也罢坏也罢,它全不在乎,它生来就是为了尽心尽意。
百合科还有一种花,高原常见,顶冰花。顾名思义,早春尚是荒寒的山坡,草木们犹自酣睡,顶冰花嗖嗖嗖自冰雪中钻出来,立在山坡上,大号的螳螂那样,支起耳朵听东风刮过山冈。有一回爬山,我实在忍不住俯身去嗅闻顶冰花,膝盖几乎要跪在山坡上,才嗅到顶冰花的芬芳。以它的身量来衡量芬芳的浓淡,那芬芳确乎是浓郁了,不愧是百合科的植物。
资料说顶冰花有毒,又说可以入药。若入药,想必量也不好把握,像世间的事那样。
蛇 莓
网上购买一些植物种子,草莓、薄荷、含羞草、圣女果之类,换盆,垫土,撒下种子。薄荷是个急性子,很快发芽,吐出灰绿的叶片。盆小,薄荷挨挨挤挤,只得将一些弱小植株拣去,腾出空隙。千呼万唤,含羞草终于冒出一个芽尖,偏在花盆一侧。叶子稍稍长大,一枝探出盆沿,反而秀成景致。等来等去,圣女果静无消息。以前见过圣女果的茎叶,无非是土豆植株的样子,不发芽也罢。草莓最终也探出些芽尖来,等叶子打开,发现叶缘的锯齿颇为凌厉。
薄荷长到两寸高,摘几片叶子泡水,奇怪的味道。野外采来的薄荷,泡水喝是薄荷的清芬,这些薄荷怎么不一样。凑近鼻子一嗅,自叶片散出的,薄荷味之外,果然还有杂七杂八的气味,仿佛一个喝了酒的人,又吃了些葱姜蒜。含羞草的羽状复叶刚长成,试着用手去触碰,果然娇羞,一碰,叶子全部合拢。夜晚,含羞草也会将叶片抿起,挤在一起仿佛酣睡。草莓的叶子们在盆内熙熙攘攘,叶片颜色逐渐加深,有点像盛夏的浓荫。应该过去两个月了吧,我觉得草莓该开花了,每日晨起去看,却一直不见动静。
渐渐地,我觉察出这些草莓叶子的异样。仿佛做梦见到“莲雾”,明明知道那不过是一枚花牛苹果,但有人告诉我那就是莲雾,如此不可理喻,又如此确定无疑。直到有一天,谜底揭晓,真相大白,“草莓”开出一朵黄色小花。
要知道,真正的草莓打死都不会开黄花,只有蛇莓才开小黄花。
原来是卖家玩的一个骗人把戏,仿佛悬疑剧里的一个反转。草莓是吃不到了。我拍下那朵黄色小花,权当一个纪念。
蛇莓并不陌生。以前那位老大夫开出的药方里,隔三差五就有蛇莓。药材里的蛇莓,是一些早已失去形状的干燥茎叶,与其它药材混在一起,难以辨认。蛇莓清热解毒,如果治疗慢性咽炎,大约跟射干一起配伍,可惜我记不清楚了。射干是一种有传说,有历史记载的植物,蛇莓呢,找来找去,《本草衍义》中找到一段话:“蛇莓,今田野道旁,处处有之,附地生。叶如覆盆子,但光洁而小,微有皱纹;花黄,比蒺藜花差大。春末夏初结红子,如荔枝色。”覆盆子我熟悉,说蛇莓的叶子跟覆盆子叶差不多,觉得不妥,应该说是一眼看去相似,细究是经不起的。蒺藜我陌生,去查,原来与委陵菜相似。
花盆里蛇莓的小黄花确实像委陵菜的花,又有点像高山上的金露梅,还有点像草地上的高原毛茛,只是开得少,显得珍贵。起初只有一朵,花谢之后,又开出一朵。如此相继,先后开出四五朵。萎谢以后的花托上,自然有“小果子”钻出来,鲜红色,球状,小巧玲珑。“小果子”吊几天,我实在忍不住,掐一枚下来,小心尝,果真与草莓相去甚远。只能说,蛇莓模仿草莓而生,却未得其精髓,少其神韵。
我是在后来才知道,草莓与蛇莓那诱人的红色果实,其实并不是它们真正的果实,而只是花托的膨大部分,海绵状,它们的果子是那些我们所谓的“籽”,一种聚合果。一颗草莓上,据说有200粒左右的瘦果,想来蛇莓也有这个数。我平日闲居在家,数蛇莓果籽的心却始终没有。记得以前别人还数过石榴籽的,说一个石榴里,大约有300多粒籽。多么有耐心的人,多么小而庞大的植物容器。
房子小,栽蛇莓的小陶盆放在阴台上,细长而有柔毛的匍匐茎爬出盆沿,垂下来,节处生一些不定根。瓷砖砌的墙壁,根不能抓,无处生长,只得空悬着,仿佛流浪者,一墙的萍踪浪迹。我偶尔抓起来检查一番,怕它们突然在哪里找到土壤,定居下来。以前书房里的绿萝曾悄無声息地将根扎在壁纸上,害得我不得不将它们的气根拔下来,墙壁因而留下一些显眼的疤痕。如果不拔下来也是可以,看它们一节一节爬满一堵墙,回过头再看,仿佛时间晃过的慢镜头。
我们与植物之间,原本可以相安无事。
醋 栗
年轻时读契诃夫的小说《醋栗》,对幸福和自由这些事情没有多少概念,大约那时世事没见过多少,对外界的认识,还是单纯地一厢情愿。小说读完,许多细节即刻遗忘,唯独文官尼古拉·伊万内奇钟情的醋栗记了下来:“乡村生活自有它舒服的地方,在阳台上一坐,喝一喝茶,自己的小鸭子在池塘里泅水,各处一片清香,而且……醋栗成熟了。”“傍晚,我们正在喝茶,厨娘端来满满一盘子醋栗放在桌子上。这不是买来的,而是他家里种的,自从那些灌木栽下以后,这还是头一回收果子。尼古拉·伊万内奇笑起来,对那些醋栗默默地瞧了一分钟,眼睛里含着一泡眼泪,他兴奋得说不出话来。然后他拿起一颗醋栗放进嘴里,瞧着我,现出小孩子终于得到了心爱的玩具那种得意的神情,说:‘多好吃啊!”
小说里的醋栗,“又硬又酸”,至于成熟时的香气怎样,没有提及。想必醋栗的香气也带些酸涩,不讨好的那一种。尼古拉·伊万内奇为了拥有一座有主人的正房,有仆人的下房,有菜园有醋栗的田庄而拼命攒钱,活得像个叫花子。为了钱,甚至娶一个没有情感基础又老又丑的寡妇,只因为寡妇有钱。结婚后,老寡妇的钱被吝啬鬼尼古拉·伊万内奇存进银行,连黑面包都吃不饱的老寡妇不到三年便死去。尼古拉·伊万内奇老去时,梦想终于实现,有了庄园,有了沟渠、围墙、篱笆、栽成行的杉树,还有整整二十株醋栗树,也有了狗和厨娘。但狗是肥狗,光脚的厨娘“像一头猪”,而尼古拉·伊万内奇自己,“在床上坐着,膝上盖一条被子。他老了,胖了,皮肉发松,他的脸颊、鼻子、嘴唇,全都往前拱出,眼看就要跟猪那样咕咕叫着钻进被子。”
我对钱的态度,始终随意,消费没有计划,有时拮据,有时大方。自己没有成为尼古拉·伊万内奇那样的人,觉得万幸。小说中,醋栗如果是一个吝啬鬼的代名词,或者象征,多少承载了不该承载的东西,它是无辜,是替罪羊。然而醋栗确实给人留下又酸又硬的记忆,仿佛那些尚未成熟的青杏、李子和毛桃。
后来才知,好奇多年的醋栗原来就在身边。醋栗这样文雅的名字我们并不去叫,只叫它酸瓢儿。土里土气外,一点亲切。
小学时候,上学放学经常路过的几户人家,都有一个小菜园。菜园靠近大路,园墙由石头砌成,进出的园门由乱树枝编成。说菜园,也不尽然,因为菜园里又时常种些花草。高原人家,又在深山,园里的花木不过是野罂粟、金莲花之类,或者加几丛萱草,两株大黄。如果栽些花灌木,多是香荚蒾、红刺玫和醋栗。香荚蒾开花早,荒寒中一树浅紫忽然盛放,浓香袭人,显得突兀。红刺玫枝条长有细刺,又容易生些小虫子,枝子被虫网层层包裹,小孩子避而远之。醋栗的叶子能吃,酸,多汁,小孩子来来去去,免不了凑近摘些来嚼。
醋栗树总是墨绿膨大的一团,枝条高过园墙,一些枝条垂到墙外来。小叶子密集簇生,手一伸,便可捋一把下来,也不用挑拣,捏了就吃。叶子的那种酸在舌尖上,蹦蹦跳跳,带一些清凉,让人喜悦。醋栗暗红色的嫩枝也可以吃,但连着老枝,折起来麻烦,小孩子们便不大吃嫩枝。醋栗叶子小小的,叶梗长,叶脉清晰。现在想起来,有点像蜀葵的叶子,但颜色比蜀葵叶子深浓,是那种能洇出往事的绿。
醋栗结出果子来,像小灯笼。薄薄的果皮黄绿色,光亮透明,几条维管束分明可见,感觉一条小虫子钻进果肉,也可以看到它东游西荡。记不起是不是采过那些果子。醋栗成熟时,山林里的野果也已成熟。莛子藨、灰栒子、扁刺蔷薇、小叶蔷薇、悬钩子、西藏沙棘,还有东方草莓,都是摘来就能吃的美味。一放学,我们就钻进山林,一边往家走,一边寻寻觅觅摘野果子吃。野果吃得多,晚饭便忘到脑后,回到家,暮色已四合,母亲沉着脸。如此每日盘桓山林,路旁成熟的醋栗散发怎样的芬芳,自然不知晓。
那时候是吃过几次醋栗的,什么味道,也已忘记。总归不是甜香的那一种,可能带点酸,带点涩,带点岁月无需回首的浅浅淡淡。
多年后见过几次醋栗,都是深红色,有点像红樱桃。但红樱桃的颜色始终是含蓄的,不出声,端庄稳重,醋栗红色的果皮下似有一汪清水,它是明快的,无忧无虑。
杜梨与山荆子
去年深秋时去植物园看鸟,在一株枝形苍老的大树下流连。树梢藏了许多鸟,多是赤颈鸫和斑鸫,也有不知名的,该是另一种鸫鸟。树枝挂了许多小果子,鸟们正在大快朵颐。用望远镜看鸟,看比豌豆大不了多少的小果子。褐色小果子一簇簇,只将落尽叶子的树冠点缀得繁星点点。小果子太多,鸟们吃得如同纨绔子弟,啄一粒,扔一粒,半天才勉强吞下一粒。糟蹋粮食实在不算过错,鸟们因此襟怀坦然。我弯腰捡拾一两枚来尝,小果子外皮布满白斑不说,还酸,奇涩,怪不得鸟们挑挑拣拣,爱吃不吃。
此前,大约是四月吧,也是站在这株大树下看花。一树白花掩映于绿叶间,花叶交错,只使人恍惚时间已经回到很久前,该是一个舞裙歌扇,吟笺赋笔的时代。蔷薇科常见的花型,单瓣,五出,花梗半寸长。长花梗的花,有风来时,婆娑不已,尤其美。树高,枝柯横逸,繁花如蝶,我因此记下这株树。
以为是一株山荆子树。
常去散步的乐家湾广场,有三株聚集而生的乔木。初见时,也是深秋,树木将叶子凋尽,枝头只余簇簇干瘪的小红果。小果子有点像海棠,但海棠果我是认识的。不知何名,每次走到树下,呆呆地看,希望有几粒为我动心,掉下来。然而没有。也没有鸟来食,小果子们就那样挂在枝上,寂寞地衬着深秋湛蓝的天。冬天一阵风一场雪的过去,春天再来。晚春时候,它们开出花,同样的白花绿叶,绰约有姿,如同席间觥筹交错。拿望远镜站在树下一次次看,又打开手机在网络上查,终于弄清楚,这三株结小红果的,才是山荆子树。
广场上也有其他开白花的树:梨树,白丁香、山楂、暴马丁香和山梅花。梨花和白丁香开花早,山楂只有一株,山梅花是灌木,被园艺师剪成球形,即使开了花也看不见几朵,暴马丁香开花晚,树又多,开花时总是一片云雾。三株山荆子树高出其他花树,树冠合在一起,庞大似穹庐,每次在树下仰头,都会想起《酉阳杂俎》里那株“枝杪四向下垂,如百子帐”的木龙树。
认识了山荆子树,又想起植物园那株,那结褐色小果子的树也是山荆子吗。觉得不妥,跑去看,原来人家是杜梨。
杜梨自然是野梨,古人也有叫甘棠的。不熟悉,查资料。资料说,杜梨枝上有刺,可刺伤动物,古人常用杜梨枝堵住院门口,防止动物乱窜,这可能就是用“杜”来给树命名的原因。历史上的事谁知道呢,说不定以讹传讹,以至于传成真话亦未可知。
可我依然不大分得清谁是山荆子,谁是杜梨。只记得杜梨的花药为紫色,像它家族的其他成员,山荆子花的花药却是淡黄色。之外,似乎山荆子花的花柄更长一些,软而细,花们因此更柔顺,纷纷将面庞对着大地,杜梨倔强些,花们要么仰面看天,要么顾左右而言他。
植物园也有一些西府海棠,白色花,可能比较稀有。起初我以为是山荆子花,走过去看,却发现那些花苞多少染点胭脂色。花瓣白中傅粉,比起素白,多几分妩媚,令人思及美人。而寡白的山荆子,微微带点忧愁,仿佛远游的人:“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至于名满天下的杜梨,让人想起的,并不是荒野坟冢,不是丘墟郭门,而只是萧萧易水畔的燕太子丹。
一直不信“海棠无香”,每逢海棠花开,总凑近鼻子去嗅。似乎也有什么芬芳都没有的海棠花,但西府海棠,每次都能嗅出一点清芬。杜梨和山荆子树都高大,花在枝头,只能仰望,嗅一嗅芬芳的愿望无法实现。想必清芬也是淡淡的,若有若无,而杜梨,有可能更多一丝河水的腥气。
我在黄河边嗅到过梨花花心的腥气,千真万确。
雪绒花
火绒草总是与岩石比邻而居。高山上的岩石,多有地衣生长。地衣色彩不一,大多黄色,也有橙红色,色彩浓得化不开,似乎积淀了千万年。地衣上,又有蜈蚣之类小虫子扭来扭曲,黑色毛虫也会蜷伏其上。如果是盛夏,岩石四周有拇指大的蓝蝴蝶翩跹,蜜蜂多是那种肥胖而又毛茸茸的,憨厚,不知道蜇人,蛾子翅膀灰扑扑的,用指头轻轻一碰,指尖就会沾些银粉。据说蛾子身上的粉末有保护作用,既可抵制蛛丝粘连,又可以防止身体表面水分散失,如果在夜晚,还能反光。有月光的夜晚我很少到山里去,因此不知蛾子身上的粉到底能不能反光,若能,想必也有精灵或者游魂的美。
远远看去,火绒草仿佛也裹了厚厚一层细粉,近前一看,却是毛茸茸的,有一种兔子耳朵或猫爪子的可爱。
火绒草茎叶的绒毛灰绿色,裹在苞叶和花序上的丝状绒毛,则呈灰白色。同样是白色中间糅一些其他颜色,灰绿色有小家儿女之感,容易接近,灰白色显得异常干净,是那种没有杂念的干净。火绒草的直立茎顶端,数个苞叶伸开来,成为星状苞叶群。苞叶托着的伞状花序,圆圆满满几个挤成穹庐。苞叶和花序合起来,更像某个外太空的飞行物正冲破黑暗驶来。
高山上,灰白色的植物不多,除去火绒草,还有香青。香青也是那种分不清到底是苞叶还是花序的植物,在相机的微距镜头下,它的苞叶和花序像聚生在一起的袖珍荷花。香青大片生长,容易见到,牛羊来去,也不啃食。牛羊似乎很少啃食花朵。小时候来去山野,偶尔跟大人放牧,牛羊到底喜不喜欢花朵,应该关注一下的。可惜时光不是装订起来的那本书,没办法往前翻。
有一种火绒草的花丝黄绿色,衬得苞叶上的灰白茸毛愈加洁净。深秋到来,花丝逐渐枯去,颜色变成深褐。这时,老人们便将火绒草的头揪下来,晒干,当烟叶用。大山中,用报纸卷烟的时代还没到来,老人们人手一杆旱烟。偶尔有铜制的烟锅,白铜、玛瑙或者翡翠的烟嘴。捏一点火绒草的花丝,揉一揉,装进烟锅,压瓷实,点火,猛吸一口,然后长长一口气吐出青烟,心满意足。那时候的菜园里是可以种一点烟叶的。我记得烟叶总是肥肥大大,八戒的耳朵那样,拿起来用手掐,肉肉的。烟叶摘下来,也不用悬挂起来晾在檐下,只随便攤晒。烟叶放置太久,如果受潮,会有一些霉味,不好闻,小孩子大多不喜欢。
夏季的菜园里,有一种菠菜,跟烟叶相似,也是肥大而墨绿的叶子,不抽杆。菠菜长大,连根挖出,悬挂起来,晾干,是冬天的蔬菜。我分不清菜园里的芫荽和波斯菊,也总是分不清烟叶和菠菜。后来,菜园里的烟叶消去行迹,菠菜也被另一种菠菜取代。后来出现的菠菜,虽然有着相似的红色根系,但叶子一律变得窄小、单薄,失去肉感,最恼人的是,还要抽出老杆,开一些虫卵似的小白花,而且吃起来口感也不如以前那种。
看电影《音乐之声》,被优美的阿尔卑斯山吸引。看过三遍,总觉得阿尔卑斯山的风光跟祁连山风光相似。电影里,帅气的皇家海军上校唱起《雪绒花》时,以往的古板消逝不见,那一刻,他是一个深情的人,是一个心怀家园,忠贞的人:
雪绒花,雪绒花
清晨迎接我开放。
小而白,洁而亮,
向我快乐地摇晃。
白雪般的花儿,
愿你芬芳,
永远开花生长。
雪绒花,雪绒花,
永远祝福我家乡。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雪绒花,原来就是高原上的火绒草。
松 萝
车子离开林芝八一镇,向波密方向,驶入318川藏线时,颇有些险象环生。主要是汽车自身的问题,本是借来的汽车,开起来陌生,汽车又搁置多时不曾用过,一路走来,需要各种磨合,加之国庆时节,路上车辆往来拥挤,而急不可耐的大有人在,路又崎岖。观景的心扔到一边,先去关心安全和时间。路上也有些许轻松插曲,譬如藏香猪大大小小一排走在路旁时,我们将其尾随,探看究竟,仿佛从未见过;譬如当云雾一次次散开又聚拢时,我们站在一处大风横吹的观景台,遥望远处的南迦巴瓦峰,期待它能为我们一展容颜;譬如当峰回路转,松林迎面扑来时,我们见到悬垂其间的松萝,如帘幕又如淡绿的瀑布。
那些挂松萝的松树,该有百年了吧,褐色树皮龟裂开来,感觉风一吹,就能刮走一大片。它们的叶子稀疏,大多萎黄,想必地面已有朽叶一层,脚踩上去,嘎吱作响。针形叶子原本干燥瘦硬,失去绿色,尤其如此。松萝自枝上垂下,却都富有生机,婀娜多姿,如果有风,摆动起来,该有绿罗裙之韵。也有枝叶墨绿的松树,矮小一些,怎么找,都不见松萝挂在上面。很有可能是,松萝更容易寄生在一些老去的松树上,或者,松萝使树木过早老化。想一想,松萝最终会使树木死去,这不是松萝的目的,松萝的目的是生存,只有时间的目的是,杀死所有。
松萝和菟丝子都是文学作品中的植物,有着文学赋予的鲜明性格,以前,我多次将菟丝子和松萝混为一种植物。后来查资料,才知菟丝子居然是少年时期常见的植物,多出现在蚕豆和豌豆田里。青稞田多娘娘菜,一种细弱而东倒西歪的植物,植株立不起来,绕着青稞茎秆,缠成一团,用手去抓,枝上全是粘人的柔毛。田旋花多在田埂附近,朝着作物斜伸过去,开出牵牛一样的粉白花朵。菟丝子缠绕植株,属于见缝插针的那一种,经行处,所有茎秆都不放过,缠绕的范围一旦扩大,便显杂乱,让清理者茫无头绪。有时,黄绿色的细茎上开出小花,花不分明,一粒粒白色小突起,没有任何主题。
文学给予松萝的性格不稳定,多变,是个多面人。“苟非女萝枝,焉能事屈曲”,“绵绵女萝,施于松标”,是善于依附的一类,依附权势与财富,如果是女人,则依附男子,失去自我。“女萝施松柏,终始相因依。结发为婚姻,偕老相与期,”“山木爱女萝,缠绵愿终老,”都是对爱情婚姻坚贞不渝的一类,步步比肩,枝枝连理。和多数人一样,我对依傍权势与财富,没有好感,对以爱情和婚姻为唯一目标的女萝,则保持敬重。植物不做植物,而来做人,有点亏。不过也有“隔沼连香芰,通林带女萝”这样的,女萝只以女萝的形象存在,质朴本真。
文学作品中的女萝,即松萝。还是松萝这个名字好,仿佛二维平面上的事物,一目了然。
好像是回来的路上,我们拐进巴松措,看湖水。湖水静卧,一池清冷,四周高山围绕,峰顶白雪覆盖,山下森林如墨。半路上见到野花盛开的几家院落,主人已经离去,徒留昔日气象。穿行松林,再次见到松萝自树枝挂下,用手去摸,质感却是硬硬的,不柔韧,仿佛一些枯草。
有时候,我发现自己对世界的看法总是寄生在别人的看法上,这让人懊恼。既无法成为自己,又无法成为众人,因此更加懊恼。
莛子藨
我想说我见过最美的果子。那是秋季,草木枯黄,阳光蹀躞在一面山坡。羊群在山坡散开,牛群也已散开,那是午后,雀鹰一直没有出现,远处山峰覆盖白雪。我坐在山坡,无所事事的时候,看见草丛里一只蚂蚱,正聚集起最后的力量,准备跳跃。它的身体带些莫名的萧瑟,蚂蚱一定预知到某种信息,心存不甘,试图与季节对抗。蚂蚱的最后一跳匆促短暂,仿佛一个垂暮之人干瘪胸部的起伏,只那么鼓起一下然后落下。落下的蚂蚱停止不动,甚至看不出触须任何细微的颤动,似乎已经永远的栖息下去。蚂蚱停在一枚果子下面。那是一种叫不上名字的浆果。圆,樱桃核大小,鲜红,果皮薄而细腻,反射亮光。果子挂在直立的细茎上,寂静,却妖娆。我低头,看到在枯草的背景上,一枚小小的果子无限丰饶,正试图遮去那个秋天无可挽回的衰败之象。
蚂蚱的最后一跃,一定是朝那枚小果子而去。我这样想,摘下那枚果子,入口的瞬间,同时入口一点深秋的阳光,一缕植物芬芳。
多年后查找那株植物,终于知道那是卷叶黄精。一种叶尖烫了一般始终卷起的植物,开淡紫色筒状小花,俯垂,像小小铃铛,感觉风过时便会叮咚作响。看图上照片,一株卷叶黄精能结出十几枚果子,想必儿时所见那株,小果子已经纷纷掉落,只剩下那最后一枚,等我发现。
比卷叶黄精稍早,南山林下阴湿处会有一种名叫棉蛋的植物结出果子。圆形,顶尖微微凸起,簇生,未成熟时淡绿色,吃起来有种怪味。浆果成熟,变成乳白色,果肉绵软,碰触时若用力过猛,果皮即破。熟透的棉蛋虽然还留有青涩时的怪味,但甜味增多,吃起来又具一种风味。
林中棉蛋不多,偶尔会遇见一株。早春若遇见,便牢牢记住所在位置,等到秋天,再去。林中鸟雀似乎对那白而胖的小浆果不感兴趣,每年都有收获。果子须现摘现吃,若想藏几枚,回家时果肉总是被衣服口袋揉搓得稀烂。
有一年我从林中挖一株棉蛋回家,移栽到自己认为土壤肥沃的花园一角,靠近一株李子树,让树枝给它遮阴。悉心照料,棉蛋也不负人,第二年便结出两三枚果子。果子少是少了那么一点,总归是看着长大变熟的果子,不忍心一口吞下,吃时细嚼慢咽,算是一番品尝。可惜那株棉蛋在花园只生活了两年,后来便被母亲以野草的名义革除。
多年后我终于知道棉蛋的学名,原来叫莛子藨,仿佛魏晋时期的一个人名,忍冬科的一种,多年生草本,大叶子深裂,开一种不太好看的漏斗状小花。莛子藨多别名:白果七、鸡爪七、白莓子、四大天王等,棉蛋是其中一种。除莛子藨之外,我喜欢四大天王这个名字,霸气,但不知因何如此称呼。
今年中秋节在桦树林再次相遇几株莛子藨,颇有“与予同是识翁人”之感。许是土质不同,这几株莛子藨结出的果子小,颜色稍稍泛黄,仿佛患着某种病症。摘一枚吃,当年的怪味依旧,却少了些许甘甜。当年的莛子藨还是值得怀念的,尤其是我移植到花园来的那株,但这次当我重新面对莛子藨,移栽的念头再也没有发生。原来我早已不是当初的那个我。
李万华—中国作协会员。出版散文集《金色河谷》《西风消息》《焰火息壤》等。作品曾获第五屆青海文学奖、青海省政府第七届文学艺术奖、青海省政府第八届文学艺术奖、百花文学奖散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