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巴河笔记

2020-12-08 02:23王小忠
青海湖 2020年11期
关键词:斧子野鸡饭馆

野 鸡

野鸡经常出没在有粮食的地方,准确地说,是在农林牧区的接合地,野鸡才有广阔的活动余地,它们从酸刺林的缝隙里钻出来,然后昂首阔步进入农田,吃饱喝足后,又大大方方迈向荒地原野。倘若有人喊叫一声,或是其他动物的异动触动到它们以为是危险的信号时,便嘎啦啦啦一下飞起来。一旦飞起来,若想再看它漂亮的身形,就需过河,或爬过山梁去,躬身行事,悉心等待了。

对孩子们来说,所有一切都不能称为是件困难的事。他们从一个山头到另一个山头,健步如飞,赤脚过河也是分分秒秒的事情。

野鸡有两个季节是难以度过的,一个是大雪封山的时候,一个是春日初临之时。这两个季节里的野鸡最无力,因为和饥饿有关。高原奇寒,温差很大,而这些并不能阻止野鸡的笑傲山野。因为野鸡不但抗病力强,还能耐住三十多摄氏度的高温,也能抵抗零下三十多摄氏度的严寒,能在雪地觅食,饮带冰碴的水,并能棲居过夜。只是可惜,高原的雪地往往冰冻三尺,可食之物极为有限,大野荒芜,野鸡只能给自己做孤独的王子或皇后了。一直到来年初春,雪地消融,野鸡才能觅到吊命的食物。这之前,一般很少见到野鸡。然而在乡下村子里,情况就大不一样了。那年头家家户户的大场里都堆满了柴草,堆满没有及时打尽的谷物,柴草和谷物的堆砌,起初招来的并不是野鸡,而是成百上千的麻雀,之后才是野鸽子,才是野鸡。老鸹总会栖在高高的杨树顶端,不屑一顾低处的热闹。这期间偶尔还会有布谷的声音,但它们似乎不愿意加入麻雀和野鸽子的集体合唱里,看不见它的影子,叫声却显得分外突出,很不合时宜。

野鸡的羽毛十分鲜艳,黑褐相间,两颊绯红,颈部呈紫绿色,尾羽长而漂亮。相比而言雌野鸡就逊色多了,它的羽毛夹杂着黑栗或褐色,尾巴也短,更没有雄野鸡那样美丽的颈部。孩子们抓来野鸡,自然不是为了羽毛。大人们总要有一阵骂骂咧咧,然后捡几根漂亮的羽毛插进花瓶,放到摆有佛像的橱柜里,之后便不让孩子们随意取动了。

小时候,盼望下雪是除了吃饱之外的一件最为重要的事情。如果只是盖住地皮的薄雪,抓野鸡就毫无希望了。最好是十天半月都消不开的那种雪,全村的孩子们就会集聚一起,手拿一根木棍,各守一方领地。野鸡也是伺机而动,下雪第一天往往会按兵不动,第二天也是不露声色,第三天只会发声,第四天就会出现在雪地里。田地茫茫,只有野鸡一露面,那身形、那色彩绝对是洁白世界里的尤物。美好的事物或许并不知道它的美好就是一种罪过,但一切都是为了生存。孩子们四野里追逐野鸡,自然也是为了吃一碗美不可言的野鸡肉面片。

野鸡有点笨,如果它们在稠密的酸刺林里觅食,孩子们也没办法。可它偏偏要来到雪地大野,而且还发出嘎嘎嘎的呼叫。

起先是一声尖利而悠长的喊叫——打!之后便是各地塄坎和各山头的呼应。野鸡飞不了太长的距离,飞一段,总是要歇息一下,当它刚刚落地,蹲守之人便将手里的木棍飞掷过去,就算打不到,野鸡也会因为惊吓而再次起飞。如此三番,野鸡就筋疲力竭了。筋疲力竭的野鸡也不会躲进酸刺林,而是将头埋进厚雪之中,静静等候孩子们来抓。野鸡的躲藏纯属掩耳盗铃,而孩子们的做法更是自私。也不怪,追逐野鸡的并不是一两人,有时甚至邻村的孩子们也来加入。抓到野鸡的根本不会告诉别人,也不会大张旗鼓满山叫喊——我抓到野鸡啦!

世上的事情就这样,只要做了,总会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或是串门,无意间看到插在花瓶子里的羽毛;或是忍不住透露出野鸡肉面片的无限美味。总之,只要发现一点端倪,迎来的便是整个少年时代的孤独,这样的孤独大概要持续到青年时代。谁愿意孤独呢?说来也怪,所有的孩子都似乎喜欢这样的孤独。于是全村孩子的雪地追逐渐渐变成了孤独的行动,没有了群策群力,抓野鸡的办法就需要精益求精了。最为常见的就是将大豆浸泡一天一夜,然后用针穿孔,拴一条很长很扎实的、和豆子颜色一样的细绳子。浸泡豆子不能明目张胆,大人们看见了会施加暴力的。因为抓野鸡需要小半盆豆子,而不是一颗或两颗。豆子浸泡一天一夜,便会膨胀起来。泡好的豆子撒在酸刺林或雪地上,还会继续膨胀。饥不择食的季节,能遇到豆子,跟野鸡和孩子们能吃到野鸡肉面片的心理一般无二。当它们使尽全力将豆子一一咽下去,吃饱起飞时,才发现上当了。就那样,扑棱棱折腾一天或是一夜,最终死死挂在酸刺枝上,或是勒死在雪地专门用来绑绳子的石头旁。

几十年来,我大概是已经忘记了还有很多种抓野鸡的方法。有些事情之所以遗忘,是因为没有了可以回忆起来的主体。

——嘎——嘎——嘎——是野鸡的声音无疑,这声音几十年前就听得双耳生茧了。我在车巴河边的这段日子里,野鸡的叫声再次唤醒我的记忆,它们的叫声肆无忌惮,充满了挑战。

那时候,我也曾得到过一只野鸡,但我没有孤独过,是因为那只野鸡从头至尾由姐姐来处理。姐姐反对我们抓野鸡,然而当真的抓到一只野鸡的时候,她的心情比我好多了。姐姐的肠胃也需要改善,她处理野鸡的那种近乎专业的手法出卖了她的口头不似心头的说辞。羽毛不能进炕洞,怕别人从冒出来的烟里判断出谁家抓到了野鸡。不能在饭点上吃,怕别人会闻香而来。野鸡扣在背篼下,夜深人静的时候才能动刀子。羽毛进了后院的菜地,野鸡肉装入烤馍馍的锟锅,埋进了炕洞。没有闹钟,但她对时间的把握的精准远远超过了闹钟。鸡叫三遍,野鸡就熟了。打开锟锅,看见的便是脱了骨的野鸡肉。当然了,骨头也不会放过,统统嚼碎下肚。

后院里有两棵刺玫,一棵黄的,一棵红的,一到春天就清香四溢,招蜂引蝶。刺梅是不会招来野鸡的,因此我动过脑子,想移梅种刺。一直到姐姐出嫁,才好不容易将两棵刺梅用开水浇死了。大家都希望它能发出嫩芽,可是没有,立夏之后,两棵刺梅的枝条渐而转成了乌黑。一家人都感叹,这丫头是刺梅转世的,一出嫁,刺梅也随着改换门户了。然而这样的事情是不宜说与家人的,不过刺梅死了之后,我种酸刺的愿望也并没有实现,因为后院的那片空地在刺梅死后不久就盖了草房。

几十年后在车巴河边再次听到野鸡的叫声,当年那种渴求之欲、乃至非分之想都化为乌有了。车巴河边野鸡太多了,它们在我漫步河边,或行至山林坡地时,就那样毫无顾忌地、大摇大摆地走动着。野鸡行走的样子十分诱人,它们没有了警惕,而且还时不时冲我点头。真想抓一只,可我已经失去了可以协同作战的同伴。真要抓一只,谈何容易!

喜欢吃豆芽,由来已久,自从住在车巴河边的村委会小二楼上,已经很久没吃过豆芽了。我常常想起那些年在小镇上居住过的日子,逢到赶集日,西红柿会堆成小山,青菜垒成战壕,包菜码成地雷,在黑色袋子里躺着的定然是豆芽了。据说豆芽的生长速度非常快,一见阳光就发疯般使劲长,所以它们常常被菜贩子蒙在黑色袋子里,不见天日。每次赶集总要买上几斤,或黄豆,或冰豆。大豆是很难发豆芽的,大豆只能抓野鸡。我动过那样的念头,可念头大不过内心的不愿,也只好作罢了。也是因为时至今日,才真的感觉到野鸡的肉并不好吃。

对一件事一旦钟情起来,就有所挂念了。必须要跑趟扎古录镇了。发豆芽之前先要泡黄豆,泡好后还需要勤换水。换了水,盖上纱布,然后就放在枕头边。几日后,揭开纱布,就看见那些豆子挺着圆鼓鼓的肚子,个个像临产的妇人。看着喜欢,至于吃却是另外的事情了。

豆芽是小菜,生长很快,在温暖适宜的环境下三四天就可以进厨房。我就此想起一个小故事来,说是有一书生赶行,饥饿而又身无分文,于是便心生一计。进了酒店自然要喝酒,喝酒自然要有下酒菜。那书生点了几道上好的菜,末了再加一道——掐头切尾素心虫。这道菜让酒家发难了,因为他们从没听说过这道菜。酒家最后无奈,就以一桌菜的代价来相换。书生吃饱喝足后告诉酒家说,这掐头切尾素心虫嘛就是将豆芽的芽子掐掉,尾巴切掉,素炒,炒熟后的豆芽像虫子,所以就叫掐头切尾素心虫了。书生以自己的智慧换得一桌好饭,酒家也因书生的杜撰菜名响四方。同样是豆,然而这一切已经和当年用豆子抓野鸡的事情毫无瓜葛了。

——嘎——嘎——嘎——野鸡的叫声不绝于耳,久违了,当年充满诱惑的叫声里,我们动了许多不为人知的杀机。可是现在,我感到它的叫声里布满了哀求,也布满了对生存的强烈愿望。在车巴河的日子不会过于长久,一旦离开,就再也听不到这么令人揪心的野鸡的叫喊声了。下场大雪吧,我一定会将那盘豆芽倒在雪地里。谁能那么清楚地知道,自己来世不会是只野鸡呢。

阿云和阿道

阿云,就是十分调皮且喜欢穿马丁靴的云毛草。

阿道,就是不大说话,但总出出进进忙个不停的道吉草。

阿云和阿道是孪生姐妹,是一个皮袄筒子里长大的。

阿云瘦,个头高,脸蛋白净,漂亮。

阿道和阿云一样高,脸蛋一样白净,一样漂亮。

阿云和阿道是她们叫的,我轻易不敢叫。有次我去她们那儿,叫了一声——阿云。阿云不理我。又叫了一声——阿道。阿道也不理我。我羞红了脸,而她们却集体哈哈大笑。后来,旺秀道智给我说,你不能那么叫,那是人家家人心疼,才那么叫的。你必须叫云毛草,道吉草,知道吗?阿云,阿道,你自己想想,成啥样子了!

听旺秀道智这么一说,我更加觉得不好意思,似乎对人家阿云和阿道图谋不轨了。

第一次见阿云和阿道,是我刚来车巴沟的第一天。晚上,几个送我进沟的朋友执意要请我吃顿饭,他们的意思是,吃完这顿饭,他们就走阳关道,留下我一个人在车巴河边走独木桥。

吃饭的地点就在车巴沟中段,向南便是尕贡巴村,向北便是郭扎村,向西便是石矿村,向东便是有名的车巴河了。河水不分昼夜,也无论四季,就那样哗哗歌唱。四处巍巍青山,也是花香鸟语。饭馆选在这么好的地方,何愁不发财呢?

饭馆在一个很大的院子里,院子里面杂草丛生,地面没有硬化,鹅卵石大得能拐到人呢。同时,院子里还有个养殖专业合作社,可以一边喂牛,一边吃饭,当然还有睡觉的地方。所谓同吃同住,见证人与自然和谐相处,这里最好不过了。饭馆当然不会是露天的,饭馆设在一排瓦房里,外表陈旧,而里面的装饰却华丽,有木板长沙发,有桌子,还有炕,可以吃,可以喝,醉了还可以睡。

先生,吃炒菜还是火锅?她手里拿着菜单,眨巴着黑汪汪的眼睛,等待我们的回答。阿云的出场没有什么特别的,不同于别人的是她的普通话说得非常好。

我们吃火锅,点好菜后,就开始高谈阔论了。

阿道的出场不同于阿云。阿道那天穿了新衣服,微微带着笑容,言谈举止十分得体而大方。她冲我们弯了弯腰,说,不好意思,你们点的菜都没有。

都没有?我们很惊奇,没有还打着火锅的招牌,这不诚心浪费时间吗?

阿道再次弯了弯腰,说,真不好意思,我们这里都是新鲜菜,没有你们点的那些。要不你们换下?

我们都很吃惊,点的都是平常菜呀,怎么会没有呢?哪些没有呢?

阿道翻着菜单,说,贡菜没有,毛肚没有,鹌鹑蛋没有,黑木耳没有,鱼丸没有……

这些都没有,那还有啥呢?要不我们走吧。有人提议。

这个地方就这样,走到哪儿都一个样。要不就将就一下。有人很不情愿再去找另一家饭馆了。

也有人随声附和着,既然是请他吃饭,就让他决定吧。

这个问题既简单,也复杂。球踢到我怀里,我只好自作主張了。

我问阿道,这里有啥?

阿道说,有生菜,菠菜,大葱,白菜,都要去后院拔。黑木耳的时间过了,羊肚菌的时间也过了。蕨菜有,是晒干的。我们这里吃的都是我们这里产的,没有从外地拉来的。牛羊肉都是本地的,当天宰的,就是没有毛肚。

“这不对了吗,其实我们吃的都齐全着,而且是原生态的。”我说,“下次你们还会来,来了仍旧是你们请客。”

大家都笑着说,谁知道是不是原生态。羊肚菌我们吃不起,蕨菜还行,有新鲜的就更好了。

也有人问阿道,牛羊当天宰了,肚子上天了吗?

阿道笑着说,肚子要做“道食合”,下火锅太浪费了。

“道食合”我知道,藏语意思就是石烧肉,制作前先捡一些比拳头小的鹅卵石洗净,放在火上烧烤。然后把刚宰杀的羊肉割成小块,拌匀佐料。待石头烧红后,就把拌好的肉块分一小部分装到羊肚内,随之装进几块石头,之后反复搓揉羊肚,直至肉块和石头装完,再用绳子扎紧羊肚口。这时候羊肚内温度会升高,肚皮就会胀起来。待肚内热气降下来,石块停止跳动时,在肚皮上用刀划开一个小口,倒出积在里面的肉汁,然后将肚皮整个划开,至此,一道地地道道的草原野餐美食就做成了。原汁原味,不油不腻,滋味别具一格,妙不可言。

没等我给大家说道食合是怎么一回事儿,阿云就冲进来了,她带着红扑扑的脸蛋,说,你们自己去拔最放心,我带你们去。我们开了这么长时间饭店,就你们难侍候。

换了别的地方,服务员是不敢这么说的,但这里似乎不同。阿云和阿道站着不走,硬要让我们去拔菜。我们坐也不是,立马走人也觉得不妥。这时候老板来了,老板是个中年妇女,和阿云阿道一样漂亮,语气温柔,而且很会说话。

老板娘先是用藏语和阿云阿道说了几句,然后对我们说,两个丫头还小,太调皮了,惹你们生气了吧?送你们一盘牛肉吧。又说,你们是过路人,自然不知道了,我们的这个饭馆只做我们自己种的菜,从来不用外地拉来的菜。都是阿道的主意,说啥原生态的好,吃了不得病。

我们有了台阶,便不住点头说,太好了,我们就喜欢吃原生态的菜,吃了还不得病。同时夸赞了几句阿道,说她的这个主意太好了。

阿云和阿道吐了吐舌头,冲我们露了下笑容,弯腰退了出去。

大家吃得可开心了,菜新鲜自然没得说,主要是便宜。那段时间,朋友们天天骚扰我,说要来车巴沟看我。我知道他们又想吃原生态火锅了。我没有答应他们,当然了他们只是想火锅,根本就没有想着要来看我。

第二次见到阿云和阿道的时候,已经是深秋了。

开始收割了,从坡地到川地,到处是收割机的声音。青稞是车巴沟的主要作物,因为要磨青稞面,要吃糌粑。村里人忙得团团转,收割机开过去,大家就跟在后面捡穗子。如此往复,一直要到粮食拉到家里。

傍晚时分,我到了饭馆。饭馆有点冷清,但她们依然很热情。阿云和阿道都在,同时还多了另外一个姑娘。她们见我来了,便嘻嘻哈哈的,像是见了老朋友一般随便,其实我们只见过一次。

阿云说,不吃火锅了吧,菜都快黄了。

阿道说,我看见你在山林里拾蘑菇,林里的蘑菇不香,而且虫子多。

另外一个姑娘也说,我也见过你。

我指着另一个姑娘问阿云和阿道,这是谁?她在哪儿见过我?

没等阿云和阿道开口,那个姑娘就说,我去山里赶牛的时候见过你好多次,背着照相机,总是偷拍人家,还提着一个破包,折蕨菜呢。

我说,我是过路来吃饭的,你别胡说。

既然来吃饭,就别站在院子里了。老板娘将头伸出玻璃窗,朝我们大声喊。

三个丫头嘻嘻哈哈跑进屋子去,我也跟着进去了。

老板娘用藏语和三个丫头说话,说完之后三个丫头就红着脸,向我吐了下舌头,弯腰去里屋了。

我问老板娘,给丫头们说啥了?

老板娘说,没啥,我告诉她们,你是新来的村里的干部,以后不能开玩笑。

我说,干部就不能开玩笑?

老板娘说,那也不能太随便,三个丫头调皮得很。又说,你吃藏包吧,刚做的,现在菜都长老了,而且虫子吃得厉害,叶子上全是窟窿眼睛。

我笑着说,原生态的菜虫子也喜欢吃呀。

老板娘说,是呀,阿云和阿道也是这么说的。说我们这里环境保护这么好,山林里的东西都吃不完,还说明年开春要变个花样,变来变去,没人来吃饭怎么办呢。

我说,这个不用愁,这个地方这么好,人一定会来的。

老板娘说,都毕业了,整天想这想那,也不出去打工,愁人得很。

我说,你这儿不是需要人手吗?

老板娘说,那也是。丫头们大了,说不动了。又说,不过阿云和阿道很聪明,今晚的包子就是她俩做的,不知道好吃不好吃,她们不让我插手。

我说,那我们一块儿吃吧,我请你们。

老板娘笑着说,不知道她们愿意不愿意。

我说,你去叫她们。

那好。老板娘说完就去了厨房。

一会儿她们都来了,三个丫头有点羞赧,不大抬头,也不说话。

我说,你们都坐吧,我请客,求你们以后别说我坏话了。

三个人都笑了起来,开始抢着说话。

阿云说,不是坏话呀,说明你勤劳。

阿道说,这里环境好,植被好,闲了多转转,对身体好,还能找到羊肚菌呢。

另一个姑娘说,以后别偷拍人家了。

包子端上来了,是纯正的藏包,咬一口,水汪汪的,香味溢满了整个屋子。我接连吃了十个,阿云和阿道一直盯着,见我吃得那么香、那么猛,便忍不住笑出声来了。

我说,云毛草,道吉草,你们上大学就学做包子吗?包子真香。

阿云说,不是呀,我学的是农林经济管理。

阿道说,我学的是食品质量与安全。

我问她们,哪儿毕业的呢?

阿云说,甘肃农业大学。没等阿道開口,又说,阿道是西南民族大学。有指着另一个姑娘,说,她没上学。说完,三个丫头都笑了起来。

我说,这个饭馆是你们的吗?

阿道说,是我阿妈的,我们是打工的。

这次轮到老板娘开心地笑了。

我说,云毛草以后好好发挥自己的专业特长,造福家乡,也可以帮你阿妈多宣传饭馆,阿道就好好帮你阿妈经验饭馆吧。

阿云说,你叫我阿云好了。

阿道说,你也叫我阿道好了。

另一个姑娘说,叫我西姆(丫头的意思)好了。

阿道接着说,我不想好好经营饭馆了,我想当李子柒。

我说,那样更好呀,毕业了就要有自己的事业。

阿云说,我也不想待在饭馆里,我想当老师,还想当护林员。

老板娘笑着说,你们说的我不懂,但你们想离开我的饭馆,门都没有。

阿云和阿道撇了撇嘴,显得十分委屈。

说好是我请客的,可老板娘说啥也不让我掏钱。

老板娘说,下次多带朋友们来,那时候就不客气了。

于是,我给朋友们打电话,可他们都不来。只留下我一个人,在车巴河的独木桥上静静等候冬雪的到来。

第三次见阿云和阿道的时候,已经是立冬了。她们的饭馆已经不营业了,老板娘坐在院子里,认真梳理着牛绒。她见我进来,便说,没做饭了,要等来年4月,现在没菜。

我说,那就等来年吧,来年你们的饭馆一定会火起来的。

老板娘说,那样最好,可是我要雇几个服务员了。

阿云和阿道呢?我问她。

老板娘叹了一口气,说,她们不帮我干了,都想当那个李子柒,我也不知道李子柒是谁,是干啥的。

她们在哪儿呢?我问。

老板娘说,你去家里看看吧,也说不上跑到山里去了。

阿云在家里,她坐在阳光下看书。见我来了,便说,不是来帮阿妈说服我的吧?

我说,不是,我是路过的。

阿云说,那就好,如果是,你以后就别叫我阿云了。

我说,那你是怎么想的?

阿云说,我想当护林员。

我说,护林员挺好的,你就干自己喜欢的吧。

阿云笑了。

我又问,阿道呢?

阿云用手指了指山上,说,在那儿呢。

进山路上的雪很厚,走到阿道跟前,我已经累了一身汗。阿道见我来了,就问,不是来帮阿妈说服我的吧?

我说,不是,我是路过的。

阿道说,那就好,如果是,以后就别叫我阿道了。

我说,那你是怎么想的?

阿道说,我想当李子柒。你看,这些都是我准备的,开春我就住这里。

阿道的身后是一排青稞架,上面挂满了芫根。青稞架下面是她切好的萝卜条,萝卜条皱皱巴巴的,差不多晒干了。

我说,当第二个李子柒,也挺好的,就干自己喜欢的吧。

下山的路更难走。中途,我坐在一处草疤上歇息,看见山下是清澈的车巴河,是浓雾笼罩着的村子;山上是茫茫大雪封锁着的群山,是成片郁郁苍苍的森林。

斧 子

西红柿和辣椒都需要搭架子,搭架子就需要树杆,这时候我最先想起的是斧子。

斧在林中永远是王者,砍树的时候,斧子要成对角线砍,这样才能砍进岁月最深的年轮。每一斧下去,都能听到树木疼痛的叫喊,抡斧者也因害怕、担心、焦虑而乏困。

当然,我也会想起锯子。锯子对年轮的切入少了斧子的粗暴,而多了柔情和细腻,它会从每一年的岁月里拉出细小的碎片,堆积起来,被人们称之为锯末。

无论斧子还是锯子,都会使整个山林为之一颤。因为它们是凶具,是树木的克星。然而人类却离不开斧子和锯子,因为它是工具,是改造人居环境缺一不可的工具。

我居住在風很大的车巴河边已经一年了,抬眼一望,四处全是大山,全是森林。夏日鸟语花香,冬日奇寒无比。到了春日,一切便又从头开始。时节进入深秋,这里的一切可谓炫丽缤纷。之后,便是无尽的寒风,是大雪封山。

住在村委会小二楼上,看着车巴河缓缓北去,思考着如何度过即将来临的冬天时,炉火就着起来了。上等的、坚硬的柏木在火炉中由红转暗,渐而成了白灰,年轮的印痕在一丝火红中闪了一下,就不见了。任何事物的最终走向都是灰烬,不过柏木的灰烬我会拿到那块地里,等秋风萧瑟之时,希望能收到圆实的果子。或许我所有的做法会激发肥胖而敏捷的野猪的进取精神,但为了自己的伙食变得丰富多彩,我不得不冒险耕种,认真施肥。

打开窗户,起先看见的当然是大山和森林,河流与灌木,然后才是那片青稞地。青稞地有三亩多,也是分成了好几块耕种——油菜,洋芋,青稞,燕麦,芫根,其中靠进芫根的一小片划给了我。

这片地是旺秀道智家的,他将地划成这么多片,实际上心思并不在耕种,他的牧场在扎尕那附近,忙得很,种些农作物,好像交给老天一样,种进去就没有管过。还好,那片地墒气不错,庄稼长势好,杂草也没有。尤其是芫根,个个如碗口一样大,红的,紫的,白的大脸蛋显露在外,惹人得很。旺秀道智给我划了块不到五平方米的地,我将五平方米的地合理优化,分成纵横交错的很多小块,一块种白菜,一块种香菜,一块种菠菜,剩余的一绺种了西红柿和辣椒。

西红柿和辣椒和其他蔬菜似乎不是亲戚,从秧子出来就要搭架子。这块不足五平方米的地里,从架子开始搭起来了,我总是要围着它们转。

水源不是问题,这片地靠车巴河,两天抬一盆水,也足够管饱它们。想法绝对没有问题,可在实际操作时,才发现错了。整片青稞地干旱,只给那五平方米灌水,结果导致蔬菜像猴毛一样,稀稀拉拉不说,瘦得如同牙签。浇进去的水似乎没有起到灌溉的作用,反而使这片不足五平方米的地变得皲裂而干涸。是我违背了天道,还是不懂农作规律?

跟旺秀道智的做法一样,后来我渐渐不去打理它们,一直到西红柿和辣椒铺满一地。必须要收拾一下了,眼下最缺的就是搭架子的杆子。

这天,我和旺秀道智进柏木林了。森林附近,夏日雨水特别多,唯一通往柏木林的那座小木桥也被河水淹没了。旺秀道智脱了鞋,两只鞋的鞋带拴在一起,然后将鞋像褡裢一样搭在肩上,几下就凫了过去。我站在对岸,看着河水就有点发晕。搭成小桥的木头椽子在水里似乎变得更加粗大了,水深无法判断,看来只能以脚试水了。

对岸的旺秀道智朝我竖了好几次大拇指,我还是不敢下水。木椽子上都生了水草,会很滑的,一旦滑进去,一定会没命的。人间这么美好,谁愿提前去那个黑暗的世界呢。修道成仙,莫不是为长生不老嘛。

旺秀道智不耐烦了,他将竖起的大拇指倒立过来。必须要凫过去,让人看不起的确不是好事情。其实水一点都不深,但凉得渗骨。摇摇晃晃凫水过桥,两只鞋子里全是不住外溢的水。

旺秀道智哈哈大笑,说我太娇气,可他哪里知道光脚过河的危险。

好久没有来柏木林了,我们找不见以前的那条小路,叫不上名字的草淹没住膝盖,走起来有点困难。

旺秀道智光着脚,根本不害怕扎刺,一会儿他便将我甩开很远。也不嫌麻烦,还不如和我边走边聊。他走到前面,还要停下来等我。我走到他跟前,他总会唠叨几句,然后由将我甩开。他性子很急,似乎不允许别人拖拖拉拉。然而,人各有性,怎能做到完全的一致呢。

我说,你小心蛇。

旺秀道智说,放心,这里没有蛇,毒蛇大多在没草的地方,或石崖上。

整个夏天,柏木林变得十分富裕,蕨菜的季节过去之后,酸瓜子就挂满了枝头。羊肚菌枯败了,而野草莓却红遍坡道,各种各样的树叶遮盖着天空,偶尔有能看见天空的地方,天空深得如同一口天井,大地之上的我们立刻成了井底之蛙。

要上山了,旺秀道智将搭在肩上的球鞋取下来,他的行走更加自如了。相反,我的鞋子里越来越滑,已经摔了好几次跟头。在山上转了一圈,我们又下来了。不是没有笔直的树杆可以砍,而是我们不敢砍。旺秀道智套着宽大的衣衫,他将斧子别在腰间,以为我不知道,其实在他凫水过桥的时候我就看见了斧头把子。

旺秀道智说,每棵树里都住着一个菩萨,一斧子下去,我们会倒霉的。

我故意说,我们只是折点枯枝,有没带斧子。

旺秀道智扯了扯衣襟,说,是的,我们不是来砍树的。

我说,不砍树杆,给西红柿和辣椒怎么搭架?

旺秀道智说,那是你的事情,过桥再说吧。

过了桥,我的鞋子里又灌满了水。

靠青稞地的这边有一大片灌木林,灌木林中间却是一片十分开阔的草地。草地上长满了各种野花,蝴蝶蜜蜂嗡嘤成群,秦艽和红参扎堆比赛,柴胡与黄芪成片连线任性生长,四周酸刺缝里的淫羊藿也是蓬勃无比。

真是富裕呀,这么多药材。我无不感慨地说。

旺秀道智说,别打主意了,村里有规定,只要挖一棵,就要赔一只牛、五只羊。

我说,太狠了吧。

旺秀道智说,牛羊可以再生,草皮挖掉了能再生吗?又说,现在好了,早些年草皮破坏严重,只要河水一泛滥,满地都是石头。这片草地是全村人保护起来的,不允许任何人破坏。

我说,惩罚那么严重,谁敢破坏。

旺秀道智说,二三月下一场雪,牛羊的日子很艰难,村里就规定将体弱的羊羔和牛犊放到这里来吃。又说,这片草地实际就是保畜牧场,平常是不准进来的。

我说,那我们怎么进来了?

旺秀道智说,为了救你才破例进来了。

救我?我說,我不是好好的吗?

旺秀道智说,带你到这里来捡羊粪蛋。

我说,捡羊粪蛋干吗?

旺秀道智说,羊粪蛋埋到你种菜的地里,菜就会长大的。菜长不大,你吃啥?会饿死的。

我说,你真是野驴操着战马的心。

旺秀道智哈哈大笑,说,不操心成吗?我都把地划给你了,这说明我们成一家人了。又说,村里还规定,一人有难,全村都要伸出温暖的双手。

这家伙太油嘴滑舌了,不过我已习惯,和他在一起,如果不让他在口头上占便宜的话,他就会生气的。他一生气,就会半晚上过来跟你拉闲话。

捡了许多羊粪蛋,并且埋到地里去,算是给蔬菜施肥完成。西红柿和辣椒都结果了,可没有架子,它们就似乎无法长大,一个个趴在地皮上,没有丝毫精神可言。

我忍不住问旺秀道智,你腰上别的是啥东西?

旺秀道智说,斧子。

我说,别斧子干啥?

旺秀道智说,不是砍树杆的,但你一定要记住,进林必须带斧子。

我说,为什么?

旺秀道智说,林里住满了菩萨,也住满了豺狼。

我说,豺狼是啥样子?

旺秀道智说,实话。又说,环境好起来了,野生动物也多起来了,它们开始偷吃山里的庄稼了。谁都不敢打,但为了安全起见,还是预防着好些。

也是。我说,反正我一个人是不敢进柏木林的。

旺秀道智说,最好别去。又说,最好准备一把斧子,放在手边。

过了几日,旺秀道智不但给我找来了树杆,还带来了一把斧子。

旺秀道智说,树杆是家里的,很多年前割的柳条,是编织背篼的,斧子是从扎古录专门买来的。又说,马上秋天了,还是小心点好,动物经常出没,去地里或河边散步,就把斧子别在腰里。

斧子放在床底,一次都没有别过。因为将斧子别在腰间,我的腰就直不起来。腰都直不起来,倘若真遇到野生动物,别说和它们搏斗,我首先就输给自己了。

斧子既是凶器,又是工具,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它在生活中的作用。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劈柴生炉子,首先碰到的便是斧子。劈柴的时候,斧子要呈对角线砍,这样岁月最深的年轮就会显现出来。每一斧下去,我听不到柴火疼痛的叫喊,我是抡斧者,我的内心没有害怕、担心、焦虑和乏困,因为我看到的只有光亮和温暖。因为我住在车巴河的小二楼上,我首先要生火做饭,这样才能保持生命的跳动。活着,是伟大的。只有活着,才有更多的思考,才有焦虑和恐惧。

王小忠—男,藏族,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协会员。出版有诗集《甘南草原》等两部;散文集《黄河源笔记》《浮生九记》等四部。中短篇小说集《五只羊》入选2020年度“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曾获得甘肃少数民族文学奖、黄河文学奖、首届《红豆》年度文学小说奖、《莽原》年度“非虚构”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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