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阳光,落字为暖(评论)

2020-12-08 02:23毕艳君
青海湖 2020年11期
关键词:建华乡愁散文

新世纪以来时代的发展和变迁,为文学创作注入了新的内容和基本动力。文学创作以它前所未有的气度包容和接纳着各种文学样式的推陈出新和标新立异。相比小说和诗歌界风起云涌的革命热潮,散文界似乎一直在以一种不变应万变的姿态迎接周围的各种嘈杂与热闹。即使是经过了“文化大散文”的潮起潮落,时至今日散文依旧以那些最原始、最丰饶也最迷人的情感,在自由流淌的文字里摇曳生姿并打动人心。

作为具有鲜明地域文化特征的青海,特殊的自然环境与多样的民族文化的双重召唤注定了散文创作者的积极回应。散文作家的年龄结构、职业结构、文化结构、地域结构日趋完善而合理。老作家持重深邃,中年作家干练成熟,青年作家热情独立,特别是农牧区基层作家持续为青海散文界带来新鲜饱满的果实,从而使青海的散文呈现出枝繁叶茂的繁荣景象。来自黄南藏族自治州的施建华,就是诸多基层散文创作者中的一位。

对从小生活在具有浓郁民族文化氛围的同仁县隆务镇的施建华来说,这片热贡艺术之乡孕育和开启了她的文学之路。无论冬夏,她突然就会生出去隆务寺走一走的念头,而正是这种念头的一次次产生,让我们看到了建华笔下对这片土地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的热爱。建华不懂藏语,不会本地方言,这让我深深担忧她在这条老街上生活的诸多尴尬。但事实上,建华用她接受一切的安然心态与自带温暖的亲和力在这座小镇上从容地生活着。建华有一颗澄明而温暖的心,因此在她的文字里我们可以处处感受到人与人以及人与万物之间的一种和谐与包容。她看万物自带阳光,寺院安静古朴,僧人礼貌友好,街上的孩子们天真可爱,周围的朋友和善可亲……这里的一切显然都已深深刻在她的心底,经历过的人生悲喜也在她一颦一笑中坦然而过。于是,建华用她富有光亮和温暖的文字从黄南走来,走向我们,也走向外面的世界。

阅读建华的散文,我们发现她的书写总体上是由阳光、温暖、乡愁几个关键词构成,这几个关键词在她书写黄南物象、故乡记忆以及生命感悟的文字里自然建构起了属于她的一种词语世界,渗透在她文字的角角落落,跳跃在她为这片土地歌唱的每一个字符里,形成了她清新隽永、质朴无华的散文品质。

建华说在她生活的地方再往南,有着一望无际的大草原,有着月光一般静悄悄流淌的河流,有着不同民族、不同语言和服饰的人们。于是在她的文字里,我们看到了高处的丹霞神韵与勇猛民族的箭崇拜,看到了六月盛夏的祭礼以及在寒冬“裸奔”的於菟,还有星星花的草原和享有“中国藏族大百科全书”美誉的和日石经墙,以及有着险峻的黄河大峡谷与那达慕狂欢的河曲马的故乡。几十年的耳濡目染和身处其中的在场感已使建华对黄南的一切了然于胸。因此她书写黄南的文字总是深情款款:清澈碧绿的黄河水在她的北部缓缓流过,逶迤奔腾的隆务河自她的中部穿城而过,柔美宁静的洮河和泽曲河在她南部的草场上纵情流淌。这里有清澈明媚的阳光,有母亲一般的黄河水。她在《隆务寺,安放心灵之地》中写道:“在隆务寺对面的度母广场上,是一个又一个弯腰叩首的背影,在寺院正门两侧红色的转经长廊上,是一双又一双自如地拂过转经筒的手。这红色的转经筒,被千百人的手一遍一遍地摸过,甚至有了些光滑和油腻的痕迹,在白雪的映照下,转经筒红得热烈而奔放。”在《郭麻日,古堡里的村庄》写道:“这是一座镶嵌在古堡里的村庄,虽然村庄里的大多数村民已经陆续迁移到了城堡之外,但巍峨耸立的古堡里,依旧生活着武士们的后裔,他们拥有着先祖们当初梦想中那一望无际的安宁和一望无际的祥和。”建华的文字,将这座有着七百多年历史的寺院和古堡与生活在这里的人融为一体,一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和谐画面自然而出,既显现出寺院与古堡的厚重历史,也在自己简约朴素的文字里呈现了自己和这片土地的不可分割。这里的点点滴滴让建华的生活有了温度,而常常给予她心灵安慰的文字,犹如一股股暖流温暖着她自己的同时也温暖着阅读这些文字的人,让人在她质朴真诚的文字里感受到了足够的温暖和踏实,她特有的这种女性书写的风范,直抵生活本真。她的散文铺陈细腻、语言清新、文字灵动、情感真挚,看似有意无意的叙事与陈述,实则来自于她对文字心生敬畏后的匠心独具,读来韵味悠长。

建华的父亲是浙江义乌人,因而她有过在父亲故乡读书的经历。我们可以想象一个出生和成长于高原的孩子,看惯了高山大河经幡猎猎的场景之后突然面对小桥流水江南烟雨时的好奇与赞叹,而建华本身又是个心思细腻柔软的女子,于是在故乡与祖母相依相伴的那几年时光便在她心底深深扎根,乡愁自此油然而生。《乡愁的栖息地》《看一场江南的雨》等就是她对这种情绪的表达和诉说。在她的笔下,有着属于父亲和母亲的乡愁,也有着属于自己的乡愁。建华说有一种深植于内心的记忆,它是属于南方的,属于她的故乡和蒙昧无知的少年时代。而她用文字修炼自己记下所有美好的同时,也让自己的内心始终葆有了干净、真诚、质朴的品质。建华的文字,总是在落地成篇时将所有的忧愁与哀伤淡化与隐秘,似乎一切都是淡淡地来淡淡地去。而她负责的,是将温暖传递给你我,进而在她的憂伤与反思中感受到生活中的希望和生命中的执着。这个心里住着太阳的女子,有时像极了我曾经在隆务大寺碰见过的那些在阳光里熠熠生辉的磕长头的女人,目光坚定,笑容温暖。而这一切,让她文字里的各种意象浮现在我们面前时变得更加生动和有意义起来,使她简约朴素的文字更富一种吸引力和感染力。

建华散文里多次描述的阳光,就像黑暗中带给我们的光明一样,让人心生欢喜与希望。她在《这一世,遇见阳光》中写“这是一座金色的小城,阳光遍布这里的每一处河谷和山川,当阳光洒下来的时候,这里所有的景致都会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美,仿佛被太阳赐予了某种奇异的生命力一般,具有了蓬勃的、正在生长的思想和活的灵魂”。在《阳光下的向日葵》中写“阳光和生命力,朴素而寻常的每一天,每一个成长中的痛,只要有阳光,只要有阳光一般的向日葵花,我就可以无所畏惧”。《清纯之地的阳光》中写“草原上有阳光,阳光像金子一样纯粹,像河流一样清澈,又像火焰一样肆无忌惮地在无垠的绿草地上流淌着激情”。甚至于在高原的冬天已经到来之际的《十一月的天空》中写道:“雪还没有到来,每日造访的阳光却出奇地安宁和纯净,这个冬天唯一让我感到慰藉的东西,就是窗外这灿烂的像金子一般的阳光,阳光总是给我被温暖的感觉。”可见,阳光不仅作为意象在她文字里流光溢彩,更是以她的生命追求在她自己的生活中灿烂夺目。她从不吝啬对阳光的赞美与歌颂,也从不掩饰阳光在她生活里不可或缺的重要性。似乎她的生活以及生命中的一切都靠阳光的滋养才得以万物生长并且风情万种,而她的文字亦是如此,若无温暖人心的力量,似乎不足以道出她内心的独白。于是我认定她就是心里住着太阳的那位女子,太阳的光芒和热量足以支撑她葆有自己的写作态度来构建属于自己的文字世界,也支撑着她坦然面对生活中的悲喜交加与生死诀别。

梁实秋先生曾在《论散文》里说:“散文是没有一定的格式的,是最自由的,同时也是最不容易处置的,因为一个人的人格思想,在散文里绝无隐饰的可能,提起笔便把作者的整个性格纤毫毕现地表现出来。”因此,在建华用文字修炼自己并记下世间所有美好的同时,她敏感、胆怯却又对生活充满热爱与迷恋的矛盾内心都不加掩饰地流露出来,她的文字饱含着一个写作者对世界的基本感受:纤细、隐忍,同时充满着对美好世界的想象和对阳光的渴望。但我们看到更多的,是她最终落在言外的诚实、淳朴、善良和友爱。无论是她写黄南的山川河流、艺术风物抑或神秘古朴的寺院和街上行走匆匆的人群,还是在她生命里留下痕迹却又匆匆诀别的同事、朋友、邻居等等,她的文字都在一种克制与内敛中显现着独属于她的情感表达,张弛有度中翻滚奔涌而出的是她四十几年来待人的真诚之心和面对苦难后的从容宁静。心有阳光的人,眼里有爱意,说的一定是良善。建华的散文就是在这种审美价值的取向下散发着别样的魅力,一如高原冬日里炉火上煮的一碗热茶,喝下去温暖的不仅仅是我们的胃,而是我们整个的人。那种由表及里然后又由内而外通体散发出来的能量不仅热气腾腾而且让人心潮澎湃。

除此之外,正如云南作家叶多多在建华散文集《临水踏歌——我的青南时光》之代序中所言:“建华还写了丁香绽放的声音,写了母爱亲情,爱情友情,写了一抹红唇,写了风中迷乱的发丝,写了永不寂灭的桑烟,写了亘古的经墙、女王、骏马、草原、江南、心情、包容、接纳、疼痛、黯淡、沉重、寂寞……犹如空气与呼吸,它们在不同的时间与空间里与建华相互依存,共同造就了建华的词语。喜欢建华的文字,高原的粗犷和江南的灵秀融为一体,构成了截然的气质。在我眼里,它们安静而干净,有一种电影感以及淡淡的遥远和苍茫。柔软的时光,坚硬的日子,顺着清晰的轨迹延伸开来,丝丝入扣,不绝如缕。能够写出这样文字的人,我相信她的眼睛是澄明的,她的心灵也是澄明的。”

通过建华明亮的眼睛和温暖的文字,我们看到了高原上一座有温度的小镇和一位有能量的女子。来自浙江祖母和汉文化的影响以及来自同仁的藏文化影响,使我在阅读建华的文字时有那么一瞬间感觉她和李娟具有相同的文化上的双焦透视,不同地域的文化差异的强烈对比,使书写不同地域的女子有了相同的文化身份的构建,文化身份与文化立场的多样性使她们的书写有了更多更强的表达意义。但事实上,建华在行动上从未将自己作为一名他者来审视和凝望这片土地,几十年的日常生活已将她与高原融为一体,浙江义乌和母亲远去的村庄留给她的所有念想就是她对乡愁的想象。父亲与母亲的乡愁则在她旁观者的眼里或近或远,或深或浅。在幸与不幸、相逢和离别、外物与内心这些芜杂生活表象背后,她的文字则淋漓地展现出修辞以外的生命力度和温度。评论家谢有顺在《散文是在人间的写作》中说现在的文学界恶毒的、心狠手辣的、黑暗的写作很多,但很少看到一种宽大、温暖并带着希望的写作。于此,我尊崇建华这种不肆张扬娓娓道来朴素恬淡的温暖写作。

毕艳君—女,青海省社会科学院文史研究所文学研究员。长期从事文學评论与民族文化研究工作,先后在省内外期刊和报纸发表成果百余项,合著有《古道驿传》《文成公主与唐蕃古道》等8部。曾获第五届中国文联文艺评论奖三等奖,青海省首届文艺评论奖二等奖、第四届青海青年文学奖以及青海省新中国成立60周年文学艺术创作政府奖,青海省哲学社会科学二等奖、三等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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