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虫子书

2020-12-08 02:23古岳
青海湖 2020年11期
关键词:瓢虫蟋蟀虫子

4月16日 晴

昨夜,我被一只蚊子叮醒好几次,没有睡好。

有一两次被叮时,我并未醒过来,却能听见耳边有“嗡嗡”的叫声,下意识地抬手扇了自己一耳光,蚊子没打着,却把自己扇醒了。醒来之后,头里嗡嗡响,半晌睡不着。翻了个身,刚睡着,“嗡嗡”声又响起,再一耳光扇过去,左半边头也嗡嗡响……

早上醒来,额头和手臂上鼓着好几个疙瘩,红红的一片。

昨夜这只蚊子当是庚子年的我所遭遇的第一只蚊子。西宁庚子年的春天才开了个头,才公历4月中旬,蚊子已经来了,这一年,我和我的宝贝女儿怎么熬啊?我们都爱招蚊子,如果一间屋子里挤满了人——平时那些人也爱招蚊子,可只要我和我女儿在,蚊子都会放过那些人,只叮我们两个。

早年,一群人在广州,深夜入住一酒店大房间,三四张床上都挂着蚊帐,同行者都面有惧色,是夜恐难以入眠。早上睁开眼睛,他们都惊呼:奇怪,这里的蚊子不咬北方人。透过蚊帐帷幔的缝隙,我看到他们的蚊帐光鲜洁白,而我的蚊帐却是黑压压的一片,上面挂满了吃饱喝足的蚊子。那一夜,满屋子的蚊子都来叮我一个人,使我遍体鳞伤,惨不忍睹。

今生今世,即使在没有蚊子的寒冷季节,一想到蚊子,我都会心生恐惧。一想到蚊子,我一般也会想起一则笑话——后来这笑话先在我的朋友圈里广为传播,后又扩散至圈外,起源地有两个,一个是我,另一个当然是最初讲给我听的那个朋友。

据朋友的讲述,这是真人真事,故事就发生在他一个同事身上。他同事好酒,每天不喝上二两,心里就急,就六神无主,就坐卧不安。但是,老婆反对他喝酒,每天晚上,他一回家,一闻见他身上的酒气,他老婆就开始唠叨。他只能装聋作哑,像没听见。可是,那唠叨会继续。有时候,睡梦中,他都能听见老婆的唠叨嗡嗡嘤嘤地在耳畔回荡。

一天早上,见他在办公室无精打采、垂头丧气的样子,朋友问,怎么了?他说,没睡好。再问,他先捶胸顿足,后慷慨陈词:“这世上我最讨厌两种动物,一是鸟类中的蚊子,一是人类中的卓玛。”朋友大笑,他把有翅膀会飞的动物都当成了鸟类。复又问:“卓玛是谁?”答曰:“我老婆。”

可见,除了我和我女儿,怕蚊子者还大有人在。

以前青海大部没有蚊子,长到20岁,我从未被蚊子叮咬,倒是偶尔被蜜蜂蛰过,也被别的虫子——比如跳蚤和吸血虫咬过的,尤以跳蚤为最。20岁之后求学于北京,没想到遭遇人生第一拨蚊子。宿舍里的同窗天南地北都有,换过几次宿舍和室友,无论居于何处,与谁相伴,深夜满屋子飞窜的蚊子都会循着体味朝我扑咬。整个夏天和大半个春秋季节,每天早上醒来,我都体无完肤。那漫长的日子里,我满脑子都是蚊子嗡嗡嘤嘤的吼叫声,心神不宁。

后来,南方一同学教我一招,在床头随时准备一块肥皂,如果蚊子来咬,就让它咬好了,感到奇痒难耐,就对着肥皂吐口唾沫,用肥皂涂抹奇痒处,少顷,奇痒自然消失。一试,果然。就去道谢。同学说,这没啥稀奇,蚊子叮咬时,把一种酸性液体留在了人体里,肥皂是碱性物质,一抹,酸碱中和,就不痒了。

后来,听北京人说,以前北京,蚊子也少见,有,也是大蚊子,而不是那种专门叮人的小碎蚊子。他们说,这种碎小蚊子都是南方移民,随人口的不断迁徙带过来的。

参加工作以后,很多年里,西宁都没有蚊子,单凭这一点,我就喜欢西宁。没蚊子,一年四季,都能睡得安稳。因为当记者,四处去采访,才发现,青海不少地方也是有蚊子的,尤以西部柴达木诸地最为繁盛,有“三只蚊子一盘菜”的民谣流传,可见此地蚊子体格之壮硕。青藏铁路举行开工典礼前,为防蚊子叮咬参会嘉宾,格尔木曾出动飞机,轰轰烈烈地组织空战灭蚊。其时,鄙人就在现场。

但是,一直到上世纪末,西宁几乎没有蚊子。西宁有蚊子叮人也是近十几年才有的事,也是那种碎小的蚊虫,也是那种嗡嗡嘤嘤喋喋不休的蚊子。以前也是到了盛夏,天气炎热的时候,它们神出鬼没的身影也才偶尔从眼前飞过,耳畔才会有嗡嗡之声。今年这才4月,附近山上阴坡冬天的积雪都还没有融化,它们就已经飞来了。

蚊子是知冷暖的,它这么早出现在西宁的夜晚,不是它的感官知觉出了问题,而是西宁的夜晚本身出了问题——西宁的季候变了。也就是说,现在西宁春天的地面温度已经接近以前夏天的温度。蚊子发现了季候的变化,就提前飞来西宁,活跃夜晚的气氛,让西宁人早早感觉到它的存在。

30年以前,每年春天到5月头上,西宁的树木才开始长出绿叶,这两年到4月头上全绿了。春天来临的时间整整提前了一个月。

30年前,每年秋天到10月中旬,西宁所有的树叶就已经落尽了,这两年到12月头上,节气已临近大雪,柳树的叶子还没有完全落尽,甚至还绿着。冬天来临的时间整整推迟了一个半月。

30年以前,冬天的青海湖边一般很难看得到白天鹅,因为,每年它们飞临青海湖的时间都是在冬天来临之前。这两年,它们每年经过青海湖的时间却越来越晚,因为,它们从遥远的巴音布鲁克起飞南迁的时间越来越晚了。它们要等到冬天来临之前才开始迁徙,而那里的冬天来临的时间也越来越推迟了。到青海湖游览观光的游客们就欢呼雀跃,就兴高采烈。

对生活在这座高原古城里的人来说,这可能是一大喜事。因为,地处青藏高原,这里的冬天曾经异常寒冷,现在冬天越来越热了,寒冷的季节越来越短了。但长远看,这绝非吉兆。

到了秋叶飘零的季节,树叶还不凋落,那肯定是季节出了问题,而不是树木不知冷暖。一只候鸟或蚊子,总是在不该飞走的时候飞走,不该飞来的时候飞来,那也是季候出了问题,而不是候鸟和蚊子。

《不列颠百科全书》(卷11)的记载:

蚊(mosquito),双翅目蚊科昆虫,约2500种。因雌体吸血故为重要的医学昆虫。传播黄热病、疟疾、丝蟲病和革登热。蚊体细长,覆盖鳞片;足细长、外观脆弱;口器在长吻内。雄蚊触角丝状,触角毛一般比雌蚊浓密。雄蚊食花蜜和植物汁液,雌蚊有时亦食,但多数需吸血一次后体内的卵才成熟。不同的蚊种对寄主有不同的偏好,但多种情况下并无严格限制。卵产于水面,卵化为水生的幼虫(孑孓)。幼虫以急促扭动动作游泳,以藻类和有机碎屑为食,少数肉食性,甚至食其他的蚊。蚊蛹与大多数昆虫不同,能活动,靠胸部的呼吸管呼吸。成蚊从蛹壳钻出后立即交配。寿命依种类而?异。蚊似乎为寄主的湿气、乳酸、二氧化碳、体热及运动所吸引。蚊的叫声是翅的快速扇动引起;雌蚊扇动频率较低,以此可被雄蚊识别……

我得记住,公元2020年4月15日夜(庚子年三月二十三),这一年的第一只蚊子——显然是一只雌蚊,出现在我的床头,彻底扰乱了我的睡眠。西宁无恙乎?世界无恙乎?

补记:这时,一个在尼泊尔做藏毯的同胞发微信说,因为尼泊尔(应该是加德满都)封城,物流停运,我定做的那几块小毯子,无法准时发货。一个位于喜马拉雅之巅的小国也封城了,世界安能无恙乎?

又看了一眼微信里“肺炎疫情实时动态”,更加确信世界有恙:截至当天14点11分23秒,海外累计确诊病例已达1994039例,累计死亡人数达133728例……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接下来的一个又一个夜晚,在你我床头和耳畔嗡嗡嘤嘤扰乱我们睡眠的这只蚊子,也许会给这个世界带来更多的不安。请记住,它体型虽小,但能量巨大,像蝙蝠——我老家称为“列别虎儿”(音)——也许应该写成“夜壁虎儿”,蚊子也喜欢黑夜。

但愿我们能守住每一个黑夜,等到天亮。世界无恙。

那么,天亮以后呢?有一句电影台词说:天亮以后,太阳就出来了。

4月17日 阴

一睁开眼睛,还在床上躺着,竟没来由地想起一只瓢虫。

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他要想起点什么,很多时候都毫无征兆,也没有来由。一个念头、一个形象就会凭空降临,而你却一点也不会感到吃惊。这情景有点像卡夫卡《变形记》的开头,但我并没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瓢虫,或甲虫。这只瓢虫只存在于意识中——当然,以前也曾出现在记忆里,要不意识中也不会有瓢虫这个形象和概念。

持续一周左右的大晴天也许从昨夜就结束了,早上醒来,发现天是阴的。

拉开窗帘,我先看到窗前的柳树已经绿了,是翠翠的那种嫩绿。有一枝柳叶几乎伸到了敞开的阳台上,叶子尚未完全展开,但穗状的柳花就要开了,一串一串地吊在细枝上,使所有的树枝都垂挂在窗前,赏心悦目。

好几天埋头写作,没从窗户里看过小区的院子,满园的梨花、杏花都已经开了,一派缤纷绚烂。也许已经开了几天呢,地上已经落着花瓣,看样子这一茬早开的花就要败了。天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雨。要是真下,一阵春雨过后,这满树的花想必都不见了。

一只好看的鸟飞来,落在柳枝上,柳枝轻轻晃了起来。鸟儿一高兴,发出一串脆鸣,从张开的细叶间洒落。

这样的天气,待在城里让人郁闷。这样的季节,这样的天气,最适合在乡间田埂上行。从田埂上望出去,四野都一树一树地开满了花朵,杏花、梨花、李子花……品类繁多、五颜六色的花朵让大地变成了一座花园。因为一些树有年头了,大多高出村庄的院墙和房屋,从村外看过去,村庄都看不见了,只看到一树一树的花。

村庄后面有山,山雨欲来,山上有云雾。一看到云雾,一股湿气氤氲开来。这时,不知从哪里飘过来的一滴水珠落在脸上,一丝冰凉。雨已经开始落了。

春天的雨从不会一下就下大了,它要一滴一滴、一丝丝慢条斯理地下。你也用不着担心会淋湿,继续在田埂上走,或者就站在田埂上,一直看着满世界的春暖花开。

而且,你会看到各种各样的虫子。在任何一道田埂上,都有无数的虫子。

一般来说,这个季节这样的天气也是所有虫子最喜欢的日子,蛰伏了一冬,它们终于可以出来伸展腿脚,呼吸到潮湿的泥土气息了。看腳下,雨前,最忙碌的是那些蚂蚁,其他昆虫和别的小虫子也没有消停着。它们好像要过节,都在房前屋后张罗。

蚯蚓那种软乎乎、湿漉漉的虫子会等到雨停了之后才会钻出泥土,晾干自己被雨水浸透了的身体。但是,如果它们不及时钻进泥土里去,等太阳出来,把地面晒干了,有很多虫子很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下雨之前,可能担心雨滴会打湿自己的翅膀,蜜蜂等各种会飞的虫子好像一下安静下来。只有一种飞虫例外,就是七星瓢虫。

不过,这个季节还不是瓢虫喜欢的季节,它们喜欢夏天。一个夏天,大多瓢虫可繁殖好几代。虽然一只瓢虫的生活周期大约只有四周,但因为其繁殖力强盛,整个夏天,到处都能看到它的飞舞的身影。

夏天多雨,别的有翅目昆虫都不喜欢雨水,瓢虫喜欢。也许蜘蛛也喜欢雨水,一场雨过后,你到处都能看到蜘蛛网,好像它们把雨丝都织成了网,上面还缀满了水珠,看上去像是镶嵌的碎珠宝。也许因为瓢虫的翅膀表面有一层光滑硬膜的缘故,只要雨不是下得很大,小雨、细雨正好可清洗上面的灰尘,让那七颗星星显得更加光彩夺目。

我不曾考证,不知其称为七星瓢虫的“七星”两个字是怎么来的,但一定与与其鞘翅上的那几个圆形斑点有关。其实,那斑点不是七个,而是八个,一对小翅膀上,各有四个斑点,整体呈菱形状,四角对称。除中国,在世界其他地方,也有称“九星瓢虫”的,想必是把虫体本身也算作一“星”了。

据《不列颠百科全书》(卷9)记载:瓢虫,鞘翅目瓢虫科昆虫,约5000种。一般长8~10毫米,形似半圆球。足短,色鲜艳,具黑、黄或红色斑点。瓢虫有益于农作物,可有效控制农田和果园中的蚜、蚧、螨等虫害。美国西部曾引进澳大利亚瓢虫用来控制果园吹绵蚧的蔓延。国外有些地方,人们常常采集成群瓢虫卖给农民控制虫害。在东西方文化中,七星瓢虫皆视为益虫,甚至被视为吉祥物。中世纪时曾献给圣母玛利亚,其英文名由此而来。

在中国各地,我见过的七星瓢虫大多为红色,黑色斑点,鲜见有别的颜色瓢虫。不过,偶尔也能见到其他颜色的瓢虫。一次,我在老家宅院拍到两只灰色的瓢虫,鞘翅斑点也非黑色,而是灰白色。将图发至微信朋友圈,都说没见过这个颜色的瓢虫,也许是个新种,或变种。

瓢虫或七星瓢虫是其大名,它还有小名——或乳名,或昵称。中国各地民间对瓢虫的叫法也稍有区别,但大同小异。共同的地方是,名字里都有“姑娘”的意思,很多地方叫“花姑娘”。我老家一带民间叫“阿姑儿”,想来,源自土族语,意思是“小姑娘”或“丫头”。

老家还有一首童谣:“阿姑儿阿姑儿担水去,花花衣裳穿上了去……”这是开头两句,后面应该还有两句,已经不记得了。单听这两句,就觉得喜庆,温暖。以前在乡村担水得走很远的山路,当是一件苦差事,没必要穿好看的衣裳。为什么让一个姑娘去担水,还要穿上花花衣裳去呢?

穿着花衣裳肯定是为了好看,可以让一位花季少女满足招摇的虚荣心,也许另有深意。“衣裳”两个字是我为便于阅读换上去的,原词中是“盘袄”两个字,一种花团锦簇的厚长衫,穿着一件厚长衫去担水累赘,走路不方便。童谣背后应该还有故事,也许是一个有关爱情的故事,可是童谣里没唱。

古今中外,但凡童谣大多充满童趣和快乐。不像大人们唱的民歌,大多唱的是悲伤和苦难,几乎每一首民歌都能让人落泪。尤其是有关中国古代女子的那些民歌,没有一首是节奏欢快、内容喜气的,比如《孟姜女》。就是《木兰辞》,其豪迈的背后唱的也是一个时代的悲歌。

每次唱那童谣,我会想起另一首有关童养媳的民间歌谣《姣嫁女》,里面也唱了担水的事。曲调悲伤,里面的故事更悲伤。一个姑娘嫁过门,女婿还是个孩子,她得等孩子长大才能真正成为一个女人。孩子长大之前,她就是家里的一个女佣,什么苦活累活都是她的,却不让吃、不让喝、不让穿、不让睡觉,也不让回娘家。

要回娘家,她得把家里家外所有的活都干完了才能去,可是婆家里的活永远也干不完。每干完一件活,又会有新的活,每干完一件活,就有一段不断回旋的唱腔唱词,好像可以一直没完没了的唱下去。她受尽折磨,去担水时,肩上的扁担还是有棱子的,棱角像刀刃,水桶还是尖底儿的,只能一直挑在肩上,再累再疼也无法放下担子歇歇。歌词唱道:“上河里担水时路又远,下河里担水时坡又大……”最后,她吊死在一棵树上。

她至死没回过娘家。死了之后,也许回去了,永远回去了。传说,那棵树长在月亮上,叫娑罗树。这传说,也许就是民间对这位善良女子一生苦难的纪念。人们用夜晚天上的月亮纪念一位苦难的女子。有关七星瓢虫的这首童谣与这首《姣嫁女》的民歌并没有内在的联系,但我依然从一只虫子想到了一个苦难的女子。

还记得小时候唱童谣时的情景,一只七星瓢虫落在手上,或捉一只七星瓢虫放在手心儿里,轻轻握住拳头,而后慢慢摊开手掌,看它走动。它都会往高处走,我们就手指朝上,让它从掌心里往指尖儿上爬。因为腿短,也看不见脚,行走的速度却很快,像一个红色的珠子,滴溜溜地往上滚动。

等到爬到一根手指的顶端,它一般都会停下来喘口气,歇一歇。也像是在登高望远。这时,我们就会唱这首童谣。它像是听明白了,就会展开翅膀飞走。我们就在它身后喊:“阿姑儿去担水了……阿姑儿去担水了……”有时候,刚开始唱,它就会急急地飞走,像是家里没有水了,等着用水。有时候,把那童谣唱上好几遍,它才飞走。

一群孩子又在后面一遍一遍喊:“阿姑儿去担水了……阿姑儿去担水了……”喊完了,就笑。很久以后,每次想起,还想笑,还开心……

也许童谣背后还有天气变化,印象中,每次唱完童谣不久,大多是午后或傍晚,都会风云突变,下起雨来。想到这,我又望了一眼窗外,天开始晴了。春雨金贵,没有落下来。

4月18日 晴间多云

因为翻书看到了“蟋蟀”两个字,想起一些与之有关的往事。

这几年,几乎每天,从上午11时左右到下午三四点的这段时间,我都用来写作,很少读书,今天却先读了几页书,确切地说是一部工具书。

为便于查阅,这几天案头都放着好几卷《不列颠百科全书》。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出版的汉译本(原书写的是“国际中文版”,不确切)修订版共20卷,圖文并茂,印刷装帧皆精美,遇到自己不太明白的问题,我都喜欢在里面寻找答案。这几天从上面查阅过不少昆虫的条目,比如蚊子和瓢虫。

早饭后,我一边喝茶,一边翻开第五卷,从第1页逐条阅读。因为正在写的文字与虫子有关,其他条目只是匆匆浏览,带有虫子旁的条目会细读。第五卷的第一条是“创世神话”,忽略。这一页,我只看了一下条目的名字,翻到第2页,也没看到感兴趣的内容。第3页末尾出现了一个虫子旁条目“蠕动”,知道并不是说虫子的事,瞅了一眼,第一句就说与地质学有关,“指存在于被松散风化物覆盖的斜坡上之颗粒顺坡向下的缓慢运动……”

跳过。继续往后翻。第4页首条是“贴行鸟”,是对紧贴树干或岩石表面觅食的各种鸟的统称。再往下,这一页上终于出现一只虫子,“爬行蝽”,没听过这名字,再看图,似乎又见过,样子很熟悉,是昆虫。又看注释,说是异翅目潜水蝽科昆虫,约150种……常在有水草的静水中游泳或爬行……

我对水生昆虫少有观察。再往后翻,第5页没有虫子旁条目,第6页又出现一条“裂头虫属”,属已灭绝的三叶虫——三叶虫当属各类虫子的始祖。7至8页,扫一眼跳过。第9页,有“白垩纪”,地质时代中距今1.44亿年前至0.66亿年前的一个时段。

跳过10页,第11页终于出现一只自己熟悉的虫子:蟋蟀。

便停在这一条,细读:

直翅目蟋蟀科昆虫,因鸣声悦耳而闻名。约2400种,长3~50毫米。触角细,后足适于跳跃,跗节三节,腹部有两根细长的感觉附器(尾须)。前翅硬,革质;后翅膜质,用于飞行。雄虫通过前翅上的音剉与另一前翅的一列齿(50~250个)互相摩擦而发声。音的频率取决于每秒击齿的次数,从最大蟋蟀种类的1500周/秒到最小蟋蟀种类的10000周/秒。鸣声的速率与温度直接有关,随温度的升高而增快。最普通的鸣声有招引雌性的寻偶声,有诱导雌性交配的求偶声,还有用以驱去其他雄性的战斗声。雄性在前足胫节都有敏感的听器。多数雌虫以细长的产卵器产卵于土中或植物茎内,对植物常可造成严重危害。在北方,蟋蟀多于秋季成熟产卵,若虫与次春孵出,蜕皮6~12次而成熟。成虫寿命一般为6~8周……在东方,人们笼养雄蟋蟀听其鸣声;在中国斗蟋蟀的风习已有数百年之久。蟋蟀在神话及迷信中起重要作用。人们认为有蟋蟀存在便等于好运和智慧,伤害蟋蟀便带来不幸。在缅甸曼德勒的市场上销售一种大型棕色的炸蟋蟀,常供游方僧人食用……

尽管与很多同类工具书相比,《不列颠百科全书》在很多方面都已经做到了极致,尤其对相关知识点精确密集的表述,会让大多辞书黯然失色,但它依然免不了同类的通病,枯燥。这就是知识的秉性,所有的知识都必须不偏不倚冷冰冰地客观表述,容不得半点感情色彩。这也是工具书之所以成为一种工具的原因,它主要的用途在于使用或实用,而非用来欣赏或赏心悦目。

一只鸣声清脆悠扬、活奔乱跳的蟋蟀,到了辞书上就变成了一堆各种概念信息组成的符号,没有了鲜活的生命气息,因而也少了很多情趣。这也许正是有关生命万物必须有另一种书写的意义。它因为感性而充满温情,因为有了生活的气息和经验性、体验性描述而情趣昂然。生命的气息便会扑面而来,阅读便成为轻松愉快的事。

“夏夜里,原野上,到处听得见一种调式简单重复,然而情致陶冶人心的乐曲,这音乐在北方可难听得到。春天,在太阳当空的时间里,有交响乐演奏家乡野蟋蟀献艺;夏天,在静谧怡人的夜晚,大显身手的交响乐演奏家是意大利蟋蟀。演奏日场的在春天,演奏夜场的在夏天,两位音乐家把一年的最好时光平分了。头一位的牧歌演奏季刚一结束,后一位的夜曲演奏便开始了……

乐曲由一种轻柔缓慢的鸣叫声构成,听起来是这样的:咯哩——咿咿咿,咯哩——咿咿咿。由于带颤音,曲调显得更富于表现力。凭这声音你就能猜到,那振膜一定特别薄,而且非常宽阔。如果没什么惊扰,它安安稳稳呆在低低的树叶上,那叫声会始终如一,绝无变化;然而只要有一点儿动静,演奏家仿佛立刻就把发生器移到肚子里去。你刚才听见它在这儿,非常近,近在眼前;可现在,你突然听到它在远处,二十步开外的地方,正继续演奏它的乐曲;你以为距离拉开后,音量显得弱了。

你赶快跑过去。结果什么都没有。声音仍然从第一个地点发出来……”

这是法布爾《昆虫记》里对意大利蟋蟀的描述。这样的文字,你在任何一部百科全书或辞书里都不会读到的。读这样的文字时,你眼前出现的不只是一只蟋蟀,还有听蟋蟀鸣叫的人,继而你会想起一片土地,一片山野、一片庄稼地,或一个菜园子,一只蟋蟀或者很多蟋蟀在附近或远处鸣叫,而你就在附近或不远的地方,听着那悠扬清脆的鸣唱。

在品类无比繁多的虫子中,除了七星瓢虫,我与之有过亲密接触的只有蟋蟀,是在儿时的一个又一个夏天。青海,我老家一带很少听见蝉鸣,蟋蟀却常见。尽管很多虫子都能发出声音,但大多声音微弱。个别虽然嗓门儿很大,但音调难听,比如牛虻和蜜蜂的声音。在我所熟悉的虫子中,蟋蟀几乎是唯一能发出悦耳声音的虫子。

一只蟋蟀鸣叫的时候,所有听到的人都会被那声音深深吸引。无论在山上还是山下,一只蟋蟀都唱同一首歌、演奏同一支乐曲。可我依然感觉,在山上时,它唱的是山歌,是野曲;在山下村庄田野,它唱的是酒歌,是家曲。记忆中的那些夏天,村里的孩子们都喜欢蟋蟀。其实,我们老家一带也不叫蟋蟀,叫秋蟀啊儿——尾音发“啊儿”化音。不仅喜欢在山上和田野听它鸣唱,我们还会把它捉回家里养着,让它在家里鸣唱和演奏。

“啊儿”(发air音)化音,这是我老家一带汉语方言特有的发音方式,因而受到语言学界关注。一次一个芬兰大学研究汉语方言的硕士研究生专程到家中造访,说是专门研究我老家甘沟(嘎玛隆)方言的,竟也能发出“啊儿”化音,令人大为惊讶。据这个芬兰小伙子讲,世界各地有好几位著名学者研究甘沟方言,其中一位是他的导师——这是题外话,但由此我竟突发奇想,觉得会用方言说唱的不止人类,一些动物和虫子也有自己的方言。我在青海以外的地方,没听到过蟋蟀的鸣叫,倒是留意过蝉鸣,细听,南方和北方的蝉鸣就有区别,高原和平原的蝉鸣也有区别,山上和池塘边的蝉鸣似乎也有区别,可能跟不同地区的季候变化有关,比如空气的暖湿度。

那时候,村里所有的孩子都会用细长的草茎编织精致的小笼子——开始当然都是家里的大人或村上大点的孩子教的。因为夏天正在生长的草茎绿绿的透着光亮,用它编织的小笼子也透着光亮。草茎在一根根交织时会留下同等的细小缝隙,阳光能照进里面,也会留下草茎细细淡淡的阴影。透过小缝隙往里面一瞧,梦幻般的光影效果让小笼子玲珑剔透,令人着迷。

小笼子做好以后,要做的自然是去逮一只蟋蟀了。蟋蟀因后小腿极长,大腿肌肉发达,弹跳力非凡惊人,是天生的跳远高手。一只成年的蟋蟀,在山坡开阔地带能一下跳出两三米远,逮蟋蟀是要费一番功夫的,好在村里能到山坡上玩耍或放羊的孩子有的是闲工夫,而且捕捉经验丰富,逮一只蟋蟀也是手到擒来的事。

逮蟋蟀唯一要用的工具,除了手脚就是头上的帽子或草帽。看到一只蟋蟀,站在远处,将帽子或草帽丢过去,扣在它身上,而后将一只手伸进去,它就在里面。当然,丢帽子的手法要轻盈娴熟,得有相当的准度,力度也要恰到好处才行。

编织养蟋蟀的小笼子也需要技巧,所以每个孩子编织的小笼子,看上去大同小异,实则大相径庭。手巧的孩子,都在小笼子上安上一小窗户和一扇精巧的小门。逮住蟋蟀后,打开笼子小门儿,小心放进里面,丢一两片碎菜叶进去,菜叶上再滴上一两滴清水,再关好门窗,用一片草叶或别的细线拴住。一只蟋蟀就养起来了。

一开始,它好像有点紧张,也不去碰那菜叶。我们也不急,找一个既有阳光照彻也能见点阴凉的地方,插半截木棍儿,把笼子挂在上面,让它慢慢适应。之后,我们一般都会离开一会儿,走到它看不到的地方,等上一会儿。等不了多长时间,你就会听见鸣唱了。一开始,它会发出一两声非常短粗且有停顿的声音,像咳嗽,或试音,像是在试探在笼子里它还能不能鸣叫。紧接着,一声悠扬清脆的鸣叫声滑过夏天村庄的上空,与四野的蟋蟀交响唱和。再去看时,菜叶已经吃掉一些了,好像它已经完全适应这新的生活环境了。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它在江湖上还有名字叫鸣虫,更不知中国古代曾有纨绔乃至宫廷显贵养蟋蟀斗蟋蟀的风气。后来读了一些书,才知此嗜好由来已久,明清期间似呈鼎盛,很多文学作品多有涉及,尤以京城作家作品为最,比如老舍先生。而今城里长大的很多孩子大多没见过蟋蟀,可清末民国年间,京城遗老遗少玩蟋蟀、斗蛐蛐的事,几乎妇孺皆知。这当是历史文化了。但是,那些养蟋蟀斗蟋蟀的人都不用笼子养蟋蟀,用罐子,曰:蝈蝈儿罐儿。既不透光,也不怎么透气,那得多闷啊。

说起斗蛐蛐,我甚至觉得,蟋蟀生来就像个战士或斗士。看一只蟋蟀站在那里随时准备一跃而起、冲锋陷阵的样子,就像一位身着铠甲、手握长剑的古希腊勇士,连叫声也嘹亮如冲杀的号角。我猜想,如果让一位古希腊勇士来生投胎选择作一只虫子,他们一定会选蟋蟀。反过来,让一只蟋蟀选择,可能也愿意作一个像赫克托耳、阿克琉斯那样的勇士吧。

虫子世界,有一种昆虫跟蟋蟀长得很像,只是体型比蟋蟀小很多,色彩也没蟋蟀艳丽,像是蟋蟀的孩子,那就是蝗虫,也叫蚂蚱和草蜢。乍一看,一只蚂蚱就是一只缩小了的蟋蟀。我猜,它们是近亲。

一只蚂蚱的体型大约只有一只蟋蟀的四分之一或五分之一,如果把一只蚂蚱放大若干倍,再把直翅、前胸、额头和腿关节上的翠绿色稍稍加重一点,它就是一只蟋蟀。如果有几千万只蚂蚱在一起时,它就会成为昆虫世界真正的一支军团,天下无敌。当几千万乃至数亿的蝗虫飞掠过一片田野之后,其身后,瞬间便会寸草不生,万物凋敝,天地都会为之动容。如果它经过的是庄稼地,是大片农田,所到之处必将颗粒无收;如果它经过一片森林或果园,每一片树叶都会被扫荡一空。

每次想起蝗虫,我也都会想到一只蟋蟀。总觉得是一只蟋蟀在率领它们,或者领头的那只蝗虫已经长得跟一只蟋蟀一样健壮。只是蟋蟀擅长的是跳跃,而不是飞行。

想起蟋蟀,自然会想起它的鸣叫声。我在城里听见过知了乏味单调地叫喊,也就是蝉鸣,却从未听见过蟋蟀的叫声。那号角般嘹亮、悠长、清脆的叫声却一直在记忆里,从未消失过。只要一想起蟋蟀或秋蟀啊儿这个名字,那声音就会在耳边响起。好像有一只蟋蟀一直跟在身后,一直在记忆里演奏儿时的那首曲子,且演技日益精湛,已经把它演绎成了经典。

古岳—又名野鹰,本名胡永科,藏族,高级记者,中国作协会员,全国宣传文化系统“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青海省高端创新人才“千人计划”杰出人才。已出版作品《谁为人类忏悔》《写给三江源的情书》《黑色圆舞曲》《玉树生死书》《生灵密码》《坐在菩提树下听雨》《巴颜喀拉的众生》等十余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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