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梦丽
(同济大学 外国语学院, 上海 200092)
《了不起的盖茨比》是弗·司各特·菲茨杰拉德的代表作品,这部作品创作于20世纪20年代。当时美国的经济进入了发展的黄金时代,经济的飞速发展给了人们追求财富,创造财富的梦想、期待和信心。每个人心中都有着属于自己的“美国梦”,都希望拥有财富、金钱、地位以及声望。在这种环境下,人们不再坚信善良、诚实等美好的品德对人的内化作用,对金钱、权势的渴望让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麻木和冷漠。
对《了不起的盖茨比》中进行人物分析相关的学术性文章主要集中于对盖茨比、黛西、汤姆以及尼克等主要人物身上,鲜有针对威尔逊的人物分析。威尔逊这个人物,在全文中出现次数并不多,但是他的每一次出现,不仅将小说的人物关系复杂化,同时也推动故事情节走向高潮。威尔逊其人,与汤姆以及盖茨比的悲剧结局有着密切的关系。一方面,威尔逊的妻子默特尔·威尔逊是汤姆的情妇,在汤姆和威尔逊相处的过程中,折射出来的是上层社会对下层社会的不屑和鄙夷;另一方面,威尔逊是最终杀害盖茨比的凶手,无论是否出于汤姆的诱导,他的确杀死了盖茨比。如果说,黛西是杀死梦想者盖茨比的凶手;那么,威尔逊,则是杀死现实人盖茨比的凶手。他们共同导致了盖茨比的人生走向悲剧结局。同时,威尔逊修车行老板的身份及其生活的环境——“灰烬山谷”,也有着较多的生态暗示。研究威尔逊这一人物形象,使我们能对当时美国大发展背景下,人与人之间、上层社会与下层社会之间、人与自然以及人与自身关系,获得更全面和深刻的认识。
生态批评(Ecocriticism)是对文学与自然环境之间关系的研究[1]。该词最早可追溯至威廉·鲁科特(William Rueckert)1978年的论文《文学与生态学:生态批评的实践》,他旨在将“生态学其相关概念运用到文学研究当中,因为它与当今世界及人类未来息息相关”[2]。虽然,与《了不起的盖茨比》相关的研究论文多如星辰,但是,从生态的角度对《了不起的盖茨比》进行研究的文献并不多,而从生态的角度去研究威尔逊这一人物更是少之又少。在读秀学术搜索引擎上,输入关键词“了不起的盖茨比”查找相关期刊研究,结果有2 559篇;输入关键词“了不起的盖茨比、生态”进行查找,相关期刊有28篇;在输入关键词“了不起的盖茨比、威尔逊”后,出现结果有35篇;在这35篇中,有5篇学术文章是涉及到威尔逊这一人物形象的分析,其中仅2篇学术论文集中笔墨于威尔逊,但从生态的角度对威尔逊的人物形象进行研究的只有1篇,而这1篇也只是从“精神生态”的角度对他的人物形象及悲剧结局进行分析,并没有对其进行全面的生态研究。威尔逊的居住环境、日常与他人间的人际交往、以及威尔逊本人精神的萎靡直到后来的崩溃,分别体现出了其与自然、社会以及自身的关系问题。
鲁枢元教授认为,人不仅是物质性的存在、经济性的存在、政治性的存在、社会性的存在,人同时也是情感性的存在、宗教性的存在、艺术性的存在、精神性的存在。在生态学的时代里,精神在现象之上的超越将取代精神在物欲之中的沉沦,精神的进化将成为人类追求的目标,精神这一内在的尺度将冲破物质的牢笼,同时作为人类世界的支撑点[3]。也是在这篇文章中,鲁枢元教授提出了“自然生态、社会生态以及精神生态”,以研究人与自然、社会以及自身的关系。因此,本文也将从这三个层面入手,研究威尔逊这一人物形象蕴含的生态含义。
按照生态批评者的说法,自然生态是研究人与自然的关系,社会生态是研究人与他人的关系,精神生态是研究人与自我的关系。那么一个人存在,他及他周围的一切就共同形成了一个生态圈,在这个生态圈里,包含了外部环境造就的自然生态、社会环境构成的社会生态以及内心世界形成的精神生态。
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菲茨杰拉德对威尔逊的生活环境给予了较为详细的描述。首先是对“灰烬山谷”的描写:“这是一个灰烬山谷——一个稀奇古怪的农场,这里的灰烬像麦子一样生长成山岭、山丘和奇形怪状的园子,在这里,灰烬堆积成了房子、烟囱和袅袅上升的炊烟状态……在这片灰色的土地之上,上面无休止地漂浮的阵阵暗淡的灰尘……在这道灰烬山谷的另一边,有一条污秽的小河流过”[4]25-26,其次是对威尔逊居住环境的描写:“车行里面冷冷清清,空空荡荡,唯一看得见的汽车,是一辆福特车的残骸,它覆满灰尘,蜷伏在幽暗的角落里”[4]27。炊烟、河流都象征着生命,然而这里的炊烟是由灰烬堆积而成,河流是污秽的,象征着动感活力的福特车,也只徒留残骸蜷缩在角落里。这里没有生机与活力,随处可见的是灰尘、污秽,给人的感觉是幽暗、颓丧。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再健康的人也抵抗不了灰尘和阴郁的侵蚀。威尔逊的年纪并不大,还未到慨叹垂暮老矣的时候,然而在他的身上,却看不到人生盛年的生机和活力。
灰烬山谷的环境,在当时的美国,并不少见。受工业革命和一战的影响,资本主义迅速发展,步入工业化的现代社会:交通、矿产、建筑业迅速扩展;电器、汽车制造业猛然崛起等等给人们的生活带了巨大的变化。就环境而言,工业化带来的影响是有些消极负面的。灰烬山谷只是工业化背景下,美国自然环境常态中的一个具体体现。灰烬山谷鲜明地揭示了在工业时代,工业的发展对于大自然的破坏程度,人类社会的进步是以对自然生态的破坏为代价的。这一切正如德国诗人凯尔纳曾经的预言:“人类以飞速发展的科学技术和工业生产,剥离了自然同自己的密切联系与和谐关系,使得诗意的生存一去不复返了。”[5]
反观当今世界,工业革命的时代,似乎离我们越来越远,但自工业革命起,人类渴求进步和改变的愿望,一直未曾消减,甚至愈加强烈。不可否认,整个世界需要进步,但是科技的不断进步,人类生活水平的不断改善和提高,给我们赖以生存的地球带来了什么呢?人口的迅速增长、资源的肆意开采和浪费、对其他生物甚至于对同类的伤害等等,让进步了的世界并没有像人类之前所设想的那样美好、和谐与安宁。环境污染、频频出现的空气质量预警,警告的不是让我们出门记得带防毒面具,而是在警告我们,环境的破坏,正在以某种形式影响人类的生活,雾霾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而已。
另外,威尔逊的身份特征,也极具生态暗示。他是一位车行老板,负责修理汽车。汽车是工业化社会的产物,消耗大量能源,其排放的废气对自然环境造成了极为恶劣的影响,威尔逊做为车行老板,将损坏的汽车修好,让它得以重新使用,其实也就是让它再继续对环境造成伤害。这实际上也暗示了威尔逊自然身份与生态环境的对立。
1989年夏,鲁枢元在全国第二次文艺心理学研讨会上做总结发言时,明确提出了“精神生态”这一概念,并将“精神生态”和“自然生态”并提,显示了“精神生态”的独特地位,并对当下人类精神状态感到担忧和失望,指出“精神生态”的恶化是“严重的生态失衡”造成的,自然生态的破坏与人的精神的沦落是同步的[6]。
居住在堆满工业废墟的灰烬谷,在无数烟尘与灰粒的浸染中,他行将就木,总是“筋疲力尽”[4]115,“没精打采,脸上没有血色”[4]22,甚至在太阳下泛青,病得厉害,几欲垮掉。通过对威尔逊的形象描写,我们可以看出,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生活着的威尔逊,犹如灰烬山谷给人的感觉一样,死气沉沉,是病态的。空气如同食物一般,对于生命有着重大的意义。它将我们的身体与外界联系起来,它是否纯净决定了身体健康与否:如果空气是肮脏浑浊的,那么吸收进来也将腐蚀我们的身体[7]。这种恶劣的自然环境,使得威尔逊的精神萎靡不振,如同被腐蚀的树根,无法为树冠提供营养,毫无生气,奄奄一息,也为威尔逊之后的精神崩溃埋下了伏笔。
马克思说:“个人是社会存在物。”人只有在相互之间结成一定的社会关系并在这种关系内按人的方式同自然界发生关系,才能进行物质生产。人依赖并创造一定的社会关系、社会联系,以社会为自己生存的家园,这是符合人的本质和本性的事情。如果脱离了社会、脱离了一定的社会联系和社会关系,所谓个人就成为一种想象中的没有区别、没有任何规定性的抽象,或者就只是一些单纯的生物个体,其活动也只不过是与其肉体存在直接同一的单纯的生命活动,而不可能是真正现实的人的活动[8]。
我们每个人都存在于社会中,即便是标榜自己是“独行侠”的人,也脱离不了与家人、朋友甚至陌生人的交集。每个人虽然是独立的个体,但同时又是依赖于他人的,我们在与他人交往中,感受着需要和被需要,从而体会自己存在在这个社会上的意义和价值。
在小说中,威尔逊的人际关系简单,社会活动单一,与他有过交流的人并不多,有过真正意义上的人际交往的只有三位,分别是默特尔、汤姆和米凯利斯。在威尔逊和默特尔的婚姻中,因为威尔逊不富裕,不是上层人士,他始终处于被统治、被奴役、被压迫的地位,默特尔对他“粗声粗气”“旁若无人”地穿过他与汤姆握手,“仿佛他只是个幽灵”[4]28。默特尔选择和威尔逊结婚是因为她“当时还以为他是个绅士,以为他很有教养”[4]37然而在知道威尔逊的结婚礼服都是借来的之后,她“躺在床上整整哭了一个下午”,然后便认为他身份卑贱,“连舔自己的鞋都不配”[4]37-38。
在汤姆与威尔逊之间,由于身份低下,威尔逊遭受的轻蔑、鄙夷、以及被操控更是显而易见。汤姆作为默特尔的情夫,却丝毫没有避讳地来到车行见默特尔,并邀请她一起去纽约。威尔逊将自己赚钱的希望是寄托在汤姆身上的,“老板本人出现在一间办公室门口,用一块废布擦手。他的头发金黄,无精打采,像患了贫血病似的,不过还算有点英俊。他一看见我们,他那双浅蓝色的眼睛就立即闪烁出一丝湿润的希望之光。”[4]27他希望汤姆能把车卖给他,然后他再转手卖掉,以挣取其中差价,有求于人,加上明显的阶级差别,每次威尔逊在与汤姆相处的过程中,他的地位都是低人一等。而且当他意识到默特尔可能有外遇的时候,即便是怀疑出事后前来关心的邻居,他也没有怀疑过汤姆。汤姆去关心威尔逊,完全是出于急于摆脱自己被嫌疑的心态。并且汤姆在竭力欲澄清自己下午开的那辆黄色汽车并不是他的时候,连警官都“从他的语调中听出了点什么”[4]147,但威尔逊麻木到完全没有自己的思考能力。最后还被汤姆“像玩偶那样拎进办公室”[4]147。
在默特尔出事之后,有几位陪伴着威尔逊的小镇居民,但其实,他们并不是主动地陪他坐坐,而是在汤姆“命令式的呵斥”之后,“很不情愿地走进了房间”[4]147,而且他们对于威尔逊来说,都是陌生人。从米凯利斯(陪伴威尔逊的人)与威尔逊的对话“他几乎可以肯定威尔逊根本没有朋友”[4]166中我们可以得知,米凯利斯与威尔逊也并不熟悉。
对于威尔逊的社会存在而言,首先,他不是独立于外部社会,他依赖默特尔、依靠汤姆,作为人,他不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其次,在与他人交往的过程中,他并没有感受到自己被需要,他找不到自己置身于所处社会群体中的意义。而实际上,威尔逊与他人的交往,呈现的是一种病态的、萎靡的状况。无论是谁,在与威尔逊展开人际互动的时候,采取的都不是一种平等的姿态,即便同是小镇上的米凯利斯,他也是以一种同情者的态度对待威尔逊。没有朋友,无法倾诉内心的苦闷,长久生活在这种畸形的社会生态环境中,威尔逊的精神世界只能越来越灰暗。这种畸形的社会生态环境,就像助推器一般,加速了威尔逊精神的崩溃。
人作为社会存在物是有意识的具有精神属性的存在物,也是一种“文化存在物”[9]。因此,人类生活的世界除了自然世界,社会世界以外,还有更为重要的一个维度,即精神世界。人类的精神生活以各种不同的方式(如宗教的、道德的、哲学的、科学的、艺术的方式等)“力求在一己的生命与某种永恒存在的精神性的世界整体之间建立一种联系”,亦即“寻求生命的意义”[10]。所谓的建立联系,其实就是培养一种信念或者说一种信仰。然而,威尔逊是一个没有任何宗教信仰的人。正如小说里米凯利斯说的“你应该信教,在这样的时候就管用了。”[4]164信仰给予我们精神上的慰藉,能帮助我们克服痛苦,没有信仰的人就会像威尔逊一样“连自己是死是活都不知道”[4]29。人,拥有信仰,是为了自己在精神世界中,有一个全能的依赖和陪伴。这种依赖和陪伴,是在拥有家人和朋友的陪伴后,自己给自己的心灵暗示和期望。因为有信仰,所以会有对美好生活的希望,在这世界上,人能更加坚定地前进。威尔逊,没有宗教信仰的原因,不是出于对无神论的坚持,而是在感受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和价值之后的绝望。
从生物学角度来说,威尔逊是活着的;然而从精神的角度而言,威尔逊已然死亡。他就像一个行走的尸体,没有自己的灵魂和信仰。他之所以还活着,能生气、愤怒,是因为他的妻子默特尔。如果说,威尔逊仍然算是一个活着的人的话,那么他的精神支柱就是自己的妻子默特尔。他“就像仆人一样,事事听从他的妻子,毫无地位”[4]142。在威尔逊的世界里,默特尔就是主宰自己命运的主人,他做的一切,都是围绕着默特尔。所以,当他发现,默特尔“背着他而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中,这种震惊使他身体垮了、生病了”[4]129。
不可否认的是,威尔逊仍旧怀着一丝希望。他希望能有一笔钱带默特尔回到西部,或许他觉得回到西部之后,二人的关系能有所好转。然而,他将自己挣钱的希望寄托在了汤姆身上,唯唯诺诺、卑微地等待着汤姆把车卖给他,但自己却不做出任何实际行动去实现自己的愿望。可以说,默特尔才是威尔逊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的关键。所以,当默特尔一死,他的愿望便没有了实现的动力;精神支柱倒了,他的精神世界也随之崩塌倾覆。此时的威尔逊,他的内心世界就像是居住着的“灰烬山谷”,灰尘四起,浓烟弥漫。精神世界的崩塌,就像是一颗火种,在威尔逊满是灰尘的心中引发了一场爆炸。这场爆炸,使得威尔逊彻底崩溃。精神和灵魂死去,让威尔逊如同断了线的木偶一般,任凭这个世界处置。
人类文化和自然世界是相互关联和双向影响的[11]。自然环境的恶劣必然会对人的身心造成严重的负面影响,导致精神世界的污浊和萎靡。人之所以为人,不仅仅在于我们是吃五谷杂粮,与动物有着显著差别。更重要的是,作为大自然中的一份子,社会中的一员,我们应该处理好与自然、与社会以及与自身的关系。良好的生态是三方面的:自然生态是一个人健康的基础,社会生态帮助我们摆脱孤独,而最重要的精神生态,则帮助我们建立良好的精神面貌,积极地生活在世界上。
威尔逊,生活在污浊不堪的“灰烬山谷”,缺乏与社会外界良好的联系和交流,没有信仰,精神世界萎靡颓废,将自己幸福的希望寄予他人。然而,他的悲剧,并不是个例。生活在浮华喧嚣的“爵士时代”,金钱、地位成为衡量人的唯一尺度,小人物被人压迫、遭人白眼、受人摆布成为必然。一个人的生态健康,需要的是诸多因素共同的努力。尽管“爵士时代”已经过去,但是“金钱至上”“地位至上”以及“权力至上”的观念仍然存在,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现在的社会,经济迅速发展的同时,也带来了贫富差距过大、资源浪费、环境污染等一系列问题。地球生态环境并没有因为科技的进步,而变得越来越好,雾霾、大气污染等问题让我们的居住环境变得越来越糟。社会上,“爵士时代”给人的思想观念造成的影响,并未随着时代的过去而消散。像汤姆、默特尔那种唯金钱主义者们至今仍然比比皆是,人们对于与自己利益不相关的人和事都普遍持有一种漠然的态度。这种现象也带来了很多的社会问题。近年来,刀砍、投毒、纵火、驾车伤人等一系列报复社会性犯罪频频出现,虽然不是全部,但其中大部分犯罪分子是经济能力弱,生活在社会下层的人。这些人,一开始并不是个杀人犯,有的甚至是有口皆碑的好人,在街坊四邻口中的评价都是善良、老实。但他们的共同点都是自我封闭,或者说少与外界交流等。当外界的压力超出了自己的承载范围的时候,于是悲剧便产生了。外部生态环境是影响人身心发展的因素,但精神生态更是一个举足轻重的维度。当我们在谴责伤人者的恶行的时候,更应该考虑的问题是,在当下的社会,我们应当如何对待像威尔逊这类,没有财富、没有地位、没有权力的小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