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玉平
一
阿雄弓着腰奋力抬起头在陡峭的山路上攀爬,他的手几乎垂到地面上,气喘如牛,腿脚酸软得几乎让人站立不住。脚下没过脚背的土灰,像貂皮上细细软软的茸毛,让他倍感亲切,几次他都想趁势趴在细柔如绒的灰堆里喘口气,但他总感到资深队员鲁丽嘲弄的目光往他热汗涔涔的脊背上扎,似乎就等看他这个条件优越得让人羡慕嫉妒恨的选调生的笑话。
正午的太阳明晃晃地照在玉龙雪山上,刺得人睁不开眼。阿雄经过几番痛苦的挣扎,终于爬过了那段陡峭的山路。他一屁股瘫坐在稍许平缓的草地上喘着粗气。山脚下,田畦如画,金沙江好似一条蓝幽幽的玉带镶嵌其间。阿雄已顾不得别人怎样看他,瘫倒在地上,肥硕的身子压倒了一大片枯草。
不待阿雄气喘均匀,他身边那些谈笑自如的队友们又出发了,十多个人一个接一个向不远处的人家走去,弯弯扭扭的一大串,如一队踽踽前行的蚂蚁。阿雄眷恋身子下的草地,迟迟不愿动身前行,待他恋恋不舍地爬起来追赶队伍时,他已被落下一大截了。他们要去建档立卡贫困户和阿学家搞脱贫模拟普查。和阿学家的大黑狗可能没有见过来客众多的阵势,虚张声势地吠叫了几声,便怯怯地夹着尾巴溜到了屋旁的枯草丛中去了。
和阿学和他媳妇也被一众来客唬住了,战战兢兢地呆立在院子里。他双掌垂在大腿裤缝处不停地摩挲着,不知如何是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招呼道,木书记,你们檐坎上坐,檐坎上坐……他见媳妇还呆呆地杵在旁边,生气地骂道,憨婆娘,还不去搬凳子!和阿学五十岁上下,家里共四口人。他母亲不知啥时变得痴痴傻傻的,脑子好似不大管用,有些精神病人的症状,好在没出现过癫狂的状况,不会乱打人砸东西,但生活起居要人照料。早年他父母给他开了一门姨孃亲,他娶了他姨妈的女儿,结果这亲上加亲的婚姻并没有给他带来福气,却生了个弱智儿,儿子如今已快三十岁了,高高胖胖的,可爹妈都叫不清楚,走路也不稳,唯一让他爹妈省心的就是能吃能睡。一家人受婆孙两人拖累,日子过得艰难,按政策被评为了建档立卡贫困户。
和阿学家的房子,是前年享受农村人居环境改造扶持政策建起的具有纳西族风格的新房,其显著的特点是檐坎很宽。和阿学媳妇一阵手忙脚乱的张罗,把家里大大小小、高高矮矮、长长短短的凳子都搬到了檐坎上,可还是不够普查组的人坐,弄得和阿学很尴尬。村总支木书记等早已见怪不怪,他们招呼市县乡的工作队员坐下后,便对还在寻找可坐之物的和阿学两口子说,你们找个东西坐下吧,别穷忙活了,好好回答普查组同志提的问题。他着急啊,这普查组必须有十二人以上,全村五百多户人家都要普查一遍,时间金贵,可从进和阿学家院子,已十多分钟了,人员还没有坐定,这普查在规定的时间里难以完成啊。
普查组内部两人为一小组,分别负责询问登记六个方面的情况,可谓分工严密,但在和阿学家也出现了前几天普查时的情况。和阿学家只有他还算明白人,能比较清楚地回答普查组询问的问题。通过前几天的普查,队员们也算有了一点经验,没有出现七嘴八舌把贫困户唯一的明白人整糊涂的情况,耐心地一个小组一个小组地依次开展询问。阿雄和鲁丽小组排在最后询问登记,阿雄终究沉不住气了,极不耐烦地站起身在和阿学家院子里转悠起来。
木书记不敢怠慢,赶忙起身跟了上去。据介绍他是全国一流大学毕业的研究生,是省委组织部遴选的选调生,牛气得很,作为脱贫攻坚战“百日总攻”打响时增加的驻村工作队员,有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野性。前几天就发牢骚说,一户只有一个明白人啊,一个普查组那么多人分那么多小组有啥用?
木书记怕心里有气的他逗猫惹狗把自己弄出个好歹。俗话会咬人的狗不叫,现在普查组看起来一大群人,可按上级文件规定,真正的普查员只有十二人,无论谁有个伤病,普查组就得歇菜,普查工作就得撂下,在这节骨眼上,真是谁也伤不起病不起啊!
扶贫工作对和阿学家来说,成效是很显著的。他也是个有点文化的明白人,老实听话,对党和国家的扶贫政策、惠民政策十分拥护,是个很懂得感恩的庄稼汉,对他家的普查工作进行得还算顺利,但仍花费了不少时间。当阿雄他们走出和阿学家大门时,已是夕阳西下了,一把碎金洒在金沙江里,金光闪烁,令阿雄百感交集。
二
夜已深了,普查组的研判会还在继续。“梅超风”干哑的公鹅嗓还在不停地讲。每天对当天普查的农户逐一作集中统一评判,并按“两不愁三保障”标准及其他有关要求,分出蓝榜户、黄榜户、红榜户,是上级文件规定的必走程序。“梅超风”是人们给乡党委书记梅琳取的外号。因罗可村是市委办公室的挂钩帮扶点,梅琳作为党委书记不敢怠慢,乡党委政府分工时,她便主动提出全面负责罗可村的工作,所以自脱贫攻坚战打响以来,她就是罗可村的总负责人。她三十多岁,作风硬朗干练,在乡里是个说一不二的女汉子,连乡长等汉子都惧她三分,这外号人们也只敢在私下里叫叫。据说她之前是县红会会长,是一个身材修长、面容清秀的美人儿,但自六七年前到乡里当一把手后,对事对人变得像个大男人一样,整天风风火火的。在那些啃硬骨头的工作上,原则问题她寸步不让,什么脏活重活她挽起袖子就干,让那些虎背熊腰的汉子都羞愧汗颜。她威震乡野的壮举就发生在罗可村委会会议室外边的院子里。那年脱贫攻坚战刚刚打响,负责挂钩帮扶的市委办公室主任带着一大帮手下要到村里开动员大会,为节约开支办好伙食,她拍板宰一头猪解决五六十人的肚皮问题。可那天十点过了,头天请好的杀猪匠还不到,眼看领导们就要到了,她一急便扯开嗓门招呼木书记等几个汉子套猪。木书记为难道:我们都不会杀猪呃。她提起明晃晃的杀猪刀叫道,你们把猪按翻,老娘来杀!我不信离了张屠户,咱还吃不上猪肉了!结果她一刀从猪脖子下面的柔软处捅进去,鲜红的猪血喷涌而出,那头二百多斤的肥猪没哼几声便毙命了。
在他们拉考乌村,妇女确实勤劳能干,杀猪、犁田等繁重的体力活都是妇女干,而男人却养在家里弄那些琴棋书画的风雅事。坊间曾流传着一个笑话。说一个外地人见拉考乌男人天天闲在家里,而女人却累得像牛马牲畜一样,便问一年轻妇人,你们咋把男人养在家里而啥粗活重活都自己扛?那妇人回道,男人夜里就挺累了,谁还舍得让他们白天再受累呢?这调侃之事虽真实反映了拉考乌人的生活现实,但那毕竟是二十多年前的乡村、市井风俗,现在是啥年代了?更何况梅琳是一个堂堂正科级国家干部。所以,她杀猪之事很快风传到全县,连县委书记听到后都哈哈一笑说,这个女子不一般啊!
梅琳在乡村里摸爬滚打不到三年,身子就变粗壮了,脸手变粗黑了,一头秀发变得干枯。如从她身后看,没人看得出她是个女人。她原本苗条的身材、温柔的女人味早已踪迹难觅。她成了全县赫赫有名的女强人,无人不知,风光无限,但很少有人知道她为此付出的代价——她开汽修厂的丈夫不但受不了她整天不着家的清苦日子,更不适应她那没有一点女人味儿的身子,与厂里妖娆妩媚的客户经理搞在一起,没出半年便向她摊牌离婚了。她死活不让丈夫带走五岁多的儿子,把儿子寄养在了乡下的爹娘家。多少个夜晚,她孤苦难眠,泪洒枕头,既为失去曾经美满温馨的家庭,也为自己失去的青春容颜,更为失去母爱父爱滋养的儿子……
阿雄初到村里时,对梅琳有一种本能的反感,既不屑她唾沫横飞、喝五吆六的作派,更讨厌她粗野的举动,吃饭时总设法不与她同桌。驻村不久他便听说了梅琳的事,以前他没真切地体会到乡村干部的奉献,但了解了梅琳之后,他每次见到她心里都涌起一阵酸楚,对“奉献”等词汇有了一种新的理解,对她充满了敬畏,听着她那粗门大嗓近乎噪音般的声音也有了一种亲切感。
研判会一直开到夜里十点过才结束。疲劳和饥饿几乎让大家散了架,全都懒洋洋地向摆在北厢房檐坎上的饭桌挪过去。这是梅琳整治市县工作队员的狠招。原来,在脱贫攻坚战开始之初,是先吃完晚饭后才开会或加班的,可开会、加班还不到一半,那些白天走村串户快要累垮的市县工作队员,便一个个溜回房间睡大觉去了。她一个入不了品的乡党委书记拿他们无可奈何,从此她便改了规矩。
不等队员们到齐,梅琳便自顾自地吃开了。下午两点钟吃的午饭,她也早就饥肠辘辘了。她肥硕的身子放松地坐在条凳上,旁边已容不得别人坐下。这是她一贯的作派,从来都是独自一人坐一条凳子的,连市委县委的领导来,她也从不收敛自己的身子和霸气。她面前照例是一大碗散白酒,她也不管别人怎样吃喝,独自大嚼几口肉菜后,便端起酒碗灌一大口。她的酒风是如有人来敬她,那来者不拒;如有人耍横挑战,她必让他服软趴下。但她喝酒的政策很宽松,你愿喝就喝,不喝拉倒,绝不劝酒,也不敬酒,最多在群情激昂时端起酒碗邀大家干一口。
梅琳置身党政机关,科员、副科、正科一路走来,喝酒的事总是免不了,但以前在县直机关工作,喝酒的事她是能推则推,能躲则躲,实在推不掉躲不了,那也是敷衍应付了事,从没喝醉过。十多年下来,她自己也不知道自个有多大酒量。初到乡里当党委书记时,她还对那些喝酒耽误工作、影响形象的人作了批评警告。可不到一年,巨大的工作压力,揪心的家庭矛盾,使她深夜难以入眠,特别是在丈夫和她离婚前后的日子里,深深的挫败感让她彻夜难眠,以泪洗面。她的婚变乡里少数干部有所耳闻,坊间人称老大哥的牛大奎乡长那几天见她精神萎靡、情绪低落,估摸她心里有事,一天夜里便邀约了几个人拉她去江边商贸区喝酒,在哥们姐妹知冷知热的话语中,在酒精的催化下,她的心门渐渐打开,她幽幽叙述了自己的遭遇和苦闷,也慷慨激昂地喊出了自己的愤懑与坚强。那一夜,她褪去了自己坚硬的外壳,敞开心扉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也放弃一切世俗的束缚透彻地和弟兄姐妹们痛饮了一场,当一群人经过了轻言细语、豪言壮语、胡言乱语、默默无语的酒场“四部曲”后,她发现了自己惊人的酒量。她把众人安顿躺下后,心里平静得如缓缓东流的金沙江。望着散落着星星点点灯火的江面,她酒兴未尽,向趴在柜台上打盹的老板娘要了一瓶三江荞酒,边喝边回到房间。瓶中酒干,她将空瓶随手一扔,倒头便睡。那一夜,她睡得死沉死沉,那是她几个月来睡得最踏实的一夜。自那以后,她就从内心深处接纳甚至喜欢上了酒,无论在乡村还是县里、市里,都要和领导或亲朋好友喝上几杯,偶尔喝嗨了还会喝醉,特别是夜里,每晚不喝得晕晕乎乎便无法入睡。弄得乡长牛大哥都为她的身体和政治前途担忧,明里暗里提醒她别沉迷于酒精的麻醉之中。
人一旦有了嗜好便有了软弱之处,特别是有了不良嗜好,便有了致命的死穴。乡长牛大奎是个重情重义的纳西汉子,文化不高,是一个工农干部式的人,人已四十多岁,为人重义,处世淡定平和,是乡村干部公认的宋公明式的老大哥。梅琳对他的劝告很走心,很快就当众宣布了自己喝酒的三条铁规,一是白天不喝;二是每天的工作不干完不喝;三是别人送的酒坚决不收不喝。梅琳虽是个女流之辈,但她是个咬铁留印的女汉子,从此之后没人见她破了自己的规矩。
三
朝阳洒向滇西北茫茫群山,头上的玉龙雪山披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像个身披轻纱的少女。山脚下,金沙江波光粼粼,与两岸的田畴、柳林、农舍构成了一幅宁静安详的山水画。在清冽的晨风中,梅琳带领普查组已完成了三户普查,在走向第四户的路上,他们迎面见到一个高高瘦瘦的汉子在捡拾沿路的垃圾。梅琳突然惊喜地叫道,你们看,柳春高,柳春高在捡垃圾!
阿雄被梅书记的叫声弄得莫名其妙,其他人抬眼望去,脸上都露出了赞喜的笑容。阿雄不知道,柳春高有这个举动,实在让人惊喜。柳春高,村里人称“站干柴”,他看似一个壮壮实实的汉子,可成天不干事,只会呆呆地站在门前的核桃树下看山看江,无论酷暑,一站一看就是半天,雨水浇湿了衣服他也不管不顾,树上的核桃掉下来砸在头上他也不挪窝。村里的老人见了都直心寒,边嘴里念叨造孽啊造孽啊,边把一些吃食放在他身旁的石头上。
走近了,阿雄看清了柳春高的模样。他身架硬朗,鼻梁高直。阿雄粗略一看,心里直诧异——他该是个吃铁吐火的汉子啊,咋捡个垃圾还让人惊喜?好奇心驱使他细细打量起他来,只见他目光呆滞,表情木讷,身体似乎有些僵硬……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柳春高,干得好!梅琳对柳春高表扬道,你中午在家等一下,我们要去你家里看看,了解了解情况。梅琳对他说完又继续带着大家往前走。阿雄又睃了柳春高几眼才回头小跑几步赶上众人。
普查队到柳春高家时,他正在做午饭。梅琳他们走到他家大门前,发现原来的那些垃圾不见了,心里就感觉到了他的变化,走进院子里,眼前整洁的情形再次刷新了众人对他的认知。梅琳小声对木书记说,我们聘任柳春高担任保洁员是搞对了。今年年初,县里为加强美丽乡村和生态文明建设,下文件让每个村委会、居委会设置一定数量的公益性岗位,有保洁员、护林员等,按岗位工作量和难易度分一二三等,每月分别给予八百元、五百元、三百元的补助。他们罗可村选聘了五名保洁员,柳春高是其中之一,补助等次为二等,每月补助五百元。当时,选聘时一些人不同意选他,怕他干不好这份工作,是在梅琳、木书记坚持下他才被选上的,因为他们十分了解柳春高的情况。
柳春高原本和他大姐住在一起,去年他大姐符合农村五保户的评定条件,被定为五保人员送到县里的养老院去了,现在他一人一户,午饭也就很简单。他见梅琳他们来,忙丢下手中洗着的菜招呼一行人。普查队员大都是驻村三五年的老工作队员了,他们常年出入农户家,对农村人的居家生活都很熟悉了。柳春高招呼着大伙,有脑子灵便的队员就去帮他做饭了。柳春高虽话不多,但大伙都看得出来他内心的激动,觉得他枯寂的心已被激活了,心情为之轻松了不少。
模拟普查照旧依次进行,阿雄从挤挤挨挨的檐坎上站起身约木书记到柳春高家房前屋后转转,他觉得柳春高肯定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他想通过木书记解开柳春高留在他心里的谜团。他俩边查看柳春高家的房屋安全、饮水保障等情况,边聊起了柳春高家的往事来。
木书记,柳春高看上去不该是个无能的人啊?阿雄有些急切地问道。
是啊,他年轻时是个精明能干的汉子嘞。木书记好像不太明了阿雄探秘的急切心理,淡淡地回道,他有一手泥水活技术,还能上玉龙雪山挖虫草、捡松茸羊肚菌嘞。
木书记的回答,进一步勾起了阿雄的好奇心,追问道,他现在咋变成个呆呆傻傻的人了呢?
他啊,婆娘难产死了,三天后儿子也没保住。受的刺激太大。阿雄愣愣地看着木书记,一副理解不了的模样。
木书记看看阿雄,又补了一句,他家人被死神缠身了,后来他娘又硬是认为自己害死了儿媳、孙子,上吊死了,再后来他爹也一病不起,半年之内连死四人谁受得了哦。走,进屋吧,他家房子、饮水都没问题。木书记看着陷入困惑中的阿雄说。
阿雄本以为木书记会有头有尾地讲一讲柳春高家的事,但听到的却是没头没脑的几句话。他很失望,心里直嘟囔,阿雄人是跟着木书记进了屋,可满脑子都是柳春高家的事。从柳春高家出来,鲁丽兴奋地说,柳春高当了保洁员后完全变了一个人了!
是啊,以前他家里那窝囊寒酸样真叫人又气又恨。县委组织部的驻村队员和春花应和道,这话鲁迅先生怎么说来着?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鲁丽调皮地说,我们本家先生是这么说的。
这保洁员的名分可是给我二叔开的一副心药嘞,自我二婶、爷爷他们死后,村里村外的人都说他八字硬,说是怕他“剋人”,惹出事端,不请他做活了。我们父辈祖辈这些老农民,别看他们肉厚皮糙的,其实他们把脸面名分看得可重了。柳春高的侄子柳光宗说。柳光宗是个土生土长的大学生村官。阿雄想他一定知道他二叔家的事,还有村里好多事自己都是东听一耳朵西听一耳朵的,心里一头雾水,一定要找个时间请他给自己讲讲。
四
星期天早晨,梅书记发飙了。
那天,驻村工作队照例太阳照到江边时就开饭。这是工作队长期形成的作息习惯,因为早晨到农户家好找人。可那天木书记却迟迟不到村里,手机也打不通。按上级文件规定,他不来模拟普查工作就不能开展,而模拟普查是六月份内必须完成的死任务,时间十分紧迫,梅书记十分着急。
一直等到九点过,木书记才急忙赶来。看着他头发蓬乱衣衫不整的邋遢样,梅琳心中憋着的火气一下蹿了起来,她劈头盖脸地向木书记吼道,木家祥!你这个书记啊,上班迟到,我们等你半天了!
老子不配当书记你撤了我啊!木书记与梅琳怒目以对,硬生生地顶嘴道。
你以为你是三十晚上的砧板——离不得了,你看我敢不敢撤你职!
你才是砧板,大砧板!我是你砧板上的肉,怎么剁随你!木书记分毫不让地死顶道。木书记平时是个软性子,像个软不拉沓的猪尿包,向来都是个任由人搓揉的角色。今天他这要炸碉堡的豪横劲,大大出乎梅琳的意料,可她历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哪受得了一个下属的当众顶撞。她怒气冲天地骂道,你是共产党的书记还是个村霸流氓?现在是火烧眉毛的时候,你竟敢违反工作纪律!
共产党的书记咋了?共产党的书记就不兴有个急事难事?木书记气势汹汹地反问梅琳。
鲁丽是个老驻村队员,对骂架双方都很了解,一看势头不对,急忙对围观的队员说,赶紧的,分头隔开劝劝!鲁丽的话一下点醒了众人,大家心领神会,各自男女有别、亲疏有序地分头把双方分开之后,七嘴八舌地安慰劝解开来。
村委会主任老和从穿开裆裤时就和木书记是玩伴,两人搭班子共事后也很合脾气,彼此心里没起啥疙瘩。他递给木书记一支烟笑笑说,老木,家里发生啥事了?咋不好好跟梅书记说呢?
发生啥事?老和,你不知道啊,我爹昨晚差点死了!木书记怒气未消地说。
啥?你爹咋了?和主任惊诧地问道,这么大的事,你咋不吱声啊?
和主任关切的话让木书记心里好受了一些,他口气柔和下来说,老和,我爹昨晚突发脑梗,情况紧急啊,来不及给你打电话。
木大爹后来咋样了?和主任知道木书记父亲“三高”,随时有可能发生心脑血管病。
昨夜我儿子、侄儿紧急把他送到县医院,命是保住了,但不知以后能下床不。木书记忧心忡忡地说。
那你打个电话请假嘛。和主任不解道。
请假?我们还有假吗?再说昨晚是又急又忙,忘了打电话了。今早,不是着急村里的事吗?心想赶得上趟,等后来发现晚了可一看手机没电了。
阿雄从木书记、和主任的对话中听清了事情的原委,便想着赶紧去向梅琳说明白,让她消消气,原谅木书记。他来到梅琳房外,发现她还没有平静下来,在忿忿地说,这些村干部哪有一点宗旨意识?
梅书记,你这么说可就冤枉我们了,你想想,我们拿着一千把两千块钱,天天和你们一样起早贪黑奔波劳累,家里的事全都顾不上,我们抱怨过吗?这不是宗旨意识吗?
肖琳竹筒倒豆子般把心里的话全说了出来。她气恼地丢开梅琳的手气哼哼地走了出去,与正往屋里走的阿雄擦肩而过。
梅书记,我的梅大书记,消消气得了。我有重要情况向你汇报。阿雄笑嘻嘻地对梅琳说。梅琳愣了愣神,缓了缓口气说,啥重要情况?快说!她这几年被各种大事小情弄得有些神经过敏了。
别急别急,你听我慢慢说。阿雄调了调梅琳的口味,不急不慢地把木书记父亲病倒的事说了。梅琳一听着急地问道,木老爷子现在怎么样?
命算保住了,但……梅琳再也听不下去了,边急着往外走,边自责道,是我错怪老木了,是我错怪老木了……
五
老队员讲起石磊华时神情怪异。今天要去他家普查,阿雄心里有些好奇,想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上午十点过十多分,普查组走进了石磊华家。阿雄把他家院内院外扫了几眼,并没发现啥异样,他家和其他贫困户并无二样,新修的房屋、入户的引水管、让人眼前一亮的卫生厕所……都可看出扶贫、惠民政策的实施痕迹,朴实整洁的农家院子,证实了主人家的勤劳上进。
正在阿雄疑惑之际,鲁丽扯扯他衣袖,让他看正在招呼大家坐的妇人。
阿雄顺着鲁丽的目光看去,发现那就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农妇,无论从衣着打扮讲,还是从容貌举止看,没什么特别的。他悄声问鲁丽,他媳妇啊?
不是,不是!她是下村和志宽的媳妇,她长期在他家,他也经常出入她家。鲁丽小声告诉阿雄,他媳妇在屋里躺着哩。
你们也太能扯了。阿雄不以为然地呲了鲁丽一句。
大家坐定开始对石磊华进行模拟普查。那妇人悄然走开,去招呼那些人来疯一般嚎叫的猪去了。
阿雄怀着好奇的心理跟了过去,边看那群饿鬼似的猪抢食,边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与她聊起来。他说,阿姐,你家这窝小猪长得好可爱啊,今年猪价涨得猛,过不了多久卖了可就赚一大笔了。
她抬起头来看了看阿雄,有些羞怯地回道,小弟新来的吧?以前没见过你。她见阿雄点了点头,稍稍迟疑了一下继续说,这不是我家的,这是老石家的。
她说得不慌不忙,无遮无掩的。阿雄也就坦然了不少,试探着问道,老石你们两家是亲戚?听说你常来帮他。
不是亲戚,他也常帮我家,我们两个苦命人相互帮衬嘞。她坦坦荡荡地说,没有半点羞愧扭捏的样子。让阿雄觉得鲁丽他们有些俗气龌龊。他坦诚地对她说,你们来往密切,村子里有一些风言风语,你老公和他老婆不能接受吧?
那俩个都是废人了,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她说得一脸自信,不知道她是没发觉自己说漏了嘴,还是她对他俩的关系无所顾忌。她的快言快语有些出乎阿雄的意料。他觉得她是个爽直坦诚的人,男女私情这个一般人觉得隐秘丢人的话题,在她眼里似乎就是个平常事儿。这让阿雄消除了怕捅到马蜂窝的顾虑,便想继续与她把谈话深入下去。于是问道,你老公咋了?你说他是废人。
阿雄的话显然说到了她的痛处,她悲戚地说,他五年前在高速公路建设工区打工被塌方埋了,抠出来时还剩一口气,医治一年多成了只会喘气的废人,吃饭都要人喂。这一来,家里上有他八十多岁的老父老母,下有一双上学的儿女,你说我咋办啊?总不能丢下他们一走了之吧?我得撑起这个家啊!
她情绪有些激动,话闸没在阿雄所问之处关住。阿雄忙说对不起,对不起。她抬手用衣袖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说没啥的,我还要感谢你嘞。人们都说我是坏女人,像躲瘟神样躲着我,我有苦无处说啊!你让我倒出了心里的苦水。
阿雄听得心里酸酸的,想安慰她几句,却一时想不出词儿来。
老石也是个苦命人。不等阿雄开口,她却续上话茬说,那年穷嗖嗖的他突然交了桃花运,在城里打工的他结识一个美若天仙的外地女子,不知为啥那女子黏上了他,说喜欢上了他,非要嫁给他。他以为自己祖坟冒青烟了,让自己碰上了打瞌睡遇枕头的好事,便没多想和她结了婚。他婚后才慢慢知道自己娶了个“台姐”。她到他家半年多便生下一个儿子,他明白那不是自己的种,自己被她骗了。
啥是“台姐”?阿雄问道。
就是在歌舞厅酒吧坐台的小姐。她答道,顿了顿,继续说,她那时已三十多岁,觉得自己累了老了,也存下了不少钱了,想找个人把自己嫁了,恰在这时她发现自己怀了孩子了。她们这种人,自我作贱太多了,怀上孩子是很不容易的事,嫁人的愿望就更强烈了,便不再挑捡,用她自己的话说是把自己“下嫁”给了老石。
那老石和她离了吧?阿雄没想到是那么一回事,听到此便按自己的心思想当然地问道。
离什么啊?那孩子生下来就是个病坨坨,还有那“台姐”生完孩子便像霜打的茄子,一下蔫巴了,成了个病秧子。老石心好,看着她娘俩可怜,不忍心离了让她娘俩凄楚度日,便和她凑合着过,到现在俩母子背了十多年的药罐子了,不仅花光了她攒下的钱,还硬生生把老石一家拖累成了贫困户。
阿雄还想继续探究老石的事,却听到梅书记在扯声卖嗓地叫他,只好作罢。
从老石家出来,阿雄心情无端地沉重。“幸福的家庭大致是一样的,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他想起俄国大作家列夫·托尔斯泰的话,心里忍不住一番感慨。
六
在脱贫攻坚“百日总攻”正酣之时,县脱贫攻坚领导小组办公室制发了新的“脱贫工作明白卡”版本,要求全县各村按新版本重新制作。
当梅书记宣布县里的这一决定时,几乎累虚脱的队员们全都崩溃了,整齐划一地发出“哎哟”的叹息。他们已无力骂骂咧咧,只有阿雄还有心思把新老版本进行反复对照,末了气愤地把手中的纸片摔在桌子上。
阿雄,你别影响士气!梅琳严肃地制止阿雄说,打瞌睡免不了死罪,我们还是把发牢骚的力气用在工作上,从今天开始,包括我在内每人按新版本完成五十份“明白卡”的制作,三天内完成!模拟普查不能停,必须不折不扣按程序要求推进!做“明白卡”的事,各自挤时间完成。
虽然,俗话说时间像海绵里的水,挤一挤总是有的。但对驻村工作队员来说,每天从睁开眼到夜里十点这段时间,他们的“海绵”里都是干巴巴的,再挤也挤不出半点“水”,所谓挤时间就是缩短睡觉时间而已。
自梅琳下达任务后,队员们谁也不敢怠慢,每天夜里晚饭后便拖着疲惫的身子开始一场新的奋战。阿雄人年轻,电脑也玩得溜,奋战两个夜晚便第一个交了“卷”。其他队员也比他慢不了多少,到第三天夜里也都纷纷完成了任务。但当他们在一阵轻松欢快的打闹之后,却发现梅琳还在电脑前苦战。
梅书记,我来帮你弄。阿雄潇洒地打了一个响指对她说。
说啥?看不起我们老同志说!梅琳头也不抬地回道。
梅书记,你别硬撑着,我帮你并不是看不起你。阿雄真诚地对梅琳说。
一边去!我啥时认过怂,我要干的事,前面纵使是虎跳峡我也要跃过去!阿雄被梅琳怼得无话可说,只好无奈地笑笑,回房间休息去了。
那天晚上,阿雄因提前完成任务,心情轻松愉快便喝了两瓶啤酒。夜里不知几点,他被尿憋醒了。当他着急忙跑去厕所时,见村会议室的灯还亮着。他痛快地放水,一个疑问忽地从他心间闪过——梅书记还在加班?他猛然一惊,顾不上敲门的礼节推门而入,只见梅琳趴在桌子上,便喊道梅书记,梅琳!可梅琳一动不动,他慌了神,忙上前推了推她,却见她身子一歪便要倒下,急忙把她扶住……
经村卫生室王医生等人一番紧急抢救,梅琳还是没能活过来。王医生说,她是急性大面积心肌梗死,即使在大医院也难以抢救过来。阿雄是第一次近距离感受到死神的残酷无情,也第一次那么真切地感受到生命的脆弱。梅琳的死,使他犹如得了魔怔一般,身体无端的疲软,情绪十分低落,可脑子却异常的活跃,他想了许多。料理完梅琳后事的第二天,阿雄他们又回到村里准备投入紧张的工作。可正当他们收拾停当往外走时,牛乡长风风火火赶来。他拦住大家说,大伙等等,市委邝副书记要来看望大家。
邝副书记的到来再次勾起队员们对梅琳的深切怀念。在他们哽哽咽咽的抽泣声中,泪眼婆娑的他们看到邝副书记深深地给他们鞠了一躬……
七
全市脱贫攻坚“百日总攻”顺利推进,取得了实实在在的成效。阿雄他们罗可村在六月二十九号完成了包括模拟普查在内的各项“总攻”任务。当日,接替梅琳工作的邱书记宣布放假半天,队员们像脱去了塑身内衣一般轻松。
工作队员们已有近两个月没有回家了,大多急切地收拾着准备回家。阿雄还未结婚,父母也住在省城,他是快乐的单身汉。在大家归心似箭、火急火燎地启程时,柳春高的身影不断在他脑子里晃悠,他想今天是找柳春高侄子柳光宗聊聊的好时机。想到此,他忙找到柳光宗说了自己的打算。柳光宗满心欢喜,阿雄便和他说好一起去他家。
那天,在柳光宗父母热情招待下,晚饭后,阿雄和柳光宗在他的小屋里聊了起来。
确实如阿雄想象的一样,柳春高原本是个精明能干的汉子。年轻时,他是个心灵手巧的小伙子,既有一把子力气,又能吃苦耐劳,娶了邻村的纳西阿妹和淑英为妻,一家老小过着和和美美的生活。他有一手泥水活技术,还有上山挖虫草、采松茸的本领。冬春时节,他就在周边村子里打短工,帮修房造屋的人家砌砖粉墙。夏秋雨季,他就爬上玉龙雪山挖虫草、捡松茸羊肚菌等,然后拿到丽江去卖。那些都是珍贵的药材和山珍,三四个月下来,他便弄够了一家人一年的日常开销。婚后不久,他妻子便有了身孕,令他兴奋不已,整天乐呵呵地盘算着怎样勤劳致富,把一家人的小日子过得更好。然而,天有不测风云。那年八月的一天,他照常到玉龙雪山上捡松茸,突然一头麂子在他眼前狂奔而过,突听咔嚓一声闷响,只见那头麂子硬生生撞在岩石上,满头鲜血喷涌而出,没蹦跶几下便倒在地上。他愣愣地看着奄奄一息的麂子不敢上前,心里慌慌地想这是要发生啥灾祸吗?
千百年来,农村人积累了不少预测吉凶祸福的经验,比如,什么猪来穷狗来富猫儿来了撕孝布,什么看见蛇往上爬,那见者将升官发财,如看到蛇往下爬,则见者将碰上倒霉事被降职甚至丢官等等。他不知道眼前的怪事预示着什么,但从老辈人传授的经验来看,他觉得绝不是啥好事。他顾不得再捡什么菌子,惊恐地挎上竹筐便下山。果不出他所料,他刚走到村子头上,便见他堂哥火急火燎地向他奔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出事了!出事了……
原来他媳妇早产。这大大超出他的预想,因为离预产期还有一个月哩。更要命的是他媳妇还是难产。咋会这样呢?他早晨出门时媳妇还好好的。他顾不得多问,焦急万分地和堂哥赶回家。他赶到家时,父母请来的接生婆表示自己已无能为力,简易的担架已捆绑好,村里七八个小伙子已在等候他拿主意。
大人、孩子性命攸关,还有啥主意?赶紧送乡卫生院啊!他一声令下,小伙子们抬起担架便走。无奈,到乡卫生院有十五六公里路程,不通公路,全是弯弯曲曲、沟沟坎坎的山路,纵使小伙子们不停歇地轮流抬着担架飞奔,也耽误了三个多小时,结果他媳妇没能下手术台,婴儿也奄奄一息,第三天便夭折了。
三天,媳妇、孩子与自己阴阳相隔。这打击令柳春高欲哭无泪、痛不欲生,但命运之神还未放过他。他从邻里口中得知惹出这桩祸事的原因是,那天早晨,他媳妇起床后觉得睡房里缺个挂衣物的东西便找来钉子和斧头,想在屋里柱子上钉两颗钉子。她不知道这是孕妇的大忌。当她站在凳子上钉钉子时,突然听到她婆婆惊叫道,哇呀,你干啥呀!婆婆惊乍乍的叫声吓了她一大跳,她一脚踩歪从凳子上摔了下来……
农村老人在生活中有很多禁忌,其中对孕妇的禁忌要求最多,他媳妇的举动犯了孕妇不能在屋中钉钉子等禁忌,他娘历来很迷信,结果一声咋呼闯了大祸。老人十分自责,还被老伴责骂数落,心里十分难受。当她得知儿媳、孙子都没保住的噩耗时,再也承受不了巨大的心理压力,趁老伴上山放牛时,用一节绳索把自己挂在了屋梁上……
家里脚跟脚连走三人,他和老爹受到了巨大打击,他爹一病不起,没出三个月便撒手而去。
听着柳光宗的讲述,阿雄满心酸楚,心里感叹着命运的无常与无情,偷偷地流下了两行清泪。
彻底击倒我二叔的是村里人的愚昧无知和迷信。柳光宗说,当我二叔在苦难的命运里挣扎时,胆小的村里人对他唯恐避之不及,使他成了个孤立无援的人。还好扶贫工作队来了,给了他第二次生命。
那一夜,他们聊完了柳春高,又聊起了石磊华,还聊起了村里的其他人和事。夜深了,他俩躺在床上却睡意全无。心里久久不能平静,默默地感慨道:人啊,谁不想过幸福美好的生活,而他现在的扶贫工作,就是给人以希望,虽然辛苦,但有意义。
阿雄不知不觉睡着了,梦中,他看到阳光照在玉龙雪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