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卓玲 (广西艺术学院音乐学院)
2019年5月28日,第八届“中国—东盟音乐周”在广西艺术学院正式拉开帷幕。5月31日15点,于广西艺术学院音乐厅,由西安音乐学院民族室内乐团(以下简称西音民乐团)携手该学院作曲系教师倾情演绎,高伟老师执棒,为听众带来一场高质量的民乐视听盛宴。西音民乐团是以民乐系中青年骨干教师为核心,民乐系优秀学生作为补充,以“新”为主题,继承、创新和开拓为乐团理念的室内乐团。本场音乐会共有七部作品,西音在演出曲目的选择上展现了七种风格与性格的碰撞、传统与现代的交融以及西音作曲系在中国民族音乐创作上与时俱进的新思想、新格局。
西安是古丝绸之路的起点,“一带一路”政策下的重要节点城市,西音作为中国西北地区唯一独立建制的高水平高等音乐学府,肩负着提升西北地区文化软实力的历史使命,坚持文化自信是必经之路,西音的作曲家们对传统文化的坚守令人动容。
《折桂令》属于北曲曲牌,由唐宋词牌演变而来,也称《蟾宫曲》。符译文老师创作的《折桂令》(为琵琶、中阮、古筝、低音提琴与打击乐而作),其创作灵感来源于元曲作家马致远的小令《蟾宫曲》,其中“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醉了由他”一句取自上半阙,楚汉之争历经五年,最终项羽兵败乌江,刘邦建立汉室。韩信立下汗马功劳却惨遭萧何设计杀害。是非恩怨都无法再言明,恰如大梦一场。表达了作者超然世外,放情山林的豪迈人生态度。作曲家对这一句的意境进行了深入解读,在传统的五声调式主题中加入大二度和小二度形成主题拓展,并用二度音程连接各部分之间的情绪转换。在这首作品中,低音提琴作为唯一的弦乐器,起到了串联全曲的作用,低音提琴低沉的音色和流畅的旋律线条为弹拨乐和打击乐提供了衬托效果。在这首作品中最让笔者印象深刻的是打击乐的写作,作曲家加强了大鼓和排鼓的旋律化写作,排鼓担任了主题旋律的演奏,将听众带入了熟悉的史实之中,似乎是对“楚汉之争”的回望,再结合韩信的结局,令人不免凄然。作品在高亢的旋律中戛然而止,放浪形骸,超脱世俗的形象跃然纸上。
器乐作品《望雪》(古筝与钢琴)是本场音乐会中最令笔者驻足的作品。这首作品由吴延老师创作,李振中老师和大四学生杨晓领担任演奏。作品名取自唐代祖咏的诗作《终南望余雪》:“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笔者曾经在冬天时去过秦岭,遥望终南山时,皑皑白雪,若浮云间。在笔者对作曲家吴延老师进行采访时知悉,作品由陕西秦筝学会的委约,意图表现秦岭的巍峨壮观,作曲家便采用钢琴的一些固定音型来表达此意。祖咏所诗是其身在长安,仰望秦岭时的抒怀,与《望雪》均为表达对秦岭的赞美。秦岭孕育了几千年的历史和文化,后人亦应心怀敬畏来题写。
乐曲一开始,钢琴旋律中的固定音型便展现出了这部作品大气恢弘的音乐风格,古筝加入后的揉弦为单音增加色彩,更为作品增添了一抹气韵,古筝大量刮奏技巧的运用与钢琴的低音相配合,似乎秦岭的巍峨壮丽就在眼前。而后钢琴旋律由低音区走向中高音区,旋律线条清新自然,乐曲的意境进入了一个新的层次,古筝作为主旋律,其弹奏中的颗粒感如珍珠般缀在钢琴的旋律线条之中。古筝右手大量摇指技法的运用为接下来旋律的急促发展做好了铺垫,后面的旋律中古筝大量运用刮奏技巧,如同山中一阵疾风吹过,苍茫一片。这时钢琴的间奏欲扬先抑,为之后主旋律的再现进行了烘托,古筝急促的旋律配合钢琴的重音,正是一幅“气涵秦岭千秋雪”的画面。在乐曲结尾处,古筝信手而拨的几声穿插于旋律之中,左手的揉弦起到了延长音的作用,构成了一幅天然的水墨画卷。局部的细微处理展现出了作曲家内心对中国传统文化中气韵的追求,音断意未断,曲尽韵悠远。
中国音乐文化历史悠久,是人类音乐文化中重要的一脉,对传统音乐文化的继承和弘扬也是当下切合时代主题的做法,在党的十九大报告中,习近平主席指出要深入挖掘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蕴含的思想观念、人文精神、道德规范,结合时代要求继承创新,让中华文化展现出永久魅力和时代风采。两位作曲家在创作中虽然借鉴了西方作曲技巧,但也没有忽略对传统音乐素材的挖掘,秦地乃至北方音乐的韵味被展现得淋漓尽致,这也是对传统音乐文化的一种保护。
中西方音乐文化如何更好的融合自近现代以来都是中国音乐界广泛探讨的问题,无论是理论家,作曲家还是演奏家都在为此探索,笔者也就此问题对青年二胡演奏家郭琴星老师和钢琴指导李振中老师进行过交流,东西方音乐语言在交流和融合方面一直以来都是存在着一些问题的。一直以来钢琴常处于伴奏地位,作曲家在创作时并没有将钢琴也视作主旋律的承担乐器,钢琴和民乐的结合往往是因为民管乐队进行伴奏太过复杂,是一种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在这样的大环境之下,钢琴和民乐的交流和对话显得更加艰难。
这个问题在当下也被许多作曲家所认知,许多新创作的器乐作品都在意图加强钢琴与民乐之间的对话,李博禅的《楚颂》,王丹红的《如是》等都是非常典型的代表,这些作品突破了以往钢琴只处于伴奏地位的桎梏,在作品中开始担任一定的主旋律,钢琴的演奏难度也在随之上升。但是钢琴和民乐的结合的问题并不出在乐器之间的配合方面,从音乐织体角度来看,钢琴和小提琴都属于西方立体状织体,说着同样的西方音乐语言,而东方音乐属于单线延伸的横线型织体,不同的织体结构使得钢琴和民乐的融合总是显得有一些格格不入。在多声部关系的处理方面,西方音乐的主干为主调音乐体系,在其他声部的和声关系方面十分注意,而东方音乐则强调各声部旋律的相对独立性。也有一部分作曲家选择在钢琴演奏技法上做文章,如刘琨老师这次带来的《陀螺》,在创作中加入了许多民乐演奏技巧,增添了钢琴的东方韵味,它采用很小的音乐元素,没有很多的旋律,只有1,2两个音,通过这两个音去演绎更多的内容,钢琴的特殊音效在演奏时和古筝的摇指,刮奏等演奏技巧相配合,增强了二者的对话,让钢琴这一西方乐器说东方的音乐语言,这也是对中西方音乐文化更好对话的一种尝试。
古筝与钢琴《陀螺》由李振中老师和古筝专业学生周宇宁共同演绎。陀螺是围绕支点高速运转的物体,它的独特性在于通过外力使其运动时,不仅围绕自身轴做环绕运动,也围绕垂直轴做锥形运动。即“自转”和“进动”。作曲家从中感悟到民族与西洋、传统与当代音乐之间互相依存的关系。陀螺作为一个具象性的元素,让作品传达出了更加鲜明的内涵,相比于标题音乐更加容易想象。在物理学上,陀螺是典型的用来描述物体动态平衡的模型,这和中国传统文化中不偏不倚,折中调和的中庸之道颇为相似。
中西方音乐文化既有共性也有个性,中国音乐文化偏于感性,讲求意境,强调寄情于山水之间,许多情感的表达较为隐晦,而西方音乐文化更加追求理性,在西方一些思想解放运动的思潮下,西方音乐作品更多是对个性的抒发。在审美角度上说,中国传统审美观点更讲求空灵意境,西方则偏于厚重写实,但无论是中国音乐还是西方音乐,都是根植于本土的文化底蕴,它们对于美的追求是一致的,作曲家在作品中呈现出对于美好的向往,这样的追求是不变的。随着全球化的兴起,中国音乐在世界舞台上展现自己的魅力,听众和欣赏者日益加剧,如何在不丢弃传统音乐元素的情况下和世界接轨,这个问题值得思考。
在本场音乐会中,让笔者感触最深的就是联觉的体现。在人们的各种感觉之间,存在着相互沟通的现象。泰戈尔在他的《语音学》中曾提到用描述声音的词描述视觉感受的例子—“响亮的颜色(LOUD C0LOUR)”。现代心理学把这种不同感觉之间的相互沟通现象称作“联觉”。①这种视听联觉让笔者想到音乐美学原理中的“意境”概念。“意境”是中国传统审美思想的一个重要范畴,最早是属于诗词和绘画的,第一次将“意境”一词运用于音乐中的是晚清著名学者王国维,他在他的《宋元戏曲史》中提出元杂剧的优点就在于有意境美,自此之后,“意境”一词就开始作为一个重要的概念出现在音乐范畴中。本场音乐会中许多曲目都让笔者有置身画中,情景交融之感,颇有意境。
《静夜思》(为竹笛、中阮、古筝与二胡而作)由西安音乐学院作曲系教师郑飞创作,作品取材于唐代李白的《静夜思》,这首诗作语言朴素,清新自然,韵味无穷,历来广为传诵。民乐合奏《静夜思》延续了原诗作清新的艺术风格,全曲娟秀别致,纯美自然。意象有限,而境界无限。作曲家追求的“信口而成,谓无意于工而不工者”的艺术特点得以体现。全曲配合诗词,带给听众以极强的画面感。
“山际见来烟,竹中窥落日”,华山,古称“西岳”,位于陕西省华阴市,是中华民族历史文明的一个象征,同时,华山也是道教的“洞天福地”,道教文化也成为了华山文化的核心,具有神奇,恒古,奥秘,蕴含着天人合一的自然观念和浓郁的道教色彩。作曲家张园园的作品《山·际》(为两只笛子、琵琶、筝与二胡而作)取义于此,即一种放眼天地之间,超然物外的情感。作品以短促的音符开场,笛子与古筝刮奏的配合令笔者想到苏轼《定风波》中一句:“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寻常之处却生奇景,简朴中蕴含深意,急促而又不失从容,颇具有道家旷达豪放的精神。这首作品和梁红旗老师的作品《竹韵》(为箫、笛、笙、琵琶与古筝而作)都选用笛子作为主要乐器,但对于意境风格的描画略有不同,《竹韵》是梁红旗教授应台湾文建会作曲比赛之约为特定乐器组合而写的民族室内乐,2004年由台湾国立实验国乐团在台北市中山堂首演,作品荣获台湾文建会2004年民族音乐创作奖丝竹室内乐组第三名。在创作理念上,梁先生一直注重从内在神韵上挖掘中国民族器乐的现代表现方式,他认为竹子的风格较为适合表现中国文化的“骨气”,它能表现中国传统音乐的“乐音带腔”的手法,也能表现民间音乐的即兴、随兴之写意美。②这首作品在本次音乐会上由高伟老师执棒,笔者深深体会到了“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的画面感。
清代陈廷焯在《云韶集》中这样评价《虞美人》一词:“一声恸歌,如闻哀猿,呜咽缠绵,满纸血泪”。《虞美人》是南唐后主李煜的绝命词,李煜精通音律,他的第一任皇后大周后尤善琵琶,相传李煜将《霓裳羽衣曲》再度补缀后交由大周后演奏,《南唐书》中这样记载:“后辄变易讹谬,颇去洼淫繁手,新音清越可听”。作曲家选取琵琶这件乐器来阐释这首作品,颇有意味。
琵琶开场两小节就使用了大面积的轮指技巧,营造了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画面感,而后旋律转向婉约,李煜执杯望月,似乎回到了未曾亡国之时,但旋律中穿插的扫拂,轮指和几个不协和的音程都表明现在的他已是阶下之囚,同样是庆贺生辰,歌舞犹在,故国不在。随着旋律逐渐高亢,李煜对处境的不满,对亡国的悲愤连同他这一生的愁绪都在旋律中体现出来,一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道出多少心酸。乐曲最后旋律逐渐舒缓,仿佛是饮下毒酒后的李煜对他一生的回望,乐曲在一声扫拂中结束,李煜跌宕的一生也如旋律一样戛然而止。
在琵琶武曲中,扫拂技巧因其音色爆发力强,苍劲有力,声音饱满的特点被大量使用,在《虞美人》这首作品中,扫拂技巧多次出现,全曲情绪激昂,少见哀婉之意,颇有悲愤之情。笔者认为,作曲家张园园通过这首作品对《虞美人》一词作出了新的解读。一直以来《虞美人》一词给大众留下的印象多是凄婉哀怨,似乎词中只剩下了李煜的一生愁绪,但在这首作品中,更多听到的是一种激愤之情,李煜虽是亡国之君,但作为曾经的一国之主,骨子中依然留存着一份血性,作曲家通过自己的创作,给了李煜一个新的形象,极具新意。
一场音乐会的成功举办除了作曲家们的音乐创作之外,指挥和演奏团体的二次创作也是音乐会能否成功的重要标准之一。本场音乐会的许多作品难度较大,又融合了现代派的作曲风格,更增加了一份难度,但西安音乐学院民族室内乐团的青年教师和优秀学生完美的完成了整场演出,专业水准可见一斑,体现了西安音乐学院民乐系教学团队的综合素质,同时充分传承和展示了中华民族的优秀音乐文化。在5月29日举办的中国东盟音乐周暨(ISCM)2021世界新音乐节创作与发展研讨会上,高伟老师发言时表示,西安音乐学院地处丝绸之路的起点,一直以来都在做着传播和发展西北地区音乐的工作,当下“一带一路”的政策正兴起,西安音乐学院应该抓住这个难得的历史机遇,创办属于自己的音乐周,为传播和推广西北地区音乐提供一个更大更好的平台。“中国—东盟音乐周”一直秉承着扎根于本土,放眼于世界的理念,这一点与西安音乐学院的想法不谋而合,这一点也可以为西安音乐学院创办自己的音乐周提供理论经验支持。中国—东盟音乐周作为多元文化视野中的音乐平台,要保持良好的发展就需要更多这样优秀专业的演出团体参与进来,在传统中寻求突破,在继承中寻找创新,基于此,我们有理由相信明年的中国—东盟音乐周,西安音乐学院可以带来更加优秀的音乐作品。
注 释:
① 周海宏.同构联觉——音乐音响与其表现对象之间转换的基本环节[J].中央音乐学院学报,1990,(02):59-64.
② 王建宝.民族器乐的传统挖掘与现代探索——民族室内乐《竹韵》研究[J].中国音乐,2012,(02):99-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