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琼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广东 广州,510545)
隐喻是一种修辞手段,也是一种艺术方法。同为艺术的小说和电影都可以应用隐喻去呈现意义。小说是语言艺术,其喻义是通过文字激发读者的想象来完成;电影是视听艺术,其喻义常通过声音图像来表达。以修辞为主要手段的文学隐喻,在进入以声音和影像为主的电影世界,衍生出更多的构成元素。仅以视觉构成元素观之,电影作品在视觉上可以运用景物、场景、画面等诸多元素构成隐喻,推动情节、塑造人物和表达意义。《马丁·伊登》是根据杰克·伦敦同名小说改编的一部电影,导演对原著精髓忠实而成功的改编,将语言艺术转换为镜像艺术,为影片赢得赞誉,被认为是2019年最富有诗意的一部电影。这部电影应用物象、场景和画面等视觉隐喻,实现了图像到意义的转化,在架构全篇、表现主题和塑造人物等方面起到了积极作用,让电影拥有一种有别于小说文本的、令人回味的视觉隐喻效果。
物象即客观存在之物,作家通过对物象的细致描绘,赋予其思想和情感,变物象为意象,含蓄表达作品的内蕴。电影的镜头语言在将物象转化为意象的艺术创作中,可谓得心应手。出现在镜头中的景和物,尤其是人工布景或道具,隐喻色彩更加明显。[1]电影《马丁·伊登》擅长将杰克·伦敦描写过或没有描写过的物象,拍摄成富有比喻意义的视觉图像,让这些物象不仅具有意象和心象,还起到架构全篇的作用。
油画是本片最先出现的重要道具。影片开始,故事的主人公马丁,偶然在流氓混混手上救下伊琳娜的弟弟,于是被邀请到他们家中做客。马丁在踏进这个贵族家庭的豪华客厅时,被一幅油画所吸引。导演以马丁的视觉给这幅油画由远而近几个特写。远处看去,画面上是一艘帆船,因为波涛汹涌,船身已经倾斜,船的背景是乌云密布的天空。随着马丁的靠近,船只不见了,油画变成了胡乱涂抹的色彩,而当马丁再次远离,油画的美又出现了。油画的喻义十分明显,处在社会底层的马丁远观上流社会,觉得绚丽无比,充满吸引力,可是当他真正靠近甚至跻身于这个阶层时,却发现它的不堪和丑陋。随着故事的展开,观众很容易悟出这幅油画的寓意。油画所创造的视觉隐喻,对电影故事情节的提示和主人公悲剧命运的揭示,起到了一种提纲挈领式的作用。
帆船是电影两次出现的人工布景。整部电影在结构上可以视作上下两部。上半部写马丁的奋斗,下半部写他的沉沦,即一艘蓝色帆船从昂扬到沉没的过程,在电影叙事结构上起着恰到好处的转折和呼应作用,含蓄而有序地揭示出马丁的心路历程。在影片上半部,马丁初见伊琳娜,立即被这位贵族小姐美丽、优雅的举止和文化教养所吸引,对她一见钟情;伊琳娜也被马丁身上特有的气质吸引而爱上了他,并鼓励他学习和上进。有了爱情的鼓励,马丁发奋读书、学习、思考和写作,发誓要成为作家,成为一个像伊琳娜一样有教养、有能力、有身份,生活在上流社会的人。为达此目的,无论生活多么艰辛、希望多么渺茫,即使丢掉工作、付不起房租、被出版社频繁退稿,他都能坚持下来,憧憬着美好的未来。这个时候,一艘航船扬帆起航。在影片下半部,马丁的爱情遭到伊琳娜父母的激烈反对,伊琳娜没有等来马丁的成功就离开了,马丁亦师亦父的老朋友也因病悄然离世,这让马丁的精神几近崩溃。后来他写的小说获得了巨大成功,他拥有财富、名气和众人的膜拜,但这些都没有办法拯救由于信仰坍塌给他带来的意志消沉。这个时候,一艘帆船赫然沉入海底。帆船者,心象也。
落日是影片最后出现的自然景观。在影片结尾,功成名就的马丁,内心异常孤独和苦闷,丧失了生活中所有的热情和信心,伊琳娜慕名而来,试图再续前缘,这更让他看清了这颗灵魂的庸俗,也包括上流社会的种种真相。马丁的悲剧,就是把上流社会想得太完美,把爱情想得太崇高,因而当尘埃落定再回首,他发现自己这么多年苦苦追求的佳人,原来就是这样一个低俗的存在,这对他的打击是毁灭性的。于是,他迎着落日,头也不回地走向大海深处。“日落”后便是黑暗,在中外文学里常暗喻沉沦、幻灭,有悲剧的意味。影片安排落日出现在结尾,其隐喻义十分明显,象征梦想的破灭和生命的沉沦。《马丁·伊登》是杰克·伦敦的半自传体小说,马丁·伊登身上带有许多作家本人的影子,他们出身底层,做过童工、水手等,靠自己的奋斗和坚持成为知名作家。可是功成名就之后,理想崩塌,怀疑人生,最后选择了不归之路。马丁·伊登的悲剧就是杰克·伦敦美国梦的破灭。影片虽然将原著中的故事搬到了意大利的那不勒斯,但是对原著主题精髓的揭示并没有改变,因此“落日”的视觉隐喻放在电影结尾处,画龙点睛般揭示了电影的主题。
场景是构筑电影视觉空间的重要艺术手段。[2]电影的场景是人物活动的重要环境,可以烘托情节和人物,交代时代背景,暗喻与渲染主题,增加艺术感染力。
杰克·伦敦是现实主义作家,他本人受马克思、斯宾塞、尼采的影响,作品中有社会主义倾向,但更多的是个人与时代的对抗。[3]马丁·伊登有关于社会主义和工人罢工的观点,也有对自由资本主义的批判,他既不是自由主义者,也不是社会主义者,而是与时代对抗并被前二者共同排斥的理想主义者。他的理想、他的反抗,注定会遭遇失败。马切罗把原著故事移植到20世纪中叶的意大利,把当时社会主义思潮影响下的工人罢工运动成为时代背景。这位以拍摄纪录片起家的意大利导演,在电影中穿插了不少年代久远的纪实场景,例如用红褐色胶片拍摄的群众示威、集会等场面,呈现出资料影像褪色胶片般的老旧感和逼真感,把虚构的故事拍出了纪录片的风格。这些纪实场景不仅有效地烘托出时代背景,还发挥着渲染主题的功能,虚构和纪实融为一体的叙事暗喻主题的现实性,其隐喻义正如导演马切罗所言:“《马丁·伊登》的主题很典型,也很普通,和其它一些古老话题一样,虽然已经是过去年代的事情,但某种意义上却永远也不会过时。”[4]也就是说,这个故事无论发生在什么时代,都能在现实找到落脚点,理想的幻灭是具有普世意义的。
马丁和伊琳娜的爱情悲剧是因为两人始终是两个世界的人,中间隔着一道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这条沟壑以前是阶级财富的距离,后来是心与心的距离。电影中富豪花园里诗情画意的场面与市井街巷里穷困潦倒的场景,意味深长地诠释着二人的差异和冲突。比如,伊琳娜反对马丁写底层苦难,因为“太多死亡,太多痛苦”“你要给他们希望”,马丁反驳道:“那些吃饱饭的人不会相信有人在挨饿,你要我就这样抹掉那些难堪的东西?去跟那些世界上受苦的人说吧!”马丁认为她所谓的“希望”“是给他们鸦片”。此时镜头转接到他们走在贫民窟的场景,伊琳娜在见识穷人的贫困和粗俗之后,只是冷冷地说了句:“够了,送我回家。”这段实景的穿插,不仅是对“阶级”“底层”等社会现实的还原,也预示了马丁与伊琳娜的爱情最终以悲剧收场。伊琳娜对马丁所属的阶级是排斥的,也无法理解马丁的思想和梦想。纵观全片,导演始终在用实景说话,他的镜头既对着那些坐在奢华舒适的餐厅里侃侃而谈的上流人士,也对着那些只知道裹身于激进的洪流盲目叫喊的底层发泄者,即使在马丁决定走向大海之时,还让站在海滩上的他见到一个示威人群的喧闹场景,这都是在提醒观众,马丁的悲剧是一个清醒者的宿命,这个世界是割裂的、混乱的,清醒者永远孤独。
杰克·伦敦的作品总是带着鲜明的英雄主义情结,但他却坦承自己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正如这部作品,表面上看是写一个美丽的梦,实际上是写梦的破碎。杰克·伦敦之所以成功,并不是一个感人的励志故事,而是一场悲剧。马丁获得了自己梦寐以求的成功,却发现这种成功并不是他想要的。曾经像神一样存在的伊琳娜找了回来,但他已无法接受她曾经的背叛,可是躲在窗帘后窥视的那双眼睛,依旧无法掩饰对伊琳娜的深爱。最具悲剧意味的是,年轻时候的马丁虽然一无所有,生活艰苦,却热情、乐观,充满活力,拥有一颗自由和高贵的灵魂;成名后的马丁,虽然获得了令大众羡慕的名气和财富,却活得如此的痛苦、孤独、颓废和消沉,再精致的西装革履和豪华住宅,也无法掩饰和承载那颗空虚、寂寞和疲惫的灵魂,因此重回过去似乎成为他最大的梦想。马丁一生都在做梦,年轻时做的是成功之梦,成功后做的是回到从前的梦,然而是梦终将幻灭。电影中那些亦真亦幻的场景,最易表达他心中的梦以及梦的幻灭。例如,电影中不断切入马丁的回忆和想象,他小时候与姐姐欢乐跳舞的场景,他独自走进树林的场景等,营造出诗意的迷离与美丽,隐喻往日不再重演,无论是他当年的快乐还是他当年的激情。虚幻的场景拍摄得越美丽,隐喻美的毁灭愈令人心碎。
电影画面是电影的视觉主体,是电影人物和故事的构成,导演就是一个通过画面讲故事的人。应用好构图、色彩和背景等镜头语言,可以营造视觉隐喻,是塑造人物性格、揭示人物心理的重要手段,也是电影叙事的魅力所在。
电影构图,主要是指电影画面中物体的布局与构成方式。导演为了表现作品的主题思想和美感效果,要在一定的空间内,处理人与物的关系和位置,把个别和局部、主体和陪体形象组成艺术的整体。设置人物在画面中行动的方向、在画面中的大小、所处位置的高低等,都是导演利用构图隐喻人物性格的重要环节。[5]导演将这些构图元素精心组合和展示,能够揭示电影人物的内心世界,帮助观众更好地理解人物。试举一例,马丁初识伊琳娜,伊琳娜和她所处的贵族阶层带给他的是一种震撼和悸动,他说:“这是我生命中最美妙的一天,这是一种全新的经历,我以前从未接触过。”他对伊琳娜的感情除了爱情中应有的欣赏与爱慕,更多了一层崇拜与敬仰。于是他决定走进她的世界。在伊琳娜家的花园里,伊琳娜在画画,坐在椅子上的马丁和伊琳娜有一段对话,马丁说:“我想成为像你这样的人,像你一样说话,像你一样思考。可是我怎样才能成为你这样的人呢?”伊琳娜说:“你应该去上学、去受教育。”此时的电影画面上,伊琳娜居左站立,侧面对镜头,人占画面的三分之一;马丁居右坐立,正面对镜头,占画面的三分之二,两人的高低位置设置,使马丁面对伊琳娜的视角正好形成仰视。这种构图巧妙地揭示了马丁在爱情中对伊琳娜的那份痴迷和崇敬,收到了“意在言外”的隐喻效果。
色彩是构成电影画面的主要元素,色彩的创造性应用可以隐喻特殊的语义,是烘托人物的情绪和揭示人物内心世界的重要手段。安东尼奥尼在《红色沙漠》中对红色的运用,吕克·贝松在《碧海蓝天》中对蓝色的基调渲染,都是运用色彩起到隐喻作用的经典范例。[6]马切罗采用16mm胶片拍摄这部电影,创造性地应用不同色彩的胶片隐喻和外化人物心理活动传达意义。他用彩色胶片打造人物内心的浪漫,如影片中的爱情篇章多用彩色胶片拍摄,隐喻人物内心的愉悦和爱情的浪漫;电影中不断复现的马丁小时与姐姐欢快跳舞的场景,隐喻他快乐的童年,也暗示他现在的苦闷。用褐色胶片拍摄的图像多是马丁写作时的想象,隐喻他抒写的多是底层苦难和创作时的痛苦心情。用蓝色胶片拍摄的画面多是马丁的幻象和心象,比如他童年、少时与青年时孤绝的身影,隐喻往事不再,心有戚戚;蓝色的帆船隐喻他内心的希望和幻灭。
电影画面中,在处理以人物为中心的活动画面时,设置和选择富有隐喻的背景,能够为烘托人物、展示情节和表现主题服务。电影中可用作背景的材料大致可分为两类:一是纯净的背景,即依靠布景和镜像虚化等完成;二是景色和人物,即凭借取舍自然景观或人造景观等实现。在电影《马丁·伊登》中以景色或人物为背景,有几处最富有隐喻色彩的细节。第一,大海。影片中绝大多数画面的背景都出现了大海。大海的蓝色是马丁生命的底色。马丁·伊登是一个水手,11岁乘船闯四方,随心逐流,大海见证了他的一生,也铸就了他的性格,最终他的灵魂也选择了大海。因此海的美丽和壮阔,隐喻他的性格、他的野心和他的起伏人生。第二,伊琳娜家的花园。马丁和伊琳娜纯美的爱情画面多以花园为背景拍摄。伊琳娜为马丁打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这个世界有音乐、绘画和诗歌,郁郁葱葱,开满鲜花,宛如伊甸园式的存在,是他的梦想所在。因此花园背景暗喻上流社会对他的吸引和他的美梦。第三,那不勒斯的市井街巷。马丁来自底层,他的写作根基也在底层。米兰·昆德拉在《被背叛的遗嘱》里说过,欧洲传统的小说只有两条路,一类作家写故事时会向外寻求故事和经历,将它们记录下来;另一类作家是离群索居,向自我深处进行冒险与探索,如美国作家海明威。马丁则大体上属于前者,他说过,“当我渐渐扩大词汇量之后,我意识到我的经历,并不只是一幅幅简单的画面,我终于找到办法诠释他们。”以那不勒斯那的市井街巷为背景,既真实再现了马丁的底层生活,也暗喻他作品的内容,也就是他姐姐说的“太伤感了”“太真实了”之类的市井底层生存状况。应用镜头与光、色组合拍摄的纯色背景,以及色调的明暗虚实,都有隐喻意味。比如马丁在海上漂泊,开始读书写作,也开始与伊琳娜通信,马丁读伊琳娜的信件时,镜头出现的是伊琳娜读信件的画面,此时她的人像背景呈暖色的清晰状态,暗喻伊琳娜在马丁心中的那份纯洁与崇高。马丁的灵魂之友病逝,镜头中有一个马丁雨夜醉酒归来的画面,其背景是黯淡、浑浊而虚化的,暗示他内心的痛苦和绝望。总而言之,艺术家对电影人物背景的精心设计,营造出诗意的唯美画面,也传达出极为丰富的隐喻义,让电影叙事充满含蓄蕴藉的艺术魅力。
电影作为一种视觉艺术,需要通过各种视觉元素,来传达意义。[7]意大利导演皮耶特罗·马切罗把美国作家杰克·伦敦的小说《马丁·伊登》改编成电影,是一次将文学隐喻转化为视觉隐喻的成功尝试。导演在运用视觉元素实现隐喻的方式上,一是选择具有特定文化内涵和社会意义的视觉物象,通过情节的展示和影像的组接,揭示具象背后的隐喻意义;二是选取与主题相关的场景元素,通过场景呈现的次序、色彩和方式,实现对主题的暗示;三是通过对以人物为中心的画面视觉元素的造型,揭示人物的性格和内心世界。由此可见,视觉隐喻可以让一部由名著改编的电影拥有自己独特的风格和魅力,观众对影片包含着丰富视觉元素的隐喻意义的解读,能够获得对这部电影的主题、人物更加深刻的审美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