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哪吒形象的演变看艺术形象的再创造

2020-12-06 12:04刘朝霞
吉林艺术学院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哪吒

刘朝霞

(甘肃农业大学,甘肃 兰州,730070)

提起哪吒,人们普遍将其视作一个少年英雄,形象特征深入人心,成为被大众所赞扬、认可的神话人物。究其形象在中国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唐代自西域传入我国的佛教典籍,当毗沙门天王之子与本土文化融合后,就产生了本土神明——哪吒三太子。宋元时期的话本与杂剧,敷演了“剔肉还父”“降妖除魔”等故事,其身上的佛教色彩开始慢慢淡去。而后经明清时期《三教源流搜神大全》《封神演义》等作品进行佛道融合的加工创造,传统哪吒形象基本定型。时至现代,影视作品中哪吒形象有了创新性的发展,融入了现代社会的主流价值观与审美观,也被赋予了更丰富的精神内涵,产生了极大的艺术感染力和广泛的社会影响力。

近年来对哪吒的研究主要集中于文本创作和影视改编两大方面,探讨哪吒的神话原型、形象演变,影视剧的改编、传播与艺术创造,鲜有打破形式上的限制,从纵向时间轴上,对哪吒形象演变作综合思考。本文拟突破形式载体,从哪吒形象演变所形成的文化符号切入,探究哪吒形象演变与传统文化间的关系,进而思考艺术形象再创造的规律与原则。

一、文本中的哪吒形象

1. 宗教典籍中的佛教护法神形象

哪吒形象最早出现在唐代时期的佛教护法神体系之中,他本是佛教四大天王——北方天王毗沙门天王之子。《毗沙门仪轨》曾描述“天王第三子那吒太子,捧塔常随天王”[1]228,哪吒的广为人知与毗沙门天王信仰的传播密不可分。印度佛教于唐代以前传入西域,随之开始与当地文化融合,于阗国便产生了毗沙门天王信仰,影响十分广泛,后传入敦煌地区且被当地百姓所接受。唐代中后期,西北常年边患不断,少数民族部落袭扰过甚,以吐蕃为首的部落一点点侵占中原属地,当地百姓不堪战乱却无力反抗,转而祈求神的庇佑和保护,毗沙门天王很快成为被祈求的对象。随着毗沙门天王被民众信仰、传播,天王之子那吒也被人们熟知,三面六臂的战神形象逐渐深入人心。当时,哪吒以佛教的护法战神出现在民众视野中,据《地藏菩萨本愿经》记载来看,哪吒当时作为护法神,形象是十分凶悍的[2],并不是我们后来所熟知的外貌,他以鬼为食,是佛教最初跨握鬼物,护世益人的夜叉、鬼王护法。但他身上却一直存在佛教思想的影子,有着惩恶扬善、勇敢正义的品质以及三头六臂、骁勇善战、驱鬼降魔的特点,这种内在精神品质和外在形象的基本要素,为后世哪吒形象的创作构建了一个雏形。唐代晚期郑綮《开天传信记》中则代表性地记载了哪吒的出现方式和行为事迹,其中提到了宣律和尚夜晚走台阶不慎跌倒之时,哪吒以少年之相出手相救于他。[3]显然保留了哪吒“护法神”的身份及职能,但哪吒开始以少年神仙的形象出现,并以此行事,产生行为故事。

宋代关于哪吒的记载依旧多源于佛教典籍,由于历史原因,原典已基本遗失,现存材料多来自于宋人编集的书籍,例如惠洪所著《禅林僧宝传》卷七中就有关于哪吒的记载:“问那吒太子、析肉还母、析骨还父。然后化生于莲花之上、为父母说法。未审如何是太子身。”[4]释普济所编集的《五灯会元》在卷五中也提及“那吒析骨还父,析肉还母,如何是那吒本来身?”[5]剔肉骨还父母的故事定格到哪吒身上,他出自佛教的护法神光辉开始褪去,进而变为有人性因子的神仙,他身上神性以外的人类感情有了萌芽,哪吒不再是那个没有七情六欲的绝对意义的神,而是一个出自世间人家,历经劫难,最终修得正果的神仙。哪吒形象由凶恶夜叉开始向中国神转变。《五灯会元》中还有一些与之前文字不同的记载,“龟毛为箭,兔角为弓。那吒忿怒,射破虚空。虚空扑落,倾湫倒岳。”[6]1116那吒手中的战戟变为兔角弓、龟毛箭,他忿怒情绪的描写更是表明哪吒已有了较大的情绪波动,人或人化的色彩渐浓,形象的情感性得到关注。“淫坊酒肆,瓦合舆台,虎穴魔宫,那吒忿怒,遇文王兴礼乐,逢桀纣逞干戈。”[6]1177由此进一步表明哪吒的性情特质,爱憎分明,对善人报以礼仪之举、文雅之词,对恶人施以兵刃、不留情面,凸显出其正义凛然、嫉恶如仇的品质。这些记录不仅丰富了哪吒形象,也对此后哪吒的性格描绘产生了较大影响。在哪吒性格渐趋丰富的同时,关于哪吒的身形到底是三头六臂还是三头八臂也有不同的记录,《五灯会元》的记述是“八臂那吒撞出来,稽首赞叹道难及。”[6]1171另一部书《碧岩录》中的记载却是,“忽若忿怒哪吒,现三头六臂。忽若日面月面,放普摄慈光。”[7]可见在当时哪吒形象并不确定,人们对他的认知存在一定的差异,其形象呈现出多样性。而且在护法神的身份之外,已开始赋予其新的故事内容和性格品质,表明哪吒形象在中国的文化土壤中已悄然发生变化。

2. 杂剧艺术中亦佛亦道的降魔神形象

南宋时期,随着毗沙门天王演化为李靖,哪吒自然成为李靖之子,他的身份职能和行为特征也发生了更为明显的变化,呈现出从佛家走向道家、从外来形象走向本土化形象的特点。

时至元代,以传统民间传唱故事为基础的杂剧愈发成熟,而哪吒也从佛家神祗走向了世俗民间,从宗教形象转化为艺术形象,哪吒形象变得更加丰满生动。杂剧《猛烈哪吒三变化》将哪吒写作如来佛座下童子,“吾神乃善胜童子是也,千百亿化身,实乃那吒三太子,世尊见吾威猛,自从皈依佛道,化身童子,在如来莲座下听经,悟明心性。”[8]剧中描写了哪吒皈依佛门,与魔王魔女激烈战斗,凭借自己的高强法力将其一一击败的故事。当时的哪吒依然出自佛家故事,但本土化倾向已越来越明显。另一部杂剧《二郎神醉射锁魔镜》中,哪吒则成为主要人物,剧中讲述了他和主角二郎神在玉结连环寨比试武艺,二郎神醉酒后一箭射碎锁魔镜,意外放走金睛百眼鬼、九首牛魔罗王,而后又与哪吒联手捉拿而归的故事。其中提到“俺这壁那吒出马,三头飐飐,六臂辉辉。三头飐飐显神通,六臂辉辉降妖怪。”[9]110“六般兵器,一来一往,一上一下,有似高飞。”[9]111由此可见,哪吒的形象渐渐舍弃三头八臂的说法,多描述为三头六臂,他拥有六件武器,各个不同,各有来历。不一样的武器透露出对于哪吒的不同认识,剧中提到的降魔杵、火星剑原是出自佛家毗沙门天王的兵器,此时成了哪吒的手中兵刃,缚妖索与佛家神仙广目天王手中的罥索类似,应是一件佛家宝物。但火轮与绣球是有着典型道教影子的武器,火轮是道教神仙常有的宝物,绣球和佛家并无直接联系,却与道家中的一些法宝兵器类似,应是借鉴而来,在剧中这两个武器一个“烟迷四下”,一个收复妖魔。哪吒手持佛道两家兵器,是他逐渐从佛入道、佛道融合的有力证明。剧中也描写了哪吒降服妖魔的场景,“二郎神与那吒,拿住两洞妖魔也。杀气腾腾万道光,鬼怪山精遍地亡。一场大战妖魔怕,方显神通法力强。”[9]112可见在当时人们的认知中,哪吒作为一个战神、降魔神的形象已深入人心,作品中佛、道相交融的文化背景为其形象演变增加了许多新元素,既加快哪吒形象本土化的速度,也为之后形象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在哪吒形象演变中,杨景贤的杂剧《西游记》是一部很重要的作品,它对哪吒形象的重要意义一点也不亚于小说《西游记》。此作品对哪吒形象的塑造已与其他杂剧不同,哪吒成了玉帝派遣给唐僧的保护者,“老僧为唐僧西游,奏过玉帝,差十方保官,都聚于海外蓬莱三岛。”[10]其中的一方保官就是哪吒,此时的他已经脱离佛门,需要观世音奏请玉帝才能调动。哪吒之所以成为玉帝麾下天将,与他的父亲是毗沙门下的李天王身份密切相关,奉职于玉帝,哪吒也跟从父亲李天王,成为道家神仙。不同的元杂剧作品对哪吒形象的演绎虽有差别,但仍然呈现出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本土化特征越来越鲜明,时代审美趣味和情感需求在创作中得以呈现。

3. 文学作品中道教的小战将形象

自古以来关于神仙的传说,就有史书记载,民间流传,日积月累,蔚为大观。明代出现了一本对之前时代神仙记录书籍的汇编之书《三教源流搜神大全》,这本书的出现对于哪吒形象的发展具有深刻意义和重要影响,其中“那吒太子”条目具体记载了哪吒的许多信息。“那吒本是玉皇大帝驾下大罗仙,身长六丈,首戴金轮,三头九眼八臂,口吐青云,足踏盘石,手持法律。”[11]此书已经明确将哪吒定为玉皇大帝所治神仙,脖子戴的金轮应该是后来所持法器“乾坤圈”的雏形,而九眼则为三头上除去人形象的双眼之外,在眉心中间还有一只竖立的天眼,这是哪吒形象的一个独特点,但在后来关于哪吒形象的塑造中没有得到延续。玉帝因世间多妖魔便命哪吒下凡降魔,投胎在托塔天王李靖的妻子素知夫人的腹内,成为第三个儿子,此情节应是因袭了毗沙门天王第三子的传说。“那吒太子”条目接着叙述了关于哪吒三个流传至今的故事,前后联系紧密,情节完整,对后世影响颇深。一是哪吒和东海龙王的故事,当哪吒出生后第五天便幻化出原形去东海洗浴,一脚踏破龙王水晶宫,两天后龙王兵发李靖门前被哪吒打伤后逃回龙宫,而后欲上天庭告状却被早守候在天门的哪吒打死。二是哪吒和石矶娘娘的故事,哪吒打死龙王后乘机进到玉皇大帝的凌霄宝殿,出于好奇用朱色弓射出一箭,却不料射死群魔之首石矶娘娘的儿子,石矶娘娘愤然来找李靖报仇,哪吒与其厮杀,忽而用从李靖神坛之上偷来的降魔宝杵杀死石矶娘娘。三是哪吒割肉剔骨还父的故事,李靖在哪吒杀死石记娘娘之后为避免惹群魔震怒报复,决定将哪吒交其处置,但哪吒不愿任由群魔摆布,割肉剔骨还与父母,一缕真灵飞到佛祖身边,佛祖因他降魔有功,便以荷梗为骨架,以莲藕为血肉,以藕丝为小腿,以荷叶为衣裳,救活了他,之后哪吒得了佛祖真传,玉皇大帝又封他为三十六员天帅的总领袖,永做威镇天门的护法神仙。在此书中,哪吒脱离依附,单独出现在神仙榜中,关于他的形象背景、故事信息描述十分完整,且有据可循,此作在哪吒形象发展过程中具有里程碑的意义,为吴承恩《西游记》的写作奠定了基础,小说中的哪吒形象就是以此为模本而创造的。

明代另一位作家许仲琳的神魔小说《封神演义》,则是毗沙门天王父子故事自隋唐以来被改写、描述得最为完整的一部书,它也是对哪吒形象的发展做出最大贡献的文学作品。自此之后,关于哪吒的绝大多数创作都深受此书影响。书中用了三个回目描写刻画哪吒,其极具传奇色彩的出身,跌宕不凡的一生,生性顽劣天真却勇敢正直,能力超群又扬正诛邪,是威名远扬的一名小战将。小说既有对旧故事的沿袭,也有很多创新与发展。首先,哪吒虽依然是李靖的第三子,但其出身却是灵珠子,只不过是投胎于殷夫人三年零六个月的腹中婴儿,所以哪吒是道教童子脱胎于凡尘。成为李靖之子乃是他奉元始掌教符命,等待姜子牙出世,做那破纣辅周的先锋官。他的出生肩负重大的历史使命,而不仅仅是自然生命的体现,突出了哪吒降世的伟大历史意义。其次,哪吒与东海龙王、石矶娘娘的故事被改编得完整丰富、细节生动,完美塑造了一个人性使然的世俗形象,剔除了诸多神性元素。因幼稚天真为了讨好父亲而抽东海三太子敖丙之筋给其父束甲,东海龙王敖光敌不过哪吒,他又思量龙会变化之说,让其变为一条小蛇,足见哪吒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顽童,其率性天真的特点表现得尤为明显,身上的神性所剩无几。而后又因好奇用乾坤弓一箭射死石矶娘娘门人童子,李靖绑他去请罪,哪吒内心不服,却被石矶收去法宝,慌乱逃回太乙真人洞府求救,可见哪吒此时法力不强,不能与石矶抗衡。再次,对哪吒与李靖的故事增添了新的情节与发展脉络,使作品设定更加合情合理。哪吒闯下诸多祸事之后,李靖并不护着他,数次表现出极大的愤怒,只觉得哪吒给家门惹来了许多麻烦。在四海龙王的逼迫下,哪吒剖腹、剜肠、剔骨肉,还与父母,失了肉体,魂魄无依。哪吒托梦殷夫人让其造行宫受香火造就肉身,李靖阻拦不准,在其母亲偷偷建造后又一把火烧了行宫,指而骂曰:“畜生,你生前扰害父母,死后愚弄百姓!”[12]哪吒的叛逆行为与李靖的严厉管教,使得父子呈现为对立关系,一改以往作品中的依存、亲密关系,这也为后来太乙真人磨练哪吒秉性,李靖受燃灯道人相传金塔埋下了伏笔。总体来看,《封神演义》对哪吒形象进行了改写和创新,但未改变哪吒能征善战、勇猛无畏、惩奸除恶、济世救民的精神内核。从文本中哪吒形象发展演变的历程来看,哪吒形象犹如一颗异域而来的种子,在本土道教文化的土壤中生根、发芽,不断汲取通俗文学的养分,日渐长大成熟,从宗教神坛走向了世俗民间,成长为勇猛超群、除魔扬善的道教孩童战将,在很长一段时期成为哪吒的经典形象。

二、影视艺术中的哪吒形象

1. 足智多谋的少年英雄形象

现代社会关于哪吒的创作,主要是借助新兴媒体和新兴艺术形式,产生了许多影视作品。第一次的动画尝试便是1961年的动画电影《大闹天宫》,但此作哪吒并不是主角,只是一个对立于孙悟空的反派角色,形象也不似文本和绘本中的那般具有浓郁的宗教色彩。片中哪吒有着圆硕的脸庞、白白胖胖的身子,四肢短且粗,身穿红蓝色相间的肚兜,显得非常憨态可掬,无法与以前的文本绘本联系起来,更像是一个古代年画中的福娃。哪吒第一次作为主角出现的动画电影是1979年上映的《哪吒闹海》,与《大闹天宫》相比哪吒形象就丰满许多,以历代文本作品为基础,哪吒的故事大体没有变化,简单描述了为百姓、为父母,与邪恶斗争的故事,呈现出一个叛逆顽皮却打抱不平、嫉恶如仇的小英雄形象。以上两部动画电影在哪吒形象的发展演变中有着重要意义,可以将其看作是关于哪吒的传统文本作品与现代化技术融合创作的尝试,但其许多方面与文本作品中的描绘有着差异。文本描述不具象,传统绘本内容模糊不统一,对哪吒形象的影视化产生巨大挑战,也对哪吒形象的发展提出新要求。

2003年52集大型动画片《哪吒传奇》的上映,让小英雄哪吒的动画形象、成长故事深入当代青少年心中,此剧可看成对《封神演义》小说的改编、再创作,它融合神魔小说、神话、传奇等元素,突破了传统哪吒形象的藩篱,创造了一个足智多谋的少年英雄形象。此剧保留了传统文本中哪吒的性格特点和相关的故事内容,剧中的哪吒自始至终是一个孩童形象,足智多谋、调皮可爱、善良勇敢,外延出的许多新人物与新故事,却具有令人印象深刻的几个创新点。首先,将石矶娘娘设定成最大的反派角色,她潜伏千年,伺机想东山再起,帮助残暴的纣王实现镇压百姓、维持统治的目的。她诡计多端、无比阴险,不断与哪吒进行明争暗斗,是推动哪吒成长的一个助力,也是塑造哪吒正义特点的对比面。其次,除哪吒的传统故事之外,在他的成长中融入了一些中国神话故事,比如石山精锁住太阳后,哪吒寻找巨人夸父并说服他战胜石山精解救了太阳,随后产生夸父逐日的情节。这种融合尝试,使得哪吒的人物故事显得更加丰富多彩。再次,身边的新人物催化哪吒形象立新,不仅有与他并肩作战的小龙女、陪伴他的宠物伙伴“小猪熊”,也有赐给他神力和法宝的女娲娘娘,这些人物帮助哪吒成长为一个有思想、有情感、有血有肉的少年英雄人物,在他身上,既有古代传统儿童勇敢、机智、反抗的精神,又具有现代儿童的活泼可爱、聪慧善良、勇于创新的品格。此剧将哪吒形象的发展推进到了一个新的阶段,既有继承又有创新,对文化传统的转化和利用起到了示范作用。人物故事细节更加贴近现实生活,人物形象更偏重审美情趣,充分考虑低龄受众的欣赏水平和审美需求,使之成为大众文化的典型作品,哪吒自然也就成为大众所喜爱的少年英雄。

2. 亦正亦邪的命运抗争者形象

2019年动画电影《哪吒之魔童降世》在上映后一段时间里影响力非常强,创造了中国动画电影历史的新“神话”。在影片中,哪吒齐刘海、圆尖牙、烟熏妆,看破世俗似地念着打油诗,手插在兜里摇摇晃晃地走路,这样的形象设计融入了当下审美流行的新元素,不仅使哪吒的外观形象具有了创新性,而且在故事情节、情感内涵方面也做了全新的诠释,将固化的惩恶扬善、爱憎分明的小英雄哪吒形象,从自带“神性”光环的角色改编为具有浓郁“烟火气”的角色,他情感细腻,珍视友情,聪明善良,但也顽劣淘气;他深感孤独,期望获得理解认同,也会因被误解而大打出手;他不相信所谓的命运,坚信“我命由我不由天”,剧作对哪吒的再创造突破了单纯的英雄形象的窠臼,塑造了一个陌生化的立体感的新哪吒形象。

在电影伊始,混元珠被元始天尊炼化后变成灵珠和魔丸,他本意让灵珠投胎到李靖夫人腹中做第三子,不料被申公豹暗中破坏,使得魔丸成了哪吒,而后太乙真人用乾坤圈束缚住魔丸的魔力,使得哪吒变成以往印象里的顽童。灵珠与魔丸本为一体,而魔头与顽童也融为哪吒一体,这种设定反映出道家“天人合一”的思想,冲突、对立而又融合、统一,是作品里最大的创新点。哪吒亦正亦邪的形象设定,也是十分吸引人的地方。生性顽劣的哪吒即便被乾坤圈锁住还会捉弄关内百姓,欺负年纪不大的孩子,父母师傅根本管教不住,而取掉乾坤圈后的魔头哪吒无人能敌,退李靖,败太乙,战敖丙,一人扛起冰山拯救陈塘关百姓。他的内心深处,有着童真正义,也有着黑暗邪恶,但最终正义的哪吒战胜邪恶的哪吒,由此反映出中国亘古不变的价值导向——邪不压正,也体现了对哪吒传统形象的有力创新。

在此之前,哪吒一直是正义的代表,降妖除魔是他的标签,惩恶扬善是他的特质,但在这部电影中他有着黑化的部分元素。哪吒原本是天尊定下的灵珠,却因外力干扰变成了邪恶的魔丸,天劫咒的三年之期仿佛宣判了他的命运,不论如何封印,最终仍会在天劫中死去。正是新奇的反差设计,让哪吒充满当代思维,“不信,所谓命中注定”“我命由我不由天”“若命运不公,就和它斗到底”“我是谁,我自己说了才算”“我自己的命我自己扛,不连累别人”,宣泄出对现实的反抗、对命运的反抗,展现出创作者在哪吒形象中融入的当代审美价值。而父子情、师徒情、友情等情感的感化,让其逐渐从顽劣的孩童、黑暗的魔头走向真正意义上的哪吒,这个过程有着十足的人性表达,面对看似不可改变的命运,仍迸发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脱离了以往神仙化的设定,变成散落凡间普通人的哪吒身上新的精神内涵,一种完全源于人化的启示。在面临天劫时,敖丙坚定地与哪吒共同面对,太乙真人以死相搏用宝莲护住二人魂魄,最终人力大于神力,哪吒战胜了必死的命运,“不认命,就是哪吒的命”。《哪吒之魔童降世》将影视艺术的高科技与时代的新元素相结合,对历史上的哪吒故事、哪吒形象进行了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成为哪吒发展的新篇章。

三、哪吒形象再创造所坚守的文化精神

维柯认为,人类进化经历三个时代,即神、英雄和人的时代。[13]按照此理论,哪吒自隋唐传入中国至今,其形象的演变也恰好经历了这三个阶段,从佛教到道教神的神时代,到少年英雄时代,再到具有复杂人性特点的人时代。每个时代人的情感都有自己独特的风格,艺术家的任务就是给这些不同风格的情感赋予形式[14],哪吒形象经过每一代艺术家文化符号的赋予,与每一代人的情感相吻合,因而哪吒故事能跨越时代、民族而广为流传、家喻户晓,更重要的是他的精神品质一直影响着不同时代的人们。发展到今天,哪吒形象已然成了一种独特的文化符号,不仅能与时代自然接轨,还依然向社会传达着积极的正向能量,弘扬着正义、奉献、有担当、不服输、直面命运的文化精神。

人类在发展过程中不断创造文化,并借助于宗教、神话、语言、艺术等符号来表现文化形式的丰富性和多样性。哪吒最早的记载来自于宗教典籍,是与妖魔鬼怪战斗的佛教护法神,对宗教的崇拜与依赖使百姓寄希望于哪吒神能拥有打败妖魔鬼怪的能力,以消除对不可知世界的恐惧。而后在不断与本土文化的交融交汇过程中,不论是作为佛教护法神还是道教灵珠童子,不论是鬼王还是天将,不论是神仙还是凡人,对黑暗与邪恶甚至对命运始终以不妥协、不认输、不低头的态度,与之斗争到底,哪吒身上的勇敢无畏、惩恶扬善的美德,同时也反映了所处不同历史背景下人们的精神需求。各个历史时期的哪吒形象是对当下审美、情感的一种符号化映现。唐代虽和平,但边患不绝,敦煌地区的百姓想借助信奉源起于西域的哪吒获得战胜入侵者的力量。宋元时期,市民文化兴盛,通俗文学得到发展,在文人创作和民间传说的合力作用下,哪吒从毗沙门之子演变为哪吒三太子,成为降魔除妖的英雄形象,同时还被赋予了剔骨肉还父母的故事,使得哪吒身上兼具神性和人性特征。明清时期,许多创作将哪吒故事广泛与戏剧小说题材结合,用哪吒辅周伐纣来表达当时底层劳苦大众对于高压统治的反抗欲望,幻想有一位如哪吒般的英雄推翻暴力王朝。近现代社会,文化经济全面发展,继承创新优秀传统文化蕴含的思想观念、人文精神成为时代的要求,对哪吒故事的再创造是时代要求的体现,哪吒面对命运的抗争,反映出当下积极向上、拼搏奋斗的价值取向,也体现出人们的现实情感。当然,无论哪吒故事、形象怎样创新和变化,一脉相承的正义精神始终没有变,这正是其最可贵的价值所在,也是为不同时代不同民族的人们所喜爱的原因所在。

从哪吒形象演变来看,主要凭借的载体是宗教典籍、民间传说、话本戏剧小说等文本艺术形式和电影、电视剧等图像艺术形式。相比传统文本对语言的高度要求,当今的影视制作比较重视虚拟的、非真实化的影像合成,任何一部优秀的影视作品都应寄寓着一定的深刻思想内涵,既能给人以视听审美享受,还能引发人的思考,引起情感的共鸣,进而赢得观众的认可。动画电影《哪吒之魔童降世》在表现形式上运用了新科技的动画制作,形成强烈的视觉效果,在形象设计上融合了时代流行的审美元素,在故事情节上舍弃了人们熟知的哪吒闹海、降妖除魔、割肉剔骨的传统内容,在思想主题上融入了中国传统文化精神内涵,塑造了一个敢于直面现实、奋力抗争命运、亦正亦邪的哪吒形象。直面命运的反抗精神是哪吒身上符合时代价值观的新内涵,它不同于传统哪吒形象与妖魔的战斗,这是从外延到内省的转向,也是从客观世界到主观世界的转移,折射出当代人们通过自我反思、自我觉醒、自我蜕变,寻求突破的内在追求和精神路径,新哪吒形象成为一种新的文化符号,诠释了生命的意义,感染人们勇敢拼搏、不懈奋斗,鼓励人们用自己的努力和自我突破达至理想的彼岸。哪吒的新形象标志着哪吒发展已跨入新时期,在新的时代焕发出新的生命力。

哪吒形象经过历代高堂庙宇、文人雅客与世俗民间日积月累的艺术打磨,以宗教、神话、艺术多种文化符号为其注入了中原大地的血、中华文化的魂,因而具有了旺盛的艺术生命力。其演变历程同时也启示我们,艺术形象的再创造既要坚守传统文化精神,也要不断融入时代新思想、新观念、新元素,“创造性继承,创新性发展”,将文化创新、文化发展落到实处,这应是文艺创作者所追求的目标。艺术作为一种符号形式,“不是对实在的摹仿,而是对实在的发现”[15],只有在不断地发现中,艺术之路才会越走越宽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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