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燚
一场突如其来的新冠肺炎疫情完全打乱了全国各级各类教育活动的节奏,声乐教育自然也深受影响,疫情期间迫不得已改用远程在线方式。不过,在习惯于琴房教学的师生看来,这样的声乐教学方式已有些“忍无可忍”。那么,在线声乐教学究竟是一时的应急还是未来的常态?是应付指令的形式主义还是提升教育效能的发展方向?
A 君是认真负责并小有成就的声乐教师,接到开展在线教学的通知后立刻手忙脚乱地开始研究和使用远程教学工具。在尝试了微信、钉钉等软件之后,其结论是“大家这就是在糊弄”。
远程声乐教学首先要面对的问题就是延迟。教师在这边弹琴,学生在那边练声,或者教师在这边弹琴学生在那边唱歌,不要说延迟1秒,就是延迟0.1秒,都难以融合在一起,不仅所谓的“音乐性”完全保证不了,而且引发师生心里一阵阵“膈应”。音乐毕竟是时间的艺术,在时间里展开、在时间里流动,对时间的准确度要求极高。
第二个问题是失真。远程通话听的是语义,能够大致听清字词即可。声乐教学要听的却是音质、音高、音强、音长和发声对应的生理状态,不要说远程工具的音质达不到,即便是面对面教学也需要为琴房加上专门的吸音材料。声音辨别能力在声乐教学中极为重要,但现在无论是教师观察学生练习,还是学生观察教师示范,都在观察对象本身的失真面前“人仰马翻”,差之毫厘就可能谬以千里。
第三个问题是感染力缺乏。艺术往往诉诸情感,而音乐是所有艺术中最擅长抒发情感、最能拨动心弦的形式之一。古人云“丝不如竹,竹不如肉”,声乐又是所有音乐中情感最为浓烈的形式,所以声乐教学某种意义上即是情感感染的艺术。A君在课堂上一向习惯于以“手舞足蹈”来感染学生的情绪从而达到声音的“微调整”,这种“微调整”而非大肌肉群的运动正是声乐教学的关键。艺术的感染力很大程度上依赖现场感,天然就比现场冷淡的远程教学不免让A君提不起劲来。
第四个问题是互动受阻。声乐教学一般都是“一对一”的教学形式,有具体问题教师立即予以分析或调整,你来我往、互动频繁。现在的远程教学是从屏到屏,互动氛围本就削弱,再加上声、像的延迟和失真等障碍,互动的质量自然明显下降。
远程教学对大班理论课的影响还不具本质性:延迟毕竟只是语义传递的稍稍延迟,并无大碍;失真仅是对原来教室前排少数学生失真,对于后排的更多学生来说倒可能更“真切”;理论课课堂有感染力当然好,但也不依赖感染力;大课的远程教学从原本的“一对众”变成了现在感觉上的“一对一”,更为亲近,互动的效率更高……然而对于声乐小课来说,远程教学不仅缺点极为明显,甚至是“伤筋动骨”,无怪乎声乐教师怨声载道。
在线教育的优点也不少,本人曾归纳为高效(一门课程可以有数十万学生)、低价、公平①,不过这在声乐课面前貌似无效。一方面,当前的在线声乐教学绝大多数为应急,并非有计划、有步骤、有选择的推进,效果不佳;另一方面,则是声乐课具有特殊性,在线声乐教学主要还是“一对一”形式,与高效、低价、公平全然无关。
那么,在“应急”情况下,声乐教师必须打破常规教学思维定式,因势利导。“应急”先要“应变”,以学生成长为本,从而调整教学目标,根据现有条件所能达到的效果来倒推教学行为。“应急”也不是“应付”,不能枉顾效果、简单把原来的琴房教学形式复制到远程平台之上。
第一,要把网络资源实现为教育资源。网络上的各类资源极为庞大,当然也包括声乐资源。笔者依然记得年轻时先遍询朋友,再去大城市找特定街头小贩挑选唱片(包括“打口碟”)并难以取舍的窘态,而现在的网络音乐资源几乎仅需要知道歌唱家名字或曲目名称即可检索到,并且成本低廉、随时可取、声音品质越来越高。其他像民歌、外国作品的语言学习也可以通过网络实现。网络资源随时都在,需要的是声乐师生加以有效利用从而实现资源的教育价值。
第二,要把刚性课堂升级为弹性课堂。常规课程是刚性的,把时间划分为固定的板块,每个板块再填进固定的师生(甚至还要求提前制定好教学大纲、教学进度和教案),而板块之外则不管不顾、师生交流极少。在线教学却可以打破时间的“线段”形式,不见得要遵循时间的固定性,而可以灵活约定时间、把长时间段按需分为数个短时间段,施行多节点监测或反馈、支持随时随地对教学视频进行反复揣摩,同时容纳文字、音频、视频、PPT等综合形式……远程教学也可以节省师生的通勤时间,留出更多的教学时间。对于少儿学生来说,远程教学还为“被隔绝”的家长提供了参与机会,便于家长了解、监督、支持学生的学习,也让不负责任的教师不敢敷衍了事。
第三,要把“声音教学”更换为“艺术教育”。常规声乐教学注重练声,教师虽然也要求艺术表现力,但在逼仄的琴房空间并不利于表现力的提升—对于舞台经验匮乏的学生来说尤其如此,教师并未把表现力作为教学重点。“他们的歌声中听到的只有声音没有情感,他们不了解歌词和旋律所要表达的真实含义,他们甚至不懂得歌唱者的肢体语言对歌唱的重要意义。在学生们看来,教师没有要求的,他们就不需要去了解,教师安排他们了解的,他们也仅仅是做做形式,不愿意去深究。”②如果说声乐教学注重发声能力,那么艺术教育必须注重综合素养,形神兼备、内外兼修、综合表现,所以对学生成长的帮助更大。在线教学拙于声音训练,却可以并必须把提升综合素质写到日程上来。
第四,要把琴房“喂食”转化为在线“打食”。“教和学不是并列关系,而是从属关系,教是从属于学的,教是因为学而存在的,是为学服务的。”③但在常规声乐小课中,教师很容易成为绝对主宰,甚至形成拔苗助长式的“反教育”教学习惯。而在远程教学中,教师可以把主动权交给学生,学生在教师指导下查找资料并阅读(或鉴赏)、判断、表述(包括提问)、表演。这样一来,学生不再是被“填鸭”,而是有自主学习能力的“捕食者”。只有这样,学生才可能发挥各自的天赋和主观能动性,才可能超越教师,否则就应了那句歇后语:“眨巴眼养个瞎孩子—一代不如一代”。
一部音乐发展史也可谓是一部媒体发展史,媒体的发展改变了音乐形态,也改变了音乐教学和声乐教学。现在常规的声乐课堂主要包括回课、练声、练唱、布置作业四个步骤,在这个过程中并没有善加利用网络和多媒体工具。然而,这已经是被互联网重组过的新的世界,教育面临印刷术发明以来最大的革新,声乐教育并不能置身事外。所以,在线声乐教育不仅是疫情下的应急,更应该是新时代的主动探索。
清华大学的慕课“生活英语听说”在线选课人数超百万、学员覆盖国内外212个国家和地区,与之相比的是传统课堂教学一年最多覆盖数百学生,所以有人将其喻为“线上一年等于线下千年”。声乐教学具有特殊性,但同样有声乐教师进行了有益尝试,比如“美声之林”慕课四十余次的授课已有两千多万次的点击量④,“声乐家”APP等的社会效益亦是常规琴房教学无法与之并论的。市场上也有专门针对音乐教学开发的流媒体平台,不仅延迟、失真大大缓解,而且可以多角度记录师生的示范状态、学习状态,甚至有基于AI技术的声学和动作分析。我们知道,2019年3月,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医院就成功完成了全国首例基于5G通信技术的远程脑外科手术⑤。在今天的技术环境,只能说现场有现场的好处、远程有远程的优势,而并非现场一定强于远程。
使用远程声乐教学,在当前并非是为了完全取代现场,但也不允许声乐教学忽视远程。2015年,“互联网+”这种不符合汉语规范的词语竟然写进政府工作报告,这是因为我们不得不面对经由互联网重组的世界。网络不仅是教学的工具,而且越来越成为教育本身。远程声乐教学建设不可能一蹴而就,今天的远程声乐教学更不完美,但我们声乐教师要支持学生打开新的世界,要转变要么“0”要么“100”的绝对思维,接受当下的远程教学只能打80分,甚至50分的现实,然后以线下的方式予以弥补。关键问题是,我们不能对远程教学一拒了之!19世纪末,伦敦的马车老板还坚信马车是且永远是最重要的交通工具,但短短几年之后,汽车就取代了马车。新生事物在初级阶段发展也许并不顺利,然而一旦跨过临界点就将迅猛普及。作为声乐教师不能死守琴房,否则我们失去的将不仅仅是一种教学工具,而是自己全部的职业生涯。
如今,歌唱存在和传播的主流方式同样已改为在线,声乐教师也要把握在线传播方式对音乐本身的影响,比如电子录音、电子扩音、在线传播对声音的新要求—不求声音宏大而注重声音灵巧和气息的表现力,从而调整自己的声乐教学思路。我们声乐教师已经来到远程教育全面铺开的阶段,当前的远程教学是为了应对疫情,更重要的是通过这次“大考”完成远程教育的启蒙,使我们提高综合教学能力、有能力应对未来教育的挑战。
在线声乐教育在未来,和其他在线教育一样,会越来越向优质课程集中,“越有的越有,越没有的越没有”。大学琴房声乐课中极少数的师生串通不上课、上课胡侃瞎聊等情况将一去不返。排除这种极端情况,简单的口传心授式声乐教学亦将一去不返。
在线声乐教学某种程度上是“翻转课堂”,赋予学生更多主动性。但这并非降低了对教师的要求,反而要求教师具有更深厚的教育素养,而不仅是声乐教学能力。在远程声乐教学中,教师需要具备更高的课程开发能力和信息技术素养、教育技术能力,教师要设计学生自主学习的内容,还要录制、编辑微视频,并广泛搜集、加工、处理、传递有关信息。在线教学还为教师协作提供了支持,原来是各自为战、不方便去其他教师的课堂,现在则可以便利观摩,并可以优势互补、共同开发和使用通用资源。学生则应该学会利用网络学习平台构建知识、检索资源,与教师、同学及时沟通,以互助学习的方式提升学习能力。这就要求教师在教学前期,必须花费一定的时间来准备课程资源,把音乐理论常识和歌唱基础整合并录制成课件,然后通过网络传递给学生。在授课的过程中,教师还要及时解答学生存在的困惑,并对学生的学习情况进行实时跟踪……所有这些都对习惯于传统声乐教学模式的教师提出不小的挑战。⑥
当然,也不是所有教师都会成为远程声乐教学的主讲,一部分声乐教师还可能从课程主讲人转型为“导学人”。学生可以在任何地方观看优质声乐课程,然后利用线下课堂时间参与到声乐的各类实践和团队项目、其他交互类的实操中。“导学人”则负责课程的导学、线下交流与答疑解惑,并为学生的各类声乐实践提供支持。我们教师能否理解、接受并有能力跟上这个转变,需要一个过程。对于学生来说,通过在线教育平台记录的学生学习行为大数据进行评价更为客观和全面,也更为方便,学生“混文凭”的日子亦将无处遁形。线上、线下结合的混合式声乐教育好不好,这里不便妄下结论,至少在笔者的小范围实验中并不比单纯的琴房教学差。如果我们留心,也会发现琴房常规声乐教学虽然成本高企,但教学效果其实状况百出。
这次疫情促使我们反思声乐教育,探索声乐教育的更多可能。疫情之后,真正的非应急的在线声乐教育的发展无疑将会提速,我们一定不能简单沿用自己在学生时代学来的教学模式来定义今天和未来的声乐教育。互联网与各行业之间不是代替与被代替的关系,而是提升与被提升的关系。但是声乐教学行业的人员不提升,就确实会被代替。“信息技术的广泛应用导致文化资源从少数人手中解放出来,大众所能享用的信息资源无限地增加了,包括弱势群体、边缘人都获得了空前的表达自我、交往互动的权利。”⑦随着现在开放课程的选择越来越多,用户体验的质量也会越来越高,课程间必然引起竞争,教师必须增加自己的不可替代性。“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教师必须时刻准备着应对信息技术对原有音乐教育模式的冲击。新时代声乐教育再不能以自己的口味为中心,也不能以固定的声音范本为中心,作为教师只有在自己身上落实终生学习,才能为学生成长提供支持。
几年前,《新民晚报》上的一篇文章曾断言“艺术家的综合智力比社会普通公民低等很多”⑧,被“人民网”等多个国家级媒体转载。对于这一论断,我们当然不服气,不过重要的是我们要以实际表现来证其为“伪”。不管愿不愿意,潜移默化中,我们教师在各个方面都在或好或坏地为学生树立着榜样。声乐教师不允许是一副抱残守缺、拒绝时代、不思进取的形象,能力有高低、天赋有所向,但我们拥抱时代的精神绝不能垮下来。
(作者附言:本文系海南师范大学教育教学改革研究资助项目之研究成果,项目编号hsjg2020-30。)
注 释
①详见张燚《大转型:中国高等音乐教育发展论纲》,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29—130页。
②龙有成《“翻转课堂”在高师声乐教学中的运用》,《四川戏剧》2014年第11期。
③徐继存、周海银、吉标《课程与教学论》,山东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89页。
④冯凌燕《“美声之林”声乐慕课实用价值与创新发展之思索》,《歌唱艺术》2017年第7期。
⑤《中国移动携手华为支持全国首例5G远程脑外科手术》,《上海信息化》2019年第4期。
⑥同注②。
⑦孙伟平《网络文化的人文忧思》,载鲍宗豪主编《数字化与人文精神》,上海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400页。
⑧江因风《中国艺术的低智化倾向》,《新民晚报》2013年7月20日B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