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师亦友忆方骏

2020-12-06 04:22刘伟冬
关键词:讲学美术史老师

刘伟冬

方骏老师还是走了。

在他病重住院期间,我去看过两次。一次他刚好睡着了,看上去很消瘦,插着氧气管,吊着点滴,嘴巴微张,呼吸有点局促,看着他的样子,想起了我的父亲。三十多年前,他也是在医院的病房里忍受着同样的痛苦和同样的折磨,面临着同样的生死抉择。见方老师睡的沉,没忍心叫醒他,坐了一会儿就走了。过了一些日子,我又去了一趟,这一次他醒着,人照样的消瘦,但精神很好,气色比上次好很多。方老师就是方老师!他还是那样的热情、健谈。我们的话题从学校一直聊到台湾的选举,他为两岸关系的走向担忧,丝毫不觉得自己是有病在身。方骏老师就是这样一个人,只要有一点精力,就会用于思考,用于交流,用于读书,用于创作。那天我从病房出来,天已见黑,却心情大好,有点拨云见日的意思,觉得方老师过好这个春节是没有问题的了。谁知世事难料,2020 年1月18 日早晨7 点半左右,我接到方骏夫人汤慧丽女士的电话,告诉我说:方老师走了,听罢我心里一阵酸楚,深感人在生死面前是多么的脆弱,在时间面前我们又都是过隙的白驹。

1984 年9 月,我入学南京艺术学院美术系,师从刘汝醴先生,研修欧洲美术史。那一年,方骏老师41 岁,刚过不惑之年,在美术系担任副主任;当年的南京艺术学院,可谓大师云集,影响非凡,就中国画专业而言,像刘海粟、陈大羽、张文俊、沈涛等教授还都活跃在教学第一线,作为年轻一代中坚力量代表的方骏、王孟奇更是意气风发,激扬文字。他们教书育人,深受学生爱戴;又积极创作,在中国画领域已经崭露头角,为全国同道所瞩目。当年方骏和王孟奇是校园里的一种精神标识,他们俩在一起交谈、争论、散步的情形可以说是黄瓜园最美的风景线之一。

现在仔细回想起来,我和方骏老师的师生关系变升为朋友关系大概有三个方面的因素。一是我是刘汝醴先生的研究生,刘老在学校的师生中可谓德高望重,代表着学校的学术高峰,方骏老师对他非常尊重,他们又相居不远,一个在童家巷,一个在劝业村,直线距离不会超过两百米,所以方老师经常上门拜访,有几次我和他在刘老的家里不期而遇。就这样,一来二去,相互之间就熟稔起来。有时候,从刘老家上课出来我就会拐到他那儿去看看,偶尔他也会留我吃饭,在家门口的卤菜店占上半个盐水鸭。那时他的女儿方原还小,扎着两根辫子,乖巧可爱。

二是方老师为人热情,做事认真,提携后学。在与他的交往过程中,他给予了我很多的帮助和指导,在做人做事方面也堪称人生导师。方老师有一句话让我终身受益,他曾告诫我说:在名和利方面,一定要做到可得可不得的,一定不得。方老师虽然从事绘画教学和创作,但他的理论修养极好,对美术史的了解丝毫不比任何史论家逊色,写的文章也和他的绘画一样优美流畅,从他的身上我对心气、格调和境界有了更深的理解。我们总是有许多可交流的话题,而且只要话匣子一打开就很难停得下来,通常是他讲我听,这也是和方老师聊天的一大特色。记得有一次,我们谈到龚贤,谈到清凉山,谈到半亩园和扫叶楼,方老师兴致极高,跟我讲着龚半千的趣闻轶事。他推着自行车,我陪着他走,我们边走边聊,从南艺的东门出去,穿过天津新村,一直走到他家附近的铁医门口。接着,他又执意地要陪我往回走,推让了半天,他还是把我送到了山西路口,这才各自回去。后来这个话题还有续集,我们俩还专门去了一趟清凉山,把扫叶楼里里外外看了个遍。

要说到第三个因素,那就是时代使然。上个世纪80 年代,中国的改革开放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艺术界也急切地希望了解外面的世界。那个时候,图书馆里印刷精良的外国画册就是奢侈品了,只有老师和研究生才能一睹芳容。本科生要老师带着上课才能去看,而且要预约,我就不止一回地看到过方老师带着学生在那儿上课。老师学生想要出国学习进修那更是稀罕事儿,但当时倒是有不少外国的教授学者纷纷来中国讲学交流,为我们打开了一个更为敞亮的窗口。那些年南艺先后也邀请了不少国外大学的教授来讲学,方老师是系副主任,负责教学、科研、创作,外事工作好像他也管着,而每次讲学的英文翻译都由我来担任,这样我与方老师又多了一层接触的机会。方老师思想解放,善于接受新生事物,但对传统的东西又能穷究其理,有一股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执拗。86 年的秋天,高居翰来到南艺,前后呆了有五、六天,除了讲学外,就是参观博物馆和田野考察,我还带他去过新街口的文物商店,挑选了一些明清时期的外销画。作为国外研究中国美术史的领军人物,高居翰先生有着广泛的国际影响,他的这次讲学应该说是南艺历史上的一次高水平的学术活动,也是我个人和高先生较为密切的一次接触,真是机会难得,我深感荣幸。而每次活动的安排方老师都是亲力亲为,深度参与。高先生对方老师在美术史方面的知识和修养赞叹不已,非常乐于听方老师讲那些发生在南京的有关画家的掌故,虽然翻译得很累,我也是获益匪浅,心里也更加敬佩方老师。我们一起去了栖霞山、南唐二陵、祖堂山和燕子矶等地。高先生随身带着一个微型的机械照相机,一把握在手心里就找不见。当时方老师还和我开玩笑说:这像是特务用的。也就是这个“特务”用的照相机最终终结在了栖霞山的泥坑里。高先生喜欢拍一些实物和风景,爬高蹲低,不亦乐乎,当时他应该也有60岁了,这从一个侧面也体现了他的学术性格和学术精神。在一处河边拍景时,他以为眼前晒干裂了淤泥是坚固的,结果是皮干心烂,跳将上去,一下子陷到了膝盖,相机也落入泥中,摸了半天,找到时已成为泥疙瘩。虽然马上找水洗净,我心想基本是报废了,就跟方老师说:这下情报搜集不起来了。方老师每每回想到此情此景,便会哈哈大笑。而在我的记忆深处,这一幕幕场景是如此的真切、细致、鲜活,仿佛就像发生在昨日。再往深处一想,当年参与考察的四个人:高居翰、林树中、方骏还有我,已经有三位驾鹤西去,又不禁让人唏嘘。

方老师住在黄瓜园的时候,我们之间还有经常的走动,我也时常到他的画室坐坐,在校园里遇到时照样是交流不断。他搬出去以后,见面的机会少了。但少见归少见,情感的深度总是在那儿的,我们总是能做到心有灵犀,算是一种如水的君子之交吧。有时候,方老师会打电话给我,约我在山西路的某某门店见面。我们各自点上喜欢的简餐,坐在那儿漫无目的、海阔天空地聊天,我觉得那一种幸福的时光。吃完聊完后,我们又各自回家,而每一次都是他坚持买单,像这样的约会我们有过好多次,有时候是在烈日炎炎的夏天,有时候是在寒风凛冽的冬季。

现在,方老师离我们而去,让我觉得在日常生活中,在精神世界里有了一种无法弥补和无法替代的失去。方老师去世后,我曾不止一次地去翻阅他的画册,领略他笔下的方家山水。我忽然觉得在他的画中,无论是云霞还是碧潭,无论是山林还是湖湾,无论是楼台还是归舟,时时处处都是方骏老师为他自己营造的精神家园和理想归宿,在他画中的每一个角落我们仿佛都能找到他的身影。我以为只要方骏老师的艺术常青,他就不会离开我们。 只要面对他的山水,我们随时就能和他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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