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明, 刘 莎
(陕西师范大学 西北历史环境与经济社会发展研究院/金融研究所, 陕西 西安 710119;西安石油大学 经济管理学院, 陕西 西安 710065)
我国以家庭联产承包为制度特征的小农户与延续几千年历史的小农生产者在经济与社会地位、制度背景等方面有着本质区别。但是,由于促使新的农业生产方式形成的制度演进的自然逻辑以及资源禀赋约束,家庭农业即使衰变、收缩,也有其内在地自由选择和外在赋予的强大生命力。尤其是,我国深度贫困农村多处于山地丘陵或干旱半干旱地区,代表新农业生产方式组织形式的现代农业公司、大农场介入门槛较高,因而在较长时期,贫困地区即使按照现行标准划分的标准脱贫,仍有大量农户继续以家庭为单位从事生产。从长远看,贫困地区农村发展所面临的问题将集中表现为促使小农户家庭形成产业依托,即引导、支持将长期留住农村的农户打破主要依靠劳动力要素、实现劳动力价值维持简单生产、生活的家庭经济格局,形成充分挖掘当地农业资源潜力和发挥农民自我发展能力的小农户产业体系。促进小农户和现代农业发展有机衔接的重要政策举措是支持小农户发展特色优质农产品,带动小农户发展新产业新业态,鼓励小农户创业就业,由之拓展小农户增收空间。(1)见《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促进小农户和现代农业发展有机衔接的意见〉》,中国政府网,2019-02-21,http:∥www.gov.cn/zhengce/2019-02/21/content_5367487.htm。据此可以推论:当实现整体脱贫进入“后贫困”时期,促进主要依靠实现劳动力价值为收入来源的生存型农户向具有家庭产业依托的经营型农户转变是对国家层面政策意向的破题,是消解小农户家庭生计脆弱性和收入不确定性的根本途径。
通过拓展融资渠道以改善低收入家庭落后的生计状态是各国农贷政策关注的焦点。[1]据世界银行报告,泰国、印尼和孟加拉等国家面向欠发达农村地区开展的农业信贷活动均显著改善了农户的福利水平。哈农(Khatun)等基于孟加拉国授信农户样本数据验证了信贷的减贫效应,其中信贷额度、组织特征、贷款经历、贷款资产化倾向以及村庄特征对农户改善生计状态具有显著影响。[2]克里彭(Crepon)等借助摩洛哥农户借贷的随机试验数据,研究发现小额信贷有助于增加贫困农户的农业和畜牧业投资。[3]阿萨德(Asad)等基于对巴基斯坦的实证研究发现,信贷通过提升健康支出、家庭收入以及居住质量改善了贫困农户的生计状况。[4]
陈雨露从农贷市场的供需层面分析,发现农贷通过“自我实现”和“自我强化”的资本增进机制使农户的类型转化得以实现。[5]王定祥等运用Probit 模型检验发现耕地面积、人均收入、教育支出占比对农户信贷需求有显著影响。[6]闵杨和张家偶指出,小额信贷在帮助农户平滑消费同时能够增加资产建构,促进生产自营并提高谋生能力。[7]贺卫龙等采集农户信贷获得数据进行分层测度,指出农户未能释放出更强的信贷需求及信贷投放的精准性不足是制约农户可持续脱贫与发展的瓶颈。[8]贝斯利(Besley)认为国家对农村信贷市场过度干预会降低信贷资金配置效率,无法长久解决农户生计脆弱性风险,因而离开理性市场的农贷难以可持续地促进农户类型转变。[9]2 123-2 207
现有文献对准确测度农户类型转变存在一定局限:其一,将农贷对农户金融资本的积累与生产资本的积累分析割裂开来,没有对其传导机制与路径进行必要探讨;其二,在研究方法上没有考虑农户类型转变受村庄层面一系列条件的影响,导致实证结果是有偏的;其三,对农贷促进农户生计类型转换的研究视角缺乏对不同层面和多维度的异质性考量。由此,也就无法准确辨析农贷对农户类型转变的影响及其贡献。
本文对贫困地区农户按照“生存型农户”与“经营型型户”进行新的分类,由此建构“农户转型”范畴,基于不同维度测算村庄、农户生计异质性,剖析农贷等因素对农户转型的影响效果。农户生计转变与生存型农户向经营型农户转型具有一致性,生计转变是农户类型演进的具体内容,生存型农户转变为经营型农户则标志着农户生计转变的预期目标和结果。由此,对农户生计转变与农户转型可以置于同一框架分析。
农户类型转变受个体层面和群体层面的共同作用。个体层面指以家庭为单位的生计资本数量增减与结构变动,群体层面指农户所处村庄的经济和自然条件变化。群体层面通过影响个体层面从而对农户类型转变产生影响,例如,当农户遭受群体层面冲击后,农户将基于其家庭生计资本和偏好调整生计策略。根据上述逻辑,可以将农户类型转变视作个体层面和群体层面的异质性影响结果。农户类型转变的动态过程取决于农户每一期的生计策略选择。
相关分析要求对两种类型农户的内涵加以界定,同时认定农贷的有限资源特征。生存型农户指以生存为目的、较单一地以劳动力挣得收入为生计方式的家庭经济形式。经营型农户指脱离仅以生存为目的、较单一地以劳动力挣得收入为生计方式的家庭经济形式,形成具有一定规模、依托于农村社会的工商业经营或规模农业的农户类群,是具有追求利润动机的家庭经济形式。经营型农户所应满足的必要条件是收入来源不限于实现家庭劳动力价值,能有效地向土地规模收益和资本收益、技术收益扩展。
分析农户转型的逻辑起点应是对中国当代农户行为的认知。我国广泛存在的小农户经济行为具有典型的过渡特征[10],即农村小农户家庭处在由“生存小农”转向“理性小农”的特殊过渡时期。由“生存小农”向“理性小农”转化的条件,即具备一定规模资本经营而形成家庭经济产业化的条件,农户所支配的生产要素由简单劳动力及微薄土地向金融(货币)资本、技术与知识资本、社会资本有效扩展,使不稳定的家庭经济趋于稳定。
农贷作为具有优惠性质的反哺资源具有有限供给特性。尤其是,当农贷一般地带有政府扶持的“善意”,如由财政支持对贫困地区农户的贴息贷款,以及市场机构在宏观金融管理部门、社会舆论和企业社会责任引导下提供的“普惠”金融服务,本身就意味着农贷是一种有限供给资源。
农贷政策作为提高贫困地区受益人群可持续发展能力的途径,是以对低收入家庭的帮扶实现农户类型的动态转化,同时也集中地体现“农村金融是现代农村经济的核心”这一政策理念。离开农贷对农业产业资本的推动,农业资本形成将是一种极为缓慢的过程,农业规模经济和传统农业向现代农业的转变也将遇到难以逾越的障碍。评估农户类型转变的可能性及其实现条件,其重要方面即是观测比较农贷支持诱致农户群体转型的条件与机制。
农户获得生产信贷从金融资本角度而论是一种资本产生和资本积累行为。处于低资本水平状态的农户不具备稳定和足量的现金流以满足到期的还款需要,意味着即使能够接触到改善生计状态的投资机会,农户也可能错失机会。随着农户获得信贷的能力增强,累积的生计资本和新增金融资源将促进农户经济收入增加。在这一过程中,生计方式在政策、市场的作用下由仅维持生存向满足市场竞争能力不断增强的生产经营生计模式调适。有理由做出以下判断:其一,随着农户获取信贷增加,累积的生计资本与新增金融资本流量将促进农户类型转换,即由生存型农户转变为经营型农户;其二,农户家庭内部及村庄外在条件各要素之间构成错综复杂的“嵌套”关系,其结构决定着农户获取信贷后的决策。
构成村庄的农户家庭均可以从关系网络或组织获取生活、生产所需的金融支持,投入自身生计资本并产生预期福利效应。每户家庭对自身生计有清晰判断,并相对独立于同一村庄其他农户。同时,每一农户家庭具有决定生计是否“涉农”或是“离农”的决策权和执行权。对生计资本水平的预期效用将影响农户决策。用表示农户拥有的生计资本水平,生计资本投入的预期效用可表示为[11]:
(1)
如果将群体(村庄)生计异质性视作同一村庄内每一家户的生计资本水平偏离平均水平的程度,则村庄内的生计异质性H可由生计资本水平的方差D(G)表示:
(2)
假设1:村庄的平均生计水平相对于其生计异质性在短期内稳定,或是长期不变,则H在此期间为一常数。这意味着若要实现某一效用水平,一定存在对应的生计资本水平。假设符合现实情况。
(3)
若投入中ΔG的生计资本脱离农业(因两种生计资本投入预期效用差异),生计资本“离农”引致农户总预期效用增加,此时的预期效用可表现为:
(4)
式(4)中τ相当于部分“离农”生计资本相对于不离农情况下的提升效应或补偿效应。由此可以推断,若“涉农”带来的预期效用与“离农”效用相同,农户生计资本产生的效用无差异;若“涉农”带来的预期效用大于“离农”效用,农户将生计资本更多地投入农业生产领域,反之则转向非农行业。可以做下述推论:第一,对同一村庄的农户家庭,预期效用最大化的生计资本投入方案是确定且唯一的;第二,对村庄效用而言,“离农”部分的生计资本可为农户家庭带来更多预期收益,同时意味着承担更高风险。
由假设2可知,村庄生计异质性可以由农户“涉农”与“离农”的生计决策投入体现。可证:
(5)
且有:
(6)
由式(6)可知,用村庄生计异质性可以测量农户“离农”或“涉农”行为决策的效用差距。当其他条件不变,村庄生计异质性越小,即H的取值与变动区间越小,从而式(4)中替代效应τ取值与变动范围也随之减小,意味着“离农”的预期收益的不确定性风险同时减小,农户家庭更倾向于向非农业领域转移资源。可进一步推论:村庄生计异质性越强,农户“离农”的预期代价增加,农户更多地转向农业生产,由生存型向经营型转换的水平越高。
上述推论对分析村庄异质性与农户生计决策、农户转型的内在连接提供了基础。
在以往影响农户类型转变的研究中,往往关注个体差异,而忽略个体所在的群体产生的影响,即忽略了群体对个体的影响带来的扰动项不相互独立的情况,只能获得一种不区分任何层次的总体效应,可能得出错误(偏误)的结论。[12]现有数据样本具有多层嵌套结构的特性,如个人嵌套于家庭,家庭嵌套于村庄中,传统多元线性回归模型无法满足观测个体间相互独立和方差齐性的基本假设,不同层次的解释变量对被解释变量的影响难以得到真实反映。借鉴方杰等人的研究,为解决传统回归分析在处理多层(嵌套)数据时的局限性,采用多层次模型对课题组所调研的秦巴山区样本地区农贷影响农户类型转变进行分析。[13]依照上述理论分析与推论,设定模型的基础表达式为:
Yij=αij+βijXij+γijZij+εij
(7)
其中j指代村庄,j=0,1,2,…,n,i指代村庄内农户,i=0,1,2,…,m。Yij是因变量,表示农户由生存型向经营型转变的发生概率,Xij代表农户层面异质性的生计影响因素,Zij为村庄异质性,用村庄为单位的生计、交通、地形条件差异及生计分组情况表示;αij是主回归效应模型的截距项,因村庄间差异而不同,βij、γij分别表示因村庄与农户个体异质性不同对农户类型转变概率的影响程度,εij为回归误差项。
由于参数αij和βij无法直观地观测,需要构建多层次回归模型估计得出。故考虑设定个体层面(第一层)家庭生计异质性与影响因素之间的关系模型,以及群体层面(第二层)村庄生计异质性与影响因素之间的关系模型如下:
第一层(个体层面):
Yij=β0j+β1jXij+εij
(8)
第二层(群体层面):
β0j=γ00+γ01Zj+μ0j
(9)
β1j=γ10+γ11Zj+μ1j
(10)
其中,β0j以及β1j表示第一层个体中Xij对Yij的影响,第二层的Zj与常数项对第一层回归系数的影响则通过γ00、γ01和γ10、γ114个固定效应表示,γ11代表的是村庄层面异质性Zj与农户个体层面异质性Xij的交互作用(Zj×Xij)对Yij的影响力,亦称为跨层次交互效应。将式(9)与式(10)代入式(7),可得这一效应方程式的表达为:
Yij=γ00+γ10Xij+γ01Zj+γ11XijZj+εij
(11)
1. 农户类型及其转变
依据前文的概念界定,从生产与经营方式视角将样本农户分为生存型农户与经营型农户。经营型农户应同时满足以下3方面条件:第一,农户家庭有产业依托,诸如规模种植、养殖业、小手工业和个体工商业等,从而具备“经营”型农户的基本特征;第二,家庭人均农业收入和在本地经营非农收入之和大于当年国家确定的贫困线水平。这表明农户家庭仅依靠农业生产或在当地从事非农业经营即可满足家庭基本生存需要,也意味着农户具有长期生活在农村的必要的“农业”基础;第三,农户家庭人均收入超过当年贫困线收入水平的两倍。借此可以判定,农户对以家庭为单位的微观生产的不确定性以及外部宏观冲击具有一定程度抵御风险能力,具备对“返贫”可能性“脱敏”的一定经济实力。也可由此判别,农户所经营产业达到某一“底线”规模(尽管是人为设定的)。不满足上述3个条件的农户家庭即被视作生存型农户。“农户转型”即指农户由生存型农户向经营型农户的转变。
2. 农贷获得
显然,根据上述理论分析,需要考察的农贷指标即农贷规模,用农户获得生产、经营性贷款规模衡量。由于农贷获得对当期与滞后一期的贫困地区农户生计转型同样具有效力,在指标选取时,以农户家庭近两年的农贷总规模表征农贷获得变量。
3. 家庭层面控制变量
农户生计资本的可持续发展水平是权衡农户转型能否成功的充要条件。本文将从自然、人力、金融、物质等方面刻画农户个体间的生计资本异质性。物质资本主要指生产资料,农户所拥有的部分生产工具常在家庭面临风险或者生活生产危机时作为抵押品,从而成为一种潜在资本。以生产工具所代表的生产资料,与农户所依托产业门类以及生产经营状况具有紧密联系。金融资本是农户所拥有并能够利用的资金储备,在农户层面选择能够衡量农户现金流量的家庭年收入水平。收入尽管不是直接的金融资本,但在扣除各时期消费分量之后可以转化为不同形式的金融资产。人力资本包括农村家庭中劳动力的数量和质量。自然资本包括农户拥有的耕地、林地等自然资源资产。
4. 村庄层面控制变量
第一,村庄生计异质性。村庄生计异质性以同一村落内农户家庭生计水平的方差表示,相应方差水平也被用以表征村庄之间生计的异质性。考虑到需甄选不同的生计资本指标进行综合度量,引入因子分析法,即在避免丢失信息的前提下,根据原始变量的信息进行重新组合,找出影响变量的共同因子,将众多原始变量浓缩成少数几个因子变量,由之形成测算生计资本的综合指标,最大限度满足生计资本指标的特性,使最终选取的指标具有代表性。
(12)
第二,村庄交通条件。采用农户所在村庄距离临近县城的距离。
具体指标及描述性统计分析结果见表1。从整体上来看,各个变量的离散程度均较低,未出现极端观测值。
表1 调研地区样本数据描述统计
完整理解农贷首先要分析中国农户的经济特质。[14]182相关数据来源于课题组分别于2013年和2018年开展的面向农户家庭的田野调查。采用分层抽样和随机抽样的方法进行采样,调研区域为位于秦巴山集中连片特困地区的陕西省商洛市,按照农户生计条件的优劣随机选取4个乡镇,依据此条件选取每个乡镇的4—6个村庄,再在每个村庄随机选取30户以上农户进行面对面访谈和问卷调查。(2)每一地区的调研分3个阶段:与当地政府、中国人民银行及辖区金融机构座谈,了解地区经济与产业发展情况;与乡镇和村干部交谈,熟悉当地农户生产经营状况;入户访谈填写问卷,每户访谈时间约1小时。剔除调查中部分不合理或缺失数据的样本,最终获得有效农户样本780户。调查内容包括农户家庭人口特征、生计资本、生计策略、金融服务、金融素养、风险偏好、创业意愿、土地制度期望和扶贫政策评价等。
计量方法采用多层次随机截距模型,在回归模型中将微观家庭的个体变量和村庄层面的宏观变量联系起来,同时分析影响贫困地区农户转型的农户个体层面(村庄内部差异)和村庄层面(村庄之间差异)的特殊因素。其中,因变量是农户家庭类型属性(属于经营型农户=1;属于生存型农户=0),使用2013年与2018年两年的截面数据(样本容量分别为n=372和n=408)。为进一步提高数据的准确性与科学性,对调查数据进行必要的样本清洗。
首先检验样本农户数据是否存在组间差异,以判断是否需要采用多层次模型。考虑无解释变量的零模型(Empty Model)如下:
Yij=β0j+εij
(13)
β0j=γ00+μ0j
(14)
将式(13)与式(14)合并,得到具有随机效应的方差分析模型:
Yij=γ00+μ0j+εij
(15)
表2 组间、组内变异数分析模型(零模型)
为了更好地分析各个因素对推动农户由生存型向经营型转变的影响,以不同时期、不同层面为维度考虑6个模型。如表3所示,模型Ⅰ—Ⅲ、模型Ⅳ—Ⅵ分别呈现2018年、2013年的农户类型情况。模型尽管均为随机截距形式,但每个模型的变量有所不同。其中,模型Ⅰ、Ⅳ仅考虑核心解释变量,模型Ⅱ、模型Ⅴ仅考虑农户层面特征,模型Ⅲ与模型Ⅵ综合了村庄层面特征。选取8个农户层面指标和2个村庄特征指标作为自变量加入模型,在加入农户层面的指标后,模型显示村庄差异缩小。同时,AIC值和BIC值减少,且减少值介于6—10之间,强证据表明模型的解释能力增强(3)拉夫特里(Raftery)对用BIC 评价模型比较提出如下指南:BIC 绝对值差为0-2:弱证据;2-6:正证据;6-10:强证据;10+:超强证据。见R.Kass,A.Raftery,“Bays Factors and Models Uncertainty”,J. Am. Stat. Soc.1995,90,pp.773-795。,随机截距模型拟合效果更好。换言之,随机截距模型的实证结果更有力地解释了群体特征(村庄异质性)显著地影响农户类型转变进程。
1. 基于家庭与村庄层面的农户转型估计结果
模型Ⅰ、Ⅱ均为随机截距模型,模型假设农户类型转变的所有差异均源于群体(村庄)或(和)个体(家庭),且个体对农户类型转变的影响不因群体而异。模型Ⅰ结果显示(见表3),当不存在其他层面变量影响,农贷获得对农户类型转变存在显著正向影响。根据模型Ⅱ固定效应部分得到相同结果。
(1) 农贷获得。观察2018年不同层面的实证结果可知,无论是否控制家庭层面及村庄层面变量,农贷获得规模显著影响农户类型转变。在同时控制家庭层面与村庄层面变量下(模型Ⅲ),农贷获得每增加1%,农户由生存型向经营型转变的概率增加1.21%(e0.193 5),表明农贷获得的正向效应为经营型农户生产规模扩张提供了必要资源。
(2) 物质资本。家庭拥有生产工具每增加1%,生存型农户转化为经营型农户的概率增加2.28%(e0.822 6)。这说明生产工具、生产基础设施是农户替代劳动力和提高生产效率的必要手段,也意味着农户取得资本收益的诉求趋于增强。2018年数据显示,继续从事种植、养殖业的农户家庭出现两极化趋势。一类是农业产出仅满足(或部分满足)家庭成员食物消费的模式,收入来源以务工收入为主,具有生存型农户特征。另一类则是以规模种植、养殖业为主要收入来源的经营型农户。配备有耕地机、收割机、运货车、日光节能温室、恒温与自动化养殖场等现代农业设施成为新型家庭农场的重要标志。
(3) 人力资本。家庭劳动人口规模每增加1%,生存型农户向经营型农户转变的概率增加0.73%(e0.321 1)。劳动力人数增加扩大了家庭收入来源,教育、医疗等支出也低于人口抚养比高的家庭,有助提升农户进行产业投资可能性。农村家庭成员受教育程度对农户类型转变的效果不显著。根据田野观察,受教育程度高的农户多倾向外出务工,离农意愿明显,对农业生产参与度较低,阻碍其向经营型农户转变。部分原因是认知观念固化,向往城市生活方式,亦可归因于农村基础教育中职业技能教育环节薄弱。[16]284
表3 分样本多层次模型估计结果
(4) 土地面积与生计多样性。农户拥有土地面积每增加1%,由生存型向经营型转变的概率增加3.23%(e1.172 2)。这说明从事种植业的“经营型农户”必备条件是土地面积与保有量形成一定规模。农户家庭赖以生存的技能或生计策略(生计多样性)提升1个百分点,推动其向经营型农户转变的概率增加1.79个百分点(e0.579 9)。
(5) 经济收入。家庭收入增长1%,农户转向经营型的概率提高1.60%(e0.471 9)。如前所述,收入虽然不是直接的生产性资本,但可以转化成诸如金融资产等其他形式资本,增强农户家庭抗风险能力,促进农户转型。
村庄生计异质性增加1%,经营型农户占所有农户比重提高1.612 2%(e0.477 6)。生计水平差异较明显村庄的农户“离农”的预期代价与不确定性风险愈高,为降低风险,农户会转向从事风险较低的农业生产,从而在农村本土实现向经营型农户转变。
2. 农户转型的时变特征
依据表3观察,2013年与2018年两个时间点农贷获得、借贷意愿、土地面积、村庄特征等对农户类型转变的影响有明显差异,具体表现为:
(1) 农贷获得。2013年农贷获得对农户类型转变的正效应弱于2018年,农户家庭每增加1个百分点的农贷获得,生存型农户向经营型农户转变的发生率增加1.08%(e0.076 5),2018年农贷获得的类似效应为1.21(e0.193 5)。农户运用贷款形成家庭产业的外在金融环境改善和内在驱力增强,农贷促进农户转型的机制被强化。
(2) 生计异质性。村庄生计异质性对农户类型转变的影响在10%的统计水平显著,且在2013年表现为负向作用,意味着村庄生计资本异质性程度越强,农户转型过程被抑制。2018年,村庄生计异质性扩大促进了生存型农户向经营型农户转变。
合理的解释是:第一,当村庄平均生计资本处于低水平(2013年),即使拥有较多生计资本农户家庭仍难以满足转型所需要的“门槛”生计资本;第二,农村社区独立市场空间受到村庄整体金融资本约束,生产的预期收益低于投入成本。在村庄生计资本低水平条件下,较强异质性背后是贫富差距扩大,造成对当地市场空间“密度”的压缩;第三,外生政策变量发生重要变化的溢出效应,包括面向农村的信贷供给、农业保险、创业担保、电子商务、技能培训、土地三权分置、农地与农房抵押贷款试点等,这些都指向一个方向,即显著且系统地改善了农户转型的经济环境。2018年,在村庄总体及农户生计资本均值提高条件下,异质性强意味着有更多生存型农户处于满足转型所需生计资本规模的“顶层”,本地市场空间、市场密度趋于扩大,电子商务、交通条件改善使农户经营产业所依托市场在地理空间上扩张,从而改变了村庄异质性与农户转型之间的连接关系。(5)课题组2013年调研发现,农户收入结构与2003年、2008年比较发生了很大变化。2018年调研更加感受到城市工业和宏观经济波动对农户家庭带来严重冲击,在此背景下农户创业意愿趋于增强。见刘明等《西北乡村金融田野调查 2003—2018》,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468页。
(3) 交通条件。2013年村庄层面的交通条件在统计上显著为负。农户所在村庄距最近的乡镇距离越远,农户由生存型向经营型转变进程减缓。2018年,村庄交通状况虽然仍为负向效应,对农户生计转变的影响却不再显著。交通基础设施改善缩短了农户与外部空间和社群的距离,改变了转型的预期成本收益。
(4) 土地规模。农户家庭拥有土地规模对农户转型的显著正向作用增强。农村劳动力进城务工挣取收入由于城市第二、三产业周期变动而具有不确定性,农户以土地为主要要素投入的种植、养殖业具有成为家庭产业依托的外在压力条件。免农业税、对种植和养殖业补贴、土地承包权长久不变、土地三权分置改革以及农业技术进步加快,均扩展了土地经营的收益空间,提供了以小农户为经营主体的家庭农场融入现代农业的可能性。
稳健性检验结果表明,不考虑村庄层面数据的混合Logit回归模型中村庄生计异质性对农户转型的回归系数高于多层模型的回归系数,说明混合模型高估了这一影响。多层回归模型能准确反映变量间的层次关系,且允许多种影响效应的存在,能有效纠正同一层次中样本潜在关联可能带来的结果偏误,获得更精确的参数估计。[17](6)为节约篇幅,略去稳健性检验具体结果。
“后贫困”时期农村需要解决的问题集中表现为防止脱贫农户返贫以及破解相对贫困问题。伴随贫困地区农村社会经济状况发生改变,农户家庭经济也出现一系列新的特点,农村金融体系、金融结构必将适应农村金融市场以及所服务农户群体所发生的新变化。
现有的以家庭为单位的农地经营极度分散模式不具有长期可持续性。按照家庭收入中务工等非农收入与种植、养殖业收入占比估计,农户将主要劳动力分布在务工和各种非农产业,这一部分约占总劳动的80%。综合考察农户拥有土地面积变化和对生产资料中生产工具投入的影响,表明将我国小农经济特点刻画为所谓劳动投入“过密化”和“拐杖逻辑”已不成立,而是存在一种“逆拐杖逻辑”,即传统种植业成为利用家庭老弱劳动力和补充家用的手段。以土地生产要素为基础的家庭保险内部化受到冲击,土地经营的社会保障功能日渐式微。
土地经营体现出小规模集约化特点,即依托少量土地的家庭农业形成对劳动的节约,劳动(简单劳动)在农户家庭经济中的要素贡献明显下降,农村地区不局限于土地的多样性资源禀赋允许在土地耕作之外扩大生产和获取收益。国民收入持续增长使得农产品需求规模和市场扩大,对特色、绿色和优质农产品的需求尤为如此。这些均造就了小农户家庭经济向更高级形式蜕变的条件,生存型农户向经营型农户转化具有了客观可能性。
土地三权分置改革和土地使用权抵押贷款试点取得初步成效,部分农户放弃耕作土地对土地产权交易赋予理论与政策想象空间,农户转型途径包括通过土地集中形成扩大的家庭农场。农村金融部门的生存本质是金融资本与土地、劳动要素的结合。在土地制度变革等各种社会经济因素驱动下,村庄整体生计多样性与单个农户趋向较单一生计模式并存,农村内部不断显现出产业细分和内部分工深化的态势。这些给农业信贷扩张提供了机会,
比较不同时期的田野观察数据,两类农户均表现出农业投资贷款需求增加,消费信贷下降。由规模种植和养殖、农产品加工、农村旅游文化产业拉动的农户贷款实际用途显著增长。[18]116-121,173-192,466-468揭示出以下变化:第一,农户转型的内生倾向增强,处于雏形的经营型农户具有向较高级形式发展的可能性。两者均期望农村金融机构支持突破原始积累的不足;第二,农贷市场结构及农户经济结构变化对农村信贷管理和风险控制提出新要求。进入“后贫困”时期,金融机构运营的重点领域应该转向为农户转型提供深度金融服务,对经营型农户可持续发展提供强有力信贷支持。
在未来3—5年,农村金融机构急需转变现有的基于国家扶贫战略的农业信贷管理模式,积极瞄准差异化、多样化农村新兴产业,针对农业科技推动的绿色、高效和精致农业扩大信贷投放,适应农户家庭经济由生计资本规模、结构异质性所产生的信贷需求,改变对农户投放信贷所具有的均齐化、同质化特点。
为了观察每一相对独立变量对农户转型影响,设计计量模型时对不同解释变量进行细分。如果换一角度,将农户转型看作由家庭所支配的现金流和生产要素投入决定,将有关解释变量(或生计资本)对农户转型的影响适当加总并分类分析(7)加总分析的解释力取决于对不同生计资本做标准化的可行性。,以比较现金流与各生产要素在影响农户转型过程中的重要性。为此将农贷与家庭收入相加得到农户现金流指标,将生产工具与土地面积加总得到家庭支配生产资料规模,将农户技能(生计多样性)与劳动力加总得到涵括技术与管理因素的新的人力资本指标。结果发现:
第一,各影响因素对贫困地区农户转型的重要性依次为家庭拥有生产资料、现金流和人力资本(降序)。上述3个要素分别增加1个百分点,农户转型概率相应增加5.51、2.82和2.51个百分点。这一结果尤其符合具有农业特征的家庭经济。生产资料规模与质量在农户转型过程中的重要地位是对经典政治经济学原理的合理诠释。生产资料所有制何以为社会基本经济制度主要特征?正是因为,谁拥有生产资料,谁就在生产循环周转的生产、分配、交换、消费环节中具有了能动性和控制权。经营型农户与生存型农户的重要区分,也正在于各自具有控制权并直接推动的生产资料规模殊异。
第二,家庭拥有生产资料、现金流和人力资本3种因素中,各自内部不同组成部分对农户转型影响也存在差别。在生产资料中,土地面积影响比之生产工具更为重要;在家庭可支配现金流中,家庭收入比之农贷获取更为重要;对于人力资本,劳动力技能水平(表征技术与管理)较之简单的劳动力数量更为重要。
农业信贷对农户转型可能性贡献不局限于自身,而是可以辗转通过购置生产资料,提供流动资金以购置投入品及支付工资,或者当农户家庭出现赤字情况下支持其消费。农户收入扣除消费以后可直接支持其扩大再生产,比之农贷所提供现金流在农户转型过程中显得更为重要。但是,农贷获取比之农户家庭收入无疑更具有灵活性或者“柔性”,成为促进农户转型的更具有能动性的因素。进而论之,农户家庭生产信贷中一定比例是以生产资料方式存在着。对支持农户转型的信贷投放在期限、规模上如果适当放宽,将经营型农户作为家庭“企业”设计具有针对性的农贷产品,无疑会更大程度地改变、提升其对农户转型的推动作用。进言之,瞄准农户转型的农贷扩张必将更为精准地推进“后贫困”时期贫困地区经济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