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美恒
(西藏民族大学西藏当代文学研究中心,陕西 咸阳 712082)
阿来在《云中记》开篇的献词中说,这部小说的创作动机是为了“献给‘5·12’地震中的死难者,献给‘5·12’地震中消失的城镇与村庄”[1]7,这种祭奠和缅怀的创作心态给作品打上了庄严、神圣的底色。作者的献词还说:“写作这本书时,我心中总回响着《安魂曲》庄重而悲悯的吟唱”[1]7。莫扎特的《安魂曲》可以称为宗教音乐,从其中的唱词来看,基本上是基督教或天主教通过祷告、皈依、求主垂怜、宽赦,以获得所谓宗教审判时的拯救,最终使灵魂得以安置,生命获得安息。阿来应该是借用了莫扎特《安魂曲》安置灵魂的思想,怀着对生命的终极关怀,塑造了阿巴这个贯穿作品始终的云中村的祭司形象。阿巴的执念与“履职”担当,看似只能算作乡间小人物对乡土观念和家园情怀的执着守护,对民间习俗偏执狂似的尊奉,然而,当他的行为终究被政府官员身份的外甥仁钦默许后,其实已经具备了一些国家意识色彩。在汶川大地震这样的大灾大难背景下,对普通民众的生与死的关怀,谁能说这不是国家意识?!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显然包含了对服务对象从生到死的全过程关怀。所以,阿来创作《云中记》时“心中总是回响”的《安魂曲》,应该是一首协奏曲,其中融合了家园情怀和国家意识,而不只是一种宗教情感表达。这一点,阿来在《不止是苦难,还是生命的颂歌——有关〈云中记〉的一些闲话》中有明确表达。从他在“闲话”中的叙述细节来看,他其实同云中村的那位祭司阿巴一样心怀执念已久,地震灾难刚发生时,他就有了“写地震题材”的意识,但他毕竟是一位严肃、认真的作家,是一位苦心追求独创性的作家,不满足于一般的灾难报道与同情叙述,他要写出黑暗中民族的“希望之光”,表达人性的苏醒与温情,彰显“有脉可循的家国情怀”[2]6。可见,他胸中孕育着一股“文气”,蕴藏了10年之久,在“城里响起致哀的号笛”[2]6的突然机缘下,灵感爆发。从阿来在所谓“闲话”中提到的“家国情怀”这个词汇来看,他在创作上有清晰的家园情怀和国家意识主导思想。
其实,阿来作为小说家,传达国家意识一直是他自觉担当的使命。他的大多数现实题材作品都成功整合了民间文化和国家意识,这种创作使命在早期短篇小说中可能受时代的局限,较多表现为思潮性质的类型化特征。比如,发表于1985年的《老房子》和1986年的《阿古顿巴》,很难说这种回到久远的历史的创作倾向没有受到寻根文学的影响;1987年发表的《旧年的血迹》,1989年的《野人》,甚至是1990年发表的《永远的嘎洛》,都具有明显的反思文学的特征;《旧年的血迹》也可以说具有伤痕文学的特征。不论是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寻根文学,其实都是中国作家在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背景对社会转型变化的积极回应。《尘埃落定》对“红汉人”的叙述和对国民党的各种势力以及土司社会的描写,揭示了旧时代的崩溃和新时代不可抗拒到来的规律,显示了赞颂无产阶级革命的立场。《空山》系列的生态文明理念、环保诉求、移民建设以及“谈谈将来”的人物心态描写,也十分鲜明地表达了国家的发展理念。特别是“山珍三部曲”(《河上柏影》《蘑菇圈》《三只虫草》)的出现,使得阿来小说的人物形象塑造表现出明显的新气象,对国家意识的表达愈加明确,传播正能量的创作动机愈加鲜明。基于这样的创作历程考察,再结合阿来提到的想要在《云中记》中表达“家国情怀”的创作动机,可以肯定地说,阿来用小说演奏的“安魂曲”,不只是一种民俗文化,不止于家园情怀,也鲜明地表达了国家意识。
《云中记》是家园情怀和国家意识高度融合的协奏曲。作品采用多线索杂糅并进的叙事方式,通过一个乡村祭司在地震后因滑坡危险而移民,多年后又擅自返乡“履职”的反常行为及其引发的一系列事件,在回想与现实的交替融合叙事中,把乡村史诗、抗震救灾、灾后发展等主题统一起来,创造了家园情怀、国家意识和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协调融合的艺术表达空间。
云中村在高入云端的大山深处,是川西岷江畔的一个古村落,传说“祖先们一千年前迁移到此”[1]10。村里有世袭的祭司,但是,新中国成立后,移风易俗,反对封建迷信,祭司的后代阿巴与祭司这个职业已经毫无关系了。他“小学毕业”,又“被送去上农业中学”,学会了“嫁接果树、制作堆肥、配置农药、修理拖拉机”;“十七岁时”[1]34,村里修水电站,他成为建设助手;水电站建成后,“十八岁的阿巴”成为云中村有史以来第一个发电员。“之前,村里已经有了第一个拖拉机手、第一个脱粒机手、第一个赤脚医生,这是留在云中村的;还有不在云中村的第一个解放军、第一个中专生、第一个干部。那些年头,云中村的历史就像重新开始一样,好多个第一啊!还有另外的第一个,第一个不肯再到庙里主持法事的喇嘛。”[1]35可见,阿巴虽然出生在偏远大山深处的古村落,是祭司的后代,但是,在社会主义新时代的历史巨变中,他已经被培养成一个社会主义事业的建设者,与古老的祭司世袭职位没有什么关系,“云中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人谈论鬼魂了”[1]84。如果非要在阿巴这个新中国成长起来的人身上找到一些与古老传统之间的联系的话,就是他像外甥“仁钦刚上小学那么大的时候”,和妹妹随父亲去村外的水磨房磨面,夜晚睡在星光下,“月亮出来”时,他“被父亲投在他身上的影子惊醒”,他看到“父亲来来去去忙乎着什么,影子不时从两个睡着的孩子身上滑过”;“父亲在月光下无声舞蹈”。“击鼓,但不让鼓发出声响”。“摇铃,但不让铃发出声响”。“父亲揉了一小盆新麦面,捏成些动物形状,把它们整齐地排列在岩石上。他再次无声地击鼓摇铃……”[1]32阿巴偷偷目睹了云中村的祭司在“反封建迷信”时代悄悄祭奠鬼神的活动。这成了祭司家族“术业”传承的绝唱,似乎也是一次祭司启蒙教育。然而,由于小说始终渗透着鲜明的国家意识话语,祭司家族的后代并没有轻易崇奉这种传统文化,因为“这让两个孩子感到害怕”。一方面是年龄尚小;另一方面,上小学的阿巴已经懂得“父亲在搞封建迷信”,“这是不被允许的,要批判的东西”[1]32。
小说的叙事清楚表明时代精神已经改造了中国的每一个乡村,包括偏远的云中村,尤其是影响着年青一代的成长。所以,世袭的祭司到阿巴这一代,本来在云中村已经消亡了。改革开放后,先是国家出于对少数民族传统文化的尊重,以前不允许的事情又允许了,后来出于发展旅游观光农业的需要,也是为了保护物质文化遗产和非物质文化遗产,古老的云中村和她的神山祭祀活动在地方政府发展旅游经济的推动下,双双受到热捧,祭司又成了新的发展需求下必不可少的职业。阿巴因此被副乡长洛伍三顾茅庐请出来,送到县里办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培训班”接受专门培训,“领到了一纸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证书。每个月还能领到几百元的国家补贴”,成了一位祭司。尽管“他还是觉得自己不是一个真正的祭师,而是在表演当一个祭师”,但是,云中村毕竟又有祭司了。
云中村的人们其实早已经不相信鬼魂了,祭司阿巴也不相信有鬼魂。他在“上非物质文化遗产培训班的时候,大学来的人类学的教授讲得很清楚,祭师担负着两个任务,祭礼神灵和安抚鬼魂。教授说,礼拜山神是原始的自然崇拜,与尊重与保护大自然的时代精神相契合,值得发扬光大。至于安慰鬼魂这个方面,还是扬弃为好。”[1]84阿巴一开始不懂“扬弃”这个词,后来向外甥仁钦讨教,明白了“扬弃”就是“不要”,“阿巴也没觉得这个扬弃有什么问题”。然而,天有不测风云,震灾顷刻之间让“云中村三百三十七口人,死亡七十余人,伤一百余人,还有二十多名失踪人员”[1]22“……这次地震死亡的官方统计人数:说是一共死了八万多人……”[1]85“地震刚过的那些日子”,在本来“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人谈论鬼魂”的云中村,“悲伤的人们总是说,昨天夜间梦见某个死去的亲人了,或者直接就在废墟上、在泉水旁、在大白天的村道上,看见了某个死于地震的人。这种情形发展到后来,有人在白天坐着打个盹,张开眼睛就说,看呀,谁谁的鬼正从屋顶上看着我们!那些日子,云中村简直成了一个鬼世界。”[1]85于是,人们来找云中村的祭司,请求他安抚鬼魂。阿巴一开始坚持说自己没有看见一个鬼魂,说“政府让我当非物质文化,只管祭山神不管鬼魂的事情”[1]85。于是,就有人因为没有人管鬼魂的事情哭倒在地上,昏过去了。“对这种情形,阿巴开始并不十分在意。但是后来,声称看见了鬼魂,来阿巴跟前请他作法安抚鬼魂的人、在他面前晕倒的人越来越多,使他都感到害怕了。地震后,近百个死人经他的手火化埋葬,他没有害怕。后来这阵仗,却让他感到害怕了。”[1]85终于有一天,“仁钦找到阿巴”,声称“不是作为外甥,而是作为云中村抗震救灾领导小组组长”跟他谈话,要求他“做些安抚鬼魂的事情,也就是安抚人心”[1]87。这时候,这位自知是在“表演当一个祭师”的人,专程外出他乡找到一位老祭司,“学会了如何安抚鬼魂。他记熟了仪轨和祝祷词。他还学会了用麦面和糌粑制作施给鬼魂的食子。”[1]89于是他回到惊恐中的云中村,“太阳落山的时候,阿巴穿上了祭师的法衣,站在云中村废墟前击鼓摇铃……他高声祝祷,并向废墟抛撒那些面团捏成的动物,抛撒麦子、青稞、玉米”,“村里人都聚集起来看阿巴作法安抚村里的亡魂”。“那天晚上,天放晴了。等到月亮升起的时候,活动板房里的乡亲们都静静地睡去了。这是一个月来,云中村第一个没有悲伤哭泣的夜晚”[1]89。阿巴成了云中村真正的祭司。
当云中村再次真正有了祭司的时候,云中村却要消亡了。由于地质灾害,云中村已经处于滑坡带上,因此,村民们必须整体搬迁。在政府的精心安置下,云中村的人们来到平原上的移民村,开始新的生活。阿巴在一个木材加工场当“锯木工人”“一年挣两万多”,过着安稳的生活。然而,“四年多一点后”,他突然做出一个决然的抉择,买了两匹马,爬上陡峭蜿蜒的山道,回到了云中村。他再次祭奠了云中村的废墟,安抚了云中村每一户的亡魂,并且独自一人祭祀了神山阿吾塔毗。他明知道返回云中村的冒险行动会给政府带来麻烦,会让他当乡长的外甥因为有移民返乡问题丢官,他也清醒地知道云中村是一块险地,必然在不久的滑落中消亡,他还是清醒地坚持生活在那块土地上,最终与滑坡体共同消亡了。
云中村的祭司以生命的绝唱与故乡的泥土一同消亡。这在现实生活中基本上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因为乡干部们有的是办法把一个老人从高山上危险的废墟中弄下来,安置好;地方政府既然能因为有移民返乡撤了乡长的职,就不会没有进一步的行动,把去了危险废墟中的老百姓强制移出。小说塑造阿巴这样一个人物,他从一开始根本不相信世界上有鬼魂、反对安抚鬼魂,从清醒地知道自己只是发展乡村旅游事业“表演当一个祭师”,并坚持“祭山要传承,事鬼要扬弃”的原则,不肯从事安抚鬼魂的事情,到后来在地震灾难中无奈选择了做一个真正的祭司,并最终深陷在祭司“履职”的使命意识中,放弃了移民村安适的生活,自觉自愿回到废弃的村庄,履行祭司的义务,完成了安魂与礼祭神山的使命,最终简直是带着几分渴望,与故乡的泥土一同滑落。阿巴的结局从常理看,显然是一个不可能的“假设”,小说虚构它应该是为了表达一种隐喻。阿巴悲壮抉择的唯一合理解释就是对故土的挚爱,对家园的深重关怀,对灾难的英雄主义的悲剧反抗。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阿巴身上显示出“人性的光辉”、不屈的英雄情怀。地震灾害是人类不可抗拒的,在地震灾难中,人类栖息的家园被损害甚至消失,亲人被伤害甚至消亡,这是一种沉痛的悲剧,作家阿来显然长期被这种人生悲剧气氛裹挟着,心中郁积着那份深重的家园情怀无以排遣,只好借一个虚构的所谓云中村祭司的执着,来寄托对消失的泥土的无限怀念,来抚慰灾难中的亡灵,同时也能够排遣自己心中的哀悼。
《云中记》所传达的深重的家园情怀,正是人类宝贵的温情,是人珍爱自我的清醒自觉。正如以色列人手捧圣典,不畏千难万险,回到了传说中美丽的家园;阿巴心怀执念回到云中村,恪尽职守完成一个祭司的生命绝唱,当他礼祭神山的时候,他身后跟随的一定不只有云中村的亡魂,应该也跟随着每一个读者的心灵。家园情怀是一个民族核心的凝聚力和认同感。神圣化自己的家园,愿意以生命与之共存亡。当这样的文化和情感成为中华民族的文化软实力时,美丽中国、强盛中国必将成为现实!可见,阿来的《云中记》表达了国家的时代精神。
文学可以用虚设创造一种情感氛围,以打动人心、实现对人的教化和引导。《云中记》的祭司用生命的绝唱,以一种大无畏抗争的悲剧化的英雄主义姿态,升华了人们对家园的膜拜。它以悲剧的方式警示人们珍爱家园,保护传统文化,保护那些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与人类相随相伴、作出了卓越贡献的动物(骏马意象的隐喻)。人类的生活方式不断变化,在机器时代,骏马正在退出曾经辉煌过的历史舞台,但是,我们不应该让它像云中村及其祭司(隐喻传统文化)一样消亡。祭司和骏马,还有桃花源一样美丽的云中村,其实都是隐喻符号,象征了历史、传统和人类曾经的情感与生活方式。社会毫无疑问要大步向前,但是,我们不能让曾经的家园(包括物质的和精神的)像“云中村”一样垮塌!正如鲁迅所言:“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3],其“在戏台上”的作用能够激起同情,唤醒人们珍爱美好的事物。《云中记》是一部悲剧,也是一首挽歌,它表达了对被毁坏甚至即将消亡的故土家园的深重依恋,对传统的无限惋惜。
云中村是因为地震灾害引发山体滑坡而消亡的,祭司阿巴在巫术思维的控制下用自己的肉体作为牺牲,将故土挽留在滑落状态而没有造成更大的没入岷江的自然灾害,这基本上也算不幸中的万幸,家园并没有彻底随流水消亡。其实,在工业化和城市化进程中,加上人口减少,乡村的荒芜化现象越来越成为一个值得警惕的问题。可见,在情感层面上,《云中记》表达的家园情怀,推而广之,其实也是国家正在积极构建的一种意识形态。珍爱家园,显然是乡村振兴战略和新农村建设的情感基础,也是把中华民族的“饭碗”牢牢端在自己手里的国家战略。所以说,云中村虽然是一个偶然背景下的现象,阿来借用它所表达的象征意义,却具有普遍的警惕价值。
《云中记》也是一曲哀而不伤的颂歌。面对地震造成的伤亡,作品表达了沉痛的哀悼,但没有陷入无尽的悲伤,而是着力表现民众的自救和政府的救灾作为,颂扬了民众中自发产生的英雄,赞美了国家的救助力量。这种国家意识叙事还进一步前伸到了对地震灾害的科学解释。可见,阿来既是在写小说,又试图提供一部灾害危机处理舆论引导著作。谁又能说小说不可以担当这样的宏大使命呢?!所以,《云中记》堪称阿来一贯的表达国家意识创作倾向止于目前的登峰造极之作。
首先,关于地震和地质灾害的科学解释表达了国家意识。所谓国家意识,就是国家作为一个主体持有的观念、立场、价值、信仰等。在心理学上,它属于群体意识、社会意识;但又不是一般意义的群体意识、社会意识,而是具有政治适应性和时代精神,并受法律保护的社会群体意识。比如,科学理念、生态文明价值观、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等,不仅在政治上得到国家提倡,也受到了法律保护。国家意识在我国的文化领域,习惯上被称为“主旋律”,可见,它是统领社会意识形态的力量。
《云中记》表达了鲜明的国家意识,弘扬了“主旋律”。比如,关于地震的解释,云中村的人们一度在灾难的痛苦中陷入迷茫,认为是被神山抛弃了;伤心的阿巴也认为神山“没有阻止地下的魔鬼摇晃身体”[1]61,才使云中村陷入苦难。现实生活中,关于汶川地震也有诸多传言。作品巧妙地借用抗震英雄、云中村土生土长的乡长仁钦的思想活动,对地震灾害作出了科学的解释:“仁钦看着那片白墙,世界地图还历历如在眼前。他也觉得奇怪,喜马拉雅山南边的三角形的印度次大陆,怎么是从另外的地方冲过来的?它冲过来,和亚欧大陆撞在一起,使得青藏高原高高隆起。这还不算,那力量还一路往东,瓦约乡所在的岷江河谷这些高耸又破碎的山地,就是这股持续不断的力量压迫的结果。这力量在地下积蓄,过百十年就爆发一回。那在地下暗黑处运行的力量只顾造成新的地理,却对地面上的人间悲剧毫无同情”[1]130。毫无疑问,这是对汶川地震的科学解释,也是符合国家意识的解释。再比如,关于震后滑坡灾害,民间也是谣言四起。正如小说中的叙述,信仰苯教的云中村和其他改苯信佛的村庄之间,人们议论纷纷。相传瓦约乡“本该有八个村子的,但几百年前,一个村子消失了。云中村人说,这个村子消失是因为他们轻易改变了信仰。另外六个村的人却说,因为他们不肯改变信仰而受到了山神的惩罚。他们的山神和云中村的山神是同一座雪山。只是他们不称这座雪山为阿吾塔毗。他们称这座雪山为金刚手菩萨……云中村移民的时候,一些佛教徒说,如果信仰佛教,信仰金刚手菩萨,云中村就不会和那个消失的村庄一样的命运。云中村人说,地质灾害面前,信仰什么教都是一样的。这次地震,消失的不只是云中村一个村庄。这些消失的村庄有汉族的村子,有羌族的村子,也有藏族的村子。这些村庄的信仰各式各样。的确有人暗地里散播云中村的消失是与信仰有关的说法。云中村即将消失,但活着的人已经星散四方。”[1]67阿来不仅在叙事中像这样直接表达对滑坡灾害的解释,消除一些神秘文化的舆论误导,用科学的态度解释地质灾害,表达国家意识,还专门在小说快结尾的“第九章第四月”部分设计了地质隐患调查队深入即将滑落的云中村,借调查队余博士的分析,科学地解释了地理单元决定的云中村的宿命。“云中村坐落在一个突向峡谷,逼着江水转了一个大弯的山鼻子上。老故事里说,这是好风水,因为这突出去的部分是一个大象鼻子。大象伸出鼻子在岷江中饮水,才逼得江水转了这个大弯……这些西来的大山有一种力量,一直要往东南方向去。但对岸那些山站在那里,不让……有力量强推着西边的大山往东去,但东边的那些山肩并着肩扎稳了脚坚决不让,也没地方可让。西边山拱出去这只大象的鼻子,像一个楔子,想在对面的地层上拱开一个缺口,可那边的岩石太坚硬,拱出来的象鼻子就折断了。而且,这大象鼻子已经折断不止一次了。每一次折断都造成一个滑坡体。滑坡体就是因为奋力前拱而碎裂的象鼻子。一次又一次,滑坡体坠入江中,江水慢慢把这些泥沙荡平。这就是对岸那些平整土地的来源,也是这一带地震频发的原因。”[1]118
阿来在故事情节中煞费苦心地加入这些带有明显国家意识的科学观念,不遗余力地阐明地震发生和造成地质灾害的原因,表明他并没有完全醉心于民俗文化和具有神性色彩的家园情怀表达,而是始终保持着清醒的科学态度,带着治愈灾害造成的社会心理创伤的使命意识积极引导舆论。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云中记》具备了社会心理危机干预价值,它不仅是一部通过展示民俗文化安抚地震死难者亡魂的安魂曲,不止于对灾难的同情与怜悯,也是一部面向生者的心理疏导著作,更是面向世界、社会和未来的建设性的舆论传播著作,发挥了文学的公共关系效应。所以说,阿来是自觉承担传播国家意识使命的作家,他像云中村的祭司阿巴一样,忠于职守,自觉行动,因为胸中激荡着家国情怀。
其次,救灾叙述着意赞美了国家力量,颂扬了党的领导。地震发生后,民众和地方政府积极自救,显示出大无畏的英雄气概;小说特别突出了党的领导,颂扬了中国共产党的领导核心力量。比如,“第五章第七天”写道:“地震一来,电话线断了,手机基站也倒塌了。十里八乡的情况不明,县政府的大楼裂开了几道口子,在余震中摇摇晃晃。一群干部从政府大楼前的广场出发,带着几个急救包,一瓶水,一包饼干。他们接到的任务是,把十里八乡的灾情带回县里,或者就地带领老百姓抗灾自救。书记举着一只喇叭:同志们,我不敢保证你们都会平安回来。但此时此刻,我要求你们出现在老百姓面前!”[1]62这个特写镜头在整部小说中虽然只是一带而过,却把人民政府与人民同在、中国共产党与人民同呼吸共命运的领导担当作用凸显了出来。特别是通过仁钦作为县里派来的干部在云中村的卓越领导和无私情怀,使党的领导、政府作为和人民自救融合成一幅抗震救灾的英雄画卷,展现了中华民族自强不息、英勇顽强、善于抗击一切灾难的大无畏气概和精神。
民众和地方政府的自救力量毕竟有限,在大灾大难面前,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其中,关键是有伟大的国家力量作保障。就在云中村人们震后自救的第三天,幸存的人们在仁钦的领导下“集中起来吃了一顿热腾腾的饱饭”后,自救的力量达到极限。“那天,大家吃了一顿饱饭。即便是废墟下还有人,还有活着的人。但两天没有合眼的人们,端着饭碗就睡着了。全村人东倒西歪坐了一地,手里还端着饭碗,嘴里还含着没有吞下的食物就睡着了。”[1]21这时候,“直升机降落。云中村人脸容悲戚,衣衫破碎,像是一群刚从地狱走出来的鬼魂,向着直升机奔跑而去。两个干部流着泪水,奔向从飞机上下来的解放军:云中村有救了!乡亲们,云中村得救了!直升机运来了解放军,运走了伤势最重的伤员。直升机运来了药品、罐头、方便面、瓶装水,运来了衣服和毯子,运来了装尸体的口袋和消毒药水,运来了帐篷。那么多东西,用都用不完。直升机运来了医生,运来了拿着喷雾器到处喷洒药水的防疫人员。云中村历史上,从来没有这样子热闹,从来没有让人这样子心潮澎湃,这样子极度悲伤又极度欣喜。悲伤夹着欣喜,欣喜中夹着悲伤。”直升机和解放军在这里就是国家力量的象征,就是党的领导的又一种体现。毫无疑问,没有国家力量的介入,云中村的抗震自救能力是十分有限的,像央金姑娘那样的伤员,就不一定是失去一条腿的问题,也许连命也保不住。所以,小说在结尾时,让坐着轮椅的央金姑娘再次出现,她是灾难中的幸运儿,是赞美国家力量的一个典型化符号。
最后,英雄人物塑造既具有鲜明的藏族特点,又体现了时代精神和社会风貌。抗震救灾中涌现出许多可歌可泣的感人事迹和英雄人物,比如,解放军指战员、人民教师、公务员,还有一些非政府组织民间人士,等等。《云中记》聚焦大山深处一个有悠久历史的藏族古村落,着意塑造了云中村的两位英雄人物;一是祭司阿巴,一是祭司的外甥、县里派来的救灾干部、后来成为瓦约乡乡长的仁钦。这两位人物一老一少,一个代表民间,一个代表官方。他们虽然在同一个灾难事件中成了云中村的英雄,但其实是新中国不同时代成长起来的两代人。作品从不同方面精心塑造了两位英雄人物身上蕴藏的时代精神,表现了社会的历史风貌。两代人的精神既有当下的统一性,又有不同的历史延展性。作品通过两代人的精神世界,把新中国成立以来乡村社会的发展变革以及人的情感历程和精神风貌展现了出来。
阿巴的精神世界深深刻印着毛泽东时代的烙印。他的父亲、云中村的祭司在集体化建设中,为了修通机耕道,炸山时牺牲了;他作为云中村小水电站的第一个发电员,在山体滑坡中险些丧命,失忆多年;当“生产队的地又分到了各家各户”后,“又过了两年”,云中村再次通电时,他恢复了记忆。“阿巴清醒过来”后,“一整夜,他都在屋子里四处走动。看房子里新增加了些什么,又有什么东西不见了。第二天,他就问妈妈:毛主席去哪里了?他是指墙上那张毛主席像去哪里了。妈妈说:毛主席不在了,毛主席升天了”[1]55-57。小说的这个细节表明,阿巴是新中国成立后成长起来的深受毛泽东思想影响的那一代人,他原本是一个无神论者,天不怕,地不怕,敢叫日月换新天,积极参与小水电站建设并成为云中村的第一个发电员,这是他人生的第一个起点。经过失忆的混沌岁月,恢复记忆后,在发展乡村旅游业的新时代,他因为是祭司的后代,成为政府认定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成了云中村的新一代祭司。这是他人生的又一个新起点。然而,由于深受少年成长时代的影响,他并不相信鬼神,他清醒地知道自己是在“表演当一个祭师”,是地震灾难使他完成了蜕变,成为一个真正的祭司。“地震后,近百个死人经他的手火化埋葬,他没有害怕。”这时候,他还是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有特定时代特有的大无畏的英雄气概和时代精神。然而,他不信鬼神,不能保证云中村所有的人不信鬼神。当云中村的人们在大灾大难中陷入精神惶恐,他担负起了安抚亡魂与人心的责任,从此完成了身份转换,对祭司这个角色有了全新的认识。正是在这个身份彻底转化的基础上,在移民村生活了4年多后,他决然地回到了即将滑落的危险的云中村。当他的外甥、瓦约乡的乡长专程上山劝他离开险地时,他态度坚决地说:“当我穿上祖辈人穿过的法衣,敲了他们敲过的鼓,摇了他们摇过的铃,不管政府有没有让我当这个非物质文化,我就是云中村的祭师了。政府把活人管得很好,但死人埋在土里就没人管了。祭师就是管这个的。我从上小学开始,受的都是无神论教育,说没有神,没有鬼。可是现今政府却让我当这个非物质文化……政府让我当了,我就要好好履职……我履职就是照顾亡灵,敬奉山神。”[1]79自云中村的活人移民后,云中村4年多没有照顾亡灵和敬奉山神了,于是阿巴回到云中村,像一位孤胆英雄一样,独自祭奠了每家每户的亡灵,祭祀了山神。在这个履职的过程中,他的精神世界应该是发生了新的升华,他曾对仁钦说:“这一回来,我真觉得自己是一个真正的祭师了”[1]83。一位真正的祭司意味着什么?这里可能包含了藏族传统文化的一些神秘因素,本文在此不作过多讨论,只稍微延伸讨论一点。请大家思考《云中记》叙事的一个焦点,也就是本文前文质疑并判定为“假设”的一个“现实”,阿巴为什么能够与云中村一起滑落?他当乡长的外甥为什么和他像达成默契一样,放任他留在危险的滑坡体上?政府为什么没有把他强行迁下山?这里可能隐藏了巫术文化,阿来没有明写,但是人物之间反常的默契表明它应该不只是一种叙事假设。
祭司阿巴之所以能够回到云中村,并且滞留在那里,最终决然的甚至是怀着期待的心情与故乡的泥土一同滑落,这里可能隐藏了一种巫术叙事。阿来没有明写,但是,细究叙事中的一些来龙去脉,似乎可以发现,阿巴的行动不只是怪诞,小说似乎也不完全是在用“假设”创造悲剧效应。众所周知,在古老神秘的巫术文化中,有“接触律”或“触染律”(1)按照弗雷泽在《金枝》中对巫术的研究,巫术赖以建立的思想原则可归结为两个方面:“第一是‘同类相生’或果必同因;第二是‘物体一经互相接触,在中断实体接触后还会继续远距离的互相作用’。前者可称之为‘相似律’,后者可称作‘接触律’或‘触染律’。巫师根据第一原则即‘相似律’引申出,它能够仅仅通过模仿就实现任何它想做的事情;从第二个原则出发,他断定,他能通过一个物体来对一个人施加影响,只要该物体曾被那个人接触过,不论该物体是否为该人身体之一部分”。基于相似律的法术被称为“顺势巫术”或“模拟巫术”;基于接触律或触染律的法术叫做“接触巫术”。参见詹·乔·弗雷泽:《金枝》,徐育新、汪培基、张泽石译,汪培基校,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12页。的说法。按照“接触巫术”的原理,既然巫师“能通过一个物体来对一个人施加影响,只要该物体曾被那个人接触过,不论该物体是否为该人身体之一部分”;反过来同理,也可以通过一个人对一个物体施加影响。也就是说,云中村的祭司阿巴和他的外甥、乡长仁钦之间,应该是达成了某种默契,试图通过巫术挽留住故乡的土地,让它即使是崩塌了,也不至于造成堰塞湖那样的可怕局面。“要是滑坡体下来阻断了江流,形成危险的堰塞湖,准备好的挖掘机械就要全部上阵。必要的时候,还要进行大规模的爆破作业。挖掘机队和爆破队严阵以待。”仁钦“只是说:不会的,不会的。他这样说,是因为不愿意已经四分五裂被埋入地下坠入江边的云中村,由他亲自指挥,再一次在机械挖掘和爆破作业中四分五裂。他惟一的祈愿就是让云中村在大地深处静静掩藏”[1]146。所以,当滑坡体开始滑落时,“他听得见自己内心的声音:停下!停下!”[1]146这种“停下!停下”的祈愿如何才能发挥作用呢?按照巫术的方法,需要通过一个与他有呼应的物体才能操控那块巨大的土地。这个呼应物就是仁钦的舅舅、云中村的祭司阿巴。阿巴是自愿选择当这个“牺牲”的,他相信自己的牺牲是至高无上的荣耀。正如我们看到的革命战争时代和反侵略战争中,无数的英雄和烈士视死如归,他们或者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堵住了敌人碉堡的枪眼,或者用自己的身体趟开雷区,为的就是自己的战友能够踏着他们的身躯走向胜利。阿巴和仁钦就是这样的“战友”,他们为了保住故乡的泥土,达成了默契,云中村的祭司果敢地做了那个必要的“牺牲”。因为仁钦上山来劝阿巴下山时,他们曾在深夜的废墟一样的村庄里做了一场法事,仁钦在舅舅的指导下穿上祭司的法衣,做法为活着的舅舅送行。这应该就是一个巫术活动,确立了两位巫师之间的承袭关系和呼应关系,为后面的操控滑坡体做好了准备。这是一种神秘的、古老的藏族民间文化,所以,阿来写得比较隐晦。但是,当我们真正理解了这种传统文化的深层内涵,理解了云中村的祭司大无畏的牺牲精神和担当情怀,理解了乡长仁钦的无私和奉献,明白了他们对故土的珍爱,谁能不钦佩他们挚爱故土的情怀,谁能不为他们的牺牲、奉献、无私无畏的英雄主义气概动容?这就是阿来推崇的家国情怀,珍爱故土,勇于牺牲,无私忘我,这种精神境界是中华民族的宝贵精神财富,是中华民族千百万年生生不息的动力源泉!
仁钦是大学毕业后到县党政机关工作不久的年轻干部,抗震救灾中的英雄行为和卓越能力使他得到超常提拔,迅速成长为乡长;虽然曾经因为移民返乡问题丢了“一个多月”官,但是,由于他在处理乡村旅游的网络传播危机事件中,以卓越的公共关系能力凸显出了新一代基层领导人的新思维和创造性解决问题的能力,又不可替代地官复原职了。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仁钦是具有世界眼光的新一代乡村干部,他与副乡长洛伍形成鲜明对比。如果说阿巴代表了毛泽东时代中国人大无畏的牺牲精神和忘我的奉献精神,那么仁钦代表了改革开放背景下成长起来的新一代中国人的精神风貌,既继承了老一代无私无畏的奉献精神,又具有适应新时代的素质和能力。通过仁钦的所作所为,我们完全可以相信,长江后浪推前浪,江山代有人才出,中国的未来充满希望,一定能够实现美好的愿望。
云中村的两位英雄人物为了保护美丽的家园,动用了传统文化中的神秘巫术力量,这也许是一种无奈选择,但又是一种自觉、清醒的抉择。很难说,那块巨大的滑落的泥土静止下来,是否是因为巫术的力量发挥了作用,但是,云中村一老一少两位英雄的牺牲精神、奉献情怀、勇于担当的大无畏气概,力挽狂澜、擎大地于即倒的奋力搏击的勇士姿态,的确彰显出一种感天动地、泣鬼神的神勇力量。面对这样的英雄行为,我们宁愿相信,神秘的传统文化发挥了超凡的能量。所以说,尽管阿来对藏族神秘文化因素描写得比较隐晦,或者说,他是在有意克制,尽力不渲染这种文化,回避进行直接的正面描写,但是,作品在塑造云中村的这两位英雄人物时,在着意展示时代精神和社会风貌的过程中,还是十分自然地显示出鲜明的藏族特点。其实,神秘的巫术思维在《云中记》中已经与国家意识和时代精神融为一体,因为它们在家国情怀这一点上统一了起来。
《云中记》叙述了川西高原岷江畔一个古村落的历史,准确地说,应该是叙述了一个叫瓦约乡的地方七八个藏族古村落的历史,之所以连具体数字都说不准,是因为传说中有一个村落从大山上滑落消失了,剩下的7个,有一个在故事的结尾也滑落消失了。可见,阿来讲述的是一个家园消亡的故事,以此来警示人们如何对待我们赖以栖息的家园。把这个话题放在地震灾害背景下,放在极端的家园遭遇破坏甚至是直接被毁灭的情况下,更能够发人深省。从这个意义上看,《云中记》具有生态文明建设、环保理念推广主题,这是人类面临的一个热门话题。这个主题十分适宜抒发家园情怀,表达家国观念,因此具有鲜明的国家意识和时代精神。这是这部小说宏大叙事的一面。另一面,小说在家园消亡的极端条件下,追溯了云中村人的来历,并通过展现瓦约乡现存的7个村落的人们作为一个族群的宗教信仰的分化,深度思考了族群的历史渊源、文化差异、发展前途等问题。这同样也具有宏大主题价值。
阿来似乎特意回避用明确、直接的语汇说明云中村人的民族属性问题,作品通篇并没有几个“藏族”“藏民”这样的明确标示人的民族身份的词汇,从碉楼、神山崇拜、苯教信仰或佛教信仰等叙述细节来看,云中村或瓦约乡的人们,似乎是藏族,也可能是纳西族、普米族,或者羌族。好在,小说开篇在叙述阿巴从移民村准备返回云中村时,描写这位突发奇想的祭司时交代了一句:“那天,阿巴表情严肃,气度威严。他脱下了家具厂的蓝色工装,穿上了藏袍。”[1]14少数民族的身份原本就是一个认定的结果,从作品叙事的修辞统计来看,阿来显然不主张过分强调民族身份的差异,似乎尤其反对用宗教文化来标示民族差异。这一点从作品对云中村和瓦约乡的史诗性叙述中看得很清楚。
《云中记》的多维叙事中有族群史诗线索。这个族群原本是一个部落,生活在“西边很远的地方,有三个兄弟,他们驯服了野马成为家马。他们发明了水渠浇灌庄稼。部落因此人丁兴旺,子民多到如映在湖中的星星一样。三兄弟决定分开,把多如星星的子民如播撒青稞种子一般播撒到广阔大地……大哥留在原处,二哥向南,三弟阿吾塔毗向东。”[1]65大概1000年前,阿吾塔毗带领族人一路战斗、搏杀,从西向东,一直走到再不能往前走的地方,因为再往前走,就要离开他们喜欢的高山,下到人烟稠密的平原。部落首领阿吾塔毗在辛饶弥沃祖师的梦示下,带领族人进入森林,打败了穿着树皮和兽皮衣裳、“语言仿佛尖厉的鸟鸣”[1]65的矮脚人,开辟了新的家园。这个新家园叫云中村。由于“云中村很快人丁兴旺。有很多族人进入更深的河谷,变成了瓦约乡的七个村庄。只是那些村庄的人们后来改变了信仰,他们信仰释迦佛,信仰莲花生大师,云中村人就不认为和他们同为一族了……他们的山神和云中村的山神是同一座雪山。只是他们不称这座雪山为阿吾塔毗。他们称这座雪山为金刚手菩萨”[1]67。云中村的人们坚守着苯教信仰。
《云中记》的村落史诗中隐藏着清楚的话语:中华大地上的族群是不断分化融合演进的,宗教作为一个文化系统,与族群没有必然联系。阿来通过云中村提供了一个解剖范本,从这个范本可以清楚地看到,瓦约乡的人们原本是一个部落,但是他们的宗教信仰已经不同了。而宗教信仰的差异直接导致了他们的民俗、生存观念的差异,并因此造成情感隔阂、价值观冲突,以致影响相互之间的关系,甚至可能使他们分化进而被认定为不同的民族。阿来借此对族群、民族等问题进行深度思考,表达的其实还是国家意识,强调的还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也可以说,阿来反对在中华大地上过度强调族群、民族的差异,尤其反对从宗教的角度强调民族身份。他用云中村的实例告诉人们,族群身份是遥远的历史时代人们生存的无奈选择,今天在新的时代,这些身份区别已经没有多少存在意义,人们所尊奉的神圣的传统文化,有些可能具有发展观光旅游吸引游客的价值,有些可能具有新的生存观念开发利用价值,但是,终究都要与新的时代融合。正如云中村消失后,云中村的移民在新的生存环境的讨论:“要不了一百年,人们就会把云中村彻底忘记。为什么?世界变了。以前是整个部族几千里的迁徙,一路与敌对的部族战争。现在不一样了,即便地震不来,想想云中村已经失去了多少户人家。像裁缝家,靠手艺举家去了县城……他们聚在移民村算有多少年轻人离开了村庄就再没有回来,参军的、考上大学的,还有那些在城里酒吧餐馆当服务员还兼表演歌舞的小伙子和漂亮姑娘。到了移民村后,上了年纪的人安顿下来,年轻人继续出走。两小时汽车就到了省城。从那里坐上火车,坐上飞机就去了北京和广州。桑木丹家的儿子在村里人看来,除了嘴巴乖巧,什么都不会,但他回来过年时声称,居然还去了一趟美国。大家得出结论,现在是单打独斗的时代,不需要跟整个部落生死相依了,当然也就不需要像阿吾塔毗那样的首领了。有人还想出了一个比喻,世界上所有的水流开始的时候,都是一小股一小股聚在一起。越往前,就要汇入更大的水流,最后,流入到大海,就分不出这些水是从哪里来的了”[1]69。阿来的这些叙事话语表明,云中村的族群,或者各个少数民族,终究要像“一小股一小股”的水流,汇入中华民族大家庭这个“汪洋大海”,难以再分出彼此,这是世界变化的必然规律。这等于指明了家园情怀和乡土观念的唯一出路就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是家国情怀。爱家园必须同爱国家结合起来,家园情怀的更高境界就是国家意识。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家园等同于家国,族群意识必须升华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正如“云中村”的人们一样,一块祖先用战斗和生命换来的泥土,虽然在地震中滑落消失了,但是,只要有祖国在,人们就可以获得更广阔的家园,就能够生生不息。这就是《云中记》关于一个村落的史诗的话语隐喻,它其实表达了对族群和民族前途的深刻思考,强调了国家意识和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价值。阿来作为一位少数民族作家,这种思考尤为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