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滟洲
晋永嘉五年(311),洛阳为匈奴贵族刘曜所破,中国历史自此进入漫长的南北分裂对峙时期。混战主要在黄河流域展开,民众被迫四散。此时江南已有一定程度的开发,为西晋末相对富庶、安定的一隅,因而既是西晋皇亲宗室、北地世家大族纷纷迁居之地,也是流民多奔之所。
曾是孙吴时期都城的建康(今江苏南京),初称秣陵,后改为建业,辖长江中游的荆州、下游的扬州和南越的交州等地。建武元年(317)三月,琅琊王司马睿在建康称帝,东晋立国,延续百余年。元熙二年(420)六月,权臣刘裕受禅为帝,改国号宋,南朝开始。昇明三年(479),萧道成自立南齐,又称萧齐。齐和帝中兴二年(502),萧衍自立,国号梁,又称萧梁。萧梁存时56年,其间,“侯景之乱”中建康受到重创,梁元帝承圣元年(552)改都于江陵(今湖北荆州),建康士人一度西奔荆州,南朝文化中心迁至江陵。承圣三年(西魏恭帝元年,554)十二月初,西魏破梁,杀梁元帝,陈霸先在建康拥立梁敬帝。梁太平二年(557)十月,陈霸先废梁敬帝自立,陈朝建国。此间相继出现的宋、齐、梁、陈,史称“南朝”,与之前的孙吴、东晋合称“六朝”。
中古时期(3—9世纪),北方侨姓来到建康,与当地吴姓士庶一同主政,成为西晋灭亡之后汉族政权在南方的延续。起初,侨姓士庶带来的先进文化给江南乡土豪族带来极大压力,不久即通过实施九品中正制消弭、分化了南北隔阂,平衡了东西势力,中原传统与贵族社会的价值观,逐渐构建起以中原文化为中心的政治秩序。中国政治、经济、文化重心从满目疮痍的黄河流域转移到了江南,在一定程度上丰富了江南文化的内容,呈现出生机勃勃的繁荣景象。东晋文化本来在孙吴时期已经得到相当高度的发展,后来虽有起伏兴衰,但更多得益于西晋文化而获得新的发展与汇合。
东晋朝与北方以淮河为界,立国后临江控淮,先期以其作为,成为魏晋以来中国文明得以延续的关键。尽管东晋统治集团内部斗争不断,加之北方少数民族势力觊觎南侵,但总体上相对安定,经济发达,物产丰富,典章制度完备,科学和工艺技术等方面勃兴,文化艺术得到了长足发展。一如晋元帝当朝时,前凉张轨在凉州“称晋正朔”(1)[唐]房玄龄等撰:《晋书》卷14“志第四·地理上”,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434页。,可见建康之在中原士大夫眼中“以为正朔所在”(2)[唐]李百药撰:《北齐书》卷24“列传第十六·杜弼”,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347页;另有“江东复有一吴儿老翁萧衍者,专事衣冠礼乐,中原士大夫望之,以为正朔所在”,[唐]李延寿撰:《北史》卷55“列传第四十三·杜弼”所载高欢语,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987页。,“江东,中国之旧也,衣冠礼乐之所就也”(3)[隋]王通撰,郑春颖译注:《文中子中说译注》第七卷“述史篇”,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30页。,作为当时的中国政治中心,建康汇聚了各地衣冠礼乐之制。江南富庶,很快带动了建康向消费性城市发展,开启了唐以后城市音乐文化勃兴先兆。
因为政权动荡和人口迁移造成乐人南传流动,为突破汉晋音乐文化旧有的藩篱提供了条件,直接刺激了江南地区文化的成长与丰富演变的动力。来自不同地区与不同层次的西晋乐工在南渡中,几条路线与东晋南方物质文化的北传及对北方的影响过程相契合,特别是经由山东一线的交往通道上。总体上,南奔江左的士民,其路由与人员颇多可寻,可分四类,每一类中都有大量的乐工裹挟其间。
如“中州士女避乱江左者十六七”(4)[唐]房玄龄等撰:《晋书》卷65“列传第三十五·王导”,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746页。,“兄弟相携南渡江”(5)[唐]房玄龄等撰:《晋书》卷43“列传第十三·乐广附乐凯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246页。,“镇东司马王导说琅琊王睿,收其贤俊,与之共事。睿从之,辟掾属百余人,时人谓之百六掾”(6)[宋]司马光编著,[元]胡三省音注:《资治通鉴》卷87“晋纪九·怀帝永嘉五年(311)”,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2766页。。徐邈之祖澄之“与乡人臧琨等率子弟并闾里士庶千余家,南渡江,家于京口”(7)[唐]房玄龄等撰:《晋书》卷91“列传第六十一·儒林·徐邈”,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356页。。中原人士从十六国北朝经济、文化最发达且人口最稠密地区开始,自拔南奔,“都以建康及周围地区为主要迁移目标”(8)葛剑雄、吴松弟、曹树基:《中国移民史》第2卷“先秦至魏晋南北朝时期”,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314页。,流寓江左。南迁中,常有稍安停驻一地复又南下者,从永嘉大乱时“幽、冀、青、并、兗州及徐州之淮北流民,相率过淮,亦有过江在晋陵郡界者”(9)[梁]沈约撰:《宋书》卷35“志第二十五·州郡一”,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038页。。到成帝初,“苏峻、祖约为乱于江淮,胡寇又大至,民南度江者转多,乃于江南侨立淮南郡及诸县”(10)[梁]沈约撰:《宋书》卷35“志第二十五·州郡一”,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033—1034页。。移民南迁过程持久,有史学家估算,至宋世流迁人数约共90万人(11)谭其骧:《晋永嘉丧乱后之民族迁徙》,载谭其骧:《长水集》(上),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219页。,甚或到宋大明年间“200万无论如何只是一个下限”(12)葛剑雄、吴松弟、曹树基:《中国移民史》第2卷“先秦至魏晋南北朝时期”,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412页。。
如永和十年(354),桓温长安大捷后,“徙关中三千余户而归”(13)[唐]房玄龄等撰:《晋书》卷112“载记第十二·苻健”,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871页。。永和十二年(356)八月,桓温败姚襄于伊水,“徙其余众三千余家于江汉之间,执周成而归”(14)[唐]房玄龄等撰:《晋书》卷8“帝纪第八·穆帝”,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01页。。包括人口买卖,如殷仲堪致谢玄书信中所写,“胡亡之后,中原子女鬻于江东者不可胜数”(15)[唐]房玄龄等撰:《晋书》卷84“列传第十三·殷仲堪”,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193页。;还如义熙六年(410),刘裕攻克南燕,在广固“没人家口万余”(16)[宋]司马光编著:《资治通鉴》卷115“晋纪三十七·安帝义熙六年(410)”,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3627页。;天监二年(503),“魏将高祖珍以三千骑军其间,道根率百骑横击破之,获其鼓角军仪”(17)[唐]姚思廉撰:《梁书》卷18“列传第十二·冯道根”,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288页。。也有掠民为奴者,如北魏时“鲁轨说姚兴求入荆州,至则散败,乃免蛮贼掠买为奴,使祸及姚泓,已然之效”(18)[北齐]魏收撰:《魏书》卷35“列传第二十三·崔浩”,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820页。。还有随世族大家自愿归附东晋的,如元嘉二十八年(451)镇守义阳(今河南南部)的鲁爽“唯第三弟在北,余家属悉自随,率部曲及愿从合千余家奔汝南”,“北来部曲凡六千八百八十三人”(19)[梁]沈约撰:《宋书》卷74“列传第三十四·鲁爽”,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923、1924页。,其民依附性身份明确,属贱籍奴婢阶层。
如“晋永嘉中,有天竺胡人,来渡江南。其人有数术,能断舌复续、吐火,所在人士聚观”(20)[晋]干宝撰,汪绍楹校注:《搜神记》卷2,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23页;另见王昆吾、何剑平编著《汉文佛经中的音乐史料》,成都:巴蜀书社,2002年,第579页。。尽管鲜见胡人南奔江南的原因、时间等具体史料,但不乏类似事件的记载,如西域及南、北方诸民族向建康的进贡(21)参阅二十五史诸帝纪、诸夷传等相关文献,刘宋时期已见林邑、扶南、天竺、狮子国、呵罗单、婆利、斤陁利等国通使,以及[唐]许嵩,张忱石点校:《建康实录》卷20“陈下·高宗孝宣皇帝顼”,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刘宋在广固“没人家口万余,夷其城隍”(22)[宋]司马光编著:《资治通鉴》卷115“晋纪三十七·安帝义熙六年(410)”,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3627页。,其间所收以鲜卑族为主体的南燕人万余口。类似胡人在南地生活且为贵族府邸座上宾的记载,如“王丞相拜扬州,宾客数百人并加霑接,人人有说色。惟有临海一客姓任及数胡人为未洽”(23)[南朝宋]刘义庆著,[南朝梁]刘孝标注,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卷上之下“政事第三”,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208页。,可见部分胡人已经有了一定的社会地位。东晋大兴年间,朝廷设“典客令”以管理南来胡人侨民,“时典客令万默领诸胡,胡人相诬,朝廷疑默有所偏助,将加大辟”(24)[唐]房玄龄等撰:《晋书》卷75“列传第四十八·孔愉”,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056页。,可见南地胡人已不在少数。
既有因躲避战乱而来的佛教徒,如永嘉初竺道潜“避乱过江”(25)[梁]释慧皎撰:《高僧传》卷第四“义解一·晋剡东仰山竺法潜”,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156页。,永嘉中,与东晋丞相王导、太尉庾亮、光禄周伯仁、太常谢鲲等交往甚密的帛尸梨密多罗“始到中国,值乱,仍过江,止建初寺”(26)[梁]释慧皎撰,汤用彤校注,汤一玄整理:《高僧传》卷第一“译经上·晋建康建初寺帛尸梨密”,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30页。等。又有因北魏、北周在宗教政策上的变化造成大量僧侣南下江左。还有南朝各代崇信佛教对僧侣的吸引,如齐高帝建元五年(483),“招致名僧,讲语佛法,造经呗新声。道俗之盛,江左未有也”(27)[梁]萧子显撰:《南齐书》卷40“列传第二十一·武十七王萧子良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698页。。及梁武帝对佛教的弘扬,除创作“《善哉》《大乐》《大欢》《天道》……等十篇,名为正乐,皆述佛法”(28)[清]朱铭盘撰:《南朝梁会要》“乐·鼓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144页;另见[唐]魏徵等撰:《隋书》卷13“志第八·音乐上”,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305页。,还指引梁代诸乐之重,以至于萧梁一朝“佛寺五百余所,穷极宏丽。僧尼十余万,资产丰沃”(29)[唐]姚思廉撰:《梁书》卷70“列传第六十·郭祖深”,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1721页。。
综上,东晋以来迎来中原文化,聚合于建康城,给江南文化以深远影响,“其庙堂卿相,要皆以过江中州人士及其后裔任之”(30)谭其骧:《晋永嘉丧乱后之民族迁徙》,载谭其骧:《长水集》(上),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220页。,他们沿传汉晋之旧,昭示汉族执政,既是名义上中原王朝的继承者,又是国家组织形式上对秦汉皇帝专制制度的承袭。抵达建康的侨姓士族竭力维持中原精英文化特征,一方面为南方带来了先进的中原文化,丰富了南方汉族的文化内涵,促进了南方各姓士人对中原文化的认同;另一方面,受南方风土人情的影响,以其积极参与实现了地域间和族属间文化的融合,开拓、更新了南方上层文化独有的优雅。统治者因“结合南人北人两种实力,以抵抗外侮,民族因得以独立,文化因得以延续”(31)陈寅恪:《述东晋王导之功业》,载陈寅恪:《金明馆丛稿初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77页。,以其政治号召力和世家大族影响力,稳定了吴地士庶及江南土著,吸引了北方为了维系家族生存与利益前来避难和不少心怀挥师中原之志人士的南渡。客观上,随着北来定居人口不断增加,建康等地工商业日趋繁荣,城市规模迅速发展,“永嘉之后,帝室东迁,衣冠避难,多所萃止,艺文儒术,斯之为盛”(32)[唐]杜佑撰,王文锦等点校:《通典》卷第182“州郡十二·风俗”,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4850页。。南地优裕的生活,让“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33)[南朝宋]刘义庆著,[南朝梁]刘孝标注,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卷上之上“言语第二”,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09页。。上流社会耽于宴饮而广蓄乐伎,奢侈淫靡之风日盛,乐工的职业性活动逐渐扩大。
侨吴融汇,立足建康,加强政权建设,保证了中原大乱时江南的百年偏安,促进了江南社会经济的开发,激发了东晋士人自由的个性,形成了高标郡望、文风优美的艺术风尚,形成了中古江南文化焕然一新的面貌。世家大族为了参与治理国家而展开竞争,他们身处权力中心,虽未掌握皇权却有效地保证了政权的运转,主导着东晋南朝社会生活。既往由于礼制需要,乐工受制于礼仪,自己也许尚不知道自身所从事的职业发展方向而单纯坚持。到了东晋南朝,娱乐实践的需要,乐工生计及其在社会中所处的地位都有了相应改善。这一现实伴随着政局稳定,经济繁荣,拥有着优势地位的世家大族沉湎于感官享乐之中,终至形成追逐伎乐歌舞的风俗,趣味作用之下,南朝音乐文化反映出了一个时代特有的精致品味。
刘宋以来,寒门士族取代世家大族,社会回归传统皇权政治的常态,一改汉晋贵族制社会体制,突出王权,注重礼乐制度,并逐渐壮大到足以对抗北方的南朝文化中心(34)姚大中:《南方的奋起》,台北:台湾三民书局,1981年,第196页。,始见新的制度和社会结构,赋予文化新的内容与形式。如萧梁以来五礼制度的确立,礼制对乐事活动的强调使得乐工的存在更受重视,传统中各类用乐场合的界限逐渐被打破,一如伎乐歌舞之用于礼仪实践(如祭祀)中的情形已然出现,显示出娱乐化倾向与鲜明创造性迥异于北方乐工之作。
中古南地音乐文化的胡汉杂糅,以佛教文化传播为主。僧侣之来南地(35)王昆吾、何剑平编著:《汉文佛经中的音乐史料》“西域音乐僧在中土”,成都:巴蜀书社,2002年,第583—592页。很快使佛教成为江南地区最为流行的外来宗教,并逐渐渗透至南朝社会生活方方面面。“居住建康之胡人依其本来娴习之声调,以转读佛经”为重,采用当地民歌曲调来唱诵佛经是常用手法之一,其兴盛必然会对乐工产生影响:
几全部为居住建康之西域胡人,或建康之土著。……过江名士所以得知此“弹指”“兰阇”之胡俗胡语者,或亦由建康胡化之渐染,非必前居洛阳时传习而来也。(36)陈寅恪:《四声三问》,载陈寅恪:《金明馆丛稿初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372页。
南朝音乐文化在创作、体裁、题材及音乐思想方面产生的变化即源于兹。(37)王昆吾、何剑平编著:《汉文佛经中的音乐史料》“中土所传的西域音乐·梵呗”,成都:巴蜀书社,2002年,第581—583页。如音韵学的发展、“永明体”的流行、南朝律的定型,梵呗的中国化进程,在与中国文化有机结合中渐渐形成了民间化、地方化、民歌化的唱导音乐,一个自成体系的新的音乐品种,所谓“梵呗入管弦,音曲规则”的“佛曲”,实乃“佛教名义下的民间歌舞曲,是乐工之曲”(38)王昆吾:《隋唐五代燕乐杂言歌辞研究》,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第384页。。
户籍上,东晋政府置侨州郡县收留来到江左之北人,(39)[唐]房玄龄等撰:《晋书》卷75“列传第四十五·范汪附范宁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986页。经历了检籍土断,以黄、白户籍管理本地士庶与侨居南地的北人之法(40)有关黄籍的史料可参考[唐]李延寿撰:《南史》卷59“列传第四十九·王僧孺”,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462页;[梁]萧子显撰:《南齐书》卷34“列传第十五·庾玩之”,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608页;[宋]李昉等编:《太平御览》卷606“文部二二·札”,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2726页下;[宋]司马光编著:《资治通鉴》卷96“晋纪十八·成帝咸康七年(341)”,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3045页。。同时,列赤籍以管理贱民。其中以铅为卷轴,另立户册以用于工乐杂户等“别户”的管理,见于东晋太常博士杜瑗议引《令文》(41)[唐]杜佑撰,王文锦等点校:《通典》卷第69“礼二十九·养兄弟子为后后自生子议”,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1913页;另见《全晋文》卷130“杜瑗·贺乔妻于氏养兄子率为後议”,载[清]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第2206页。,社会地位特殊。与北魏将罪犯及其家属罪配乐户做法一致,尽管有“配杂之科”存在,但未见列入成文法。如王羲之给谢安的信中主张实施刑徒(罪配)百工医寺(即工乐杂户),“又有百工医寺……可充杂工医寺,皆令移其家以实都邑”(42)[唐]房玄龄等撰:《晋书》卷80“列传第五十·王羲之”,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098页。。零星记载可见东晋南朝奴婢一类贱民的来源及存在,其卑贱身份、世袭特征与北朝基本一致。虽无制度化和法典化律令,但良、贱、奴之分十分明确(43)有关东晋南朝“良”“贱”问题明确出现,参阅拙文:《东晋南朝乐人的存在形态及对音乐文化的影响》,《音乐研究》2015年第6期。。
中古时期发生北方人民南迁潮,加快了东晋南朝社会的变革,改变了社会阶层结构,同时促进了汉魏以来中国政治、经济、文化重心由黄河流域的北方地区朝西南向长江流域的南方地区的转移,使江南区域文化在丰富、发展与转型中,很快在南方形成了一个新的阶段;同时江南士族家学在南北文化融汇之中,深刻地影响伎乐歌舞的发展,呈现出广泛的社会性、娱乐性、消遣性特征,体现了全社会的审美追求。
江南文化层次的提升,表面上由于西晋雅乐的南传与重建和礼仪教化性用乐的发展,潜在的因素还有南迁乐人的刺激和促动。
311年后,从洛阳宫廷南逃建康的乐工走着两条线路:一是洛阳—襄国—邺城—分走荆州和寿阳—建康;二是洛阳—襄国—邺城—分走长安和长子—中山—广固—建康。如隋开皇初礼部尚书牛弘如是上表:
永嘉之后,寇窃竞兴。因河据洛,跨秦带赵。论其建国立家,虽传名号,宪章礼乐,寂灭无闻。……故知衣冠轨物,图画记注,播迁之余,皆归江左。(44)[唐]魏徵等撰:《隋书》卷49“列传第十四·牛弘”,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299页。
及国子博士何妥所云“自永嘉播越,五都倾荡,乐声南度,以是大备江东”(45)[唐]李延寿撰:《北史》卷82“列传第七十·何妥”,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758页。。西晋雅乐诸乐分散,或消失殆尽,或零星播迁,传至建康,使东晋初立,宗庙之乐“莫有记者”。成帝咸和中,复置太乐官。雅乐始建前,其所承续祭祀、食举乐之用,均以制度化要求规范用乐,如咸康四年(338),“太乐宿悬于殿庭。……非祭祀宴飨,则无设乐之制”(46)[唐]房玄龄等撰:《晋书》卷21“志第十一·礼下”,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660页。。时贺循所见雅乐“皆和之以钟律,文之以五声,咏之于哥词,陈之于舞列,宫县在下,琴瑟在堂,八音迭奏,雅乐并作,登哥下管,各有常咏,周人之旧也”(47)[梁]沈约撰:《宋书》卷19“志第九·乐一”,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540页。。《乐府诗集》卷第八《郊庙歌辞八》等亦见类似记载。(48)[梁]沈约撰:《宋书》卷20“志第十·乐二”,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597页;[唐]魏徵等撰:《隋书》卷13“志第八·音乐上”,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292页;[宋]郭茂倩撰:《乐府诗集》卷第1“郊庙歌辞一”,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2页。
永和年间,由于南逃的三支乐工队伍参与,加上移民中有南渡的名门士族带来汉魏传统的中原精英文化,以至于“当时中原衣冠多随东晋渡江,汉人正统似在南方”(49)陈寅恪:《南北对立形势分析》,载万绳楠整理:《陈寅恪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合肥:黄山书社,1987年,第230页。。他们一起建立起在中国文化史上具有特殊地位的东晋雅乐及艺术系统。从避乱荆州后南迁的西晋乐工,到来自邺城和前秦的乐工,都是永嘉之乱后为胡族政权所获的西晋乐工俘虏。349年,后赵内乱,后赵与东晋交界的战略要地寿春、淮南等地归附东晋,于是西晋宫廷流出到邺城的一部分乐工在寿春中转,徙至建康。永和八年(352),“及慕容儁平冉闵,兵戈之际,而鄴下乐人亦颇有来者”(50)[唐]房玄龄等撰:《晋书》卷23“志第十三·乐下”,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697—698页。。永和十一年(355),谢尚采集寿阳(今安徽寿县)乐人建钟石乐,“尚于是采拾乐人,并制石磬,以备太乐。江表有钟石之乐,自尚始也”(51)[唐]房玄龄等撰:《晋书》卷79“列传第四十四·谢尚”,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071页;[唐]房玄龄等撰:《晋书》卷23“志第十三·乐下”,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698页。。谢尚所得即从后赵都襄国或邺城南逃的宫廷乐人,自此东晋始备金石之乐(52)[梁]沈约撰:《宋书》卷19“志第九·乐一”,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540页。。太元八年(383),淝水之战之时,“谢石等归建康,得秦乐工,能习旧声,于是宗庙始备金石之乐”(53)[宋]司马光编著,[元]胡三省音注:《资治通鉴》卷105“晋纪二十七·孝武帝太元八年(383)”,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3314页。,包括西晋乐工杨蜀等及其所带用于元会之礼的四厢金石之乐(为西晋所用之定乐等级的宫悬布置之法)和乐歌(食举乐)作为战利品进入东晋,但东晋最终并未实施,“然郊祀遂不设乐”(54)[梁]沈约撰:《宋书》卷19“志第九·乐一”,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541页。。淝水之战后,前秦败,桓石民率兵攻襄阳,“获关中担幢伎,以充太乐”(55)[唐]房玄龄等撰:《晋书》卷74“列传第四十四·桓彝附桓石民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946页;另见[宋]王钦若等编:《册府元龟》卷第350“将帅部·立功第三”,南京:凤凰出版社,2006年,第3952页。此一史料与《南齐书》中所载同,“太元中,苻坚败后,得关中檐橦胡伎,进太乐,今或有存亡,案此则可知矣”,[梁]萧子显撰:《南齐书》卷11“志第三·乐”,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195页。。经过三次充实,东晋宫廷雅乐积累粗具规模,但建设中心在荆州、寿春,并非在建康。
义熙六年(410),东晋刘裕灭南燕,将南燕所得洛阳太乐乐工全部带到建康,终于发展成为当时正统的礼乐文化中心。义熙十三年(417),刘裕破后秦国都,从长安班师回建康时,“帝先收其彜器、浑仪、土圭、记里鼓、指南车及秦始皇玉玺送之都;其馀珍宝珠玉,悉以班赐将帅”(56)[梁]沈约撰:《宋书》卷2“本纪第二·武帝中”,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42页;另见[唐]李延寿撰:《南史》卷1“宋本纪上第一·沈庆之”,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20页。。另有:
高祖平关洛,致钟虡旧器南还,一大钟坠洛水。至是太祖遣将姚耸夫领千五百人迎致之。时耸夫政率所领牵钟于洛水,骥乃诳之曰:“虏既南渡,洛城势弱,今修理城池,并已坚固,军粮又足,所乏者人耳。君率众见就,共守此城,大功既立,取钟无晚。”耸夫信之,率所领就骥。(57)[梁]沈约撰:《宋书》卷65“列传第二十五·杜骥”,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721页。
洛阳旧乐(汉魏旧乐)就这样部分地进入南朝。到420年,刘宋初立时,宫中已涵括冉魏、前秦、南燕和后秦保存的洛阳旧乐。刘宋基此利用北来乐工开始制礼作乐,彰显国家意识和皇权标志。从永初元年(420)到元嘉后期,朝廷数次更调金石,使雅乐大备(58)王小盾的相关研究不仅对刘宋雅乐建设的几个阶段予以梳理,更对刘宋宫廷所用雅乐的类型如雅乐登歌、四厢金石之乐、檐橦胡伎等作了分析,肯定乐工南渡对于南朝雅乐建设的历史意义。参阅王小盾:《唐代乐部研究》,载王小盾:《隋唐音乐及其周边》,上海: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2012年,第230页。,宫廷燕乐及歌舞伎乐发展迅速,积累相当丰富的曲目。仪式用乐开始趋向雅化,如:
宋文帝元嘉中,锺宗之更调金石。十四年,奚纵之又改之。晋及宋、齐,悬钟磬大准相似,皆十六架。……梁去衡钟,设十二镈钟,各依辰位,而应其律。(59)[唐]杜佑撰:《通典》卷144“乐四·乐悬”,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3685页。
再看刘宋朝后期,太常乐工人数已有相当规模,可见宫廷音乐渐趋发达:
太乐雅、郑,元徽时校试千有余人,后堂杂伎,不在其数。(60)[梁]萧子显撰:《南齐书》卷28“列传第九·崔祖思”,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519页;另见[唐]李延寿撰:《南史》卷47“列传第三十七·崔祖思”记载,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172页。
刘宋对雅乐的建设给萧齐、萧梁二朝以深远影响。齐高帝继晋、宋旧制,依礼完成了二郊、太庙、明堂、三朝等宗庙乐。
天监元年(502),梁武帝下诏,“魏晋以来,陵替滋甚。遂使雅郑混淆,钟石斯谬,天人缺九变之节,朝宴失四悬之仪”(61)[唐]魏徵等撰:《隋书》卷13“志第八·音乐上”,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288页。。自此加强雅乐建设,并依五礼调整、丰富梁代用乐,以至于郭茂倩据此对南朝时期雅乐创制规律做出总结:
宋文帝元嘉中,南郊始设登歌,庙舞犹阙。乃诏颜延之造天地郊登歌三篇,大抵依仿晋曲,是则宋初又仍晋也。南齐、梁、陈,初皆沿袭,后更创制,以为一代之典。(62)[宋]郭茂倩撰:《乐府诗集》卷第1“郊庙歌辞一”,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2页。
有梁一代,围绕礼乐建设复古与创新并举,直接推动了雅乐的标准化建设,此间南方文化发展达到高峰。总之,在五礼体系下,汉魏宫廷旧乐逐渐南归汇集,至萧梁时期形成了新的雅乐体系,对隋唐雅乐的发展产生了较大影响。
孙吴作古,西晋已亡,彼时江南音乐文化与东晋南朝时有着本质的不同。伴随着北方文化的南移,江南文化发生转型,南地出现以清商乐为主的宴会之乐和融汇侨姓与吴姓士庶的俗曲歌舞勃兴,反映了江南音乐文化之新。
曹魏至西晋初期,一般用于百僚大酺,或宾礼(朝宗、觐遇、会同),或嘉礼(宴飨、冠婚)的清商乐,是全国性民间音乐,其间已见南地民歌。永嘉之乱后,中原不复存在。及至符坚平前凉张氏,才在凉州得之。其后刘裕攻后秦,获清商乐乐工携乐由西北入南地。南朝继承的清商乐,经由上层社会采集配置,吸纳“吴歌”(63)“吴歌杂曲并出江南,东晋以来,稍有增广……凡此诸曲,始皆徒歌,即而被之管弦。又有因丝竹金石,造歌以被之,魏世三调歌辞之类是也。”参见[唐]房玄龄等撰:《晋书》卷23“志第十三·乐下”,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716、717页。与“西曲”(64)“按西曲歌出于荆、郢、樊、邓之间,而其声节送和与吴歌亦异。故依其方俗而谓之西曲云。”[南朝陈]释智匠撰:《古今乐录》,汉魏遗书钞经翼二集。,较之以前更为精致优雅,艺术化程度加强,尽管多有争议,如“今诸王不复舞佾,其总章舞伎,即古之女乐也”(65)[梁]沈约撰:《宋书》卷19“志第九·乐一”,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547页。,新制的吴歌虽然“列于乐官”,也被指责为“哥词多淫哇不典正”(66)[梁]沈约撰:《宋书》卷19“志第九·乐一”,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552页。,但清商乐毕竟为前代文化的精华,“虽非正乐,亦皆前代旧声”(67)[唐]魏徵等撰:《隋书》卷15“志第十·音乐下”,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377页。。因此在南朝时盛行,可谓对汉魏旧乐的反哺或补充。堪比前代的,南朝清商乐仪式附属功能弱化,表演目的明确,娱乐色彩强烈,遵循严格的演出程序:
食毕,太乐令跪奏“请进乐”。乐以次作。鼓吹令又前跪奏“请以次进众妓”。(68)[唐]房玄龄等撰:《晋书》卷21“志第十一·礼下”,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651页。
东晋南朝流行的清商乐,为吸收了江南文化特质完成转型的音乐文化。其中既有汉魏传统的直系发展,又有消弭了地域属性逐渐雅化的新发展。在新的社会环境下,如何继承汉族文化传统和对待区域文化传统,是摆在统治者面前的一大障碍和难题。历史上,曹魏赋予清商乐正统地位,为“正声”(69)“清商乐,一曰清乐。清乐者,九代之遗声。其始即相和三调是也,并汉魏以来旧曲。其辞皆古调及魏三祖所作。”[宋]郭茂倩撰:《乐府诗集》卷第44“清商曲辞一”,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638页。。进入东晋南朝以来,为求清商乐正声而出现新变发展。新声依托吴地、荆楚一带的区域音乐文化,而东晋统治者以北来侨姓士族为主体,他们自恃源出于正统文化核心地带,熟谙主流文化观念,从而与南地文化相抵牾,由是一来,社会上层的欣赏趣味决定了清商乐新声的发展走向。他们喜好的吴歌、西曲,被视为“多淫哇”和“不典正”,实质在于源自不同文化、不同地域的多元音乐种类建构尚未完全形成,导致文化冲突发生。尽管刘宋宫中已见“西、伧、羌、胡诸杂舞”流行,但这一类音乐与清商乐的属性及用途完全不同。就在南下移民大潮中,乐工和南下世家大族共同作用,打破了固有的社会结构,同时积极参与宫廷音乐文化建设,以其共同的历史记忆和对中原汉族传统文化的理解,及其不得不面对的现实经济生活和自身娱乐的需要,重建了东晋南朝的宫廷音乐,形成了南北地域间、族属间共同的文化根基和趋同的价值取向。正是由于这一点,决定了南方之为全国性音乐文化中心的地位。
音乐情境逻辑的变化,改善了萧梁时期清商乐发展中存在的矛盾局面。梁天监元年(502)的三朝仪式中,重新框定宴乐的内容,推出新的仪式,列兼容南北地域风格的清商乐舞、胡乐歌舞及杂乐百戏于其间,于是洛阳旧乐与南朝新声共存。武帝更造新志被之管弦,实为清商乐融化新兴俗乐,满足一己享乐之需进入而发展新时期。萧梁宫中,由于乐工、文士和爱好伎乐的权臣贵族们的参与,吴歌呈现出鲜明的雅化特征;市井之中由于谋生之需,乐人与社会广泛需求者互动带动新声创作,标示着社会经济形态变化对音乐生长机制的影响,突出了音乐的娱乐功能。史载北魏景明元年(500)从寿春所获江左流行的各类俗乐归入清商乐类,与梁武帝时形成且日趋雅化的清商乐不无关系。以此观察史籍中出现的吴歌、吴声,西曲、西声等称谓,乃至出现清商乐部的表达,其文化属性、音乐功能与实际应用清晰具体,尤其在创作上呈现出专业化、体系化和类型化的特征,亦与城市商业文化的刺激带动的市井俗乐勃兴密切相关。从清商乐入南地,“江左所传中原旧曲……及江南吴歌、荆楚西声,总谓《清商》”(70)[北齐]魏收撰:《魏书》卷109“乐志五第十四”,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843页。,到随后清商乐由南入北的五次传播(71)第二次是萧梁末期,见[唐]魏徵等撰:《隋书》卷75“列传第十四·何妥”,第1714页;[宋]李昉等编:《太平御览》卷619“学部一三·图书下·焚书”,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2781页。第三次是东魏侯景破梁时期,见[唐]姚思廉撰:《梁书》卷3“本纪第三·武帝下”,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95页;[唐]魏徵等撰:《隋书》卷13“志第八·音乐上”,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304页;[宋]司马光编著,[元]胡三省音注:《资治通鉴》卷162“梁纪十八·武帝太清三年(549)”,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5011页。第四次是西魏恭帝元年,见[唐]魏徵等撰:《隋书》卷14“志第九·音乐中”,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331页。中,南乐北渐的影响鲜明而具体。直到开皇九年(589)平陈后,隋文帝听到在中原失传已久的清乐后,“善其节奏,曰:‘此华夏正声也’”(72)[唐]魏徵等撰:《隋书》卷15“志第十·音乐下”,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349页。。清商乐就这样带着江南文化因子以更加优胜的新面貌回传、反哺和补充了北方音乐文化,成为了隋唐宫廷音乐文化的重要一源。
胡乐本是北朝流行的音乐,其之入江南,所见最早的材料大抵发生在永和十一年(355)前后,谢尚所得后赵都城襄国或邺城南逃的擅长胡乐乐人(73)[梁]沈约撰:《宋书》卷19“志第九·乐一”,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540页。;太元年间,“苻坚败后,得关中檐橦胡伎,进太乐”(74)[梁]萧子显撰:《南齐书》卷11“志第三·乐”,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195页;另见[唐]房玄龄等撰:《晋书》卷74“列传第四十四·桓彝附桓石民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946页;[宋]王钦若等编:《册府元龟》卷第350“将帅部·立功第三”,南京:凤凰出版社,2006年,第3952页。。继410年刘宋灭南燕于广固,416年攻后秦克洛阳,次年取长安,几次斩获洛阳太乐。虽然记载中只见雅乐不见其他,但结合其他材料可见西凉乐、胡俗乐的存在,如宋明帝即位后有传自西域康国的“寒乞”之戏(75)[梁]沈约撰:《宋书》卷41“列传第一·后妃”,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295页;另见[唐]李延寿撰:《南史》卷11“列传第一·后妃上”,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325页。。同时,“高丽、百济乐,宋朝初得之”(76)[唐]杜佑撰,王文锦等点校:《通典》卷第146“乐六·四方乐”,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3726页;另见[后汉]刘昫等撰:《旧唐书》卷29“志第九·音乐二”,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069页;[宋]李昉等编:《太平御览》卷568“乐部六·宴乐”,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2566页。,接着在景平元年(423),高丽国连续两年遣使朝贡(77)[梁]沈约撰:《宋书》卷4“本纪第五·少帝”,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64、65页;另见[唐]李延寿撰:《南史》卷1“宋本纪上第一”,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30页。,打破了孤证不立的原则。
403年,后秦从后凉缴获的龟兹乐因国败而分走两路。一路于417年为刘裕带至江左,这为《宋书·乐志》所提南地“又有西、伧、羌、胡诸杂舞”的记载所证实;一路于439年为北魏太武帝所获。还有通过遣使贡献龟兹乐的记载,在梁普通二年(451),“秋七月,扶南、龟兹、中天竺国各遣使献方物”(78)[唐]姚思廉撰:《梁书》卷2“本纪第二·武帝中”,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40页。。这是龟兹因北方战乱“自此与中国绝不通”(79)史料记载,“普通二年,王尼瑞摩珠那胜遣使奉表贡献”,参见[唐]姚思廉撰:《梁书》卷54“列传第四十八·诸夷”,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813页。以来的首条记载。各方来使所献方物中应该包括伎乐歌舞一类。如451年前后中天竺国献方物,加上梁武帝所制诸曲中,“又有法乐童子伎、童子倚歌梵呗,设无遮大会则为之”(80)[唐]魏徵等撰:《隋书》卷13“志第八·音乐上”,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305页。,指出梁代建康胡化现象存在的同时,伴随佛教徒抵南地,致天竺乐的传入亦是可能存在的。再如大宝二年(551)简文帝一次宴饮中,“并赉酒肴、曲项琵琶,与帝饮”(81)[唐]姚思廉撰:《梁书》卷4“本纪第四·简文帝”,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108页。。足见胡俗乐对南朝人民生活广泛深远的影响。更何况萧梁一朝接受方物进贡的国家就多达29个,一如萧绎在《职贡图》(梁大同六年,540)中所绘外国使者之在荆州的图像所证。至陈时,有章昭达:
每饮会,必盛设女伎杂乐,备尽羌胡之声,音律姿容,并一时之妙,虽临对寇敌,旗鼓相望,弗之废也。(82)[唐]姚思廉撰:《陈书》卷11“列传第五·章昭达”,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184页。
及后主嗣位,耽荒于酒,视朝之外,多在宴筵。尤重声乐,遣宫女习北方箫鼓,谓之《代北》,酒酣则奏之。又于清乐中造《黄鹂留》……等曲,与幸臣等制其歌词,绮艳相高,极于轻薄。男女唱和,其音甚哀。(83)[唐]魏徵等撰:《隋书》卷13“志第八·音乐上”,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309页。
事实上,南朝时期胡俗乐演出十分流行,如萧齐时,“在世祖丧,哭泣竟,入后宫,尝列胡妓二部夹阁迎奏”(84)[梁]萧子显撰:《南齐书》卷4“本纪第四·郁林王”,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73页。。写东昏侯的生活:
高障之内,设部伍羽仪。复有数部,皆奏鼓吹羌胡伎,鼓角横吹。夜出昼反,火光照天。(85)[梁]萧子显撰:《南齐书》卷7“本纪第七·东昏侯”,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103页;另见[唐]李延寿撰:《南史》卷11“列传第一·后妃上”,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52页。
裁入合,即于内奏胡伎,鞞铎之声,震响内外。(86)[唐]李延寿撰:《南史》卷5“齐本纪下第五”,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36页。
应用范围也广,“郢城既不可攻,而平西将军黄回军至西阳,乘三层舰,作羌胡伎,泝流而进”(87)[梁]萧子显撰:《南齐书》卷24“列传第五·柳世隆”,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449页。。胡俗乐的传播及影响,甚或一度影响雅乐之用,以致朝廷北上求正雅乐。如萧齐高帝时期,王僧虔:
以朝廷礼乐,多违正典,人间竞造新声。时齐高帝辅政,僧虔上表请正声乐,高帝乃使侍中萧惠基调正清商音律。(88)[唐]李延寿撰:《南史》卷22“列传第十二·王僧虔”,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602页;另见[梁]萧子显撰:《南齐书》卷33“列传第十四·王僧虔”,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594页。
在王僧虔提出的奏本中,他主张修造雅乐,“古语云‘中国失礼,问之四夷’。计乐亦如”(89)[梁]萧子显撰:《南齐书》卷33“列传第十四·王僧虔”,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595页。。并据此提出与北朝通使并求雅乐的建议。这则材料既说明南地雅乐建设是一种自觉的存在,又揭示出了南地胡俗乐流行的状况。
胡俗乐之入南地,以战争俘获为多。内容包括西凉乐、龟兹乐、天竺乐、高丽乐及鼓角横吹、箫鼓、散乐、杂舞及佛曲(90)王昆吾:《隋唐五代燕乐杂言歌辞研究》,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第387—389页。等,都具有典型的伎乐歌舞特征。胡俗乐在南地之兴,与北地胡俗乐流行原因一样,因享乐之风盛行而蓬勃生长,有增无减,持续繁荣,延续至隋唐。究其原因,客观上,一是因为战乱尤其是少数民族通过战争入主中原,各族人口迁徙与冲突,导致民族成分改变,并趋向复杂化,为华夷文化的交流以及多样文化的丛生带来丰富土壤;二是由于社会环境和经济结构严重破坏,一种与环境和经济相依存的、相对稳定的主导文化被打破,导致民族精神的改变,使又一次出现的礼崩乐坏局面迥异于春秋时期的礼崩乐坏,从而为胡乐的流行创造了文化心理条件。主观上,由于以乐人为音乐文化创作和传播载体的巨大损失,致传统不继,新声难奏,唯民间音乐活跃。本来乐人地位就很低下,加之战乱,其命运更加乖舛。流动迁移是乐人不得已的选择,令她们饱尝流徙逃亡和铁蹄践踏之苦。因为生活所需,异地聚合却又给了乐人根据自己的文化依凭有所选择地吸收、改造、创作新声的动力。
传统是一条河流,以汉族为主体的中古乐人以其历史记忆建立起了与新的民族、国家、地区相一致的和相适应的音乐文化,使自己所承载的悠久传统文化因子得以传播传承;同时,幸存于世的乐人在新的恩主制度下,以整理和融合多样音乐品种为中心,构建起融合夷夏为特色且富有活力的歌舞伎乐体系,开创出了西晋以来中国音乐文化发生分途演变的新时代。
中古乐工围绕建康的流动迁移聚合,表明了“每个文化事物的传播,都要在传播过程中适应不同的环境,同新环境中的某些文化因素相结合”(91)王小盾、潘玥:《从〈酉阳杂俎〉看唐代音乐》,《音乐艺术》2011年第3期,第25页。。以建康为中心生成的音乐文化面貌就反映了中古地理空间的转变与人文风俗的差异。伴随乐工流动播迁,或由于交际、或由于解释、或因为超验的宗教或信仰功能,借此带来音乐文化的转型与新生,也反映了时代风尚与社会文化特征。
人口在空间的流动,实质上也就是他们所负载的文化在空间的流动。所以说,移民运动在本质上是一种文化的迁移。(92)葛剑雄:《中国移民史》第1卷“导论”,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02页。
中古时期多路乐工大规模地南渡建康而形成的上述经验,造就了中古时期,也只属于中古时期。正是在这一时期,乐人以包容开放的精神特质担当起音乐文化传承重任,产生了积极的历史作用:一是重新完善了与中华传统相适应的、系统化的音乐制度,二是加强宫廷音乐文化建设时历宋、齐、梁、陈四朝累积而形成“华夏正声”的音乐观念,预示了隋唐音乐政策的客观效果。恰如陈寅恪所语:
隋唐之制度虽极广博纷复,然究析其因素,不出三源:一曰(北)魏、(北)齐;二曰梁、陈;三曰(西)魏、周。所谓(北)魏、(北)齐之源者,凡江左承袭汉、魏、西晋之礼乐政刑典章文物,自东晋至南齐其间所发展变迁,而为北魏孝文帝模仿采用,传至北齐成一大结集者是也。……所谓梁陈之源者,凡梁代继承创作陈氏因袭无改之制度,迄杨隋统一中国吸收采用,而传之于李唐者。(93)陈寅恪:《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一、叙论”,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3—4页。
而“陈之继梁,其典章制度多因仍不改”,才有“隋制雅乐,实采江南之旧,盖雅乐系统实由梁陈而传之于隋也”(94)陈寅恪:《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五、音乐”,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13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