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突然而来的疫情打破了全民的生活节奏。媒体无疑是这场突发性灾难的主要记录者。从去年底开始,媒体已经行动[1],尤其是财新等专业媒体的报道,一定程度上倒逼了政府进一步公开信息。1月23日武汉封城,媒体的报道量达到第一个峰值[2]。任何灾难首先都是个体的灾难。灾害新闻的一个很重要的要素就是灾害里面的人的命运[3]。但据RUC新闻坊对一批样本的分析,去年12月31日至今年2月7日的1413篇报道中,只有179篇报道采取了个体的框架策略,占比12.7%,主题叙事多于个体叙事,个体叙事淹没在宏大话语中,患者服务于“抗击疫情”这一主题而存在,他们是被动的[4]。
不同的叙事诉求必然有不同的叙事框架,也就产生不同的叙事效果。从叙事功能来看,宏大叙事和个体叙事各有所长,比如新华社记者白旭认为,此次疫情报道中,《新华每日电讯报》的第一人称视角个体叙事在对外传播中发挥了独特作用[5]。因此,“个体叙事”在本次疫情报道框架中占比很低,但并不意味着不重要,原因在于它的叙事优势及叙事意义在灾难报道中没有得到充分评估。本文选取更具个体性的“我”视角个体叙事为分析样本,着重探讨其在疫情报道中的叙事优势和意义,为灾难报道寻求更多元的叙事范式,完善媒体灾难报道体系,为媒体在灾难中发挥更好的作用提供参考。
刘小枫认为,现代叙事伦理有两种:人民伦理的大叙事和自由伦理的个体叙事。在人民伦理的大叙事中,实际让人民、国家、历史目的变得比个人命运更为重要。个体叙事则是个体的生命经历的讲述,是抱慰、是伸展个人的生命感觉,是陪伴的伦理,是重复一个人抱着自己的膝盖伤叹遭遇厄运时的哭泣,或者一个人生命破碎时向友人倾诉时的呻吟[6]。从历史发展来看,个体叙事时常会被宏大叙事所遮蔽,个体的悲欢离合会在时光里被风干为一种物化的“被叙事”者。但是,正是因为任何伟大的历史阶段都是由无数“渺小”个体所组成的这个事实,使个体叙事有了顽强存在的基础,有了与强势的宏大叙事相对抗的力量[7]。
叙事有不同视角。“我”视角即内视角,指从“我”的角度投射出视线来感觉、体察和认知事件与场景[8]。“我”视角个体叙事就是“我”讲述“我”个人的经历或状态,它被广泛运用到诸多文体写作中。新闻报道中经常运用的“我”视角叙事有记者视角、当事人视角等方式[9]。
1.“我”视角个体叙事的报道模式
疫情报道中的“我”视角个体叙事主要有两种形式:一是讲述者“我”是事件的亲历者或目击者,但不是记录者,记录者是记者;二是讲述者“我”既是亲历者、目击者,又记录者。前者的格式一般是导语+提示语“以下是xx口述”+口述内容,后者的形式主要是日志或日记。
疫情期间,《人民日报》《财新》等主流媒体也纷纷采用了“口述实录”和“日志”[10]这两种典型的“我”视角个体叙事,《新华每日电讯》自2020年2月12日开始播发了系列报道“我的战疫”,涉及文章百余篇[11]。但为了便于数据抓取,本文样本来自“2020新冠肺炎记忆”数据库[12]中专业媒体(不包括自媒体)的微信公众号或APP。截至4月8日(以国内疫区中心武汉解封为标志),样本总数为335个。以下样本分析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内容分析,即不是对媒体的大量表面表述的内容进行比较和测量,它“无法把对表层内容的分析继续深入下去”[13],而是侧重于“我”视角个体叙事的意义分析,即指向历史的、人文的和精神的意义,但为了说明这个意义分析的必要性和价值,本文还是对样本有基本的分析。
2.“我”视角个体叙事的媒体来源
335个样本来自29家媒体。从传播载体和传播方式来看,有传统媒体如《新民周刊》《南方周末》《中国青年报》《三联生活周刊》《中国新闻周刊》《南方都市报》《南都周刊》《南方人物周刊》《南风窗》等,也有新媒体如《澎湃新闻》《人物·每日人物》《腾讯·谷雨》《搜狐·极昼》《界面·正午故事》《凤凰网·在人间》《北京青年报·北青深一度》等;从影响力来看,有主流媒体如《央视新闻》《财经》及前面提到的传统媒体,也有新锐媒体如《智族GQ报道》《时尚先生》等;从传播内容来看,有综合性媒体,也有专业性媒体如《中国经营报》《商业人物》《经济观察报》《经济日报》等。整体来说,样本从一定程度上表明采用“我”视角叙事的媒体比较广泛而多元。
3.“我”视角个体叙事的叙事角色、身份
样本中的叙事者都是普通个体。一线医护、患者及家属、受困的个体和志愿者是报道的主体。其他个体则来自各行各业,有殡葬业、娱乐业、教师、军人、新闻业、IT业、建筑业、服务业、个体户等,还有包括中学生、大学生、留学生在内的学生群体。《新华每日电讯》“我的战疫”中的口述者也涉及各行各业,包括武汉疫情暴发的亲历者、医务人员、高速检查站的交警、被隔离的民众、乘坐专机返岗的工人、海外疫情严重地区的华人等[14],样本中的个体覆盖了疫情中的绝大多数普通人。
4.“我”视角个体叙事的传播效果
传播效果通常指有说服动机的传播行为在受传者身上引起的认知、态度和行为的变化, 以及传播活动尤其是大众传播对受传者和社会产生的一切影响和结果的总和[15]。就目前来说,微信公众号及其推送文章的传播效果测量也没有完善的系统,一般以阅读、点赞、评论等这些显性指标来进行监测,因为这些指标所反映的影响力(“所测效果”), 理论上应该和实际传播效果(“拟测效果”)具有某种对应关系。因此,这些指标虽然并不是传播效果本身,但可以用来反映、推断其传播效果[16]。基于此,本文主要对样本的阅读量、点赞及分享(在看)等指标进行统计和分析。阅读量可以说明传播的广泛程度,而点赞及分享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表明用户的态度和认可度,是对信息的认同、喜欢、同意和感兴趣,体现用户的接受行为,是一种心理反应[17]。
以《三联生活周刊》和《凤凰网/在人间》公众号上的“我”视角个体叙事为例,自1月23日至4月8日,前者发文14篇,阅读量10万+的13篇,占比92.9%,点赞及分享达10万+的2篇;后者发文31篇,阅读量10万+的17篇,占比54.8%,点赞及分享1千以上的8篇,占比30.8%。其他如《GQ报道》,11篇“我”视角个体叙事中阅读量10万+的9篇,占比82%,点赞及分享平均852。基于阅读量、点赞及分享两个指标的数值,“我”视角个体叙事的传播效果从整体来说是比较好的。这也从侧面反映其在疫情报道中具有叙事优势。
此处叙事优势不是指具体的叙事技巧、策略,而是将个体叙事作为与宏大叙事相对的一种叙事模式,强调其具有不可替代的优势,以防止个体在灾难中被宏大话语所遮蔽而成为物化的“被叙事”者。其叙事优势体现在:
在媒体实行把关的前提下,“我”视角个体叙事可以实现媒体的多层需求:
首先,从功利的角度来说,媒体可以在采访受到限制的情况下正常出稿。此次采用“我”视角个体叙事框架的媒体都利用微信公众号征集来自疫区的新闻线索。以《新民周刊》为例,面向全国征集新冠肺炎采访对象和真实故事,包括参与抗击新冠肺炎疫情的医护人员或其家属,确诊、疑似患者本人或家属,疫情严重地区的普通市民以及公共服务人员或各类捐助者。所以,样本来自《新民周刊》的最多,占比26.6%。
其次,直接反映民意民情民声,使媒体实现人民性与党性的统一。中国共产党在成为代表人民执政的执政党以后,始终坚持将新闻媒体定位为党、政府和人民的共同喉舌,中国新闻传播事业的终极目的是“为人民服务”。但与党性相统一的人民性,在十八大之前并没有在主流语境中得到应有的高度重视[18]。2016 年2月19日,习近平总书记在党的新闻舆论工作座谈会讲话中重新强调“党性人民性相统一”。十九大的主旨之一是“必须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19]。此次疫情报道中的宏观叙事更多地着眼于全局,着重报道党和国家政府及相关职能部门的工作部署、实施等,以党和政府对疫情的重视就是对人民生命财产安全的重视的报道逻辑将“党性”与“人民性”统一起来,“我”视角个体叙事则呈现媒体的另一种自觉,即充分给予普通个体倾诉、表达、呼吁的权利,从“人民性”角度来体现党性,并通过报道加强党和政府与人民群众的联系,更好地服务于抗疫,比如《凤凰网/在人间》刊发《妈妈在武汉隔离病房去世》后,湖北省妇联马上联系编辑部,表达对讲述者的关心并承诺帮助她。
再次,是媒体实现人文关怀的一种方式。人文主义关怀被誉为人类苦难的“温柔抚摸者”[20]。疫情报道中“我”视角个体叙事的人文关怀侧重体现在:一是关注疫情中的个体,凸显“人”的主体性地位,由此而表达对生命本身的重视;二是注重人在疫情中的生存境遇,包括身体和精神层面;三是平民视角,即完全以普通个体视角来叙述疫情以及疫情给人带来的灾难;四是第一人称叙事让每一个讲述者成为“言说”的主体,他们没有被工具化,他们自身就是目的。
“我”视角个体叙事的特点在于直接展示人的存在境遇。疫情期间,很多人是受“我”视角个体叙事的感染而加入到抗疫中来的。比如《新民周刊》2月15日发表《快递小哥搞定金银潭医护难题:我送的不是快递,是救命的人啊!》,文章作者吴雪在留言区说,读者深受感动,很多人联系本刊要捐款捐物。《妈妈在武汉隔离病房去世》一文刊发后,很多读者留言说从头哭到尾把文章读完,想隔着屏幕抱抱讲述者倩倩,大家用文字及表情符号表达同呼吸共命运的感受。
突发性灾难发生后,最紧要的莫过于迅速动员社会,最易凝聚人心的方式是最大程度地激起民众的同理心。因为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能够感同身受,社会则不断“被激活或被赋予新的创造力”[21]。新闻报道就是激起同理心的一种途径。用米切尔(Mitchell Stephens)的话来说,新闻的用意就是促成社会共鸣。当然,只有熟悉的曲调响起时,共鸣才会出现[22]。所谓熟悉的曲调,就是新闻中呈现的人性,人类的共情能力深植于人性之中。从这种意义上说,“我”视角个体叙事在激发社会共鸣上有优势。
综上所述,无论对媒体自身而言,还是就达成的客观效果来说,“我”视角个体叙事框架都显现出在灾难报道中不可替代的叙事优势。这种叙事优势促成媒体更好地实现其功能:人民性和人文关怀的践行及社会共鸣的激发。当然,功能的实现得益于这种叙事聚焦于个体的“人”,聚焦于“人”才能听到民声,唯民声才易激发共情。而这些民声既是疫情报道的有机组成部分,更具有超越报道本身的意义与价值。如果说叙事优势是对媒体而言,那么超越报道的意义与价值就是对于“人”而言的。
话语往往存在一个代表谁的思想、意图或者说意识形态的问题,也就是说话主体的问题[23]。这场疫情的主体是谁?毫无疑问首先且最重要的是每一个受到影响的个体。因此,让主体自己说话不仅是新闻报道本身的要求,而且能满足疫情中个体的“言说”欲望。
这里的“言说”是存在论意义上的“说话”。“存在”是海德格尔追问“此在”意义时所依凭的根。他认为人是与众不同的存在者,正是在存在的过程中,人领悟到自身的存在,并认识到自我存在的意义与价值;也正是在存在的过程中,人与外部世界发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并对外界存在的意义产生了认识[24]。而存在展示于人的过程就是“说话”的过程。相较于正常时期,灾难中的个体尤为需要找到“存在”的感觉,需求、焦虑、痛苦,生命的领悟远远超出日常。但矛盾的是,也恰恰是灾难中的个体往往容易成为宏观叙事中的一个数字,或者只是一个符号,比如确诊病例、疑似病例、死亡病例、治愈病例。正是在此种意义上,“我”视角个体叙事有了“言说”即存在的意义。以《澎湃新闻》1月28日发表的《家属口述|一个“重症肺炎”患者的最后12天》为例,来自湖北黄冈的陈勇(化名)讲述他怀有身孕的妻子如何从头痛开始到咳嗽、呼吸困难,直至两肺全白,辗转黄冈和武汉几个医院,花去近20万,最后变成一盒骨灰的经历。他12天的心路历程在“言说”中尽情袒露,这个袒露的过程即是他存在的过程。从其“言说”中,读者体味到了他的“思”。他之所以有如上的反应,恰恰说明他是“存在”着,他意识到妻子对于他的意义,对于孩子的意义,对于家的意义,换句话说,他意识到了生命本身的意义。
由于缺乏话语权力,很多时候个体记忆被规划、取代和抹杀了。个人记忆成了时代的工具,集体和国家记忆成了个人失忆或记住的分配和承包[25]。当媒体给予个体“说话”的权利,媒体则充当了个体记忆与集体记忆的联结中介,媒介和媒介化过程是个体与集体记忆之间的桥梁,这一方面促使个体经验(比如“目击”)“外化”为文化记忆的元素,另一方面个体也只有通过交流和媒介接受才能“内化”有关过去的共享知识。因此,一部记忆史也就是一部媒介史。正如阿斯特丽德·埃尔(Erll)所说,“文化记忆离开了媒介是不可思议的。若无媒介在个体和集体这两个层面所扮演的角色,文化记忆根本无从想象”[26]。
2月21日,自媒体《故事FM》推出一篇个体叙事《一通武汉方舱来的电话:我要去火神山救我外婆》。叙述者阿念说,我曾经害怕我认识的人会成为统计数字里的一个数字,结果我自己成了确诊,变成了某个名单上的一个数字。阿念的故事感动了很多人,随后有专业媒体介入,《冰点周刊》微信公众号于3月4日刊发了记者杨杰的报道《妈妈,我带你妈妈回家》,为阿念留下了个人及家庭的记忆。中国新闻社的副总编夏春平记录了《爸爸在“封城”的子夜悄然离世》(《中国新闻周刊》,3月11日),驰援火神山的大卡车司机王晓伟说,这场战争没有局外人(腾讯谷雨,2月14日),还有更多的武汉战役核心的“小人物”,在“口述实录”里认出了口罩后的彼此(《新民周刊》,2月17日)。这些个体的讲述让疫情记忆变得具体而生动。
正如“凤凰网/在人间”于3月22日开始的全球征稿中写道:“2020年的开端,注定是全人类记忆中无法抹去的一笔。在宏大的数据面前,个体的经历远比数字来得真实。不管身在何处,这场疫情已成为了人类共同的经历,也将成为每一个个体不可磨灭的2020年记忆。” 的确,个体的声音是建构历史真实的重要素材之一。历史不止包含一个可能的故事,而是由许多故事构成[27],如果将《新华每日电讯》“我的战疫”系列结集成册,读者一定能从更丰富的角度看见疫情暴发后的社会百态[28]。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视角个体叙事是疫情记忆的一部分,也是这段特殊历史的书写者之一。
每个叙事都具有竞争性[29]。新闻叙事受框架的支配,而框架理论的核心在于通过选取与重组外部世界的事实,建构其意义,塑造社会价值,以达到各种利益团体或议题设定者的目的[30]。因此,想要改变框架,将关涉到众多因素的博弈,“新闻叙事框架”的因素包括了意识形态、国家政治体制、媒体的自身定位、媒体编采从业人员包括总编辑等的世界观、价值观和新闻思维等[31]。回顾新中国成立以来灾难新闻的历史,大致经历了三种报道模式的演变, 1949年-1980年:“党本位”的单向度闭合报道模式。这种模式形成的是高度政治化的报道框架。在这种框架控制下,灾难新闻报道形成了僵硬的模式化套路,具体表现为:(1)十分注重“官方”与“集体”,灾民只能得到“集体呈现”,个体则被极端边缘化。(2)采用官方视角,重英雄领袖,轻平民百姓,忽略乃至漠视灾民的生存状态。(3)英雄典型求全求美乃至加以神化,把人的革命精神拔高到无所不能的程度;1980年-2003年:“事本位”的多向度客观报道模式,打破了单向度闭合,但媒体面对灾难依然持谨慎保守的心态,满足于告知信息,对于生命的轻视和冷漠还相当明显,人文关怀还十分欠缺;2003年至今:“人本位”的全息开放报道模式,媒体不仅重视对灾难本身的报道,并且在报道过程中充当关怀者的角色,关注灾难中的人的困境及精神状态,将富有人性温情的表现方式贯穿在灾难新闻报道中[32]。
应该说,这三种报道模式的演变不是依次取代而是依次叠加且逐步改进的过程,比如此次疫情报道,既有站在党和政府的角度报道疫情防控力度和决心以引导舆论,也有大量信息告知模式的报道以满足公众知情权,同时有关注灾难个体的报道以体现人文关怀。但是,正如前文提到,此次疫情报道中的个体叙事依然只占极少部分,这与“人本位”的全息报道模式要求还有距离,没能充分发挥个体叙事的优势,因此,灾难报道要强化个体叙事。不过,有学者认为,由于主观色彩浓厚,口述实录和日记体新闻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公众对其真实性的质疑,以及对主观性过强的批评[33]。因此,鉴于“我”视角个体叙事可能引起的关于主观性与真实性的争议和质疑,媒体要有更自觉更严格的把关意识,扬长避短,发挥“我”视角个体叙事的优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