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正儿的《文心雕龙》研究
——以文体论和修辞论为中心

2020-12-03 01:37陈多友王梦如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学报 2020年5期
关键词:分类法文心雕龙刘勰

陈多友 王梦如

序 言

《文心雕龙》是中国六朝(齐梁两朝交替时期)文学理论家刘勰撰写的一部系统宏大、结构严密、论述细致的文学理论专著。进入二十世纪以后,《文心雕龙》成为日本近代学者“中国学”研究的重点观照对象。京都学派的青木正儿正是关注《文心雕龙》的研究者之一。

青木正儿(Aoki Masaru,1887-1964)是一位具有深厚汉学素养,对中国文学史研究,尤其是戏剧史研究,颇有建树的日本学者。主要著作有《中国戏剧史》(1930)、《中国文学概论》(1935)、《元人杂剧序说》(1937)等。事实上,青木正儿探讨中国文学史和中国文艺思想之际,围绕《文心雕龙》展开了大量详细的论述。京都大学求学时期,青木正儿曾多次聆听导师铃木虎雄关于《文心雕龙》的讲课,晚年还曾亲自在立命馆大学讲授过《文心雕龙》。可以说,《文心雕龙》是青木正儿研究中国文学史时的重要观照对象,也是研究中国古代文论时无法忽视的重要文本。迄今为止,中国学者对青木正儿的先行研究主要集中在其中国剧曲研究(孙歌,2000)、中国文艺思想(李勇,2012)、与中国文人的往来(王晓平,1987)等方面,但对青木正儿的《文心雕龙》研究似乎关注还不多①,研究还不够全面、缺乏系统性。因此,本文试图从“文体”和“修辞”两个视角,探讨青木正儿《文心雕龙》研究的内容和特质。

青木正儿的 “文章流别论”

(一)中国文体论的变迁史梳理

《文心雕龙》中“文章”一词出现频率较高,是和“文学”共通的概念,正如《序志》篇“古来文章,以雕缛成体”所言,多指用文字表现的所有形式的作品。“流别”指的是体裁或文体。简言之,“文章流别论”指的是关于文学体裁或文体的论说。

青木正儿认为,中国大约自魏国时期起,尝试对文体加以分类的意识就已经开始萌发。他借鉴西方以历史演进及其规律为关注焦点的文学史研究范式,细致地梳理了从魏国时期至清代,各时期具有代表性的文体分类法。

魏国时期 魏文帝在《典论·论文》中将文体分为四类。

西晋时期 挚虞在《文章流别集》中将文体分为七类。

齐梁时期 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将文体分为二十一类。

萧统在《文选》中将文体分为三十八类。

唐朝时期 《古文苑》中将文体分为十九类。

宋朝时期 《文苑英华》中将文体分为三十七类。

明朝时期《文体名辨》中将文体分为一百零一类。

清朝时期姚鼎在《古文辞类纂》中将文体分为十三类。②

青木正儿借鉴当时西方文学史的研究范式,对中国文体的发展史进行了细致的梳理,审视各时期文体分类法的利弊,以寻找文体发展的历史规律。以西方“文学史”的眼光观照中国古典文学发展脉络的研究范式,展现出不同于明治以前汉学研究的近代性。

京都学派奉行实证主义的治学方法,强调确实的事实,注重文献的考订,推行原典的研究。青木正儿作为京都学派的重要成员,凭借自身深厚的汉学修养,在中国戏剧研究方面获得了高水平的研究成果。然而,在梳理中国文体发展史方面,却反映出其对中国文献掌握和理解的局限性。

首先,明朝文人徐师曾编写了古代论文体的总集《文体明辨》,分文体为一百二十七类,并对各文体加以定义、辅以解说。青木正儿在列举此书时,却将书名误写成《文体名辨》。其次,《古文辞类纂》是由清朝姚鼐编撰,但青木却将姚鼐的“鼐”字,误写成“鼎”字。

除书写的疏漏之外,文体的数目也存在争议。中国学界一般认为,刘勰的《文心雕龙》将文体分为三十四大类,而萧统的《文选》将文体分为三十九大类(张少康,2007:55)。但据青木正儿梳理的文体发展史可知,他认为《文心雕龙》文体分为二十一类,而《文选》文体分为三十八类。为何会产生这样的差异呢?在此将青木正儿的分类法与中国《文心雕龙》研究专家张少康的分类法进行了比较。

青木正儿的分类法(青木正儿,1936:122-123)

刘勰《文心雕龙》(二十一类):骚、诗、乐府、赋、颂赞、祝盟、铭箴、诔碑、哀弔、杂文、谐隐、史传、诸子、论说、诏策、檄移、封禅、章表、奏启、议对、书记

萧统《文选》(三十八类):赋、诗、骚、七、诏、册、令、教、文、表、上书、启、弹事、牍、奏记、书、移、檄、对问、设论、辞、序、颂、赞、符命、史论、史述赞、论、连珠、箴、铭、诔、哀文、碑文、墓志、行状、弔文、祭文

张少康的分类法(张少康,2007:55)

刘勰《文心雕龙》(三十四类):诗、乐府、赋、颂、赞、祝、盟、铭、箴、诔、碑、哀、弔、杂文、谐、隐、史、传、诸子、论、说、诏、策、檄、移、封禅、章、表、奏、启、议、对、书、记

萧统《文选》(三十九类):赋、诗、骚、七、诏、册、令、教、文、表、上书、启、弹事、牍、奏记、书、移、檄、难、对问、设论、辞、序、颂、赞、符命、史论、史述赞、论、连珠、箴、铭、诔、哀文、碑文、墓志、行状、弔文、祭文

通过比较青木正儿和张少康的文体分类法之后发现,青木正儿将《文心雕龙》的《辨骚》篇的“骚”,视为一种文体单独罗列出来,而张少康则认为《文心雕龙》《辨骚》篇中所论述的“骚”应隶属于“赋”这一文体。张少康指出,学界一般认为汉朝的“赋”文体是从秦朝的“骚”文体中衍生出来的,因此没有必要单独列为一类文体。他还强调说,将“骚”和“赋”划分为两类文体的做法,已受到学界众多研究者的批判。因此,青木正儿将“骚”和“赋”分别列为两类文体,割裂了二者之间的历史联系。更何况,《辨骚》篇的主旨是辨明《楚辞》对后代作者的不同影响,总结骚体创作的基本原则,属于“文之枢纽”的范畴,而非“文体论”的范畴。由此可见,青木正儿将《辨骚》篇列入“文体论”范畴,将“骚”作为一种文体单独罗列出来的做法,是有失偏颇的。

青木正儿评价梁昭明太子萧统的《文选》三十八类文体分类法为“后世文体分类的典范”,但同时也指出其不足之处在于“过于繁杂” (青木正儿,1936:123)。他高度评价清朝姚鼐的十三类文体分类法,认为“这简要的文体分类法,力压众说” (青木正儿,1936:124)。由此,基于姚鼐的十三类文体分类法,青木正儿提出了自己的文体分类说,命名为“文章流别论”。

(二)青木正儿 “文章流别论”的由来

青木正儿结合清代姚鼐的十三类文体分类法,引用梁代萧统《文选》中所列举的文章,提出了自己的文体分类说“文章流别论”,其主要内容如下:

一论辩。议论文。例如,贾谊的《过秦论》、韩愈的《讳辨》等。《文选》中的“论”“史论”两类相当于此类。

二序跋。著书或诗文等的序跋。汉代以前序既可放在正文之前,也可放在正文之后。例如,《史记》或《说文》等的《自序》在正文之后,《史记》的《时而诸侯年表序》等在表之前。汉代以后,正文之前的称为“序”,正文之后的称为“后序”或“跋”。《文选》中的“序类”相当于此类。

三奏议。臣下论述政事上奏君王的文章。例如,晁错的《论贵粟疏》、董仲舒的《对贤良策》、诸葛亮的《出师表》等。《文选》中的“表”“上书”“弹事”“牍”“奏记”五类相当于此类。

……(中略)

十三哀祭。弔词以及祭奠死者的文章。例如,贾谊的《弔屈原文》、曹植的《王仲宣诔》、韩愈的《祭十二郎文》等。《文选》中的“诔”“哀”“弔文”“祭文”四类相当于此类。(青木正儿,1936:124)

如引文所述,青木正儿结合姚鼐的十三类文体分类法(论题、序论、奏议、书说、序论、训令、丛状、碑志、杂记、铭记、赞铭、辞赋、哀祭),重新定义每种文体的内涵,选取《文选》的文章作为例证,并将《文选》的文体分类法与自己的文体分类法进行比照。表面上看,青木正儿的“文章流别论”和《文心雕龙》似乎联系并不密切,但实际上二者之间有着无法割裂的深层内里联系。

第一,学界普遍认为《文选》深受《文心雕龙》的影响。中国“文选学”专家骆鸿凯指出:“昭明选文,或相商榷。而《刘勰传》载其兼东宫通事舍人,深被昭明爱接。《雕龙》论文之言,又若为《文选》印证,笙磬同音。是不谋而合,抑当共讨论,故宗旨如一耶”(骆鸿凯,1941:78)。日本也有学者持相同观点,例如,户田浩晓曾就《文选》和《文心雕龙》之间的关系作了如下论述:

《梁书》记载“昭明太子好文,深爱接之(刘勰)”,可见刘勰并非一般的秘书官。刘勰恐怕也是因为《文心雕龙》的问世才受太子赏识,成为太子《文选》编纂事业的顾问,甚至直接参与了编纂工作也不无可能。比较《文心雕龙》和《文选》,可知二者文体的分类方法有不少共同点,对文学本身的想法也有许多相似之处,可以说《文选》是将《文心雕龙》的文学论以诗文集的形式重新组合而形成的。(户田浩晓,1972:11)

从上述引文可以推测,刘勰与萧统之间交往颇深,萧统编撰的《文选》与刘勰撰写的《文心雕龙》之间有着深刻的历史渊源。户田浩晓指出,《文选》和《文心雕龙》在文体分类方法上有许多相似之处,并认为“《文选》是将《文心雕龙》的文学论以诗文集的形式重新组合而形成的”。因此,可以推测青木正儿的文体分类法深受清代姚鼐,梁代萧统和刘勰三人的共同影响。

第二,青木正儿将文体分为“韵文”和“散文”两大类的分类方法,借鉴了六朝时期流行的“文笔”理论。青木将十三类文体中的“论辨、序跋、奏议、书说、赠序、诏令、傅状、碑志、杂记”划分为“散文”,把“箴铭、赞颂、辞赋、哀祭”划分为“韵文”。青木指出“虽然多少会有一些例外,但大体可以如此分类”(青木正儿,1936:124)。六朝时期,人们称“韵文”为“文”,称“散文”为“笔”。刘勰在《文心雕龙》(总术篇)中写道,“今之常言,有文有笔。以为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刘勰,2018:385)。青木正儿引入刘勰《文心雕龙》论及的“文笔”理论,将上述十三类文体又划分为散文和韵文两大类。我们将青木正儿的“文章流别论”整理如下:

图一 青木正儿的“文章流别论”形成图

总之,青木正儿的“文章流别论”既结合了清代姚鼐的十三类文体分类法,引用了《文选》的文章加以阐释,还借用《文心雕龙》记载的“文笔”理论,将十三类文体简化为两大类,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文体论。

青木正儿对《文心雕龙》修辞论的考察

甲斐胜二(1982:33)曾言:“(《文心雕龙》)下篇所谓的修辞论各说,都是基于上篇的文体批评而展开的”。甲斐胜二的说法,明确了《文心雕龙》中“文体论”和“修辞论”二者之间的内在逻辑联系。青木正儿从文体论和修辞论两个层面展开的《文心雕龙》研究,也同样遵循了这种内在逻辑联系。继文体批评之后,青木正儿重点论述了基于文体批评展开的修辞论。

(一)《文心雕龙》与修辞主义

从后汉伊始,经过三国和两晋的发展,讲究华辞丽藻的修辞主义在齐梁时期达到了顶峰,尤其是武帝治世四十年间,修辞主义文学异常兴盛,出现大量过度追求靡丽夸饰的诗文。

自曹丕在《典论·论文》中提出“诗赋欲丽”的主张后,修辞主义观念日益蓬勃。无论是诗文创作(如陆机的《文赋》),还是文学批评(如刘勰的《文心雕龙》)均大力弘扬语言修辞的审美价值,特别是刘勰的《文心雕龙》更是将修辞主义的观念推向高潮。青木正儿称,“《文心雕龙》全面总结了魏晋六朝的修辞主义文学思想”。京都学派的新一代学者兴膳宏也指出,《文心雕龙》的文学论是以“文学即装饰”这一基本命题为基础的,其讲究丽文美辞的修辞主义立场是一清二楚的(兴膳宏,1984:120)。

(二)青木正儿对《文心雕龙》修辞论的解读

青木正儿将《文心雕龙》的五十篇文章,按照内容分为六大类,并将《情采》至《隐秀》的十篇划入修辞论的范畴。

《文心雕龙》是一部体系完善的文学概论,全书五十篇文章可大体分为六部分。(一)从《原道》到《正纬》的五篇论述文章的起源。(二)从《辨骚》到《书记》的二十一篇论述各文体特征及其起源。(三)从《神思》到《定势》的五篇论述作文的基础。(四)从《情采》到《隐秀》的十篇论述修辞技法。(五)从《指瑕》到《程器》的九篇多对文学予以整体观照,可视为总论。(六)《序志》一篇为自序。除《自序》篇外,全书大体由文原论、文体论、文础论、修辞论、总论构成。(青木正儿,1936:221)

然后,青木正儿选取了《文心雕龙》修辞论中的三篇文章展开如下论述:

《声律》篇继承了沈约等的声韵说,《丽辞》篇论述了对句法,《事类》篇论述了典故的作用,这些修辞方法都是当时流行的骈体文的必备要件。(青木正儿,1949:79)

换言之,《文心雕龙》有关修辞论的十篇文章之中,青木正儿认为《声律》篇、《丽辞》篇、《事类》篇这三篇最能体现骈体文的修辞技巧。但青木正儿批判骈体文正是因过度引用典故而导致语义晦涩,一针见血地指出《文心雕龙》过度重视修辞而导致论旨贯彻不彻底的遗憾。

使用典故可避免文意露骨直白,增强文章美感,但是如果频繁使用典故,则会阻碍文章刚健直裁的文风,反而显得文气萎靡不振。四六的句格尽管优美,但往往为了句式整然,会省略部分助字,从而导致表达不流畅、意思暧昧难解。虽然对偶在修辞上很美观,但往往造成行文曲折,妨碍上下文的贯通。文气糜弱、文脉散漫、文意朦胧,确是骈体文的弊端。例如,《文心雕龙》这样的文学理论著作,正因为用骈体文书写,从而出现论旨贯彻不彻底的弊端。(青木正儿,1936:151-152)

青木正儿指出,《文心雕龙》用骈体文写成,或引用典故,或使用四六句格,或使用对偶以调整修辞上的平衡。因此,有些句子“意思暧昧难解”,部分“行文迂回曲折”,妨碍文章前后的贯通,阻碍论旨的传达,而这些正是《文心雕龙》存在的弊病。

青木正儿认为《文心雕龙》是一部体系完善的文学理论书,肯定了其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同时,青木正儿也指出了其存在的局限性。

(《文心雕龙》——本文注)是针对当时文坛日益兴盛的修辞主义风潮,为指导文章写作而诞生的一部系统性的文学理论著作。刘勰极力避免陷入修辞主义的流弊,因此,他的文学理论并非信奉修辞主义者的言论,而应当视其为具有指导性的理想论。(青木正儿,1936:128)

青木正儿指出,尽管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极力避免陷入当时过度重视文学修辞的流弊,但刘勰的文学论也不过是“具有指导性的理想论”。所谓的“具有指导性的理想论”,我们认为其包含了两层含义:一是青木正儿承认《文心雕龙》的文学理论对文章写作具有“指导性的”意义;二是青木正儿认为刘勰的文学理论难以改变齐梁时期的文学思潮,只能被视为一种停留在理论层面的“理想论”。

东亚儒、道两大文艺思潮倾向“达意主义”,并不承认文学修辞的积极作用。青木正儿借助西方纯文学观念,超越中国传统文学观念的思想禁锢,以“修辞论”为视角,考察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所论述的修辞技法及其美学思想,指出《文心雕龙》中潜藏的弊端和历史的局限性,这无疑是具有学术价值的观点。从青木正儿对《文心雕龙》的批评可以看出,他试图以近代的文学研究范式和文学理论重新审视作为他者的中国古典文学,从而实现解构传统汉学研究范式,重新建构日本近代中国学研究范式的学术目的。

青木正儿《文心雕龙》研究的特质

青木正儿在《中国文学思想》和《中国文学概说》等著作中,多次论及《文心雕龙》。那么,他的《文心雕龙》研究有何特质呢?我们认为,对老师铃木虎雄《文心雕龙》研究成果的“批判性继承”是其最为突出的特质。

(一)与铃木虎雄的师徒关系

青木正儿的《文心雕龙》研究,深受在京都大学求学时期的老师铃木虎雄的影响。从青木的求学经历和《文心雕龙》研究内容,可看出二人的师承关系。

首先,从青木正儿的求学经历来看,明治四十一年(1908年)九月,青木作为第一期学生进入新设的京都帝国大学文科大学中文系学习,接受狩野直喜、幸田露伴、铃木虎雄、内藤湖南等知名学者的指导。目前,还有青木正儿和吉川幸次郎一起聆听铃木虎雄课程讲义的听课记录。明治四十四年(1911年)在导师狩野直喜的指导下,青木正儿以《元曲的研究》为题提交了毕业论文。

其次,考察青木正儿的著作《中国文学思想史》可知,他在讨论中国南北朝修辞主义时写道:“关于南北朝文学论,在吾师铃木虎雄先生著《中国诗论史》第二篇中有详细叙述,本节很多内容深受其启发”(青木正儿,1949:85)。因此,青木正儿的《文心雕龙》研究受到铃木虎雄的影响是毋庸置疑的。

一九二六年,铃木虎雄出版《敦煌本〈文心雕龙〉校勘记》,标志着日本近代《文心雕龙》研究的开始。铃木虎雄(1926:95)认为,“《文心雕龙》上篇二十五篇总体论述了各类文体,下篇二十四篇总体论述了修辞原理和技法,因而此书可分为‘文体论’和‘修辞说’两大部分”。尽管铃木虎雄的划分方法不够精准,但亦能看出“文体论”和“修辞论”在《文心雕龙》中所占据的重要地位。在铃木虎雄的“文体/修辞二元论”的基础之上,青木正儿把刘勰的《文心雕龙》进一步细分为六个部分(即文原论、文体论、文础论、修辞论、总论、自序)(青木正儿,1936:221)。虽然青木正儿的分类法比铃木虎雄的分类法更为细致,但二人都认可《文心雕龙》中“文体论”和“修辞论”的重要性,青木正儿对铃木虎雄学术观点的师承和创新可见一斑。下文就围绕“文体论”和“修辞论”,探讨青木正儿师承老师铃木虎雄《文心雕龙》研究的具体内容,以及青木正儿对铃木虎雄研究的批判与创新。

(二)关于文体论

铃木虎雄在《中国诗论史》中的《关于文体及修辞方法》一节,探讨了《文心雕龙》与《文选》的关系。铃木虎雄(1926:96)指出,“从《文心雕龙》上篇二十五篇的目录,可以看出其文体的种类与《文选》非常接近”。青木正儿也有类似的观点,因此在探讨 “文章流别论”时,他直接选取了《文选》中的文章和文体,对“文体论”加以分析和论证。可见,青木正儿对《文心雕龙》“文体论”的研究,秉承了铃木虎雄的这一观点。

日本学者甲斐胜二(1982:59)指出,以往的《文心雕龙》研究,一般认为上篇和下篇的重要性相当,甚至出现忽略上篇中的文体论二十篇,而将研究重心转向下篇的诸多问题的情况。甲斐胜二所说的这种极端情况,在铃木虎雄的《文心雕龙》研究中曾现端倪。铃木虎雄(1926:96)在《中国诗论史》中展开对《文心雕龙》的论述时曾写道:“这里如果对(上篇的)各种文体进行说明会过于繁杂,而且不是很必要,因此这里省略有关文体论的论述,主要探讨修辞说”。

铃木虎雄认为对《文心雕龙》上篇的各种文体进行详细分析的必要性不大,所以他主要针对下篇的修辞说展开了详细论述。然而,刘勰在《文心雕龙》(序志篇)写道:“盖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酌乎纬,变乎骚,文之枢纽,亦云极矣。若乃论文叙笔,则囿别区分,原始以表末,释名以章义,选文以定篇,敷理以举统,上篇以上,纲领明矣。至于剖情析采,笼圈条贯,摛神性,图风势,苞会通,阅声字,崇替于时序,褒贬于才略,怊怅于知音,耿介于程器,长怀序志,以驭群篇,下篇以下,毛目显矣”(刘勰,2018:419)。刘勰将上篇视为“纲领”,下篇视为“毛目”,显然作为“纲领”的上篇,其重要性亦不可忽视。铃木虎雄仅就“修辞说”展开论述,而对上篇的内容不予重视的做法,违背了刘勰的意图。相反,青木正儿的《文心雕龙》研究,同时探讨了上篇的文体论和下篇的修辞论,更契合刘勰的文学思想和写作意图。不仅如此,青木正儿还对《文心雕龙》中所论及的各种文体的起源进行了细致考察,通过与《颜氏家训》的文体起源论进行比较,提出了自己的“文体渊源论”。可以说,青木正儿的《文心雕龙》研究是对铃木虎雄《文心雕龙》研究的修正和完善。

(三)关于修辞论

关于《文心雕龙》修辞论的范畴,青木正儿的观点与铃木虎雄的观点亦有所不同。铃木虎雄(1926:98)指出:“刘勰的修辞说首篇是《神思》”,即铃木认为《文心雕龙》中的修辞论是从《神思》篇至《程器》篇,共计二十四篇。与此不同,青木正儿认为《文心雕龙》修辞论的内容仅限于从《情采》篇到《隐秀》篇的十篇。

《文心雕龙》是一部由五十篇文章组成的大著,从《情采》到《正秀》的四篇主要论述了文章的起源,从《辨骚》到 《书记》的二十一篇论述了各种文体及其起源、衍变,从 《神思》到《定势》的五篇论述了作文的基础,从 《情采》到《隐秀》的十篇论述了修辞的方法,从《指瑕》到《程器》的九篇论述了文章写作的其他重要事项,最后的《序志》一篇为自序。(青木正儿,1949:78)

因此,与铃木虎雄把《神思》篇视为《文心雕龙》修辞说的首篇不同,青木把《神思》到《定势》的五篇视为论述文章写作基础的“文础论”,仅将《情采》到《隐秀》的十篇纳入“修辞论”的范围。青木正儿认为《情采》篇主要讲述文采的重要性,故可视其为修辞论的首篇。可见,青木正儿在铃木虎雄修辞说的基础上,进一步缩小了修辞论的范围,更加符合《文心雕龙》所阐释的文学理念。

总之,青木正儿既继承了老师铃木虎雄《文心雕龙》研究的重要观点,又在其基础上有所批判、有所完善、有所创新。这正是青木正儿《文心雕龙》研究最为突出的特质。

结 语

本文从文体论和修辞论两个角度,探讨了青木正儿《文心雕龙》研究的主要内容及其研究的特质。青木正儿在梳理中国魏国时期至清朝各朝代文体种类的基础上,选取清朝姚鼐的十三类文体分类法为范本,引用梁代萧统《文选》中的文章,引入刘勰的“文笔理论”,提出了自己的文体分类说“文章流别论”。关于修辞论,青木正儿把《情采》到《隐秀》的十篇划入修辞论的范畴,并指出《声律》篇的“声韵说”,《丽辞》篇的“对句法”以及《事物类》篇的“事类”是骈体文最具代表性的修辞技法。同时,青木正儿认为,尽管刘勰的《文心雕龙》力图避免齐梁时期文学过度重视修辞的弊病,但由于该书本身是用骈体文撰写的缘故,导致刘勰未能彻底贯彻自己的论旨,其文学理论也最终沦为一种“具有指导性的理想论”。青木正儿的《文心雕龙》研究,既继承了铃木虎雄的研究范式和重要观点,又在其基础之上加以修正和创新,形成了新的学术观点,这是其研究的最大特质。青木正儿以西方近代研究范式和学术思想重新观照中国古典文论《文心雕龙》,既是解构日本固有汉学研究范式的过程,又是建构近代中国学研究范式的方法。以“他者”之眼,观照“自我”,从而确立日本文学研究在东亚文学研究中的主体性地位,是青木正儿《文心雕龙》研究的真正意图。当然,这在客观上也推动了近代日本《文心雕龙》研究的勃兴和发展。

注释:

①有关青木正儿的先行研究成果丰赡,在此仅列举小部分代表性的研究成果。关于青木正儿剧曲研究的先行研究有孙歌《中国文化研究》(江苏教育出版社,2000 年)、周阅《青木正儿与盐谷温的戏剧研究》(《中国文化研究》,2012 年第2期)等。关于青木正儿中国文艺思想的先行研究,有李勇的博士学位论文《青木正儿的文艺思想研究》(北京师范大学,2012 年)等。关于青木正儿与中国文人交往的先行研究有王晓平《近代中日文学交流史稿》(湖南文艺出版社,1987年)等。

②本文作者根据青木正儿的《中国文学概说》(弘文堂书房,1936年,第122-123页)内容整理并翻译。下划线为作者加注。本篇论文引文为作者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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