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晨
(陕西理工大学 文学院,陕西 汉中 723001)
红柯(1962—2018),原名杨宏科,出生于陕西省宝鸡市岐山县,他先后获得冯牧文学奖、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中国小说学会长篇小说奖、上海文学奖、柳青文学奖等,是全国最受欢迎的小说家之一。红柯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1986年远走新疆,在新疆生活了10年。作为“新疆行走的诗人”,他的作品具有明显的感性化、诗性化特点,充满豪迈的浪漫情怀。发表于2013年的《喀拉布风暴》,以张子鱼、孟凯与武明生三位年轻人的曲折感情历程为线索,在西部边疆和关中两个空间内叙述各具地域色彩的社会生活,讲述三对年轻人的爱恨情仇,形成社会、爱情与文化两地之间的三重对话。
《喀拉布风暴》中充斥现实与浪漫的对话,这种对话通过描写陕西与新疆两个地区展开。红柯以平实的手法、质朴的语言描绘现实、厚重的陕西,以夸张的手法、诗意的语言描绘浪漫、自由的新疆。沙漠与平原的第一重对话在风格迥异的两片土地中展开,表达作者对自然与生命的大爱。
最富陕西地域色彩的描写有饮食、语言和社会风俗。“饭馆不大,上的菜很简单,盒子豆腐和金边白菜。盒子豆腐素中有荤,以豆腐为主,佐以水冬菇、水干贝、熟火腿、虾米、水玉兰片,水猪肉滑嫩鲜美,金边白菜就干椒角和白菜清爽可口,主食上一盘时辰包子。”[1]时辰包子是陕西关中一带的特色食物,岐山臊子面,掰碎的羊肉泡馍,四溢的香气模糊双眼,勾起我们对这个古老地区的无限向往。“一哈”“从根子上治你的哈(瞎)病”“碎屁眼挖完懂个辣子”,这些含有浓浓陕西腔的语句跃于纸上,将传承千年的厚重历史一一展现。秦腔是陕西祖祖辈辈留下来的宝贵遗产,新疆小伙孟凯在未深入了解这个古老的平原时,无法全部理解秦腔的历史。“西北各省区走一圈,再回到西安,孟凯就明白西安人为啥围着城墙吼秦腔,那五六丈高三四丈宽的老城墙几乎是高原和群山的化身,这种元气充沛、血性十足的腔调适合在大沟大壑间鹞鹰一般盘旋起伏,到了城市,高楼大厦、大街小巷会岔气,盘龙一样的古城墙能让人血脉贲张,血脉贯通,提供大沟大壑高原峻岭一样的生命气场。”[1]羊肉泡馍、浓浓的陕西方言、古老的城墙和秦腔,一个传统的陕西徐徐展开。
如果说陕西是现实而厚重的,那么新疆则是浪漫而自由的。“浪漫情调靠的是想象力,而想象力的关键是说服力,也就是要令人信服。想象力必须有一种现实基础。新疆的十年就构成这种基础。”[2]新疆沙漠的真实生活是红柯创作浪漫西部的基础,真挚的感情和浪漫的笔调在沙漠真实体验的基础上产生。《喀拉布风暴》致力于书写新疆地区的奇异自然风景,刻画新疆沙漠的“远、奇”。“山前戈壁都是牛马一样的巨石,河床在戈壁上狭窄险峻,有宝剑一样的锋利,奔腾的不再是水是道道寒光”,戈壁的巨石把读者拉进沙漠瀚海中,极具异域风情的苍凉言语跳跃在书中[1]。“大漠里所有的生命都是仓皇不安的,蜥蜴、跳鼠、红蚂蚁、蝎子,终生处于奔跑状态;梭梭、红柳、骆驼刺、白刺、沙枣刺、芨芨草,也都那么疯狂悲壮随时去拼杀的模样。”[1]独属沙漠的一系列动植物构成了极具西部特色的意象,它们以奔跑的姿态象征顽强不屈的生命力与原始的坚强意志。红柯以浪漫诗情的语言描绘沙漠的神性之美,在极具浪漫化的描绘中表达对自然的热爱。
在《喀拉布风暴》中陕西、新疆呈现两种迥异的风格。“在文学史上,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并不是互相排斥的,而是经常结合在一起的。一切真正的艺术都必然既要反映客观现实,又要表现主观理想。它们都是艺术本质上不可缺少的因素。”[3]陕西是现实的,而新疆沙漠是理想的。红柯曾指出,“当年天山让我目瞪口呆,我在文章中不止一次说:西域有大美,愈写愈觉笔拙,愈写愈觉得任何艺术创作都无法表达西域大美。的确是西域给我换了一双内在的眼光,西域让我感觉到人的渺小与局限”[4]。凭着西域赋予的独特眼光,红柯在笔下展开陕西与新疆两地厚重与壮美、现实与浪漫的对话,在对比中展示红柯强烈的自然意识,构建自己理想的精神彼岸,“人与自然万物能够进行精神交流,人与自然万物紧紧相连。这种天人合一的美好境界凝结成了红柯的小说精华,也是红柯理想中的精神彼岸”[5]。红柯在两个区域的对话与对比中,抒发对自然、对生命的热爱。
大西北的沙漠瀚海中,肆虐着黑色的沙尘暴,当地人称之为喀拉布风暴。喀拉布风暴中幸存的燕子,成就了爱的守候;岿然迎接喀拉布风暴洗礼的地精,成为了爱的源泉;沙漠中亦真亦幻的金骆驼,成济了爱的理想。围绕着地精和沙漠中的奇珍,张子鱼、孟凯和武明生三位年轻人的情感纠葛在命运中交织,他们几经波折,几度寻索,各自经历了生命的喀拉布风暴,在爱情的沙漠瀚海中最终找到心灵的归宿。物质化的现代爱情与纯粹的原始爱情展开小说的第二重对话。
开篇,张子鱼、叶海亚和孟凯在大西北的沙漠瀚海中迎来了第一次风暴,叶海亚和孟凯的清新感情在风沙中变得不堪一击。结婚前夕,面对叶海亚提出的步行进山的要求,孟凯失去了勇气,在现代化的社会中,他已经不像自己的祖先一样,能迎着风霜走在沙漠与深山里,他的拒绝化为表哥信中调侃孟凯面对爱情的“不行动”。孟凯尝试唱《燕子》,却总是唱不好。《燕子》是新疆流传的富有神性色彩的公驼为自己的情侣呐喊的爱情之音,“燕子啊,不要忘了你的诺言,别变心,我是你的你是我的,燕子啊!啊!”[1]新疆这片大地上的生灵对于爱情的崇拜凝聚在这一句句歌词中:爱应不顾一切,绝对纯粹,充满激情。孟凯失去了这种勇气与认知,带着伤痛、不甘和疑惑,他踏上了陕西的路途,游历一番,了解陕西的历史和张子鱼的过去后,他明白长久以来背负的家族社会给予的物质枷锁。之后孟凯与陶亚玲相遇,他看到了这位陕西女孩最纯粹的女性一面,“有一天,陶亚玲唱了一段陕西碗碗腔,属于秦腔抒情的那一种,缠绵婉转可以跟越剧黄梅戏相媲美”[1]。孟凯在陶亚玲身上找到当初的激情和面对世俗不变的纯净初心。
现代化的激进孕育了物质化的爱情。风暴前,在浮躁的社会中,年轻人经历的爱情愈加世俗和物质化。多年前,张子鱼、武明生、李芸三人陷入爱情纠葛,武明生不可自拔地陷入李芸的琴声中,又败在张子鱼的不战而胜。武明生在经历两次感情受挫后,下海经商成功娶了西安外科女大夫。张子鱼的爱情悸动则一次次被现实无情打击,物质社会带来的强烈自卑感让这个农村青年难以开展一段纯粹的热恋。张子鱼从城里的女同学家里出来时,那些天地间产生的好感被现实差距带来的自卑消磨殆尽,“张子鱼家的房子在当时的农村相当好了,砖房还有门楼,院子里还有果树,但跟城里是两个世界,张子鱼就像一条鱼,从热水区游到了冷水区,张子鱼一下子就沉默起来,睁着眼睛直到天亮,昏昏沉沉去上学”[1]。在铁匠的儿子死后,他幡然醒悟,努力着,寻觅着。最终在看到沙漠中的野骆驼后,他义无反顾奔向沙漠,循着斯文·赫定的步伐,奔向风暴,为爱情疗伤。在风暴的洗礼下,他在世俗社会下的感情伤口渐渐被治愈。他出没在风霜里,带着沧桑、伤痕和一身的故事,带着新疆沙漠赋予的神秘赢得了叶海亚的心,他们的爱情,像燕子的歌声一样,纯粹、毫无保留。
面对平原城市的现代化爱情困境,红柯在沙漠瀚海中构建理想、纯粹、原始的爱情。张子鱼在沙漠游历一番后,说:“真心爱一个人,毫无保留地爱,就像沙漠,到了沙漠才明白要爱就毫无保留,一点不剩地把自己最真实的东西交出去,梭梭、红柳、骆驼刺在沙子里吸不到水分就在空气里吸,空气里吸不到就在太阳一起一落的温差里吸,吸到的都是真实的东西,一点假都掺不了,沙漠里都是真实的东西,再没有比戈壁沙漠更真实的地方了。”[1]历经风暴洗礼后的张子鱼们,抛弃生命中那些身份、地位、金钱等执念对爱情的干预,懂得爱情需要坦荡面对与毫无保留地爱一个人,真正的爱应该不顾一切、绝对纯粹、充满激情。红柯笔下原始纯粹爱情与物质化现代爱情的第二重对话,也就具有了更深层次的现实意义。
陕西是红柯的根,陕西的传统中原文化对他影响深远。新疆是红柯文学之路上的转折点,奔放的西部文化浸透在他的作品中。“红柯的文化观中有两个相互对应又密不可分的系统,西北地域文化包括中亚以及回族文化,其特点是强悍、刚烈、壮美,表现出一种极致的生命之美。中原儒家文化,体现出一种柔性或阴性的特征。”[6]《喀拉布风暴》中,奔放的西部文化与传统的中原儒家文化进行着第三重对话。
古老的传统文化笼罩在陕西关中这片典型的平原农耕地区。小说对张氏、武氏两个家族的描写展示古老的农业文化和纵深的封建家长式的家族结构,对张氏家族的历史性回忆突出表现传统的儒家文化。张家八爷“土改”前自导自演长子被土匪绑架的故事,“村里人眼睁睁看着买主牵走老汉的高脚牲口,套走老头的胶轮大车,拿着地契到村东村西丈量土地,七八十亩肥地眨眼时分成了人家的,老汉只留下几亩薄地,能混个肚儿圆就不错了”[1],用封建家长的权威逼迫儿子们成为身无分文的人,逼迫儿子们去创业。张家八爷就像《白鹿原》里的白嘉轩一样,承担着一切传统,凭借自己累积多年的智慧为自己和后代们找出路但同时给后代枷锁。红柯还以幻想式的笔调写武氏家族,有意突出他们壮硕的身体和无限的精力,对原始欲望的强烈诉求——渴望让自己的力量在大地上生根发芽。祖祖辈辈的农耕生活造就了传统的平原农业文化,传承生存的智慧和沉重的枷锁。
文化对话的另一方是新疆的少数民族文化。沙漠原始、神秘、浪漫洒脱的文化氛围滋润了红柯的心灵和感情,他感叹:“这是一种浸透着浓烈的血性力量和原始生命激情的少数民族文化,具有独特的生命本真的光辉,而浸润在千年儒家传统之中的汉族文化,相对缺乏的就是西部少数民族文化中的这种血性力量。”[2]书中充满血性的少数民族兄弟姐妹们在沙漠里传颂着经久不息的金色骆驼传说,“太阳死了,又复活了,死灰复燃的一堆大火,公驼就从火中穿过去,夏天的每一堆沙丘都是一堆堆火焰”[1]。公驼这一意象神秘、原始,它的生命有张力、更坚韧、充满活力。金色的骆驼和充满力量的喀拉布风暴,都具有神性的神秘力量,这种力量恰恰代表着西部少数民族文化的渊源,即从原始的宗教和神力走来,崇拜上天的力量,这种文化具有显著的神性色彩。
张子鱼身上的生命感、力量感与激情深深吸引叶海亚,她义无反顾跟随他投身进入沙漠瀚海,因为沙漠有神奇的力量。“新疆从古就较少受到中原文化特别是儒家文化的浸染,其人性基本上未受到汉族封建阶级一整套伦理观念的影响,故呈现出朴实天然、纵情任性的风貌。”[7]张子鱼被世俗牵绊的复杂感情在一次次的风暴中被淡化,种种伤痛被浪漫洒脱、浸透浓烈血性力量和原始生命激情的西部文化所治愈。经历风暴前的张子鱼,背负的是千百年以来儒家文化为主导的传统文化,在伦理与家族、世俗观念束缚下,他在追求爱情中自卑敏感,一次次地受伤。而深入沙漠后,他接收大自然的洗礼,接受奔放、热情的文化熏陶,最终得以救赎。
两种文化的对话无疑具有极强的现代意义,“虽然作家感受和经验的是不同的文化,但因为都指向对人类生命与文化的思索与弘扬,在创作中能够把本是阻隔的文化传统加以多元化融通,在文本中建构出一种多元共存、融精华而生长的理想生命形态”[8]。两种文化在对生命敬重基础上多元融通,将西部奔放的文化因子吸收到受束缚的传统文化中,让人们回归本性,减少现代化的浮躁,这正是红柯对文化融合的思考。
从社会历史角度看,《喀拉布风暴》有沙漠与平原在社会、爱情、文化的三重对话。李星评价说:“红柯的《喀拉布风暴》是大生命、大精神、大境界的,又是大意向、大悲悯、大关怀与爱的。它的题材是当代的现实的,充盈着对历史、社会与人的精神的历史大忧患。”[7]区域的对话展现平原厚重的文化底蕴与社会枷锁,以及沙漠中原始的生命力量;爱情的对话批判现代化引发的物质化爱情观,以沙漠中原始、纯粹的爱情消解物质化的浮躁爱情。“事实证明,无论是社会个体还是一个地区、民族或国家,己经不可能完全地依赖封闭自己恪守传统文化而生存,文化的挑战已被视为全球化一种最大的挑战。红柯笔下的风暴是西部的大美,他所作出的努力就是一种新的声音和一种新的生活与文化姿态。”[8]随着社会的发展,书中浪漫化的新疆生活很难完全实现,但对这种生活的向往,诉说着当代人的美好追求,这场遥远的边疆沙漠与中部平原的对话拉近各个民族的距离,奏出和谐悦耳之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