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多芬的精神与当代生活

2020-12-02 14:56刘小龙
音乐研究 2020年6期
关键词:交响曲贝多芬作曲家

文◎刘小龙

2020 年,是德国作曲家路德维希·凡·贝多芬250 周年诞辰,也是世界各国隆重纪念这位音乐巨擘的重要年份。然而,由于年初以来新冠疫情的大规模爆发,许多计划内的音乐演出和交流活动不得不延后或取消,贝多芬的音乐被人们的不安、焦虑和无奈所掩盖,甚至对音乐艺术活动的重启都变成了暂时的奢望。此时,重温贝多芬的艺术生涯和他的音乐作品,对于遭受苦难的人们可能会产生意想不到的精神鼓舞和支撑。这似乎可以印证贝多芬的音乐在过去二百年中传播的某种规律。它们总是在安逸祥和的社会环境中被平庸遮蔽,而在人类面临苦难的艰危时刻成为文化焦点。今年,虽然我们无法以隆重的形式纪念这位作曲家,但是贝多芬及其音乐所蕴含的精神力量,却更应该在大众心中获得位置,并被重新点燃。让我们暂时收起“贝多芬已经作古”的成见和不屑,重新审视这位文化巨擘是否还能对当代生活产生影响,并对他的精神价值做出新的评价。

一、活力与个性

如果从贝多芬的音乐作品中找出一个最为显著的现代特征,那就是充盈其中的旺盛活力。1942 年,傅雷在他的《贝多芬的作品及其精神》一文中开篇提到的就是“贝多芬与力”。作者笔下的“力”涵盖内容很广,它包含作曲家的音乐与生活中展现的活力,以及音乐驱动社会发展的精神力量。①傅雷《贝多芬的作品及其精神》,该文原载于1946 年翻译出版的罗曼·罗兰《贝多芬传》(骆驼书店出 版)的附录,是傅雷撰写的最具影响力的一篇关于贝多芬的专题论文。文章分为三个部分,标题分别为“贝多芬与力”、“贝多芬的音乐建树”和“重要作品浅释”,最后一个部分针对贝多芬的代表作品,按照体裁划分加以介绍。笔者认为,贝多芬的音乐活力首先表现为作品中刻意、执拗的陡然转折。它反映在包括节奏、和声、旋律、音域、力度、织体等各个层面,其核心目的就是塑造强烈的情感变化,打破古典音乐的音响风格。不仅如此,贝多芬还对音乐活力的发展布局精细谋算,从最初的微小细节一路扩展到宏大篇章。他对奏鸣曲式,乃至器乐套曲的结构革新,也总是以“力”的展示与塑造为基础。

音乐活力成为贝多芬展现个性的起点和基础。他是古典主义时期少数自觉追求个性独立的音乐家。这使得他在趋于保守的维也纳社会环境中显得风格前卫、桀骜不驯。尽管维也纳宫廷和贵族对法国革命多有忌惮,贝多芬却在1803 年欲将自己的《降E 大调交响曲》献给法国第一执政官拿破仑·波拿巴。然而,1804 年11 月拿破仑加冕称帝的消息却引起贝多芬的愤怒,他将拿破仑的行径视为背叛,并将他斥为新的暴君。1806 年,作曲家为这部交响曲添加了新的注解—“英雄的交响曲……为隆重纪念一位伟人而作”②贝多芬将此曲标题定名为“英雄”,并未在1806年10 月作品出版之前公开表露。贝多芬写于出版用手稿上的标题原文是“Sinfonia eroica... composta per festeggiare il sovvenire di un grand Uomo...”。参 见Maynard Solomon, Beethoven, p.174;另见Lewis Lockwood, Beethoven: the Music and the Life,p.210。。《英雄交响曲》是首部以抽象人物和精神为题材的交响乐作品,也是贝多芬步入创作鼎盛阶段,确立独立艺术风格的重要标志。作曲家在创作后期将第二乐章更改为一首“葬礼进行曲”,推动了交响套曲乐章布局逻辑的实质性变革。从奋斗到牺牲,再到死而复生后取得胜利,成为贝多芬中期最具代表性的音乐发展线索,塑造出一位个性鲜明、经历非凡的精神楷模。对于个性表达的不懈追求,使他完成了超越时代的音乐创新和风格跨越,由此展现出极具现代意识的艺术活力和思想深度。

当代人崇尚活力和个性,这正好同贝多芬透过音乐表现的精神力量和独立品格相符合。他对活力表达的前瞻性使其经常不为同代所识,但却以机械运动和人性力量的综合呈现,预示了20 世纪以来现代社会的基本动能。一方面,当代人可以轻易从贝多芬的音乐中寻得大工业时代司空见惯的音响景观;另一方面,他的作品更为人们提供了一种奋发前行的精神动力,以便同外界的嘈杂与狂暴相抗衡。这正是贝多芬音乐活力的可贵之处,在展示人类不利境遇的同时,给予一种正能量的补充和希望。在即将到来的人工智能时代,人类不可控制的力量将变得更加强大且具威胁性,而贝多芬作品彰显的人性活力,却能助人抵制外部的倾轧和驱迫,使独立个性得以保存。

二、继承与创新

一直以来,专业人士和爱好者们对于贝多芬在古典音乐领域的开创性贡献如数家珍。这使得人们不约而同地忽略了贝多芬在艺术成长初期面对的严峻形势和挑战。1792 年11 月,贝多芬在波恩选帝侯的支持下来到帝国首都,成为海顿的正式门徒。尽管贝多芬的键盘即兴演奏技艺,每每令观众痴迷和震惊,但他在作曲方面脱颖而出,则全由严格而艰苦的学习促成。贝多芬是一位心智聪明而富有策略的学习者。他一方面直面维也纳大师云集、强手如林的严峻局面,另一方面却稳下心神有步骤地开始对自己从未涉猎或根基浅薄的作曲技术展开学习。贝多芬对自己的创作能力拥有信心,也拥有宝贵的自知之明。他并不盲目介入艰深的音乐体裁,而是在严谨的学习布局中步步为营。对于莫扎特和海顿业已取得辉煌成就的创作领域——弦乐四重奏和交响曲,贝多芬显得格外谨慎和冷静。他深知这些体裁对于一位企图开创独立事业的作曲家的诱惑和挑战,并时时提醒自己在涉足这些领域前必须做好充分准备。

1798 年,贝多芬开始谱写他的第一套弦乐四重奏(Op.18)。这套包括六首乐曲的曲集,成为其音乐创作迈向成熟的重要标志。从六首作品的宏观结构来看,它们基本遵循了四乐章奏鸣套曲的标准模式,并将第三乐章设置为谐谑曲或快速的小步舞曲。贝多芬希望在弦乐四重奏领域建立起个人与音乐的紧密联系,为传统的古典音乐程式注入明确的精神内涵。相比弦乐四重奏,贝多芬在交响曲创作方面显得更为谨慎。早在1795 年,他就为一首《C 大调交响曲》起草了一些片段。③1795 年,贝多芬为《C 大调交响曲》起草的最早谱例,参见Kafka Papers, fol. 159r,以及Fischhof Miscellany。然而,作曲家对首部交响曲的起草工作可以追溯到1788 年,具体参见Kafka Papers,fols.70r-v; Beethoven, Autograph Miscellany, 175f 中记录的《c 小调交响曲》草稿片段,现代记谱及评价,参见Lewis Lockwood, Beethoven's Symphonies: An artistic Vision, New York, London, 2015, p.26。对于贝多芬《第一交响曲》草稿的详细讨论,参见Douglas Johnson, Beethoven's Early Sketches, vol.I, pp.461-469。后来,这部作品被搁置到1799 年才修订完成,并于次年4 月正式公演。该曲严格采用四个乐章的古典交响套曲结构,在音乐风格上直接受到海顿12 首《伦敦交响曲》(1791—1795)的影响。④赫科托·柏辽兹对贝多芬的《第一交响曲》评价道:“这是一种美妙的音乐:清晰、活泼……冷峻,有时甚至严肃——正如最后的回旋曲乐章——充满了音乐童心;总之,贝多芬不在这里。”参见由Ralph De Sola 编辑和翻译的Beethoven by Berlioz: a Critical Appreciation of Beethoven's Nine Symphonies, Boston, 1975, p.14。转引自Lewis Lockwood,Beethoven's Symphonies, p.31。完成于1802 年的《D 大调第二交响曲》(Op.36),则在各个方面超越前者。作曲家不但将第三乐章明示为“谐谑曲”,还以第二发展部的形式扩充并夯实终曲乐章。1803 年,贝多芬对小提琴家温泽尔·克伦普霍尔茨说:“我对自己迄今创作的作品都不满意。从现在起,我将致力于开启一个新的途径。”⑤贝多芬同克伦普霍尔茨的对话来自车尔尼(Carl Czerny)1852 年的回忆,参见他的Erinnerungen aus meinem Leben, 转引自他的 Über den richtigen vortrag der sämtlichen Beethoven's schen Klavierwerke, Vienna, 1963, p.19。

贝多芬的“新途径”,很快在他的三首钢琴奏鸣曲(Op.31)和《英雄交响曲》中获得证明。乐曲中呈现出的各种创新特征令同代人目不暇给、难以企及。与此同时,作曲家开始采用更为规范的草稿本体制,支持并维护日趋复杂的创作活动。这种体制的核心,在于用草稿本有序记录乐思并作进一步的发展尝试。早在1786 年,贝多芬就有意识地将自己的草稿页打包保存。1803 年前后,他开始利用装订好的草稿本,记录下一段时期几乎所有的创作构思。它不仅成为作曲家创作过程的重要依据,而且便于对“历史乐思”进行查找。从那时起,贝多芬的音乐构思几乎被全部收入草稿本中,并且,他将这种创作体制保持到人生终点。

我们应该纠正多年以来对贝多芬的一大误解,即总是割裂地看待他对古典音乐的继承与创新,并对后者片面强调。事实上,贝多芬是西方音乐史上将继承与创新高度融合的杰出个体,也是助人重新框定艺术创新标准的重要参照。抚今追昔,贝多芬更像是音乐传统的捍卫者,而他的艺术创新恰如古典沃土滋养的林木,将历史的荣耀焕发于伟岸繁茂的新枝之上。今天,人们受科学主义的激励在各个领域追求创新,而对历史传统产生本能的排斥和回避。毕竟,“日新月异”对疾速发展的当代社会的形容显得格外准确。人们奔波于自识的新途上,却很可能跌入封闭的历史循环而浑然不觉。从贝多芬的创作历程中,我们可以看到历史成就对于个体创造的强大支撑。它使创新实践变得更加敏锐、深邃,也使植根传统的艺术成果具备更加长久的生命力。

三、抗争与忍耐

贝多芬一生对外部压力的敏感,或许源自儿时父亲约翰对他的管教,另一方面,母亲玛格达蕾娜早逝引发的家道崩落,亦强化了少年贝多芬的防卫意识和自尊心。他较早体会到生存的艰辛,更加对个人盈亏、社会交际和现实政治密切关注。⑥对于贝多芬在故乡波恩成长的回忆,参见Franz Gerhard Wegeler and Ferdinand Ries, Biographische Notizen über Ludwig van Beethoven, Koblenz, 1838。在整个青壮年时代,逐步加重的耳聋是贝多芬遭遇的最大磨难。⑦关于贝多芬耳聋的医学编年记录,参见H. Bankl and H. Jesserer, Die Krankheiten Ludwig van Beetthovens, Vienna, 1987。1802 年10 月6 日和10 日,贝多芬在维也纳北郊的海利根施塔特(Heiligenstadt)小镇,给他的两个弟弟约翰和卡尔写下长信,首次向他们说明耳聋的事实和自杀企图。这封被后人称为《海利根施塔特遗嘱》的书信,真实记录了贝多芬的痛苦和绝望,可他却没有在同期创作的作品中表露分毫。与之相反,耳聋似乎在此后的某个时刻,坚定了他成就一番作曲伟业的信念,促使他更加专注地投身创作。⑧对于贝多芬在这一时期的耳聋症状同他的音乐创作之间的关系问题,威廉·金德曼从贝多芬完成的新作品出发反观耳聋带来的影响。他以作曲家开始有规律地使用草稿本作为创作深化的证明,并且提出,“贝多芬的耳聋似乎对这一创作习惯的养成有所助益。它使作曲家同外部世界隔绝开来,并且迫使他放弃了同作品无关的其他活动,例如他作为一位键盘演奏家的公众演出。”参见William Kinderman, Beethoven, Second editi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9, p.73。贝多芬在耳聋日益严重的情况下却迎来了音乐事业的空前繁荣,这显然由他朝向积极方面的心理转折所决定。⑨梅纳德·所罗门专门对贝多芬耳聋引起的心理变化做出分析。他认为,作曲家在耳聋之初产生的消沉和绝望使他远离社交、放弃欲求,而此后他又因此产生一种心理反弹,希望在创作和社交领域重新树立自我,博得关注。参见Maynard Solomon, “On Beethoven's Deafness”, Beethoven Essay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8,pp.93-98。早在1801 年11 月写给魏格勒的另一封信中,贝多芬写道:“我将扼住命运的喉咙;它一定不会把我完全打倒和压垮。”⑩Sieghard Brandenburg(ed.), Briefwechsel, No. 70;Emily Anderson(ed.), The Letters of Beethoven, vol.I, No. 54。这句充满反抗精神的豪言壮语,最终在《c 小调第五交响曲》 (Op.67)中获得最佳诠释。体现贝多芬抗争精神的另一杰作是他的歌剧《费德里奥》。剧中善良、勇敢的女英雄莱奥诺拉,和通过抗争赢得胜利的剧情,深深打动了作曲家。他并未在这部“拯救歌剧”中强调具体的政治立场,而是从人道主义出发,对激进革命引发的白色恐怖和非法拘禁予以谴责。典狱长皮萨罗作为滥用暴力的嗜权典型,与胸怀自由正义的西班牙贵族弗洛列斯坦形成鲜明对照;而莱奥诺拉则成为一位惩恶扬善的女神,引导受难的囚徒获得解放。

通过抗争取得胜利是贝多芬音乐作品中令人瞩目的精神特征。然而,另一种被长期忽视,却又贯穿于他的人生和作品的精神状态则是忍耐。在作曲家1801 年6 月寄给魏格勒的信件中,他首次提到顺从:“我经常诅咒我的造物主和我的存在。普鲁塔克为我指出了顺从之路。如果可能,我将蔑视这命运,虽然我感到只要自己活着,我就是上帝最悲惨的造物……顺从!多么可怜的手段,然而这却是留给我的一切。”[11]Emily Anderson(ed.), The letters of Beethoven, vol.1, No. 51。站在耳聋引发的人生拐点,贝多芬极不情愿地意识到,唯有忍耐和顺从才能助他生存下去。除了耳聋,另一个迫使他甘于忍耐的方面,则是他的恋爱和家庭生活。贝多芬一生独身,而围绕作曲家的恋爱展开的猜测和争论,却成为其传记研究的一项重要课题。作曲家盛年时期的一系列感情挫折,使他在1812 年为一位“永恒的爱人”写下三封短笺,透露出对这位女士的挚爱与渴望,却又不得不分离。[12]自20 世纪50 年代以来,对于“永恒的爱人”真实身份的各种猜测层出不穷,而最有说服力的则是梅纳德·所罗门(Maynad Solomon)在《贝多芬》传记中提到的安东尼·布伦塔诺(Antonie Brentano)。这位出身于维也纳显赫家族的法兰克福富商的妻子,在1810—1812年同贝多芬交往甚密。然而,布伦塔诺却在1812 年同丈夫离开维也纳,二人的关系被迫中断。从此之后,我们几乎找不到关于贝多芬追求恋爱和婚姻生活的更多线索,却在1816 年由他创作的《致 远方的爱人》中觅得作曲家对爱情的寄托。

抗争和忍耐是贝多芬直面现实苦难的两种反应,也是其音乐作品中最具代表性的精神特征。它们超越了古典主义音乐的审美原则和表现内容,作为同作曲家高度关联的情感实质直指未来的现代生活。在科技与经济主导的当代社会里,人类面对的困难和挑战与日俱增,承受的现实压力和精神负担远超前代。个体处于“非人”的环境,需要时时保有反思和抗争的意识,勇于维护和争取自身的权益。从这个基础层面来看,贝多芬的音乐在当代社会依然有着突出的文化价值。它能够在抗争和忍耐双方面给予人们鼓励,并在面对难以克服的磨难时于两者之间寻求平衡。正如人到中年的贝多芬对不可逆转的耳聋的态度,忍耐并不意味着屈从与被动接受,而是在内心建立起超越自我的精神意志和前进方向。

四、自然与道德

1820 年初,贝多芬在一个对话本中,摘抄了天文学家约瑟夫·利特罗夫《宇宙哲学的思考》一文中引自康德的格言:“道德律法在我们心中,星光熠熠的天堂在我们头顶。康德!!!”[13]这张写有康德名言的对话本的影印页,现存柏林国家图书馆。参见Lewis Lockwood, Beethoven: the Music and the Life, p.392。作曲家在康德名字后加上的感叹号,反映着他对此话的认可和支持。因为,这句格言指向了贝多芬终生关注的两大领域——自然与道德,以及它们在哲学层面的内在关联。由于不受礼仪和教条的局限,作曲家将探索的目光投向令他愉悦、给他安慰的大自然。贝多芬自幼在莱茵河畔长大,对于田园风物有着天然的好感。他将对大自然的爱好带到维也纳,经常到乡下居住和旅行。耳聋的症状日益明显后,贝多芬更把田园环境当作自己的庇护所,不仅远离都市的社交和喧嚣,还能助他潜心创作。1808 年,贝多芬创作了《田园交响曲》,向世人奉献一片融于心灵的自然。他为全曲的五个乐章冠以标题,通过音乐刻画丛林、小溪、鸟鸣、山谷、暴风雨等自然风物。这不仅挑战了古典交响曲的传统审美和作曲技法,还为后世“标题交响曲”的创立开辟先河。晚年的贝多芬从大自然中收获欢乐和启示,逐步将田园视为超越疾病和苦难的信仰之所。面对维也纳社会的政治倒退和社会危机,贝多芬通过音乐向大众发出呼唤,鼓励人们在宏阔的宇宙和思想空间里重树道德和信仰。

1814 年,贝多芬在刚刚跨越了“维也纳会议”带来的个人巅峰后,曾在致约翰·尼珀姆克·坎卡的信中说道:“对于我们的贵族体制,以及其他各种贵族制度,我将不会为他们创作任何。报纸已经报道了所有。对我而言,心灵的帝国才是最为宝贵的,高于任何精神或世俗的君主政体。”[14]Emily Anderson(ed.), The Letters of Beethoven, vol.1, No.502。显然,贝多芬在当时的胜利热潮中,显示出可贵的冷静态度和真知灼见。“心灵的帝国”是他心中梦想的乌托邦,也是他尽力摆脱孤独、病痛和社会纷扰的精神寄望。1821 年,贝多芬在致鲁道夫大公的信中写道:“没有什么比其他凡人更加接近神性,并通过这种接触将神性的光芒传播给人类更高级的事情了。”[15]Briefwechsel, No. 1438; The Letters of Beethoven, No. 1248。Anderson 将这封信件日期的鉴定为1823 年,这一观点在Briefwechsel 中被纠正。这句话进一步点明了《庄严弥撒》的创作主旨,也为《第九交响曲》的音乐发展设定了目标。贝多芬对席勒诗作的长久钟爱,以及对大众的迫切呼召,使他终将《致欢乐》谱写成《欢乐颂》作为全曲的顶冠。席勒诗作中表达的兄弟情谊,透过合唱终曲鼓动着舞台上下,化为人类渴望却难以达到的理想欢歌。

五、贝多芬与当代生活

身处200 多年后的当代语境中,笔者对贝多芬艺术生涯与精神世界的回顾、评价,一方面是向这位独立作曲家的音乐成就和深远影响表达敬意,另一方面则要提醒人们对这个历史人物的关注,共同思考贝多芬之于当代生活的意义和价值。笔者坚信,人类在不同历史阶段的发展状况具有相似性和可比性,这是由人类普遍的生理条件和心智属性决定的。不同时代的人们拥有彼此相似的情感经验,也都面对着生存与发展的挑战。贝多芬作为19 世纪初的“当代人”,善于同历史牵手,这不仅帮助他熟稔古典时代的作曲技法,而且逐步明确个人的创新方向,把握住音乐风格的新旧平衡。更为重要的是,贝多芬从欧洲文化传统中探索人类永恒的精神所需,将其化为个人作品的表现主题。他的音乐被直接赋予了一种彰显魅力的永恒性和当代性,这也正是贝多芬拥有持久文化影响力的核心原因。

贝多芬的活力与个性,能够启发我们思考它们的各自属性和相互联系。他的音乐中焕发的活力,符合当代人的行动脉搏。然而,这种力量却并非外力挤压驱迫形成,而是一种主动展示和有策略的构建。在要求事事高效,追求庞大产出的现代生活里,人们因过度奔忙身心疲惫。贝多芬音乐展现的活力,却不会给人再添重负,而是使人获得动能,并思考如何做出改变。它提示我们活力的标准应是主动与多元,是以个体为中心的迸发伸展。面对高度模式化的生活状态,人们不可避免地倒向趋同和平庸。然而,贝多芬带来的活力却能激发勇气与动能,挺身维护和发展个性。作曲家的人生个案显示出,突出个性并不意味着塑造完美,而是追求真实表达、思想独立。尽管这会带来矛盾与痛苦,却能捍卫自主精神免受威吓与怠惰的侵蚀。

继承与创新是贝多芬音乐创作中最为突出的精神品质。它提示我们不应放弃对历史的认知兴趣,而要把它视为引导进步和创造的经验阶梯。历史传统不是横于我们面前的阻碍,更不是对现代生活的威胁;相反,对于历史的深度认知,可以帮助我们确认自己的位置和处境,确定发展的标准与方向。贝多芬应对扑面而来的传统压力的方法,不是抵制拒绝或狂妄无视,而是通过勤勉而有策略的学习实现个体超越。这需要天赋才华作为支撑,是一场满怀期待的文化历险。作为一位幸运儿,贝多芬在走向盛年时已经赢得了它,并将个人的音乐创造推向新的制高点。这样的人生轨迹令人心生羡慕,亦能鼓舞我们对未来发展精确规划。今天,我们在各个专业领域面对的历史积累令人生畏,此时正需以贝多芬对待传统的态度循着创新的目的展开学习,并以得自历史的经验和灵感在职业生涯中开拓前行。

抗争与忍耐是贝多芬面对人生磨难的两种情感状态。它们被作曲家有意识地融入作品之中,演变成具有普遍意义的精神特征。20 世纪以来,贝多芬的抗争精神被人们越发强调。“扼住命运的喉咙”这句名言,更坐实了大众对作曲家的符号想象。全世界近百年来至为激烈的社会变革,使抗争成为亿万大众争取解放与公义的手段,而贝多芬的音乐作为鼓舞大众斗争精神的文化利器,受到更为广泛的普及和褒扬,成为英雄主义和正义斗争的艺术象征。如今,学术界把贝多芬的“英雄性”作为其代表性风格的一个方面,而将更多目光聚焦于复杂、微妙的传记与音乐细节,强调他在艺术表现上的多元性。在这其中,“忍耐”成为人们对贝多芬艺术生涯的另一个重要的关注点。它不仅对作曲家晚年的创作心态予以解释,而且帮助我们找到贝多芬内心世界一对重要的平衡关系。人们还可透过贝多芬认识到自身的有限性和自我调和的重要意义。这是因为,当代人在为光明和正义努力奋斗的同时,亦要相信,忍耐不仅是自我保护的美德,还是一种直面苦难、勇于超越的选择。

自然与道德是贝多芬时代知识精英关注的两大主题,也是人类面对的外部世界和内心世界的两种本质。贝多芬对田园的亲近和热爱,很容易引起当代环保人士的共鸣,而他本人也成为遭遇不幸的人们力图从外部世界重获希望的楷模。贝多芬一生的另一个突出方面是对人道主义的践行与弘扬。他的音乐为受苦者带来安慰,对奋斗者给予鼓励。他的勤奋与敬业,律己与反思,以及对艺术和科学的崇尚,仍然是我们可资借鉴、学习的榜样。贝多芬的人生和音乐中焕发的蓬勃力量和进取精神,凝聚成一种正向的人格,成为砥砺前行者心怀的价值标准。

贝多芬能够给予当代人的最大影响,是通过音乐传达的精神力量,将个体的内外世界支撑起来,助其成长。然而,当我们认真观察当代环境就会发现,人们对于这种人生状态的追求是薄弱的。追逐利益的现实世界,使一切历史传统和精神价值相形见绌。各种负面因素充分证明了当代社会依旧存在诸多缺陷和危机。“不要这些声音!”贝多芬面对人类窘境发出的坚定呼号同样适用于今天。如果罗曼·罗兰和贝多芬的早期研究者们,凭借他们的著作在20 世纪上半叶为遭受苦难的人们点燃人道与希望之火,那么,我们也应该这么做。这个时代还有那么多兢兢业业、努力拼搏的人们,维护着社会的良性运作、道德标准和人性尊严,贝多芬就应该为他们所知,并成为陪伴他们一生的音乐之友。[16]我们不必将贝多芬异化为“乐圣”的符号,更无须对其盲目崇拜。他的个人生活经历向我们证明,他只是一位拥有音乐才华和执着信念的普通人。然而,他所创造的音乐却有其伟大的属性,能够作为当代人的精神良伴。事实上,贝多芬音乐的伟大性并不仅来自其本身,而更大程度地由我们的选择、观照和理解决定。2020 年是贝多芬的诞辰纪念年,唯愿时光不至虚度,将贝多芬的精神存于更多人的心间。

猜你喜欢
交响曲贝多芬作曲家
“身必由己”的艺术家——旅美中国作曲家梁雷的艺术人生阅读
交响乐之王——贝多芬
贝多芬
贝多芬只有一个
长大可当作曲家
春之交响曲:听春天的声音
集市交响曲
大笨狗酷比多
——贝多芬和钢琴
程诺:我想成为钢琴作曲家
厨房交响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