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东东
在中国京剧选本发展史上,《戏考》的出现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戏考》的重要意义既体现在它收剧数量的丰富方面,更凸显在它的文献形态与编选出版体例,以及由此带来的对于中国京剧选本乃至中国戏曲史的深刻影响方面。《戏考》在王钝根的主持下,先后经历上海《申报》馆与上海中华图书馆完成全部的出版工作,此后又被上海大东书局、上海书店出版社、台湾里仁书局等多家机构再版,影响深远。
《戏考》共有40册,每册收剧十余种不等,总计收剧530种(包含少数昆曲剧本与其他地方戏剧本),“是民国时期最早也是最大的一个京剧剧本合集”(1)吴新苗:《清代京剧史料学》,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7年,第173页。。其实,迄今为止,《戏考》仍是收录剧目数量最多的京剧选本(不含台湾、香港等地出版的京剧选本),它在1880年的《梨园集成》与1953年至1959年的《京剧丛刊》、1957年至1983年的《京剧汇编》中间起到承上启下的关键作用。与此同时,《戏考》更是影响了整个民国(1912-1949)乃至更远时段京剧选本版本文献形态与发展走向的典型性选本。因此对于《戏考》的编选作者王钝根、文献形态与编辑出版过程、经典意义与深刻影响进行探讨,则是一项十分必要的工作。
中国京剧选本早期的编选与出版工作以光绪六年(1880)安徽竹友斋刊刻的《梨园集成》最具代表性。(1)李东东:《李世忠与〈梨园集成〉编选考》,《戏曲研究》2019年第4辑,第201页。然而,《梨园集成》以及清末的《绘图京都三庆班京调脚本》系列选本,仍然秉承着中国古代坊刻出版与营销的模式。而在其后,伴随近代西方铅印技术的传入与迅速普及,中国京剧选本的编选与出版工作也由此进入一个崭新的阶段,王钝根与其主编的《戏考》则是其开始。
《戏考》的编辑与出版不像《梨园集成》那样是一个经过前期积淀而后汇聚成集、统一刊刻印行的过程。相对而言,《戏考》的编选与出版最初颇有一些随意性,而后才逐渐发展形成一个相对固定的模式,并且最终得以40册完整发行面世。然而,《戏考》从最初的编选到最终全套的成功面世并且产生广泛影响,都与它的编辑作者王钝根关联最为密切。甚至可以说,因为有了王钝根的主导与坚持,《戏考》才有机会得以产生。
王钝根(1888-1950),上海青浦人,原名晦,字耕培。其人最为显著的贡献便是编辑工作:他最初在家乡主编《自治旬报》宣扬反清共和思想;随后又于1911年受聘为《申报》编辑,开辟《申报·自由谈》栏目而声誉日隆;后又陆续创办《自由杂志》《游戏杂志》《礼拜六》《社会之花》《说部精英》《新上海》等刊物,并且取得良好反响;可见其作为现代编辑的成功之处。王钝根的文化交游圈层基本包括两个方向:其一,是以《礼拜六》杂志为中心的“鸳鸯蝴蝶派”作家群,诸如周瘦鹃、陈蝶仙等人;其二,是以南社为中心的同人成员圈层,其中比较出名且与戏曲有关或与《戏考》编辑出版工作密切相关的人员主要包括柳亚子、冯春航、吴梅、张冥飞、王大错(王鼎)等。而在此外,“王钝根文学底蕴深厚,诗、词、赋无一不精,散文、小说、戏曲照样出色,很耐读。他的书法更是超群,他那绵里藏针的书艺人见人爱,别具一格。殊不知,王钝根居然还是京剧发烧友,曾编有《戏考》,曾因之广结戏缘。”(2)虎闱:《“文化社会之花”王钝根》,《图书馆杂志》2008年第5期。由此可见,《戏考》的出版及其成功与它的编辑作者王钝根渊源甚深。
《戏考》的完整编选出版是一个相对复杂的过程,其中先后经历过上海《申报》馆、上海中华图书馆的介入,随后又得到上海大东书局等的再版,而这系列转变皆与负责编辑工作的王钝根密切相关。
上海《申报》馆是《戏考》出版的第一个负责机构,但其只在1912年8月10日出版过《戏考》的第1册及1913年出版过第2册,其中原因可从编辑作者王钝根的个人经历着手探讨。1911年8月24日,王钝根在《申报》上面开辟了《自由谈》栏目,这被看作是中国报纸行业最早的“副刊”编选工作。《申报·自由谈》偏于游戏文章,多有一种滑稽讽世之风,因此其中一些文章开始涉及戏曲介绍与演出时评,并且由此开始了《申报·自由谈》中《戏考》文章的专栏:
在这个“自由谈”上,1911年9月8日开始,吴下健儿连载了《戏考》。虽然也有休载,但是几乎每天都登载,到1911年12月26日为止,计108回,介绍的剧目达107出。对剧目的梗概、精彩之处、演员的表演等也作了简洁的记述。这个连载似乎受到了好评,由次年1912年3月5日再开,这次到6月15日为止,共88回,介绍剧目88出。再那往后连载间隔性地持续着。
1912年7月1日,在《申报》“自由谈”下边刊登了《你爱看戏么》的广告。这是受到好评的吴下健儿的《戏考》做的广告。(3)[日]松浦恒雄:《〈戏考〉在民国初年的文化地位》,杜长胜主编《京剧与现代中国社会·第三届京剧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下册,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第761页。
上述引文基本呈现出了上海《申报》馆关于《戏考》评论文章撰述的过程,但是其中也有需要辨别的错误。为了明确其中原委,我们先将相关几则重要广告的原文引录于下:
《戏考》 吴下健儿 上海人多喜新剧而厌旧剧,以旧剧纯用京话,不若新剧之全系土音,易于领悟也。实则新剧远不如旧剧之有声有色。鄙人溷迹申江,于今三十载,素嗜旧剧,今敢略述梗概,贡诸同志,聊为他山之助云尔。(4)上海《申报》,1911年9月8日第二张第三版。
空闲子鉴承询《戏考》,因健儿君公事鞅掌,无暇编辑,容俟明春续登也。(5)上海《申报》1912年1月2日第三张第三版。
《你爱看戏么》 你说爱的,你先买一本《戏考》去看看。 本报《自由谈》登载《戏考》颇蒙阅者欢迎,计自去年七月至今已积三百余出,所有时下演唱之戏搜罗殆尽,兹为便利阅者起见,重行编辑汇印成书,内容甚富。每出戏后极详明之记事,有最流行之唱本,有擅长本剧之名伶肖像。当世顾曲家咸宜购备一帙,以为悦目赏心之助,洵可乐也。书已付印,不日出版,先行布告。版权所有,他家不得抄袭翻印。 申报馆启。(6)上海《申报》1912年6月29日第一版。
通过上海《申报》馆的三则相关广告可知,《戏考》最初是1911年9月8日由吴下健儿撰笔开设的戏评文章专栏,所谓“戏考”二字也即考述戏剧(主要是以京剧为主的“旧剧”)剧情梗概,同时略加评论之意。这种《戏考》文章首篇始于1911年9月9日的《乌盆计》,也即《申报》首次登载《戏考》广告的次日,中间止于1911年12月26日的《伐子都》。并于随后1912年1月2日发表相关声明,交代暂时停刊原因。而后1912年3月5日复始于《牛头山》,再于1912年6月15日复止于《山海关》。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这批由吴下健儿撰笔的《戏考》文章,内容只有关于剧情的考述简介以及相关戏评,并不包括剧本。因此,在这批文章的发表与广泛接受的基础之上,上海《申报》馆才开始有意着手整理单册《戏考》的出版工作。这种出版广告信息最早应是见于1912年6月29日《申报》第一版的头条广告《你爱看戏么》,并非如松浦恒雄所言的1912年7月1日的第九版《自由谈》栏目广告。其中广告时间以及广告版面安排上的明显差异,尤为反映出上海《申报》馆对于单册《戏考》出版工作重视程度的区别。而且需要注意的是,《申报·自由谈》栏目所载《戏考》文章虽由吴下健儿负责撰笔,但在单册《戏考》的出版广告之中仍是署名“申报馆启”,而不用吴下健儿的个人名义,这就可以看出单册《戏考》的编辑出版工作归于上海《申报》馆名下。《戏考》第1册的出版原定于1912年8月5日,但在8月1日的广告当中提出“兹以加入名伶杨小楼等小影,雕刻需时,不得已缓至八月十日发行”。此后8月2日至8月10日的《申报》均在不断重复此条广告,来为《戏考》的即将出版宣传预热,最终上海《申报》馆于1912年8月10日出版了《戏考》第1册。(7)李东东、丁淑梅:《〈戏考〉本民初京剧旦本红楼戏七种研究》,《红楼梦学刊》2014年第4期。
严格意义上讲,符合中国京剧选本概念范畴的《戏考》开始出版,其实就是1912年8月10日上海《申报》馆的第1册。因为这其中不仅包括了原来《戏考》栏目的考述与评论部分,而且拥有了选本最为核心的内容——剧选文本,当然也还包括广告之中不断强调的名伶小影(照片)。考述文章、剧选文本、名伶小影,它们是构成《戏考》作为现代京剧选本的三个重要组成部分。尤其是每剧之前的考述文章,是《戏考》之“考”的点睛之笔,也是《戏考》得以迥异于此前京剧选本而又能够引领风尚的关键所在。《戏考》第1册的最初版权虽然归属上海《申报》馆,但在具体编辑出版工作的安排上却有明确的分工:“吴下健儿撰述 钝根编辑 颂斌校勘”。可以看出,吴下健儿对于剧前考述文章仍有署名权利,负责校勘工作的颂斌也是《申报·自由谈》栏目的主要撰笔人之一,而在实际上负责《戏考》第1册编辑工作的则是当时《申报·自由谈》栏目的主编——王钝根。
其实,以王钝根为中心的编选团队在《申报》馆的《戏考》出版工作一共只有两册,其中第2册的出版可在1913年5月前后的《申报》相关广告之中寻见。随后,1913年6月3日,上海《申报》第十二版广告之《每册一百出之〈戏考新编〉》指出:“顾曲家健儿曾为《申报》馆编辑《戏考》两册,一月之间销行万二千部,是可见社会上顾曲程度之进步。”然而可能正是由于《申报》馆版本《戏考》的销量太好,才导致了后面原来编选团队的解散:“由于《戏考》的销路远远超过了吴下健儿的预想,由此感觉良好的吴下健儿从申报馆独立,重新在时中书局出版了《戏考新编》。”(8)[日]松浦恒雄:《〈戏考〉在民国初年的文化地位》,杜长胜主编《京剧与现代中国社会·第三届京剧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下册,第762页。原有团队的解散也直接导致了上海《申报》馆《戏考》出版工作的暂时中止,但是此后上海中华图书馆很快接替了《戏考》的重新出版工作:“对《戏考》出版的停顿最感遗憾的是王钝根吧。他是《申报》‘自由谈’的主编兼《戏考》的编辑者,也是一个甚至连剧评都能自己写的戏剧通。可能是他提案把《戏考》的连载整理成书的。我想中华图书馆的《戏考》的继续出版是不是也是由于他的提案。”(9)[日]松浦恒雄:《〈戏考〉在民国初年的文化地位》,杜长胜主编《京剧与现代中国社会·第三届京剧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下册,第763页。这种推测确实符合《戏考》编辑出版工作变化的隐情。
上海中华图书馆接替出版《戏考》的具体原委曲折已经难以寻觅,但是就在1913年,王钝根开始受聘于上海中华图书馆并且创办《游戏杂志》,同时担任主编。而在同年10月,中华图书馆开始《戏考》第3册的初版工作。而在实际上,“头一册经过重新排字稍微整理而由中华图书馆出版,本馆也一直到1925才把其他39册编排出版完。”(10)[美]陆大伟:《梅兰芳在〈戏考〉中的影子》,《文化遗产》2013年第4期。由此可见,伴随编辑王钝根的工作变动,《戏考》的出版工作也由《申报》馆转移到了中华图书馆。与此同时,上海中华图书馆既对此前《申报》馆出版过的两册《戏考》进行重新编辑出版,又由此开始继续编选出版《戏考》,并且最终完成《戏考》40册的编选与出版工作。
上海中华图书馆重新排版的《戏考》40册,在具体编辑工作署名方面发生了重大变化:原来负责“撰述”考述文章的吴下健儿被“大错述考”所取代,大错也即王大错,实为南社成员王鼎的笔名,这样吴下健儿基本就被排除“出局”了(上海中华图书馆版本的《戏考》仅有第32册署名“吴下健儿撰述”);负责“校订”工作的主要有燧初和振支二人;新增“正曲”项目则由德福(张德福)、志强(赵志强)和志豪(许志豪)三人负责;然而一直负责“编辑”或者“编次”工作的则仍是《戏考》编辑出版团队的核心人物王钝根。因此,从京剧选本《戏考》的实际编选过程与编辑出版来看,著名编辑王钝根才是核心负责并且完整贯穿的关键性人物。因为他开设并主编《申报·自由谈》的工作,才有《戏考》栏目得以诞生的可能;也是因为他与中华图书馆的合作关系,才能使得《戏考》最终能够经由中华图书馆接替而完整出版。而在其后,大东书局又获得了《戏考》的再版版权,对其40册进行了再版,同样畅销市场。
作为编辑,王钝根几经周转仍然坚持完成《戏考》的出版工作,究其原因,一方面自然是他个人对于京剧的深切喜爱,另一方面则应是他敏锐捕捉到了当时京剧市场的炽热,进而由此编选出版京剧选本,以满足京剧市场的需求。
我们知道,《戏考》的编辑出版最初是建立在《申报·自由谈》中《戏考》栏目的前期积淀上的。这个栏目使得《戏考》拥有一批忠实、固定而又数量可观的读者群体,因此当其中间出现断刊之时才有读者来信询问以及报刊回复启事等的出现,而这批读者群体也就自然地成为京剧选本《戏考》的潜在消费群体。然而,当《自由谈》中的《戏考》文章发表到三百余篇时,也就进入了它的编选瓶颈状态。因为毕竟当时舞台流行的京剧剧目总量有限,三百余篇考述文章已非易事,因此才有接下来的转型。从报纸栏目到单册图书,这是《戏考》真正成为京剧选本的关键一步。而对这一步的迈入,王钝根等人首先做的就是广告宣传工作,而广告也是近代以来图书市场出版发行的重要环节之一。这种广告宣传在《戏考》第1册的正式出版之前即已经历了三个阶段:对《戏考》即将出版的预告、对名伶小影这一重要环节的宣传、对《戏考》正式出版时间的反复广告。这三个阶段的策划完全是在现代广告行业方式指导下的环环相扣之作,而当三个阶段的广告造势已经完成并且基本达到预期市场效果,那么千呼万唤的《戏考》第1册也就在广大读者的期待视野中应时而生。
《戏考》作为民国时期京剧选本市场的新秀与典型代表,最为鲜明的特征主要体现在它的商业广告模式、编辑出版方式、剧坛时评与名伶小影等几个方面。
1912年6月29日《申报》第一版,关于《戏考》即将发行的第一则广告《你爱看戏么》就已开始明言:“你爱看戏么?你说爱的,你就先买一本《戏考》看看!”这是一种经典设问的广告模式,读者只有在“爱”与“不爱”两者之间选择;一旦说“爱”,就要依靠“买一本《戏考》看看”来证明,否则便有“不爱”或者“假爱”之嫌。这种广告套问模式只有一个目的——兜售图书商品《戏考》;而从实际效果来看,这一举措无疑是非常成功的,《戏考》迅速成为当时的畅销书籍而不断再版。《戏考》的商业思想不仅体现在它的大幅度广告宣传上面,更加体现在它出售广告版面方面:1918年3月再版的《戏考》第17册上已经开始刊登十种广告,而在此后,1919年3月十一版的第22册上更是直接刊登《推广营业不可不登广告!!!》的招租启事,同时详列具体版面价格,此后这一广告同时还有英文版本《SWEET ARE THE USES OF ADVERTISEMENT !!!》。(1)李东东:《中国京剧选本的副文本广告》,《戏曲艺术》2019年第4期。由此可见,《戏考》的商业范畴不仅对于国人,而且具有外商市场;从中亦可见出《戏考》流行范围之广以及其所具有的巨大市场价值。凡此,都是此前的京剧选本所缺少的,而此后的京剧选本又很难真正达到这个高度,从而证明了《戏考》因其现代商业广告模式带来的划时代意义。
与此同时,《戏考》为了满足当时的市场需求,还从它的编辑出版方式上面着手革新。可以说,王钝根编辑出版《戏考》之时,并没有把它单纯作为一种戏曲选本看待,而是将其当作一种现代杂志进行出版。尽管这本杂志并没有完整按照固定周期运作,但它已然具备当时杂志的所有文献形态。作为杂志形态的《戏考》,最看重的是什么呢?我们以为是销量以及由此带来的市场份额,这也是编辑作者王钝根追求的重要商业价值:“当时编辑这套集子的人,事先没有固定的想法而反而跟着京剧界那十几年的变化而走,为的好像不过是要赚钱而已”(2)[美]陆大伟:《梅兰芳在〈戏考〉中的影子》。。如何保证具有市场份额,那就需要不断根据市场流行随时做出调整:也就是说京剧舞台上流行演什么,《戏考》就跟着编选什么,两者保持高度一致,由此便可保证《戏考》的热度与销量。所以一般认为,《戏考》“单出收录标准也以能在舞台上演出者为准。”(3)中国戏曲志编辑委员会:《中国戏曲志·上海卷》,北京:中国ISBN中心1996年,第744页。而在事实上,跟着京剧舞台的流行剧目进行编选,这也确实是《戏考》之所以能够成为时代畅销书的重要原因之一。当然,我们说《戏考》注重商业意识并不是排除此前京剧选本的营利目的。恰恰相反,中国京剧选本从《梨园集成》开始就已强调商业利益,但是它们却因时代限制没有按照《戏考》的商业广告策划方式和现代编选意识进行。
《戏考》能够成为当时京剧图书市场的畅销作品,还更多地得益于其剧前考述文字的剧评思想和名伶照片的刊载运用。王钝根在《戏考·序三》中言:“或问于钝根曰,子何不作实事求是之书,而必为是《戏考》以导人玩物丧志也?钝根对曰……世界上实事求是之书,未始非《戏考》,而《戏考》未始不可作实事求是之书观也。且试问世界之所谓实事者,其快心适意,孰有能如戏剧者乎!”可以看出,作者王钝根的编辑思想是要借助戏剧的游戏精神表达自己对于实事的态度,因此其中考述部分便是承载关于实事评介的重要领域:“《戏考》,就名字来说,把不登大雅之堂的通俗戏剧提高到值得研究、值得考证的地位了。”(4)[美]陆大伟:《〈戏考〉中的现代意识》,《戏曲研究》2007年第3辑,第14-15页。这是一种对于文学观念的尝试变革,也是在梁启超“小说界革命”之后对于小说戏曲济世救俗功能的努力实践。《戏考》通过剧前考述文字表达以王钝根、王大错等为代表的编辑作者和“述考”作者对于现代文学发展以及现代社会变革的看法,其中反对迷信、反对殖民、女权意识、净化舞台等思想,皆具进步意义而且影响深远。此外,《戏考》对于名伶照片的刊载运用方面也是值得关注的。从《戏考》准备编辑发行开始,便有各种关于名伶小影广告的推广与征求,这既反映了《戏考》的广告意识,也体现了它的版权思想。尤其关于照片版权的使用,此后上海大东书局重版《戏考》即有缺少卷首照片的情况。与此同时,名伶照片的刊载更加鲜明立体且又直观真实地记录了当时京剧舞台流行发展的趋势及其基本样貌。
王钝根编选出版《戏考》,除了满足当时市场的需求之外,其在客观上对于中国京剧选本乃至中国戏曲史还有哪些重要的意义呢?我们可从如下几个方面进行探讨。
首先,是其文献形态方面。《戏考》作为京剧选本主要包括三个方面的内容:名伶小影、剧前考述、剧本。作为戏曲选本,剧本或唱词是每种选本的必备内容,而《戏考》在文献形态方面的独特之处则重点体现在它的名伶小影与剧前述考两个方面:
其一,名伶小影方面。《戏考》借助当时照相技术的成熟,率先在每册之前加入当红名伶的小影(包括戏装与便装两种类型)。这不仅为其市场销售大大提升广告效应,而且在客观上集中保存了时代名伶的卓绝风采。如以梅兰芳为例,《戏考》40册先后刊登《黛玉葬花》(第14册、第27册)、《嫦娥奔月》(第14册)、《汾河湾》(第20册)、《天女散花》(第23册、第24册)、《木兰从军》(第24册、第25册)等经典剧照或便装照片多幅,客观“反映梅兰芳1910年代、1920年代前半的重要京剧舞台艺术历史上的实验性的突破”(1)[美]陆大伟:《梅兰芳在〈戏考〉中的影子》。。
其二,剧前述考方面。《戏考》与此前以及此后京剧选本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它加入了剧前述考内容。《戏考》的述考内容,不仅是对每种剧目进行内容提要与思想评介,更为重要的是以当时的名伶演出为基础,对于选录剧目进行舞台表演与导演的审美批评。而这一重要内容,也是《戏考》之“考”的精髓所在。如以《戏考》第8册所收《汾河湾》(一名《仁贵打雁》)为例,该种剧前考述完全围绕剧情梗概展开。而在此后,《戏考》第20册收有《西皮汾河湾》(一名《丁山打雁》),此种剧前考述指出第8册所收为梆子腔脚本,此册所收为西皮,是谭鑫培与王瑶卿合演之真本,也即京剧脚本。对于同一剧目,梆子与京剧二者间的差异,《西皮汾河湾》则有一段详细论述:“至其剧情,西皮与绑(梆)子本属相同,毋庸赘述。惟唱白之间,相去迳庭,阅者正可两两参阅也。按,仁贵妻名柳迎春,绑(梆)子本作柳金花;仁贵未说破时称柳为薛大嫂,绑(梆)子本称为柳奶奶。皮簧戏中,凡至两人盘问时,每用‘沾亲’‘非亲’‘带故’‘非故’及‘远看’‘近觑’等字眼,至绑(梆)子本,则用‘有亲’‘无亲’‘有故’‘无故’及‘远看’‘近瞧’等字眼,即此‘瞧’字‘觑’字之不同,已可知为系何脚本。且又可见皮簧中之下一字眼,实较绑(梆)子为细腻得当也!”这段述考文字认为京剧与梆子对于同一剧目的核心剧情演绎基本相同,而其具体差异在于剧目文本的细节处理方面。作者举以“瞧”与“觑”等科介设置的区别,认为京剧脚本比之梆子脚本更加细腻得当。诚然如此,“瞧”与“觑”所代表的科介动作意义不同,化为演员身段动作呈现出的舞台美感也有实质区别。因此而言,述考作者通过实际对比脚本间的细微差异,而对两种剧目文本的高下作出评判,并且由此阐述其对京剧与梆子二者审美差异的认知。这种比较研究过程及其结论,综合代表了《戏考》对于京剧与其他乱弹剧种的美学批评态度。
其次,从京剧剧本文献辑录与保存的角度来看,《戏考》对于京剧剧目的整理与保护可谓功不可没。以1916年时任教育部教育司司长的高步瀛组织调查的北京剧坛《演唱戏目次数调查表》为例,(2)高步瀛:《演唱戏目次数调查表》,1916年石印本。该表记录了1916年3月至12月北京剧坛共计演出不同戏目481个(包括京剧与其他各地方戏剧种)。而王钝根等人搜集并整理了530种以京剧为主的剧目,这一工作不仅最大限度地穷尽了当时京剧剧坛的演出剧目,而且还保存了一些已经失传的优秀剧本,这对京剧剧本的传承与传播意义重大。因此而言,《戏考》不仅是中国戏曲史上首次对于京剧剧目文献的全面整理,而且更从京剧剧本文献的辑佚方面对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京剧进行了“物质文化遗产”——京剧剧本的保护。
最后,《戏考》作为京剧选本的重要意义,还包括它可以作为普通戏迷听戏的辅助工具。清末以来,大中华、百代、高亭等公司开始频繁为当红名伶灌制唱片,《戏考》作为京剧选本,所收剧目之广,成为普通戏迷对照听戏的重要辅助工具。张爱玲的小说《金锁记》中即有如此描述:“这天晚上,七巧躺着抽烟,长白盘踞在烟铺跟前的一张沙发椅上嗑瓜子,无线电里正唱着一出冷戏,他捧着戏考,一个字一个字跟着哼,哼上了劲,甩过一条腿去骑在椅背上,来回摇着打拍子。”(3)张爱玲:《传奇》,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03年,第32页。所谓“冷戏”也就是不常演出的剧目,而《戏考》收剧之广,几乎穷尽了当时京剧剧坛所有的流行剧目乃至失传剧目,“冷戏”自然也在其中。而“冷戏”由于不常演出,因此对于普通听众而言则是十分陌生的,所以想要听懂这出“冷戏”,就需要借助《戏考》所收的剧目文本进行对照阅读,而此也是《戏考》能够成为时代畅销书的重要原因之一。
在明确了《戏考》作为京剧选本个案的重要意义之后,我们还需了解它对中国京剧选本,乃至中国戏曲史的深刻影响。从中国京剧选本的发展历程来看,王钝根主持编辑出版的《戏考》无疑是其中最为经典的代表之一。甚至我们可以这样认为,《戏考》的诞生不仅标志着中国京剧选本的出版开始步入鼎盛阶段,而且就其影响来看,也标志着中国京剧史上首个经典选本得以诞生。《戏考》作为经典选本得以确立的重要特征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其经典选本的编选方式受到广泛追捧与模仿;二是其不断得到再版或重版,影响深远。
先是它经典选本的编选方式受到广泛追捧与模仿。从《戏考》开始,中国京剧选本的发展开始出现几个比较明确的转折特征:其一,分册发行的编辑形态;其二,剧前考述与评介内容的加入;其三,“求全”意识的彰显;其四,每册卷首加入时代名伶照片。凡此种种,皆被《戏考》之后的京剧选本不断追捧与模仿。更具典型意义的特征在于,后起选本不断借助《戏考》之名进行自我标榜:《大戏考》《京戏考》《戏考大全》《大众京戏考》《全出京戏考》《新京戏考》《京剧小戏考》《京剧新戏考》《新编大戏考》《京剧大戏考》《新编京剧小戏考》……林林总总以“戏考”二字命名的京剧选本不仅盛行于当时,而且一直延续至今。毫无疑问,各类名以“戏考”的后续选本深受《戏考》影响,并且希望借助“戏考”之名增强自己的传播力度、扩大自己的传播范围,由此可见《戏考》的典范意义与深远影响。而在此时,“戏考”更多具有的是典范选本的品牌意义,因为各类选本虽然借助“戏考”之名,却无“戏考”之实;许多选本有“戏”无“考”,缺少《戏考》树立起的剧前考述环节。
更加值得关注的是,因其典范意义影响深远,《戏考》甚至成为其他选本所要公开挑战和超越的对象。1938年前后安东成文信书局出版的《京戏汇考》6集在其扉页发刊广告词中写下这样一段文字:
《京戏汇考》是学戏的导师/观剧的良友;学戏时:将此书为脚本,得无师自通之益;观剧时:将此书为指南,有一见便明之乐。不同普通(《戏考》)等书。全出剧本:有说白—有场面;包括整出的戏剧;有唱句—有动作;首尾完全不稍缺。是老伶工秘笈中脚本!非跑龙套口头上传述!最新完善惟此《京戏汇考》。
可以看出,这则发刊广告文案在对《京戏汇考》进行宣传介绍之时,却将“普通《戏考》等书”作为比较对象进行自我美化与拔高。由此可见,《戏考》及其影响下的系列模仿选本不仅传播深远,而且成为同类选本的众矢之的。较有意思的是,《京戏汇考》虽然自称不同于《戏考》之类选本,但其实际编选体例方面同样受到《戏考》的影响。
再是经典选本不断得到再版或重版方面。《戏考》得以具有经典意义的另一重要特征便是广受市场欢迎,从而不断得到再版或重版。《戏考》作为中国京剧选本发展史上的经典代表,从其面世开始,就在不断得到再版。它的发行策略是一边编辑出版新的选册,一边又根据市场需求,来对此前已经出版过的选册不断进行再版。所以也就可以看到部分选册有七、八版,甚至一度达到十几版的繁荣现象。
其实,《戏考》的经典效应并不仅止于此,1949年以后台湾里仁书局和上海书店出版社先后对于《戏考》进行影印再版。前者(台湾里仁书局1980年版)仍以《戏考》(《顾曲指南》)为名,分作11册精装;后者(上海书店出版社1990年版)更名为《戏考大全》,分作5册精装。需要辨明的是:“里仁书局本和上海书店本同以大东书局重印本为底本,可是后者并没有发现第35册不过是凑数的假货(里仁书局本反而找到中华图书馆本的原本代替)。前者的不全之处在没有找到中华图书馆每册有的‘名伶小影’(后者只有大东书局本的演员剧照和便装照,体例,内容,与数量跟原本不一样)。”(4)[美]陆大伟:《梅兰芳在〈戏考〉中的影子》。由此可以看出《戏考》的畅销力度与经典意义经过鼎盛时期的反复再版,加之此后的不断影印重版得到不断确立。
总而言之,“《戏考》一方面把出版通俗戏曲剧本看作挣钱的办法,一方面说出版通俗戏曲剧本有普及教育的作用。”(5)[美]陆大伟:《〈戏考〉中的现代意识》,《戏曲研究》2007年第3辑,第14页。然而,不管是在哪一方面,皆是深刻体现出具有现代编辑思想意识的王钝根对于以《戏考》为代表的京剧选本转型发展并且取得成功的突出贡献。值得关注的是,《戏考》不仅将中国京剧选本的发展方向由传统带到了现代,而且它还不断重版与再版,显示其所巨大的文化影响力度以及商业市场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