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维薇
继“东亚坐标”等系列理论之后,王勇先生以“环流”概念再新人耳目,代表论著为《东亚文化环流十讲》。本书通过汉文化流播的十大点面,析出古代东亚区域文明传递的特征与规律。作为区域文明流播的理论之一,“环流”是作者在东亚人文领域的又一创见。这不仅是其学术思想与路径的延伸,亦是其研究领域不断扩展,研究内容持续完善的体现。拙文联系作者系列理论之一的“汉籍环流”,对“东亚环流”予以初步解读与阐释,就“文化环流”十要素的结构内涵,“传播”与“回流”的二重定义,汉文化相关概念的延展与溯源等若干层面略抒己见。
在作者的学术体系中最先涉及“环流”概念的,当属其代表理论“书籍之路”。在本书第四讲的“东亚的书籍之路”部分,亦进一步精确了该理论的文献过程。作者曾指出,古代东亚诸国及地区,尤其是中日之间的文化交流,相对于“丝绸”等物质形态文化载体的流播,主要有赖于书籍(1)王勇:《东亚“书籍之路”——中华文明史研究之一》,载《甘肃社会科学》2008年第1期,第69—73页。。作为相对于“丝绸之路”的传统概念而构建的具有相对独立面的二元理论之一,“书籍之路”在阐释古代东亚文明交流涉及人员往来的形态与内涵的同时,亦为国别区域研究、人文社会研究提供了全新的视角与灵感。
“遣隋唐使携归的书籍,经过传抄、翻刻而流布世间,再经阐释、翻译而深入人心,对日本文化的发展产生不可估量的巨大影响。”(2)原载《光明日报》1999年8月10日第2版。这是1999年8月《光明日报》的专题报道中,作者有关“书籍之路”理论的表述。其关注的并非二者在地理空间上的差异,而是因汉籍留存形式而与生俱来的前者所不具备的保存性、延续性与拓展性。进而,对文化输入国精神层面的影响力难以估量。二者的区别不仅在于时间、空间上的留存性,且汉籍的可传抄、翻刻等特性,亦使其具备了近乎永久保存的可能性与无限的再生机能。因对于知识的再生性,“书籍之路”亦由此具备了哲学次元的特殊内涵。日本学者水口干记曾指出,作者的目标是在于通过提倡“书籍之路”来讲述一个“东亚各国”文化形成与同质性的故事;而有关“书籍之路”的实现方式,他认为,“书籍之路”应论如其字,紧紧围绕“书籍”的传来、环流这个中心展开讨论。“环流”一词中包含的不仅是一个方向,而是多个方向矢量的可能性,更蕴含了纠正以往仅以一国史观或两国间交流之研究的可能性(3)[日]水口干记:《“书籍之路”概念再考——王勇说的批判性继承》,载王勇:《东亚坐标中的书籍之路研究》,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15年,第38—41页。。因而,从“汉籍”这一文化载体的流动,可由点及面、举一反三推知古代东亚文明流播的形式、特征与规律。
笔者认为,“书籍之路”理论中涉及的“汉籍环流”,隐约可见“东亚环流”之胚像。甚或可以说,在“书籍之路”构筑的当初,既孕育了“东亚环流”的底蕴。作为文化载体的书籍,其“环流”也必定成为文化传播各环节中的关键。作者由“汉籍环流”延展至东亚区域多元层面的动态交流,认为“环流”并非局限于“汉籍”这一文明载体,而是人员往来、文化传播、物资循环等诸多层面交流过程中的实际状态与运作机制。这便揭示了古代东亚文明交流的规律、方式与特征,为东亚人文领域的研究提供了有力的理论支撑。
“东亚环流”理论的构筑是在“书籍之路”“东亚坐标”等系列理论基础上的延展,也是在涵盖书籍等文化载体的基础上,对东亚诸类文化形态流播现象与规律的凝练。何谓“环流”?汉语词汇中的“环流”一词,原为自然地理学中的一个普通概念,意为“回环曲折的流动”,即在流动系统中设法让全部或部分流体沿一定方向、一定路径循环流动。所谓“万仞苍崖壁立,双溪碧水环流”(明·郑真《题画》),“枢中所动,环流无倦”(《文心雕龙》),可知“环流”的大致意象。
以此,作者借用“环流”这一自然概念,解析东亚诸地域间物质、精神文明交流及人员往来的实况。事实上,从前述的“汉籍环流”,即可初见“环流”理论的雏形,以及“环流”现象于东亚汉籍流播过程中存在的事实。换言之,作者由“汉籍”以点带面,运用“环流”理论,析出了东亚文明交流的趋势,突破了国别史研究的传统思维与路径的局限,洞悉了东亚诸地域间因自然地理条件、地缘关系而形成的交流互动的节奏规律。
本书第一讲涉及了东亚地域的艺术环流,从音乐、舞蹈、漆器工艺、折扇等层面,考证了诸多艺术形态的特征及流播状况。第二讲以古代东亚的血缘、人种交融为主线,从东亚世界的混血帝王到遣唐使的国际婚姻、中日混血儿源流等问题,再现了古代东亚世界的人员交流的诸多点面。第三讲追溯“丝路”概念的历史脉络及演变过程,析出“沙漠丝路”与“海上丝路”的本质差别,将其定义为“蚕桑之路”。第四讲在重申“书籍之路”理论的基础上,进一步精确了文献考证的过程,凝练了该理论的结构与内涵。第五讲涉及东亚视域中的汉文学,审视目前中日韩学界对“汉文学”的定义,从宏观视角再次框定了“汉文学”的概念范畴。第六讲则以海东“国清寺”与日本“国清寺”为例,解析了中华圣地的海外“镜像”的特有现象。在第七讲中,则以相关的汉诗文本,从文化意象传播的次元,追溯了西湖意象东传之源流。第八讲、第九讲则分别围绕目前东亚学界的“汉字归属”,东亚语脉中“天皇”词源的论争等问题展开考证,后文有所详述。第十讲中导入了东亚跨语言交际中的“笔谈”,以多元视角阐释了文化环流的现象与规律。追溯东亚世界历史悠久的笔谈史,并通过“新的交际方式”“新的文献体裁”“新的研究资料”三大点面,精准界定了东亚笔谈文献的特征与内涵。
笔者认为,“环流”理论并不限于本书涉及的“十讲”,而是会更广泛地贯穿于东亚文明交流的多元角度与层面,时间与空间。抑或它是仅存于东亚区域的特有规律。而究其原因,应与东亚地域的自然环境、地缘特征等因素相关。即东亚周缘弧形环海的地域特征,与海东及东南亚诸岛在地理位置上形成了相对封闭环绕的立体空间。人员、物资在该空间内自由流动,循环递进,周而复始。这是笔者从地缘层面,对东亚“环流”之管见。
本书以东亚诸地域、异民族间的文化交涉为对象展开研究。从艺术、血缘人种、典籍、汉文学、宗教等一般意义上的文化形态,延展至流通于各区域的文化意象、源流等诸要素,从不同的角度与切入点进行了多维立体空间的考证。从汉文化物质载体的环流到所谓“文化意象”的环流,集思广益,包罗众象。
在第四讲“东亚的书籍之路”中,涉及了“域外书籍的回流”。作者指出:“此‘书籍之路’并不是单向流播的,东亚诸国的汉文书籍也沿着同一条‘书籍之路’逆向输入到中国。扮演逆向输入主角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些在唐购求书籍的遣唐使们。”(4)王勇:《东亚文化环流十讲》,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115页。作者在《从“汉籍”到“域外汉籍”》一文中曾指出:“书籍之路并非中国文化一味输出的单行道,五代开始的‘佚书回流’证明这是一条互有往来的双通道;倘若从东亚全局来考察,或许称之为‘环流’更为贴切。亦即在东亚区域内,书籍交流呈现循环往复、纵横交错的多层次立体样态。”(5)王勇:《从“汉籍”到“域外汉籍”》,载《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6期,第5—11页。《新华文摘》2012年第3期转载。在此,作者析出了“环流”理论中“逆向”这一重要环节,将文化的回流命名为“逆向输入”,并肯定了遣唐使在汉籍传播与“回流”过程中的关键性。作者强调佛教书籍的“回流”,乃日本僧人在接受中国佛教思想后,有所顿悟而创出。他们为向源流所在的中国佛教界展示其研究成果,或探讨未决疑问,而托付当时的渡唐人员将这些著作带往中国。此类文化传播的现象与模式被命名为“回流”。不得不承认的是,中日两国一衣带水的地缘特征及文化同源的关系早已可见,博大精深的汉文化,既有其输出之日,便有其回流之时。
第二讲涉及“东亚血缘之交融”。这是独立于以人物往来为纽带的文化环流之外的纯粹的“人的交流”,亦体现了作者学术体系中的独有内涵。作为古代东亚文化交涉的重要环节,作者强调了因人物往来所致的“人种”混合与“血缘”交融,揭示了混血儿在文化环流中的角色效用。西渡入唐的日本人员,与唐女结缘共建家室者并非罕见。其子嗣随父渡日后,又因寻亲情结而踏上返唐之途。正是有赖于这样的方式,才成就了文化的“回流”。正如作者在《唐から見た遣唐使》一书中所指出的,频繁的文化交流催生了东亚区域人种的融合与血缘交流,且因此而诞生的混血儿一代又推进了文化交流,加深其混血的程度。东亚诸国的文化交流史,在某种意义上也应定义为人种与血缘的交流史(6)王勇:《唐から見た遣唐使》(日文),东京:講談社,1998年,第23页。。遣唐人员在肩负文化交流的同时亦兼具载体的功效,流动与交融必将带动文化的“环流”与“回流”。人物往来与人种交融,既是文化环流的环节与表征,亦是成就该过程的动因所在。
遣唐使远途涉海而来为求汉籍。曾几何时,汉籍在域外的东亚各地生根发芽,其后又回流至其起点的中国。这便使人联想到近代史上“和制汉语”的“反输入”,亦是文化“回流”的标志之一。需强调的是,“回流”并非单纯意义上的逆向输入,输入国在吸取汉文化的同时亦融入了本民族的智慧心血,并在此基础上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混血文化。这种混血文化又在某一时间,通过某种方式回流至源头。回流至中国的文化要素不仅体现了接受方对汉文化的解读与创造,亦诠释了东亚区域文明存在的形式与特征。
作者以“环流”二字描述东亚文化融合的现象规律,独具哲理。不仅如此,本书还针对东亚范围内广泛使用的某些文化概念进行再框定,对存在“归属之争”的文化定义正本清源。
在第五讲“东亚视野中的‘汉文学’”中作者谈到,自己尤为重视域外汉文典籍中“中国文化激发域外文化的创新”,并将其喻为“生物现象”。该现象“通过文化的冲突与融合,催生出具有东亚区域特征的多元文化,具体表现为总数大约超过10万种的“域外汉籍”。作者称之为“东亚汉典”,并将其视为研究“汉文学”的主要对象(7)王勇:《东亚文化环流十讲》第151—152页。。作者对传统“汉文学”范围界定的突破,不仅揭秘了汉文化在古代东亚文明进程中的实际能效,暗示了潜在的研究领域、对象及多元可能,亦激发了对汉文化在东亚区域影响力、衍生力的深度探索。对“汉文学”概念范畴的再框定,不仅是对中华文明辐射力认知的超越,亦引发了汉学传播在史观层面的对话和启示。笔者相信,这一概念所具有的意义,将在今后的研究实践中得以印证、深化乃至延伸。
第八讲涉及了东亚视野中的“汉字”词源。作者以中国学者的立场,对东亚学界中“韩国人祖先发明汉字”,“‘汉字’称谓乃日本人命名”,以及《不列颠百科全书》中“汉字”词条的“日语书写符号,将中国汉字略加变化而成”等说法提出质疑。通过相关文献的比对、甄别与考推,提出了“唐朝僧人在梵汉互译实践中创制了‘汉字’一词,并经过百年之后再由遣唐使传回日本”“中国文化的用例要早于日本百年以上”(8)王勇:《东亚文化环流十讲》第200—215页。等重要观点。作者还强调,通过对“汉字”等称谓的溯源,亦再次印证了古代东亚的文化使者遣唐使在汉文化传递过程中的媒介作用。
第九讲“东亚文化中的天皇语脉”部分,作者对道教文献中的“天皇”一词进行溯源。通过贞观四年(630)四月唐太宗被赠予“天可汗”的称号,及乾封元年(666)唐高宗泰山封禅更换“天皇”称谓的史实,肯定了该时期东亚世界文化传递者遣唐使的信息传递,推证了该时期东亚世界“天皇”词源的来龙去脉,对日本天皇称谓的起源提供了继续研究的可能与探讨的余地。以此,作者以独特的视角洞察了古代东亚文明的共性,并试图探究其关联性,对东亚范围内共存共用的称谓的起源及流播去向作出了合理的解释。
针对当下中日韩学界论争激烈的文化归属问题,作者指出,“东亚传统文化的源头大多在中国不容否认,但许多文化在中国衰落而在域外兴起的事实也不能漠视。中国不能因为源头在我而误认为中心也永远在中国,日韩等国也不可因有些文化的中心在其国而误认为是本国原创”(9)王勇:《东亚文化环流十讲》,第216页。。这便洞悉了东亚文化源流之争的根源,澄清了对于“现在”与“曾经”在认识上的误区,彰显了中华学者的态度立场。以此,《东亚文化环流十讲》一书不仅构建了古代东亚文明流播的理论范式,揭示了东亚诸民族、地域间文化交涉与人员往来的途径规律,且就东亚诸国间的文化归属之争,亦做出了有力回应。
再则,本书中涉及的文化环流十要素之间,是否存在相对独立性?抑或在一定程度上具有某种内在关联等问题,或可在绪论部分适当纳入一定的观念范畴,对其进行合理框定。适度厘清其关联区别,对进一步探讨诸文化要素的流播,或有裨益。另外,诸类文化要素的“环流”过程是否具有相对一致性?或具有某些相似性、异质性?譬如,某些文化载体在流播后存在明显的“回流”倾向,而某些载体在流播后,或成为具有该地域特征的代表性文化,不再“回流”或“回流”特征不甚明显。如第六讲中谈到的“镜像”,第九讲中涉及的“西湖意象”等问题,因模仿中国而定格于日本本土的汉文化要素,未见明显的回流倾向。其原因何在?类似问题在一定程度上,或能引发深层的思考与关注。
然而,上述问题瑕不掩瑜。《东亚文化环流十讲》一书所构建的理论框架及其丰富的结构内涵,无论是在“一带一路”研究、国别区域研究,抑或整个中华文明传播史的研究中,都体现出理论导向的价值与意义,让读者领悟了作者学术体系中独具魅力的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