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在中国传播引种的新探索*
——兼论明清中国乡村社会对外来作物的接受心态

2020-12-02 04:57崔思朋
海交史研究 2020年4期
关键词:美洲南瓜作物

崔思朋

农业是人类利用并改造自然环境的杰出成就,是人类文明产生的必要前提。农业为人类社会的生存延续提供了充足稳定的食物来源,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也指出:“农业是整个古代世界的决定性的生产部门,现在它更是这样了”(1)[德]马克思、[德]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65页。。中国的农业文明历久弥新、源远流长,有关中国历史时期农业的记述不绝于史,但对农业史进行有组织地整理和研究却是始于20世纪20年代万国鼎先生的开拓,根据王思明等的梳理,“万国鼎自1920年从金陵大学毕业后,就投身于农史研究事业。他在中国最早倡导农业历史研究,创办了中国高校第一个农史研究室,开中国农史科研之先河;建立了中国最早的农史专题资料库‘先农集成’;……他主持创办了中国最早、学术水平较高的农史研究刊物《地政月刊》和《农业遗产研究集刊》;……他主持编撰的《中国农学史》是中国首部全面系统研究农业科学技术史的著作,被誉为农史研究的里程碑;创建了中国唯一的国家级专业农业历史专门研究机构——中国农业遗产研究室,为中国农史事业的发展做出了突出贡献”(2)王思明、陈明:《万国鼎先生:中国农史事业的开创者》,载《自然科学史研究》2017年第2期,第180—181页。。自此而后,学界有关农业史及相关问题的研究逐渐走向繁荣,成果层出不穷。南京农业大学中华农业文明研究院李昕升副教授新著《中国南瓜史》(3)李昕升:《中国南瓜史》,北京:中国农业科学技术出版社,2017年。一书,以农业史研究方法为基础,综合运用文献学、历史地理学、科技史与社会史等研究理论及方法,通过生动而细致的历史事实,为我们从实证的角度看待“南瓜”这一外来作物如何在中国引种、推广,并最终扎根与繁荣发展提供了宝贵的实证研究案例,为推动学术研究的发展进步发挥了重要作用。

在社会的普遍印象中,南瓜所受到的关注程度远逊于“五谷”“六畜”等大宗农产品或更易于被市场接受的各类经济作物,但我们不能因此而忽视将南瓜作为研究对象所体现出来的学术价值。正如曾雄生先生在《中国南瓜史》“序言”中所指出的那样:“作物本身经济价值的大小,并不影响作为研究对象的价值。‘万物皆有理’,小道也有可观。……在学界,以南瓜为代表的蔬菜作物,其受重视程度虽不及粮食作物,但其作用却不能等闲视之。”(4)李昕升:《中国南瓜史》,曾雄生序言,第2页。因此,透过一些小作物,也同样能够打开学术研究的新渠道,《中国南瓜史》在这一方面无疑是做了较好的尝试,值得学习借鉴。

一、南瓜的传播:明清丝绸之路上中国与世界的交流

目前中国作物中大约有300种是外来作物,如果不是做了相应的调查研究,或许连我们自己都不清楚日常生活中那些习以为常的农产品是本土还是外来,但这些外来作物对于丰富中国作物种类与增加人们选择机会所发挥的作用无疑是巨大的。

丝绸之路是古代中国引进外来作物与本土作物向外传播的重要渠道,李荣华等根据域外作物的引入路径,以唐代为界划分为汉唐与宋清两个阶段,即“汉唐时期,域外农作物的引进主要通过丝绸之路,为东西向的传播。宋清时期,域外农作物的引进为海交之路,现在通常称之为海上丝绸之路,在中国的传播路径为南北向。南北环境差异较大,东西环境虽有差异,但不是很大”。(5)李荣华、樊志民:《“植之秦中,渐及东土”:丝绸之路纬度同质性与域外农作物的引进》,载《中国农史》2017年第6期,第24页。这些传入中国的外来作物不仅包括重要的粮食作物,也包括蔬菜作物、果树作物、油料作物、糖料作物和大量的经济作物,总数超过了120种。(6)王思明:《外来作物如何影响中国人的生活》,载《中国农史》2018年第2期,第3页。到了明清时期,通过海上丝绸之路传入中国的农作物大多原产于美洲。根据王思明等的统计,这一时期传入中国的美洲作物计有玉米、番薯、豆薯、马铃薯、木薯、蕉芋、花生、向日葵、辣椒、南瓜、笋瓜、西葫芦、佛手瓜、番茄、菜豆、莱豆、红花菜豆、菠萝、番荔枝、番石榴、番木瓜、油梨、人心果、蛋黄果、可可、西洋参、陆地棉、烟草等近30种。(7)王思明等:《美洲作物在中国的传播及其影响研究》,北京:中国三峡出版社,2010年,第1—2页。经过长期地环境适应和人为改良,这些外来作物已经逐渐融入到中国农业文明之中,对中国农业发展与社会变迁等都产生了深远影响。

明清时期这些外来作物能够传入中国得益于地理大发现及新航路的开辟。1492年,意大利著名航海家哥伦布横渡大西洋抵达美洲,由此拉开了新旧大陆之间交往的帷幕,将美洲这一长久游离于欧亚大陆之外的土地带入了人们的视线,并引发了欧洲人对这块所谓“新大陆”的关注,随着后来葡萄牙与西班牙等国远洋航海的相继完成,地理大发现将欧洲与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非洲、亚洲、美洲、大洋洲等都联系在了一起,那些新大陆的全新农作物也随着新航路的开辟而传播向世界各地。因此,农业仍是地理大发现之后世界普遍联系的重要媒介。(8)周红冰等人也认为,地理大发现之后,新旧大陆之间的交流互动变得频繁而密切,当时工业革命尚未起步,农业因素成为大洲之间相互交往的主要动力。新旧大陆间粮食作物的互相传播,缓解了世界人口增长所带来的粮食压力,为全球范围内的交流提供了物质基础;农业经济作物的种植与贸易,则促进了全球化商业行为的发展,各大洲纷纷成为世界市场的组成部分;农业贸易加速了白银资本的跨洲际流动,成为工业革命前全球范围内资本原始积累的主要方式。见周红冰、沈志忠:《20世纪前全球化进程中的农业因素——从地理大发现到工业革命》,载《中国农史》2018年第3期。南瓜正是由于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后将其带回欧洲,欧洲也成为南瓜离开美洲后最先登陆的大洲,并以欧洲为跳板传入中国及亚洲的其他国家与地区。

南瓜传入我国以后的继续传播也经历了不同的路线及发展阶段,根据李昕升考察,“南瓜引种到我国路径,根据方志记载可分为两条路线。第一条路线是东南海路,第二条路线是西南陆路,以第一条路线为主。东南海路,是南瓜首先传入东南亚,然后引种到我国东南沿海。西南陆路是南瓜传入印度、缅甸后,再进一步引种到我国西南边疆”。(9)李昕升:《中国南瓜史》,第48页。由于南瓜环境适应性较强,在中国大部分地区都可种植,故而迅速融入到中国各地的农业生产系统中。南瓜自16世纪传入中国之后,在明代就基本上完成了在大部分省份的引种,入清以来南瓜引种在各省范围内迅速普及,以华北地区为南瓜主要产区,民国以来进一步发展。(10)李昕升:《中国南瓜史》,第86页。可见,以南瓜为代表的外来作物传入明清时期的中国之后,通过人为传播与选择种植,寻找到了适宜其生存的土壤,并迅速融入到中国农业系统之中。

外来作物的传入也对中国农业文明及社会生活等多个方面都产生了深远影响,部分学者对此作了一些探索,并形成了相关成果,尤为侧重于对明清时期外来作物在中国的传播以及对中国农业文明与人类社会产生影响的研究。(11)相关成果包括:周红冰、沈志忠:《20世纪前全球化进程中的农业因素——从地理大发现到工业革命》;李荣华、樊志民:《“植之秦中,渐及东土”:丝绸之路纬度同质性与域外农作物的引进》;羌建、王思明、王红谊:《美洲陆地棉的引种、推广及其影响研究》,载《中国农史》2009年第2期,第23—31页;丁晓蕾、王思明:《美洲原产蔬菜作物在中国的传播及其本土化发展》,载《中国农史》2013年第5期,第26—36页;王思明:《丝绸之路农业交流对世界农业文明发展的影响》,载《内蒙古社会科学(汉文版)》2017年第3期,第1—8页;王思明:《外来作物如何影响中国人的生活》,载《中国农史》2018年第2期;王思明等:《美洲作物在中国的传播及其影响研究》,北京:中国三峡出版社,2010年;等等。但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农作物虽多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事物,新航路的开辟也并非是为寻求这些作物,然而这些小事物有时却也能成为影响历史发展进程的关键。彭慕兰对于发现美洲作物的价值研究指出: “有时,历史的重大转折,隐藏在不易察觉的小事物上。西班牙人征服美洲大部地区时,欧洲人所为之雀跃的东西是美洲的金、银。随着其他欧洲人跟进来到美洲,焦点转向烟草、咖啡豆、可可、糖这些珍奇农产品的出口。这些产品全是美洲作物,或者可以在美洲以前所未见之规模栽种的作物。它们没有一样对人很有好处,但欧洲人很快就爱上这每样东西,且把它们栽种在欧洲以外的地方。”(12)[美]彭慕兰、[美]史蒂文·皮托克:《贸易打造的世界:1400年至今的社会、文化与世界经济》,黄中宪、吴莉苇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250页。李昕升也指出:“‘地理大发现’最重要的意义之一就是发现美洲,美洲作物开始向世界传播,南瓜即是其中最重要的美洲作物之一。”(13)李昕升:《中国南瓜史》,第369页。由上述可见,明清时期的中国通过农作物与世界之间的交往较为普遍且具有深刻历史意义,以南瓜为代表的美洲作物的引入,不仅对中国农业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同时也表明这一时期的中国与世界之间仍存在着广泛的交流,这也为我们重新审视明清时期的中国与世界之间的关系提供了新的视角。

不可否认,明清时期中国政府“海禁”政策的推行一定程度上阻碍了中国与世界之间的往来,但以南瓜为代表的外来作物的传入则表明明清时期(1840年以前)的中国与世界之间仍存在广泛交往,丝绸之路也没有中断,而是一直在延续和伸展。(14)根据李国荣在《明清国家记忆:15—19世纪丝绸之路的八条线路》一文中的介绍: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现馆藏明清档案1000余万件,涉及53个国家,有汉、满、蒙、藏、日、俄、英、法、德等20余种中外文字,其中具有丝绸之路涵义的有关中外经济文化交往档案约7万余件。这些宫藏档案,从明清王朝角度记载了15—19世纪的中国与世界各国交往的历史详情,既具有中央政府的权威性,又具有原始文献的可靠性,同时也具有档案独存与价值独特的唯一性,是全面研究明清时期丝绸之路实况最为翔实的珍贵文献。他指出,明清时期中国沟通世界的陆上丝绸之路可分为四条线路,即东面过江之路、南面高山之路、西面沙漠之路、北面草原之路,海上丝绸之路同样也可分为四个方向,即东洋之路、南洋之路、西洋之路、美洲之路,这一时期的丝绸之路并不限于传统的两条经典之路,而是形成了纵横交错的八条线路。见李国荣:《明清国家记忆:15—19世纪丝绸之路的八条线路》,载《历史档案》2019年第1期。这也表明明清时期的中国并非像以往学界所塑造的“闭关锁国”“封建保守”等形象,而是通过丝绸之路与世界之间仍然存在着广泛的联系,大量美洲作物在明清时期中国的传播就是较好的例子。

因此,明清时期的世界并非是以欧洲为单一中心,而是存在多个中心。诚如马立博所说:“14世纪的世界是多中心的。它包括几个地区性体系,其中每个体系都有人口密集而富裕的‘核心’,周围是给核心地区提供农业和工业原料的边缘地带,大多数体系之间通过贸易网络松散地联系着。”(15)[美]马立博:《现代世界的起源:全球的、环境的述说,15—21世纪》(第三版),夏继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38页。中国无疑是东亚及周边地区的核心(16)崔思朋:《宗藩体系:古代东亚地区国际秩序运行及特征》,载《南都学坛》2017年第2期,第35—42页。,丝绸之路也仍是这一时期中国联系周边地区的贸易网络。尤其是随着西方世界大航海和地理大发现的完成,美洲、非洲、欧洲与亚洲等各地区之间不再是彼此隔离的区域,跨越大西洋、太平洋等远洋航线的开通,将新、旧大陆连接为一个整体,中国不自觉地或是被动地被纳入到全球一体化进程中,农作物的交流传播成为中国沟通世界的一条重要通道。

二、南瓜的引种:以农作物视角审视中国乡村社会生活

农业自身朴素无声,但却孕育了纷繁热闹的人类世界,给我们留下了无限思考。生存劣势迫使人类积极探寻有别于其他生物的生存能力与生存空间,此或是原始农业起源的契机之一。(17)樊志民、李伊波:《“弱者道之用”:农业起源的人类主观因素分析》,载《中国农史》2018年第5期。农业的起源可归因于人类社会的生存危机所致,但农业的出现却为人类生存发展提供了必要的物质基础,农业也是历史时期中国经济生活的基本内容,“二十世纪以前,实际上整个中国经济全部都是农业部门。其他部门不是为农业部门服务,就是从它那里取得原料。直到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和五十年代,中国的工业主要是一些棉花、粮食和其他农产品加工工业。商业主要是食品和衣着的分配。只有很小的矿业部门、政府部门,也许还有建筑业,才是不依赖农业原料的(工作人员所需的食物除外)。”(18)[美]德怀特·希尔德·珀金斯:《中国农业的发展(1368—1968)》,宋海文等译,伍丹戈校,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年,第1页。农业在中国历史时期的基础性地位毋庸置疑,以农业为源点而发展起来的乡村社会同样值得关注。农民、农田(包括水利设施)与农作物是构成农业的基础,建立在此三个基本要素基础上,通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劳作形成了乡村农耕生活的核心,在此农耕生活之外,通过交易、联姻、祭祀等建构起了乡村社会生活的一般形态。

在乡村社会生活中,农业是核心,农作物是农业的基本作用对象。但并非所有本土及外来作物都能够寻找到适宜生存的土壤而长期存在下去,即便是自然条件能够满足本土或外来作物的基本种植要求,但能否在本地安家落户也往往取决于实际操纵农业生产的农民。在选择农作物种植时,农民一般会根据环境适用性、经济价值等因素而综合考虑并选择和利用那些能为自己带来更大利益的农作物。尤其是温饱问题,始终是困扰历史时期中国社会基层民众的最大难题,因而千百年来,由于自然条件和人口因素的双重影响,“我们的祖先选择粮食作物时首先考虑的还是高产作物,这种不得不忽视质量而将产量放在首位的状况延续到解放以后相当长一段时间。正是在这一规律的支配下,玉米、番薯、马铃薯这三种高产作物在我国推广种植成为重要的粮食作物,对我国人民的饮食生活产生了不容忽视的影响”。(19)王思明等:《美洲作物在中国的传播及其影响研究》,第55页。玉米、马铃薯及番薯等美洲作物,最初其实是颇低贱的食物,基本不为大投资者所青睐(20)[美]彭慕兰、[美]史蒂文·皮托克:《贸易打造的世界:1400年至今的社会、文化与世界经济》,第250页。。但由于这些曾被视为卑贱作物的环境适应性更强、产量更高,因而在战争频仍、饥馑横行、人口激增的时代,受到人们更多的依赖,也成为乡村社会的新内容。据统计,清末时,美洲作物在我国粮食生产中的比重已超过了20%,(21)李昕升:《中国南瓜史》,第247页。南瓜就是其中一类。

就南瓜而言,南瓜属粮菜兼用型作物。南瓜同玉米、马铃薯及番薯等美洲高产且环境适应性强的农作物一样,对养活更多人口与应对灾荒具有重要功能。“救荒,是南瓜在中国引种和本土化的最重要的因素或根本因素。南瓜救荒、备荒价值颇高,是最重要的菜粮兼用作物之一,在美洲作物中的救荒价值仅次于玉米和番薯。明代后期以来人口激增,粮食供应紧张,民生问题突出,在这样背景下,加速了南瓜的引种和本土化”;(22)李昕升:《中国南瓜史》,第246页。且通过对不同地区人口密度与南瓜种植比重的对比可发现,“人地矛盾越突出的省份,南瓜救荒作用就发挥的越早,如浙江人口密度长期以来在全国领先,因此在明末南瓜就已开始被用于救荒。南瓜在清代的整个中国,都或迟或早、或多或少地发挥了救荒作用,民国时期以及新中国成立后,全国更是如此”(23)李昕升:《中国南瓜史》,第258页。。因而南瓜在中国也成为分布区域之广,为果菜中需要最多者。(24)颜纶泽:《蔬菜大全》,北京: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455页。南瓜除了在荒年、凶年“代粮”功能外,经济价值也很显著。在清前期的传统农业区,为适应经济作物的发展和人口的增加,主要靠精耕细作,提高单位面积产量来求得粮食总产的增加,到了清中后期,随着人口数量的急剧增加,人地矛盾日益突出,遂使清前期引入的玉米、番薯等旱粮作物部分地成为主食。由于民食问题的解决,使人们有可能腾出更多的土地、省出更多的劳动力去种植经济作物,粮食生产的发展有效地保证了经济作物的大面积种植,这对促进商品生产、推动经济发展具有积极的意义。(25)王思明等:《美洲作物在中国的传播及其影响研究》,第52页。因此,玉米、南瓜等美洲粮食或可代替粮食作物在明清时期的中国广泛推广,为经济作物的种植及乡村社会的经济发展创造了有利条件。

农业是历史时期中国的基础型经济,甚至是在新中国成立前后一段时期内,农业仍在国民经济中占据重要地位。农民是农业与乡村社会生活的实际操纵者,乡村世界在中国传统的历史叙述中并未受到太多关注,属于被忽视的历史角落。但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学界有关的中国史研究范式开始融入新的因素,本土化趋势逐渐加强,更加注重发掘新史料,探索新的中国史解释模式,关注对象也转向社会下层大众,这对中国史研究产生了极大冲击,为重新认识中国古代国家结构与社会性质提供了新的视角。(26)崔思朋:《中国乡村社会地理研究的探索》,载《中国史研究动态》2019年第3期,第52页。通过南瓜等外来作物在中国的引种与本土化研究可以发现,完全将明清时期的中国基层社会定性为“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显然是需要商榷的,用“封闭”“落后”“保守”等特征形容古代中国基层社会人群也是欠妥的。考察发现,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传统农耕生活之外,农民也“因交易而进入集市,因联姻而结缘外村,因祭祀而携眷朝拜,所有这一切缘于经济与社会力量驱使的活动,都将村民引向村庄之外的空间”。(27)韩茂莉:《十里八村:近代山西乡村社会地理研究》,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年,第9页。农民自身又并非是排斥一切外界新事物,以农作物来说,人们也会根据自身需求与利益导向而对其进行选择利用。李昕升通过南瓜这一外来作物在中国的引种与本土化研究,无疑为重新认识明清时期的中国乡村社会提供了新的视角。

三、南瓜的接受:乡村社会对外界新事物的心态

心态史学是历史学与心理学交融的产物。就本文而言,通过对南瓜在明清时期中国引种与本土化过程的考察,也可以对基层社会这一特定群体对外界新事物的接受心态加以了解,总结而言可分为如下三个方面。

首先,在关系民众生存问题上,基层社会人群对外界新事物的接受总是表现出非常积极的态度,这也表明他们是以追求维持生存为第一要务的求生心态。

人类同其它动植物一样,不进食就难以存活,因而“国以农为本,民以食为天”成为国人的共识。人类社会基本生活的“衣食住行”四大需求中,也以食物为第一位,而粮食的需求又与人口的变化息息相关。明清以来是中国人口急速增长时期,对于历史时期中国人口数量变化,葛剑雄认为,秦始皇统一六国前的公元前3世纪,全国人口约有2000万;至汉平帝元始二年增至6000万;西汉至隋朝建立以前,由于受到灾异、战乱等的影响,人口数量未有较大增长;唐朝建立后,由于唐代社会安定,天宝年间人口数量达到8000—9000万;唐后期及五代十国时期的动乱再一次导致人口数量减少;到了两宋时期,北宋人口最多时已突破1亿,但南宋人口峰值(1235)时骤降至5800—6400万;元代人口高峰出现在至正年间,约有8500万;到了明清两代,人口大幅度增长,明中后期人口已经超过1亿,清代更是人口显著增长期,清末人口已突破4亿大关。(28)葛剑雄:《中国人口发展史》,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1年。明清以来人口数量的激增也增加了基层社会的粮食危机,除了通过传统扩大耕地面积以获得更多粮食维持生计的途径外,引种与推广高产的外来作物也成为一条新的重要途径。

在古代中国乡村社会,“影响农民选择所种植农作物的主要因素,除了自然条件的适应外,还要考虑作物本身特性,一般产量较高的作物更受欢迎,同时抵抗自然灾害能力较强、宜于备荒的作物也较容易推广”(29)王思明等:《美洲作物在中国的传播及其影响研究》,第61页。。玉米、马铃薯、南瓜等作物不仅高产,而且同时具备环境适应性、防灾救荒功能等作用,因而在明清中国的基层社会,高产价廉的玉米、马铃薯、南瓜等外来作物成了贫苦农民最重要的食物来源。就南瓜而言,自16世纪初期首先引种到东南沿海和西南边疆一带,作为粮菜兼用作物迅速在全国推广,被基层社会普遍接受,在“东北”“西北”“华北”“东南”“长江中游”及“西南”等地区的23个省都有广泛种植。民国以后,中国成为世界上的第一大南瓜生产国。(30)李昕升:《中国南瓜史》,第79—86页。

温饱问题是困扰并左右中国农业几千年的核心问题。一直到新中国成立后的相当长一段时期内,解决温饱问题始终是国家的一项重要工作。通过对南瓜这一外来作物在中国的引种传播与本土化研究可以发现,明清时期中国基层社会民众并非是生活于单纯地处于“自给自足”的封闭状态。他们自觉或是被动地同外界发生着联系,对于接触到的新事物,尤其是关乎到自身生存与利益时,他们便抱着更加积极的心态去接受并利用。

其次,对于能够被基层社会普遍接受并能给自身带来利益的外界新事物,基层社会人群总是试图将其发扬光大,持有利益至上的求富心态。

农业是人类参与下的植物生产过程,农业根植于土地,关系民生之根本,中国古代就以“民以食为天”来表达农业对人类社会的基础性作用,但在满足基本生存需求以外,农民也以市场为导向而主观地调整农业结构以换取利益。在近代以前的中国基层社会,“粮食仅是乡村贸易的一部分,另一部分则为各类农副产品。传统农业社会,农户种植蔬菜、水果、经济作物这类农副产品的初始目的,几乎不是服务自身需求,而是以市场为目标,将部分产品,甚至全部产品送到市场转为商品,因此农副产品是村民作为卖者,主要出售的物产”(31)韩茂莉:《十里八村:近代山西乡村社会地理研究》,第138页。。商业活动在基层社会始终存在着,而不是“村落中的居民几乎完全是自给自足的农民与农民家庭”(32)马新、齐涛:《汉唐村落形态略论》,载《中国史研究》2006年第2期,第88页。。因此,“小农经济”家庭生产模式并非完全与世隔绝,家庭生产产品除满足自身需求外的剩余产品不会很多,但是有限的剩余产品却往往被投入到市场出售,或是交换生活、生产中不可缺少的盐、铁、矾、蜡烛、煤油等自产之外的必需消费品。(33)韩茂莉:《十里八村:近代山西乡村社会地理研究》,第151页。因此,基层社会的商业活动始终存在,且成为农民生活的必要组成部分。透过南瓜在中国的引种与本土化过程,也可对这一现象加以理解。

任何作物的推广都离不开经济因素的作用,自古如此。外来作物在中国的推广也是这样,诸如南瓜能够在短期内实现引种与本土化,利益的驱动更是必不可少的影响因素。(34)李昕升:《中国南瓜史》,第276页。南瓜直接在市场上交易在明代就已出现,至清代其交易数量及额度日渐增大,民国时南瓜栽培面积完全领先于其它蔬瓜菜,栽培面积从1936年的904公顷到1945年达到1298公顷;(35)李昕升:《中国南瓜史》,第315—320页。新中国成立后,南瓜总产量居世界第一,栽培面积居世界第二,我国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南瓜生产国与消费国。(36)李昕升:《中国南瓜史》,第152页。此外,中国本土蔬菜种类较少且夏季多处于生长期(至夏秋方可采摘食用),因而夏季蔬菜缺乏一直是明清以前中国社会生活所需面临的普遍问题,南瓜作为易储存的蔬菜能够有效缓解冬季蔬菜供应短缺问题,除满足人们自身对冬季蔬菜的需求外,也成为民众获利的重要渠道。(37)李昕升:《中国南瓜史》,第269—276页。“食用南瓜可以少食甚至不食五谷,在荒年是不得不如此,在丰年可以俭省粮米”;对于农民而言,“南瓜作蔬抑或作粮,都可节省消费、增加收入”。(38)李昕升:《中国南瓜史》,第279页。无论是种植南瓜自身还是食用南瓜而节省下来的粮食,都可拿到市场上进行交易,以换取维持生存所需各类物资或钱财货物等等。

南瓜在明清时期中国的迅速引种与本土化也表明,当外界新事物能够为基层社会人群带来利益时,他们便在有利可图时,以利益至上的求富心态去对待这些外来作物,这也加速了南瓜在明清中国的引种与推广范围,因而南瓜也成为美洲作物在明清中国传播的“急先锋”,南瓜在中国引种和本土化速度为美洲作物之最。(39)李昕升:《中国南瓜史》,前言,第3页。

最后,基层社会人群总是试图将那些被普遍接受的外界新事物融入到本土社会生活与文化体系中,体现出对外界新事物的包容心态。

明清时期中国基层社会所面临的最基本的问题多是维持生存的温饱问题,而非追求高质量的饮食文化。玉米、马铃薯、番薯及南瓜等外来作物传入中国后,迅速在全国各地传播开来,并成为基层社会人群的主要粮食作物,有效地解决了粮食不足问题。这些被视为卑贱的农作物已然融入到中国的基层社会,并成为其社会生活中的一部分。

古代中国常以“饥馑”来形容农业生产的歉收,具体言之则是“谷不熟为饥,蔬不熟为馑”,可见,蔬菜虽然不是构成作物的主要组成部分,但其地位却是与谷类作物并列的。南瓜作为粮菜兼用型作物,在被引入中国之后,也迅速融入到本地区的社会生活与文化之中。作为一种食材,南瓜迅速成为当地食物之一种,且逐渐形成了以南瓜为基本原料制成的特色食物,如“南瓜汤”“南瓜饼”“南瓜糕”“南瓜零食”等。(40)李昕升:《中国南瓜史》,第195—233页。南瓜传入中国以后,在引种与本土化过程中也诞生了南瓜文化,在不同地区诞生了以南瓜为主题的节日,如南瓜观赏文化、南瓜名称文化与南瓜饮食文化以及独特的南瓜精神等等。可见,南瓜文化是以南瓜生产为主要活动的社会群体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总和,是南瓜生产史孕育出来的文化遗产,是中国农耕文化的组成部分之一。(41)李昕升:《中国南瓜史》,第346—356页。

综合而言,中国基层社会人群并未将南瓜仅视为是维持生命的生存给养,而是在长期的生产与生活活动中,将南瓜融入到本地的社会生活与文化体系之中,这也体现出中国基层社会人群对那些被广泛接受的外界新事物的包容心态。因此,南瓜可视为是明清时期中国基层社会将外来作物融入本土并进行新的创造的典范,对于了解这一时期基层社会民众对待外来事物的心态无疑是一条重要的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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