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迎胜
元末天下大乱,各处地方武装纷起。值得注意的是南方亦有一支色目人,特别是回回人聚集的武装,占据福州、泉州、兴化与仙游等地。有关这支武装,在《元史》可查得两处记载,均出自《顺帝纪》,一为至正十七年“三月乙亥[朔],义兵万户赛甫丁、阿迷里丁叛据泉州”(1)《元史》卷45,《顺帝八》,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936页。。另一处为至正二十二年“五月乙巳朔,泉州赛甫丁据福州路,福建行省平章政事燕只不花击败之,余众航海还据泉州。福建行省参知政事陈有定复汀州路”(2)《元史》卷46,《顺帝九》,第959页。。除此二条外,《顺帝纪》以及《元史》其他部分中再查不到任何有关这支义兵万户的记载。为何《顺帝纪》中只有上述区区两条有关泉州赛甫丁义军的记载?我们知道《元史·本纪》的史源是《元实录》。关于《元实录》落入明军的过程,《明史·危素传》只有一句话:“兵迫史库,往告镇抚吴勉辈出之,《元实录》得无失。”(3)《明史》卷285,《危素传》,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7315页。据《元史》主修官宋濂所撰之危素《新墓志铭》记载:
(明军入大都后)兵入府藏,垂及史库,公(按,危素)言于镇抚吴勉,辇而出之,由是累朝《实录》无遗阙者,公之力也。(4)此墓志铭全名《故翰林侍讲学士中顺大夫知制诰同修国史危公新墓碑铭》,《宋学士文集》卷59,《芝园后集》卷9,四部丛刊景明正德本。
据此,元顺帝之前的历朝《实录》在危素的努力下得以保全。至正二十八年(1368),元顺帝弃大都出逃。次年明开史局于南京天界寺,着手修《元史》。《明实录》记,洪武二年二月丙寅朔:
诏修《元史》。上谓廷臣曰:近克元都,得元十三朝《实录》。元虽亡国,事当记载。况史纪成败示劝惩,不可废也。(5)《明太祖实录》卷39,“洪武二年二月丙寅”条,台北:“中研院”史语所校印本,1964年,第783页。
元有国自元太祖成吉思汗至元顺帝妥懽帖睦尔(Toghan Temür)共14朝,《实录》也应同数,但明史局手中仰赖危素努力保存下来的实际只有13朝《实录》,独缺顺帝朝《实录》。元末顺帝是当朝皇帝,其《实录》可能尚未编修。即便当时已在修,顺帝仓皇出逃时,随行国史院人员也有可能随身携走。
明设史局七个月后,《元史》第一稿成,宋濂撰《进<元史>表》向朱元璋报告:
上自太祖,下迄宁宗,靡不网罗,严加搜采,恐玩时而愒日,每继咎以焚膏,故于五六月之间成此十一朝之史。况往牒舛讹之已甚,而它书参考之无凭,虽竭忠勤,难逃疏漏。若自元统以后,则其载籍无存,已遣使以旁求,俟续编而上进。(6)[明]宋濂:《进<元史>表》,《宋文宪公全集》卷1,《銮坡集》卷1,四部备要本。《明太祖实录》卷44节文改为:“上自太祖,下迄宁宗,据《十三朝实录》之文,成百余卷粗完之史。若自元统以后,则其载籍靡存,已遣使而旁求,俟续编而上送。”(“洪武二年八月癸酉”条,史语所校印本,第864页)。
当宋濂向明太祖报告时,明史局只完成了11朝《本纪》。在“元统以后,则其载籍无存”,也即缺《顺帝实录》的情况下,史局无法编修其本纪,只得派史臣四出采访,获得了一些资料,再据《庚申外史》等书,并从已经成稿的诸志中挖取一些记载(7)对比《顺帝纪》与《五行》等志的文字,可发现史臣从《志》中移录文字至《纪》的痕迹,证明《志》与《顺帝纪》之间存在源与流的关系。,按年、月、日编排,补修了《顺帝纪》。陈高华先生注意到被派的史臣中有一位夏以忠的事迹:
以忠字尚之,袁州(今江西宜春)人,元末任翰林国史院编修、国学助教。“我师克燕,拔其知名士赴南京,既而其类复官王朝。太史夏君独以老病气归。且归,会遣使分道搜访元史,乃强君如江广。君辞不得命,乃行,行至番禺,以疾卒。二年冬十月十二日则卒之岁月也。”(苏伯衡:《夏尚之太史哀辞》,《苏平仲文集》卷11)宋濂写有《宜春夏都事遗像赞》(《宋文宪公全集》卷18)其中说“托使车以遐览,竟仙游于五羊。”即指以忠奉命“采史”死于广州而言。《元史》中有关元末两广史事记载缺漏甚多,例如元末守韶州“被执抗节死”的刘鹗,其生平即不见于《元史》。《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曾对此表示不满,指责说:“明初修《元史》,失于采录,并佚其名。近邵远平作《元史类编》,始为补入《忠义传》”(卷167“惟实集”条)。夏以忠之死必然影响史料的搜集,在当时的信息和交通条件下,明朝政府很难再派人前去顶替他的工作,刘鹗生平失记以及元末两广史料的贫乏,显然都是由此造成的。(8)陈高华:《<元史>纂修考》,载《历史研究》1990年第4期,第128页。
从上引宋濂所记“托使车以遐览”句看,夏以忠赴岭南是取陆路,而非海路。洪武修《元史》派员采辑史实时,是否也曾派人赴福建,虽不得而知,但从《顺帝纪》中并非仅两广材料缺乏,福建的记载也极少,有关赛甫丁、阿迷里丁之乱仅能从《顺帝纪》中捡出两条看,可能当时未向福建派员调查。
赛甫丁等领导的这支义军万户,就是元末活动于福建沿海的“亦思巴奚”武装。既往关注这支武装的,就笔者见闻所及,主要是从事中外关系史与福建地方史的学者。直至近年,始有元史学者介入。从切入的视角来看,前人的研究主要集中于以下几个论题:
赛甫丁、阿迷里丁等所控制的武装,在明人陈道所主修之(弘治)《八闽通志》卷87《拾遗》条中所节录的明洪武时人吴源的《至正近记》的记载最详,称为“亦思巴奚”。由于亦思巴奚军卷入了元末福建战乱,不少学者从这个角度切入讨论。如1936年,张星烺在《元末泉州波斯戍兵之乱》一文,认为这场战乱是“波斯军队驻泉州”(9)张星烺:《中西交通史料汇编》第4册,北京:辅仁大学丛书第一种,1936年,第217—226页。发起的。1957年,吴文良先生发表了他认为这场战争具有“反元起义”(10)吴文良:《泉州宗教石刻》,北京:科学出版社,1957年,第59页。性质的意见。还有学者通过把“亦思巴奚”解释为波斯地名亦思法杭(今伊朗古城伊斯法罕Isfahān),认为驻泉州的波斯人“要在沿海一带,建立一个亦思法杭王国”。(11)朱维幹所撰文章就题为《元末蹂躏兴泉的亦思法杭兵乱》,载《泉州文史》第1辑,1979年,第1—2页。有关将亦思巴奚释为地名“亦思法杭”的问题,详见下。而陈达生的《泉州伊斯兰教派与元末亦思巴奚战乱性质试探》以及努尔的《那兀纳与番佛寺》两文(12)陈达生:《泉州伊斯兰教派与元末亦思巴奚战乱性质试探》,载《海交史研究》总第4期,1982年,第113—119页,后收入福建省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馆、泉州市泉州历史研究会编:《泉州伊斯兰教研究论文选》,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53—64页;努尔:《那兀纳与番佛寺》,载《中国穆斯林》1982年第1期,第42—47页。,则据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馆收藏的一方“元郭氏世祖坟墓”墓碑上一行阿拉伯文字的翻译和研究,认为该墓碑的墓主为百奇乡郭氏回族二世祖波斯人郭子洪,经推测得出结论:“亦思巴奚”战乱为伊斯兰教什叶派与逊尼派之教派战争,这场战争以什叶派的胜利,“掘逊尼派墓”,夷逊尼派的“寺及住宅”而告终(13)张忠君、兰陈妍在《也论元末亦思巴奚战乱的性质》(载《黔东南民族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3年第5期)一文中表达了对陈达生论点的支持。;并通过重新解读《清源金氏族谱》中所录《丽史》的有关记载,反驳了吴文良在其著作《泉州宗教石刻》(14)吴文良:《泉州宗教石刻》,第59页。的“泉州婆罗门教寺”一节中有关参与亦思巴奚叛乱的那兀纳为印度教徒的判断。
吴文良原著、吴幼雄增订的《泉州宗教石刻》(15)吴文良原著,吴幼雄增订:《泉州宗教石刻(增订本)》,北京:科学出版社,2005年。亦对“亦思巴奚”之乱有所论述,林振礼对此有详介。增订者对元末福建乱局中出现的“亦思巴奚”义军提出新的评价,认为,“亦思巴奚”战乱的实质是波斯人万户赛甫丁、阿迷里丁等人为首的义兵协助元政府保卫泉州港之战,也是元廷争夺帝位的斗争在地方上的反映。泉州的阿拉伯、波斯穆斯林巨商以及“以货得参省”的番商等,均因协助元朝政府保卫泉州港有功或以舶来货品捐官,而获得义兵万户、市舶司、参议中书省事等官职。他们为了自身的利益,卷入元统治者夺权斗争,赛、阿等人系为被元廷利用,牺牲品。他认为泉州不存在什叶派与逊尼派的教派之争。(16)林振礼:《宋元时期多元文化交融的历史见证——评吴文良原著、吴幼雄增订的<泉州宗教石刻>》,载《泉州师范学院学报》2007年第3期,第135页。
国内最早关注亦思巴奚之乱的学者当推张星烺先生,他在1938年以英文撰写《泉州1357—1366年间的波斯驻军》,详论此题。(17)Chang Hsing-lang,The Rebellion of the Persian Garrison in Ch’uan-chou,Monumenta Serica(《华裔学志》),vol III(1938),pp.611-627.
庄为玑的《元末外族叛乱与泉州港的衰弱》,主要依据泉州发现的《金氏家谱》中所附《丽史》,补证其他史料有关阿巫那控制泉州及最后败亡的经过。(18)庄为玑:《元末外族叛乱与泉州港的衰弱》,载《泉州文史》第4期,1980年,第19—26页。
程珮在其论文《元至明初福建瓷窑衰落原因浅探》中注意到,根据第三次文物普查的结果,福建元代瓷窑为数达70余处,其中60余处从宋延续至元,余下10余处为元代开始烧造,可见宋元鼎革对福建的瓷业未造成什么影响,甚至元代还更为繁荣。但明代福建窑数仅10处左右,表明当地瓷业在元末明初经历了一个急剧衰落的过程。作者在分析原因时提到,元末亦思巴奚之乱及陈友谅与朱元璋之间的战争长达近20年,战乱区域就在瓷窑密集地,不但造成大量平民(包括色目人)的伤亡,也重创了泉州的海外贸易,“这也是部分瓷窑断烧的重要原因”(19)程珮:《元至明初福建瓷窑衰落原因浅探》,载《福建文博》2017年第2期,第36—39页。。
马娟在研究泉州回回人的论文中也表达了相似的看法:“这场由泉州波斯穆斯林发动的动乱,给泉州各方包括穆斯林造成了严重影响,两年后随着元朝的灭亡,泉州穆斯林也随之进入沉寂期。”(20)马娟:《元代泉州穆斯林移民探析》,载《元史及民族与边疆研究集刊》第33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127页。
由于“亦思巴奚”并非汉语,而是一个音译词,因此最初的研究者往往从名称来源判断这支军队的性质。关于“亦思巴奚”的词源、词义主要有三说。
第一说以张星烺为代表,认为“亦思巴奚”乃波斯语Ispahan的译音。(21)张星烺:《中西交通史料汇编》第3册,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1165—1166页,注1。Ispahan是伊朗一古城之名,又译称“亦思法罕”。(22)笔者按,张星烺之Ispahan的正确拼法即Ispahān,为今伊朗古城伊斯法罕Isfahān之土语发音即拼法。朱维幹和庄为玑先生亦持此说,1979年朱维幹所撰文章就题为《元末蹂躏兴泉的亦思法杭兵乱》。(23)朱维幹:《元末蹂躏兴泉的亦思法杭兵乱》,第1—2页。有关将亦思巴奚释为地名“亦思法杭”的问题,详见下。
第二说由日本学者前岛信次提出,他在1953年发表的论文《元末之泉州与穆斯林》(24)《元末の泉州と回教徒》,英译本,载《东洋文库研究部纪要》卷32,1974年,第50页;兹据努尔:《亦思巴奚》,载《泉州伊斯兰教研究论文选》,第48页,脚注6。陈达生译为《元末泉州的回教徒》,误。见《泉州伊斯兰教派与元末亦思巴奚战乱性质试探》,载《泉州伊斯兰教研究论文选》,第58页,注1。中提出,“‘亦思巴奚’是由波斯文‘亦思巴’——意即军队——派生出的一个词,(很可能是亦思巴奚泉州Ispāhi-chuanchou),与意为‘士兵’或‘骑士’的单词‘思巴奚’(sipahi)有关。”(25)英译本载于《东洋文库研究部纪要》卷32,1974年,第50页。兹据上引努尔文《亦思巴奚》,第48页。笔者按,前岛氏之Ispāhi-chuanchou,乃波斯文,其意义详见下文。换而言之,“亦思巴奚”源自波斯文Ispāh,意即军队。陈达生附之。(26)努尔:《亦思巴奚》,第48—52页。
第三说提出者为廖大珂,他不同意前岛信次之说,认为:
此说在对音上相符,词义上也有一定的说服力。然细推敲之,则不无疑窦。若“亦思巴奚”为Ispah的对音,指元末海外穆斯林的义兵,那么它的出现只能在元代,然而该名在唐似已有之。
他还引《宋高僧传》有关开元二十年(732)北印度僧人不空的下列记载证明己说:
曾奉遗旨令,往五天并师子国,遂议遐征。初至南海郡,采访使刘巨邻恳请灌顶,乃于法性寺相次度人百千万众。空自对本尊祈请,旬日感文殊现身。及将登舟,采访使召诫番禺界蕃客大首领伊习宾等曰:“今三藏往南天竺师子国,宜约束船主,好将三藏并弟子含光、慧等三十七人国信等达彼,无令疏失。”二十九年(741)十二月,附昆仑舶离南海至诃陵国界。(27)[宋]释赞宁:《宋高僧传》卷1《唐京兆大兴善寺不空传慧朗》,大正新修大藏经本。按:查〔宋〕赞宁撰《宋高僧传》此段出自慧朗《唐京兆大兴善寺不空传》,其原文为:“释不空,梵名阿月佉跋折罗,华言不空金刚,止行二字,略也。本北天竺婆罗门族,幼失所天,随叔父观光东国。年十五,师事金刚智三藏,……厥后师往洛阳,随侍之际,遇其示灭,即开元二十年矣。影堂既成,追谥已毕,曾奉遗旨,令往五天并师子国,遂议遐征。初至南海郡,采访使刘巨邻恳请灌顶,乃于法性寺相次度人百千万众。空自对本尊祈请旬日,感文殊现身。及将登舟,采访使召诫番禺界蕃客大首领伊习宾等曰:“今三藏往南天竺师子国,宜约束船主,好将三藏并弟子含光、慧等三七人、国信等达彼,无令疏失。”二十九年十二月,附昆仑舶,离南海至诃陵国界……”(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6—7页)。
他从中检出“伊习宾”一语词,认为“伊习宾”与元代“亦思巴奚”显然为同名异译,据此质疑“亦思巴奚”为Ispah说。他还另辟路径,提出“亦思巴奚”与“伊习宾”皆译自波斯语Shahbandar,即“沙班达尔”。波斯人称港口为bandar,Shahbandar意为港务长,而上述《宋高僧传》记载中的“蕃客大首领”乃其意译。(28)廖大珂:《“亦思巴奚”初探》,载《海交史研究》1997年第1期,第75—81页。
“亦思巴奚”之名称不见于《元史》记载,亦不见于元人有关泉州之乱的记载。例如,吴海《双谷叙·赠秦景容》将泉州海外穆斯林商人武装称为“商胡”(29)[元]吴海:《闻过斋集》卷1,《双谷叙·赠秦景容》,民国嘉业堂丛书本。;宋濂《故江东佥宪郑君墓志铭》称为“泉南回纥氏”(30)[明]宋濂:《宋濂全集》第7册,《辑补》,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2309页。;《李公(士瞻)行状》则称其首领为“海酋”(31)[明]李士瞻:《经济文集》卷6,《翰林承旨楚国李公行状》,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据《八闽通志》,“亦思巴奚”之名称是出自明洪武时人吴源的《至正近记》。(32)有关《至正近记》及其作者吴源的情况,详见下文。该书原本已佚,仅见黄仲昭修《八闽通志》录文,其他方志,如《闽书》《泉州府志》《福建通志》《兴化府志》《晋江县志》等,其中有关“亦思巴奚”的内容皆转录自《八闽通志》。
此外,廖大珂取《新元史》与《蒙兀儿史记》之说,主张“亦思巴奚”之末字“奚”为“夷”字之误。(33)廖大珂:《“亦思巴奚”初探》,第75—81页。上述诸说中,除日本学者前岛信次与陈达生之外,皆不通伊斯兰语文学,所论似不可取。比如将亦思巴奚比为亦思法罕的说法,在部分明代史料中,确有将亦思法罕音译为“亦思把罕”的,如《咸宾录·亦思把罕》条:
亦思把罕,在西南海中。永乐中遣四十四人朝贡。地广千里,四面皆海。国有城坚壮,王居侈丽。产厚。俗朴,尚佛好施,亦有中国人寄寓者。(34)[明]罗日褧:《咸宾录》卷6,《南夷志》,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159页;《明史·西域传四》(卷320)亦取此音译,第8617页。
波斯语本无唇轻辅音f,今其语言中之f皆因接受阿拉伯语影响后借入,而在伊斯兰化之前读若p。具体到亦思法罕地名,今当地亦有人仍按土著发音将此地名读为Ispahān,此应即明代“亦思把罕”译名之来历。如果“亦思巴奚”的词源为地名“亦思把杭”(Ispahān),按波斯文文法,应在其后添加后缀-ī,即Ispahānī,才可表示“亦思法罕人”“亦思法罕的”之类的意义。如是,则其汉字音译应为“亦思把罕尼”,而非“亦思巴奚”,可见不可单凭汉字音译“亦思巴奚”与亦思法罕有点相似而随意勘同比附。
亦思巴奚的后期领导人阿兀纳/阿巫纳,又作那兀纳,亦引起多位学者注意。日本学者前岛信次以为,阿巫那似为阿拉伯语Abna的音译,此名“有时意谓波斯侨民的后裔。”(36)《元末の泉州と回教徒》(《元末的泉州与穆斯林》),第50页;兹据努尔:《那兀纳与番佛寺》,第44页。陈达生在引述了前岛信次的意见之后,表示据那兀纳的读音,似应复原为阿拉伯语Naina,是波斯语“鱼”的复数。(37)努尔:《那兀纳与番佛寺》),第44页。笔者按,穆斯林起名不像汉人随意,而是沿续中近东犹太教、基督教的传统从现成的名字中选取,故而随意从阿拉伯文找读音相近的词来勘同的途径似不妥。
庄为玑罗列各书对那兀纳的记载,如《古今图书集成》与《福建通志》皆译为阿巫那。《晋江县志》云:“西域那兀纳者以总诸番互市至泉,元末兵乱,那兀纳据泉州”,《福建通志》称“阿巫那以番人任市舶司”之后提出,他是“印度人,名Rahula。(38)庄为玑:《元末外族叛乱与泉州港的衰弱》,第23页,脚注5与6。廖大珂则以史料记载其“以总诸番互市至泉”(39)[明]阳思谦:万历重修《泉州府志》卷24,《盗贼类》,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87年,第1824页。,提出那兀纳之原字为Nakhoda,波斯语意为“舶主”。(40)廖大珂:《“亦思巴奚”初探》,第75—81页。
既往研究元末前夕的泉州的主要史料是摩洛哥旅行家伊本·白图泰的《游记》和吴鉴的《清净寺记》。庄为玑《元末外族叛乱与泉州港的衰弱》注意到,至正二年(1342)伊本·白图泰到泉州访问时,尚看到当地一片繁荣。(41)庄为玑:《元末外族叛乱与泉州港的衰弱》,第20页。笔者曾注意到,《清净寺记》中提到泉州回回人重修该寺之举,涉及到元末当地的几位重要回回人物。(42)刘迎胜:《元代摄思廉、益绵、没塔完里及谟阿津等四回回教职考》,载《西北民族文丛》1984年第2期,第176—196页。该《记》提到:
后以没塔完里阿哈口末不任,寺坏不治。至正九年,闽海宪佥赫德尔(Haidar)行部至泉,摄思廉夏不鲁罕丁命舍剌甫丁(Šarāf al-Dīn)、哈悌卜(Khatīb)众分诉宪公,任达鲁花赤高昌偰玉立至,议为之征复旧物,众志大悦,于是里人金阿里愿以己资,一新其寺。
……夏不鲁罕丁,年一百二十岁,博学有才德,精健如中年,其曰摄思廉,犹言主教也,其曰没塔完里,犹言都寺也。(43)[明]何乔远:《闽书》卷7,《方域·灵山》,明崇祯二年刻本。
《记》中提到清净寺主持称“摄思廉”,华言主教。“摄思廉”即Shaikh al-Islām的音译,直译“伊斯兰之长老”。并认为被推任此职的夏不鲁罕丁(Shaikh Burhān-Dīn),有关其年岁的记载不可信。马娟也仔细考察过元末伊本·白图泰来访时泉州的回回移民社会,她注意到,白图泰在泉时,巨商们都去看他,可见那里回回商贾很多。此外,去访问白图泰的还有当地哈的(Qādī),即伊斯兰教法官塔准丁(按,Tāj al-Dīn,元代通常音译为“塔术丁”)。(44)马娟:《元代泉州穆斯林移民探析》,第124页。
至于《清净寺记》提到的至正九年捐资修寺的里人金阿里,本文后面还会提到。
与早先关注亦思巴奚之乱的学者多为治中外关系与福建史研究者形成鲜明对照的,是近年来元史学界的相关研究。笔者所见范围内有邓文韬的《元代西夏遗裔三旦八事迹考》(45)邓文韬:《元代西夏遗裔三旦八事迹考》,载《宁夏社会科学》2016年第4期,第203—208页。,作者从今存泉州清源山左峰半山弥陀岩石室旁的至正二十四年(1364)的《重修弥陀岩石室题记》入手,搜罗了有关三旦八的有关史料,讨论了他与亦思巴奚之乱的关联。刘晓的《镇戍八闽:元福建地区军府研究》(46)刘晓:《镇戍八闽:元福建地区军府研究》,载《历史研究》2017年第2期,第23—38页。,该文考察了元灭宋过程中,随元军南下的早先华北汉人世侯张柔属下的亳州万户府、新附军万户府、郢复万户府和湖州万户府入闽,形成元代镇守福州、建宁、泉州、漳州、邵武、汀州等地军队的过程。该文还注意到,在元末乱中驻守泉州的湖州万户府与左副新刷土军万户府的军队被亦思巴奚所控制。
在刘晓研究的基础上,陈丽华连续发表了《元代镇戍泉州的万户府及其职官探析》(47)陈丽华:《元代镇戍泉州的万户府及其职官探析》,载《闽南师范大学学报》2018年第2期,第91—99页。与《家荷帝恩:元代孙胜夫家族在泉州事迹考》(48)陈丽华:《家荷帝恩:元代孙胜夫家族在泉州事迹考》,载《福建文博》2018年第3期,第37—44页。两文,其中均涉及亦思巴奚之乱问题。
温海清的论文《元代福建行省置废变迁再考》(49)温海清:《元代福建行省置废变迁再考》,载《历史地理》第26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44—162页。考察了元末福建宣慰司都元帅府改组为福建行省前后的地方行政,并依据各种史料详细讨论了平定亦思巴奚赛甫丁之乱的过程。
前已述及,有关元末福建动乱的最重要史料是(弘治) 《八闽通志》卷87《拾遗·兴化府·元》条所节录的明洪武时人吴源的《至正近记》的内容,它基本给出了元末福建动乱的时间轴,为学界所重。《至正近记》二卷为《明史·艺文二》所著录(50)《明史》卷97,《艺文二》,第2387页。,也见于清黄虞稷《千顷堂书目》(51)[清]黄虞稷:《千顷堂书目》卷5,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可见至清中前期尚存。吴源著书之事,明人黄仲昭《人物志引》提到:
吾郡山川号称清淑,其钟之于人者,肇自梁陈,著于唐,而盛于宋,历元以迄于今而不衰。第《宋志》独缺人物一类,至知军何侯纮始续修,以补其缺,又自为一书,杂而无章。国初,乡先辈吴公源、方公朴约分修之。自宋南渡前属之方,南渡后属之吴。其后,因议论异同,遂以志悉诿之方,而吴自为一书,名曰《事述》(笔者按,即下文之《莆阳名公事述》)。方《志》仅编成宋名臣七十余人,未及脱稿而卒。《事述》起自梁陈,讫于元季,凡六十余人。其后复著《至正近记》,又增数人。自吴后百余年,未有续之者。(52)[明]黄仲昭:《未轩文集》补遗卷上,《人物志引》,明嘉靖三十四年黃希白刻本。
由此可知,《至正近记》写作的缘起为后人感于《宋史》缺《人物志》与后作续修之《志》“杂而无章”,因此明初吴源与方朴相约分修,初以宋南渡为界分工,后因意见不一,补修《人物志》之事悉委诸方朴,吴源另起炉灶著《莆阳名公事述》,包括从南朝梁陈至元末人物六十余。而《至正近记》又著于其后,其中补写若干《事述》未及之人。
至于《至正近记》的作者吴源,明人过庭训《本朝分省人物考》中有小传,曰:
吴源,字性传,兴化府莆田县人。早孤,自知力学,惇礼好义,学士大夫皆推重之。至正末,举泉州路训导。洪武三年,复以明经授兴化府教授。十三年,中书舍人林廷纲荐源德行,特诏征之。……后归,复诏征赴京,授国子监司业,未几卒于官。(53)[明]过庭训:《本朝分省人物考》卷74,《福建·兴化府》,明天启二年刻本,北京大学图书馆(缺卷15)。
《八闽通志》中还有一些零星资料,其《人物》部分记:
吴源,字性传,莆田人。洪武初,由明经授兴化府学教授,后以门生中书舍人林廷纲荐,诣阙登对,首以得贤才,敦教化养黎元,为国治之本,拜四辅官,逾月以老乞归。明年,再起为国子监司业,卒于官。有文集二十卷,《莆阳名公事述》三编。(54)[明]黄仲昭:《八闽通志》卷71,《人物·兴化府·国朝》,明弘治刻本。
同书录有明太祖征召吴源的诏书《我太祖高皇帝征吴源诏》:
曩者朝臣荐卿学行,是用召卿至廷,官以四辅。而卿告年老难于步趍,遂命还乡。今者朕选公侯子弟入国子学,司业缺员,生徒无所矜式。卿其为朕一来,讲道授经,无筋力之劳而有成就后学之益,亦濡者之素志,其速来,勿有所让。(55)《八闽通志》卷84,《词翰·兴化府》。
至于他元末在福建的行迹,同书记连城县学时提到:“元至正二十一年,毁于红巾之乱,惟大成殿岿然独存。二十二年,县尹马周卿(56)有关此人的数据可以查到一些,限于篇幅兹略。“尹”字据福建人民出版社本(2006年,下册第26页)补。、教谕吴源重建门庑及两斋。”(57)《八闽通志》卷45,《学校》。同书列明洪武间兴化儒学教授第一名。(58)《八闽通志》卷35,《秩官·兴化路·文职·儒学》。同书在述莆田县学时,又记“莆田县学,在府治前,宋薛公堂地也。旧附军学,在大成殿东偏,唐张九龄书额,……元至顺二年徙建今所,东为庙,西为学。明伦堂之前为斋二,以旧薛公池为泮池,建廨舍于大成殿之东。国朝洪武元年知县任益重修,增四配十哲像,立两庑,从祀神主,郡人吴源为记年。”(59)《八闽通志》卷45,《学校》。
近年来,随着元史学界研究的深入,更多有关“亦思巴奚”的史料被发掘出来,使本课题有了进一步探讨的空间,这一点笔者拟在适当时再作述评。今以该《拾遗·兴化府·元》条节文为中心线索,采辑有关记载,拟就赛甫丁义军万户的筹组背景与时间问题展开讨论,以求教于方家。
前已提及,《顺帝纪》的内容来自明洪武初设局编修《元史》一稿完成后,派员赴各地采辑的资料。《元史·顺帝纪》中将赛甫丁控制下的武装记录为“义兵”,并将其领导人称为“义兵万户”,说明洪武初采辑的某种资料中写明,至正十七年前后这支福建番商控制的武装被元官方视为当地各支“义兵”的一部分,且因为其势力雄厚,首领被承认为“万户”。至于为何赛甫丁等人领导的义军在吴源的《至正近记》等史料中又被称为“亦思巴奚”,其原因盖在于其重要组成者(或其主将)的民族成份。换而言之,这支武装内部通用回回人的习惯以波斯语原名(sipāh)自称,而在福建本地,也因为其主将多为回回人而沿用其自称呼之,以区别于福建各地的其他义兵和民兵武装。
泉州的番商为什么要组织亦思巴奚军?组建于何时?欲了解这支回回军的疑点,需追溯至元十七年(1357)以前泉州及其附近地区发生动乱的情况。(弘治)《八闽通志》记泉州明伦堂的修筑过程时提到:
明伦堂前旧有泮池,行循两斋。至正九年(1349),郡判卢僧孺桥之。十年,监郡偰玉立重建明伦堂,并修议道堂,为斋舍四十间及先贤等祠。宋文霆为记。”(61)《八闽通志》卷44,《学校·泉州府》。作者宋文霆,据元人赵汸所撰《宋处士诔文》为金华人,名文昭,字文霆,“曰蓉峰处士者,集贤院所赐号也。”(《东山存稿》卷5,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其余事迹待考。
值得注意的是至正九年这个时间点,此年正是前引《清净寺记》提到的金阿里捐资修寺的年份。而次年,即至正十年(1350),《八闽通志》记泉州有“偰监郡生祠(元至正十年郡人为达鲁花赤偰玉立建,三山吴鉴有记。又详见《名宦志》)。而同书同卷同一段中,又记“分宪赫德尔生祠(元至正十年,赫德尔按泉,风裁凛然,奸横屏迹,民赖以安,郡人为立祠。)(62)《八闽通志》卷59,《祠庙》。该志还记“福宁道,在察院东,宋观察推官厅也。元初改为提刑按察司,至元二十八年改为肃政廉访司,至正十年监郡偰玉立修建一新。”(63)《八闽通志》卷41,《公署》。足见直到至正十年,泉州各地仍在大兴土木,社会仍相当安宁,亦思巴奚军此时应尚未建立。
时间坐标再向下移。至正十二年(1352),距泉州不远的莆田尚有土木兴作之事。《八闽通志》记莆田:
养济院(在府治北,梅峰之左。(64)[宋]王象之:《舆地纪胜》卷135:“梅峰,在城。”(《福建路·兴化军·景物上》,清影宋钞本)《明陈伯献莲石记》:“出莆城西四里许,有山曰象峰,自西南数千里博换而来,其支为太平,岐而为梅峰,为乌石,而城峙焉。”([明]何镗《古今游名山记》卷12,明嘉靖四十四年庐陵吴炳刻本)[明]邵经济的《葵山吟为黄大夫赋(讳行可,字兆见,莆田人也)》中,其开头几句为:“葵山迤逦梅峰麓,上有葵花红簇簇。春风摇动锦塘霞,赤日烘开云水縠。梅峰西绕莆之阳,支支脉脉遥相望。”(《泉厓诗集》(收入《西浙泉厓邵先生文集》)卷3,明嘉靖四十一年张景贤、王询等刻本,国图)。元至正十二年,福建闽海道肃政廉访司佥事张孝思(65)[清]鲁曾煜:《(乾隆)福州府志》卷46,《名宦》,引《闽书》记张孝思字符(修改为“元”)中(即“张孝思字元中”)。(清乾隆十九年刊本) 《八闽通志》:“张孝思,佥福建廉访司事。至元三十年按郡至兴化,廉直守法,摧击奸贪,发庾以活饥民,筑堤以遏海僚,宽征均徭,戢兵弭盗。复置养济院于望京门外,官给廪饩以居养郡之疲癃残疾颠连而无告者。”(卷36:《秩官·福建闽海道肃政廉访司》)。此记载年代非至正十二年。创建,教授郭□为记)。(66)《八闽通志》卷61,《恤政》。郭□,待考。
同书在记福清县学时,曰:
至正九年,知州林泉生①以为前庙后学,类浮屠梵宇之制,乃更作之。左为明伦堂,右为大成殿,殿之南为东西两庑,堂之南为东西两序,又南为泮水,又南为前序,泉生自为记。十二年知州申国辅建戟门棂星门,更新两庑及诸从祀像,郡人陈豫为记。(67)《八闽通志》卷44,《学校·福清县学》。[清]鲁曾煜:《(乾隆)福州府志》卷11的记载略有增补,作:“福清县学,在县治东。……元元贞二年(按,1296),升为州学。大德三年(1299),知州母逄辰创堂二,曰‘道立’,曰‘师正’。泰定四年(1327),知州贾思恭重修两庑。至正九年(1349),知州林泉生更正其制,左为明伦堂,右为大成殿,殿南为东、西庑,堂南为东、西序仪门,内凿泮池。十二年(1352),知州申国辅建戟门、棂星门,新两庑,塑从祀诸贤像。”(《(乾隆)福州府志》卷11)
仅从该记载看,似乎当地还一片太平景象。但查同书卷48引《福清县志》记载:
申国辅,朝鲜(按,应为高丽)人,至正十二年(1352)任福清。前守林泉生改创学宫未竣。时红巾绎骚民,方荷戈执殳,毅然曰:“事有似缓而实急者,学校是也。”戎事方殷,必莅学谆谆以臣子大义策励之。作戟门于殿之南,为棂星门,新两庑,塑诸像。指学校曰:“此吾金城也。”邻境目为迂阔。及贼围三山,陷长乐,独州民晏然,贼不敢犯。(68)(乾隆)《福州府志》卷48,《名宦三(历代县令僚属附)·福清县·元》。
可见,就在这一年福建沿海社会已陷入动荡局面。那么,泉州情况如何呢?《八闽通志》记泉州府此年筑府城事:
府城。郡旧有衙城,衙城外为子城,子城外,为罗城。又罗城南外为翼城,内外有壕,舟楫可通城市。岁久城废,濠多湮塞。子城凡四门,曰行春、肃清、崇阳,今俱存,惟泉山门废。元至正十二年(1352),江浙省以淮西盗起,命州郡修浚城池。于是监郡偰玉立会僚属议,东、西、北仍罗城,南仍翼城旧址,役僧道、编氓分筑,高二丈一尺,周围三千九百三十八丈,东西城基广二丈四尺,外甃以石;南城基广二丈,内外皆石。为门凡七:东曰仁风、西曰义成、南曰德济、北曰朝天、东南曰通淮、西南曰临漳,濒溪水门曰南熏,门上各有楼。外环以濠(按:据福建人民出版社本补,下册,第242页),阔三丈七尺,深一丈八尺。潮汐通自西南,抵东北盘石而止。(69)《八闽通志》卷13,《地理·泉州府》。
《八闽通志》卷87《拾遗·兴化府·元》条记载:
至正十二年(1352)三月,仙游民陈君信②、秦通甫、黄文五等聚众数百人,攻□县治。达鲁花赤倒剌沙、主簿要束木皆遁,君信等遂肆焚掠,谋逼郡城。莆田民黄信一等亦聚众应之。未几,信一父子三人先就获,而福建元帅府经历高本祖率兵至仙游招捕,君信势穷,走永春。县尹卢琦诱获之,俱送元帅府伏诛。(70)《八闽通志》卷87,《拾遗·兴化府·元》
此处提及的陈君信,贡师泰《福建道都元帅府奏差潘积中墓志铭》记:
兴化贼陈君信起仙游,钩结洞獠大掠,遂陷城邑。帅府分遣经历高本道督捕,选君从行。初,官军以斩首差次论赏,致有戮平民以为功者。君力争曰:“贼强民苦,胁从非本心也。且多杀徒坚贼心,请往喻之。”高君问:“从兵当用几何?”君曰:“吾行布宣天子威命,在德不在力也。”即单骑直抵贼垒,反复慰喻,皆感泣,缚其渠魁以降,复业者一千五百户。(71)《玩斋集》卷10,《福建道都元帅府奏差潘积中墓志铭》。与陈君信共同起兵作乱的秦通甫与黄文五,待考。
明朝林俊《<城仙游诗>序》也有记载:
仙在万山中,大姓因田而族,县无当一聚。巨盗至,则富走郡,贫藏伏崖谷草莽。至正间,巨寇陈君信陷县治,……沟壑捐瘠,殆遍乡东西。(72)《见素集》卷3,《<城仙游诗>序》,明万历十三年林及祖、林大黼刻本,南京图书馆。
弃仙游城出逃的达鲁花赤倒剌沙,其名可还原为波斯语Daulat-iŠāh,此言“君王之福”。而与之一起出逃的主簿要束木,当为Yašmut。此二人《八闽通志》卷35《秩官》记:
仙游县【达鲁花赤】倒剌沙,至正中任。【县尹】任兴,至正中任。【主簿】要木束,至正中任。(73)《八闽通志》卷87,《拾遗·兴化府·元》。
而平定陈君信叛乱的高本祖,贡师泰《故承直郎福建道宣慰使司都元帅府经历高君墓志铭》记为高本道,本祖为其字,其生平在该墓志中有详介:
福建都元帅府经历高君,讳本祖,字本祖,世饶州安仁县儒家。曾祖元素,祖起宗。父君嚞,宋待补太学生,母易氏。君幼学于牧心杨先生,颖悟,有诗名,言呐呐,若不能出诸口,而行义推于乡里。早受知于疏斋卢公、澹斋张公,以御史荐,将辟海北宪史。广东部使者知君贤,罗致之。君不忍远违其亲,遂奉以行。已而丁外艰,扶柩归葬,哀毁跋涉,几不能生。服除,迁广西,从使者按行诸郡,狱多平反。会八桂科敛台觉,诸史率以赃败,君独无有。宪使(结)[诘](74)文渊阁四库本作“诘”,据改。诉者,曰:“何以无高书吏耶?”诉者顿首,谢曰:“高书吏亷,不敢以私嘱。嘱之,则败吾事。”由是台宪益贤之。既书考,巡检荔浦县之南源砦,辟帅府令史,以嫌去。调恭城县之西岭砦巡检,复以疾免,改将仕佐郎、常德路照磨。常德多官湖,自监、守以下各私其一,谓之分例湖。照磨所得当钱六千缗。君不受,悉以归诸官。日坐幕府阅故牍,刮劘宿弊,豪猾为之屏迹。行省遂辟君(掾)[椽](75)文渊阁四库本作“椽”,据改。。未几,又辞归创楼以奉母夫人。蜀郡虞公题之曰“春晖”。
君有二寡姊,皆别筑室居之,且割田以资其养,延师以教其子。易夫人朝夕往来,杯酒上寿,怡怡愉愉,醉即拥舆而还。后除漳州路知事,阶将仕郎。君以漳远,不欲去。太夫人曰:“汝毋以我故重违君命也,且二姊在足慰我心矣。”
君既至,凡事之不如令者,悉更正之。比及考,改延平路知事。未行,丁内艰。服除,进承事郎,天富南监场司令,病不及行。朝议以君尝有德于漳也,擢君为经历,士民闻之,喜曰:“高君来,吾属安矣。”君为政一切务从宽简。会有诏,减民租三分。君以龙岩被兵久,力请尽蠲今年租赋。李志甫反,南胜县士萧景茂骂贼死;陈端才妻蔡不受污,自沉于河,君悉上其事,以旌异之。
海寇朱八、任有仁出没漳、潮间,潮吏来捕得之,郡遣龙溪主簿方吉夫为卫北行,君以事出。郡监典住受贿纵贼,反诬潮吏。君叹曰:“受贿纵贼,何异贼耶?”白大府,复械贼送潮,人歌之。会廷选守令,擢文林郎、汀州路清流县尹。时莲城贼魏梅寿聚众剽掠,势方张。君单骑直抵其垒,贼闻高县尹且至,开门迎拜。君反复慰谕,贼皆感泣。不数日,县境帖然。以功升承直郎、帅府经历。
君执直不阿,人莫敢干以私。汀州贼何源、林顽为乱,君率兵万余人,覆其巢穴。乃大修壁垒,屯田积谷,以实边饷,宽民征。毗陵华玉以罪流上杭,重赂权贵,将求内徙,阴持百金来见,君叱绝之。及君还汀州,遮道请留,不果,为刻石颂之。
又记:
君在军久,感瘴疠,还至延平。疾革,或劝之归。君曰:“吾死于行,吾事毕矣。”遂卒,实至正十二年(1352)九月十九日也,享年六十有七,别号本斋。娶江氏,生女四人。长适戴镛,次适李某,余早卒。以从子善继为后。君之未没也,尝谓善继曰:“我死,必归葬先茔侧。”今死十年矣。(76)《玩斋集》卷10,《故承直郎福建道宣慰使司都元帅府经历高君墓志铭》。
而诱降陈君信的永春县尹卢琦,《元史》中有传:
卢琦字希韩,惠安人,登至正二年(1342)进士第。十二年(1252),稍迁至永春县尹。始至赈饥馑,止横敛,均赋役,减口盐一百余引,蠲包银榷铁之无征者。已而讼息民安,乃新学宫,延师儒课子弟,月书季考,文风翕然。
邻邑仙游盗发,琦适在邑境,盗遥见之,迎拜曰:“此永春大夫也。为大夫百姓者,何幸之大乎!吾邑长乃以暴毒驱我,故至此耳。”琦因立马喻以祸福,众皆投刃槊,请缚其酋以自新,琦许之,酋至,琦械送帅府,自是威惠行于境外。(77)《元史》卷192,《卢琦传》,第4372页。
同书卷50《选举》:至正元年辛巳(1341),乡试,卢琦,惠安人。卢琦著有《圭峰集》二卷,今存。《八闽通志》卷37《秩官》亦有记载:
卢琦,至(且)[正]十二年(1352)尹永春。始至,赈饥馑,止横敛,均赋役,减口盐一百余引,蠲包银榷铁之无征者,已而讼息民安。乃新学官,延师儒,课子弟,月书季考,文风翕然。时兵革四起,列郡汹汹,独永春晏然。越四五载,调宁德尹。去之日,民遮道涕泣。(78)《八闽通志》卷37,《秩官·兴化府·元》。
《元史》卷192《卢琦传》记载:
(至正)十三年(1353),泉郡大饥,死者相枕籍。其能行者,皆老幼扶携,就食永春。琦命分诸浮屠及大家使食之,所存活不可胜计。(79)《元史》卷192,《卢琦传》,第4372页。
对照贡师泰《福建道都元帅府奏差潘积中墓志铭》,其中以下记载特别值得注意:
海寇作,诸郡分募海舟,兴化户居多。君比行,吏前纵豪家巨舰匿海岛,悉以小渔船应命。君立赏,使首实,得大舶二百艘,余尽免放。泉旧有水门,议者虑为寇利,遣军督塞之。商船贪于私税,奸党相和,咸言不便,且密赂君,求免。君(按,潘世英)曰:“水门塞,诚非若等利;不塞,寇由此入,焚室庐,掠妇女、宝货,若等独得安乎?”门塞,泉果无虞。湖兵戍泉者,以粮绝致变。郡吏多被贼辱,望见君曰:“潘奏差在仙游,尝善遇我,不汝害也。”(80)《玩斋集》卷10,《福建道都元帅府奏差潘积中墓志铭》。
贡师泰所记之“福建道都元帅府”,即《元史》中之“福建宣慰司都元帅府”。泉州所谓“水门”,即前引《八闽通志》卷13《地理》条记泉州府筑府城事时所提到所筑七门中之“濒溪水门”,又称南薫门。贡师泰在《潘积中墓志铭》中虽未提及泉州守军堵塞才筑不久的水门的时间,但其后叙事中言及“湖兵戍泉者,以粮绝致变”证明,其时应在至正十三年(1353)泉州大饥之时。这里提到的“湖兵”,即湖州万户府的军队。(81)刘晓:《镇戍八闽:元福建地区军府研究》,第23—38页。前引《元史·卢琦传》虽提及泉州饥民逃出城至永春就食,但未言及驻守泉州的湖州万户府兵变是如何平息的。可以想见,要解决兵变的唯一出路是找到粮食来源。前引吴海所撰《林泉生行状》中提到泉州舶商与粮食的关系,曰:
除泉州府经历。民负酒榷不能输,械囚竟二三岁,有死者。公至,即命出之。太守不可,公曰:“是终无可偿,囚之徒无益。某请任其责,无烦太守也。”舶商每岁酿各千石,一日悉召至,谓曰:“君曹素酿不榷。今贫民负榷不能酬,若一为偿之,不然,当受榷。”于是舶商即代偿前负,榷者填门拜泣。(82)[元]吴海:《闻过斋集》卷5,《故翰林直学士奉议大夫知制诰同修国史林公行状》。
这里是说泉州拥有大量船只的“舶商”每年为酿酒大量使用粮食,用量达千石以上,是用粮大户,但未言及他们是否也从外地运贩粮食至泉。明代陈懋仁在讨论解决当时泉州饥荒时,又说:
泉地米少,不比米多处可以定价。今所藉以裕地方者全在海商,若一减价,商必走他郡趣厚利。泉虽多财,如米之不至何故?宜一听巿值,俾海商闻之俱来,米既集而价未有不平者。(83)[明]陈懋仁:《泉南杂志》卷下,明宝颜堂秘籍本。
这里是说,明代泉州的稻米供应是完全市场化运行的。本地稻米产量不足,维持当地消费全赖掌握海舶的商贾从产粮区贩运。发生饥荒时,若官府采用限价的措施,不仅不能保证供应,反而会使海商将米运往其他粮价高处贩卖。所以解决粮荒的方针是维持稻米市场定价原则,荒年价高,海商趋利必大量从产粮区贩来,从而抑平粮价,惠及市民。元明泉州的粮食供应情况应相差不大,由此反推,元代泉州的粮食供应也是同样模式。
前面提及,至正十二年(1352)初,泉州守军为防止他处乱军攻城,保障泉城安全而堵塞新筑之水门时,城内有“商船贪于私税,奸党相和,咸言不便,且密赂君,求免”。贡师泰未言明这些干预堵塞水门的商人是什么人。元代泉州城中钱财势力最大者,属回回海商,因此以贿赂方式希望解除封堵水门即“南薰门”的应当就是泉城之内的回回大贾。
此年大饥,因饥而起的乱兵不但凌辱官员,肯定也威胁到城里富商的利益和安全。因此,我们可以判断,正是这些回回商贾成了泉州官府解决粮荒的主要帮手。而解决困难的必然途径是动员回回人出钱出力,甚至拿出存粮来安抚乱军,这就为回回商贾与驻军之间建立密切联系创造了条件。进而设想,当城内乱兵四起时,回回商人可能组织起私人武装来看家护院。笔者推测,此年应当是亦思巴奚军初步组建与控制驻泉湖州及新附军万户府的时间。
至正十三年(1353),福建的社会动乱范围在扩大,元末陈志方《右丞晋国罗公墓志铭》记:
至正十三年(1353),福安贼康子政犯福州,帅、宪两府以礼币致公(按,罗良,新翼万户)。公率兵千余人,沿海道日夜而进。至城下,以药弩射之,贼视其矢,惊曰:“漳州罗万户军也!何以至此?”即骇散。(84)[清]沈定均修,吴联熏增纂,陈正统整理:《漳州府志》卷46,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2075页。引用时笔者对标点有更动。
时福建行中书省尚未恢复,这里提到的“帅、宪二府”即福建宣慰司都元帅府与闽海道廉访司。罗良所部军队驻漳州。前引《元史·卢琦传》记:
(至正)十四年(1354),安溪寇数万人,来袭永春。琦闻,召邑民喻之曰:“汝等能战,则与之战;不能,则我当独死之尔。”众皆感愤,曰:“使君何言也!使君父母,我民赤子,其忍以父母畀贼邪!且彼寇方将虏掠我妻子,焚毁我室庐,乃一邑深仇也。今日之事,有进无退,使君其勿以为忧。”因踊跃争奋,琦率以攻贼,大破之。明日,贼复倾巢而至,又破之。大小三十余战,斩获一千二百余人,而邑民无死伤者,贼大衂,遂遁去。时兵革四起,列郡皆汹汹不宁,独永春晏然,无异承平时。
十六年,改调宁德县尹而去。(85)《元史》卷192,《卢琦传》,第4372—4373页。
上引《卢琦传》提到,至正十四年(1354)当安溪乱军攻来时,永春县动员大量“邑民”参战。这些参战的“邑民”就是乱世中护卫家园的义兵。《八闽通志》继记:
(至正)十四年(1354)夏,泉州安溪人李大、南安人吕光甫(86)《八闽通志》:“时山寇吕光甫等啸聚,剽掠村落,焚民庐舍。”(卷67,《国朝·赵士亨》)等聚众为盗。七月,围泉州城。八月,遣其党刘广仁(87)此人见后。等率兵围兴化,攻陷仙游,执达鲁花赤倒剌沙杀之,胁县民并驱来攻城。为莆田人陈孙通(88)此人待考。、许必珍(89)此人待考。、黄德宝(90)此人待考。等民兵所败,获贼渠数人,余党奔仙游。万户成三宝(91)刘晓认为或即福州新军万户、昭信校尉成度后人。(《镇戍八闽:元福建地区军府研究》,第29页。)、同知官保(92)《八闽通志》卷32《秩官》录晋江县达鲁花赤者名,后至元间任职者有亦速夫、官保、抄耳赤;同书卷35《秩官》录至正间兴化总管府同知者有:嗔奴、脱因、都鲁迷失、官保、教化、陈从仁(此人为从义兵首领提拔,详后)。合官军、民兵追击,遂退走。十月,广仁复驱其众大至,官军、民兵又合击败之,广仁等狼狈奔安溪,仙游始平。(93)《八闽通志》卷87,《拾遗·兴化府·元》。
据此记载,与福建新军万户成三宝等人的“官军”共同对抗安溪乱民的李大所派出的刘广仁所部军的,就有“民兵”。至于安溪乱军首领李大,《八闽通志》在记同安县城池时,提到:
元至正十四年(1354),安溪山寇李大,攻陷县治,城遂毁。十五年(1354)达鲁花赤马哈谋沙复修之,内外皆砌以石,寻复圯。(94)《八闽通志》卷13,《地理》。
明朝郎瑛《七修类稿·罗良传》也记:
(至正)十四年(1354),泉州安溪贼李大等焚柳营江,陷长泰等县。良潜济江,出不意,四出追杀,一贼莫能窜。继又南胜贼夏山虎攻漳,声势甚急。良率兵出战,馘之。长泰、龙溪贼相继生发,良皆平之。州守遂引同摄州事抚绥其民。(95)[明]郎瑛:《七修类稿》卷12,《国事类》,明刻本。
明朝佚名《秘阁元龟政要》则记:
方国珍降元,以为海道漕运万户;国璋为衢州总管。南胜贼攻漳州,元漳新翼万户罗良击擒之,以良摄州事。
良自解福州省城之后,威名大振。十四年(1354),泉州安溪贼李大构诱同安庄坂尾贼吴肥等攻漳州,焚柳营冮,□长泰县。良出轻舟潜济江,抵龙江亭,出贼不意,穷追逐(比)[北],一贼不得窜匿。李大、吴肥遁走,(□) [同]安遂安。是至南胜贼夏山虎作乱。集众攻漳州,众至南门,声势甚张。良出兵城外力战,馘之。部使者济南张起岩举良摄州事,抚绥军民。(96)[明]佚名:《秘阁元龟政要》卷1,明钞本。
特别应当提及的,是上引《八闽通志》在记至正十二年(1352)三月,仙游陈君信、秦通甫、黄文五等聚众攻陷仙游,达鲁花赤倒剌沙、主簿要束木仓促出逃之后,提到乱众“谋逼郡城”,且得到莆田人黄信一纠集的乱民响应。这里提到的“郡城”即泉州。换而言之,陈君信之乱直接波及到了泉州。
而在上引《元史·卢琦传》中,则提到次年,也即至正十三年(1353),“泉郡大饥,死者相枕藉。其能行者,皆老幼扶携,就食永春”。《八闽通志》则记至正十四年(1354),安溪李大、南安吕光甫等率领的乱民于“七月,围泉州城”。
福建战乱迫使元廷采取措施调整行政建制。 《元史》卷44《顺帝七》记:至正“十六年(1256)春正月壬午[朔],改福建宣慰使司都元帅府为福建行中书省。”(97)《元史》卷44,《顺帝七》,第929页。贡师泰《福州行省检校官厅壁记》云:“至正十六年(1356)春三月,诏复福建等处行中书省,即故宣慰司为治。”(98)《玩斋集》卷7,《福州行省检校官厅壁记》。《元史》卷92《百官八》对此事记载较详:
(至正)十六年(1356)五月,置福建等处行中书省于福州,铸印设官,一如各处行省之制。以江浙行中书省平章左答纳失里、南台中丞阿鲁温沙为福建行中书省平章政事,福建闽海道廉访使庄嘉为右丞,福建元帅吴铎为左丞,司农丞讷都赤、益都路总管卓思诚为参政。以九月至福州,罢帅府,开省署。……十八年(1358),福建行省右丞朵歹分省建宁,参政讷都赤分省泉州。(99)《元史》卷92,《百官八》,第2333页。
上述线索汇集起来,可知:
1.至正十二年(1352)仙游陈君信发起的叛乱波及泉州,且得到莆田黄信一纠集的乱民支持。
2.元福建道都元帅府向民间征集船只,遭到船主的抵制。豪家巨贾将大舟藏匿海岛,以小舟应付征船令。在官方的强令之下,征得大船200艘。
3.为防御兴化陈君信与莆田黄信一为首的乱民,福建都元帅府在泉州布防,采取的措施包括雍塞泉州水门,引起富商不满。
4.至正十三年(1353),泉州发生饥荒,饿死多人,不但民众大量外逃求食,连驻守泉州的湖州万户府所部军队也食物短缺,引成兵变,凌辱驻于泉城官吏。
5.同年福州被海寇围攻,福建各地增援。
6.对泉州的围攻发生于至元十四年(1354),围城者是泉州安溪人李大、南安人吕光甫统辖下的乱民。在乱民攻城时,因防守措施得力,乱民未能破城。
笔者推断:
1.在福建出现乱局,元驻福建武力不足以应付并平息乱军时,如中原一样,当地官府或豪强纷纷出面组织义军或民兵,这种义兵得到了福建道宣慰使司都元帅府的允许与支持。
2.在“湖兵戍泉者,以粮绝致变,郡吏多被贼辱”的乱局中,解决兵变所能依靠的,只有回回番商的财力。湖州万户府应当是在至正十三年被回回番商控制的。
3.在泉州面临乱民“焚室庐,掠妇女、宝货”的威胁之下,以回回人为主的番商组建了亦思巴奚义军,组建者就是赛甫丁与阿迷里丁。而赛甫丁所拥有的义军“万户”头衔也应得之于此时。
4.亦思巴奚义军在至正十四年泉州被围期间,对守城起了重要作用,其地位被元福建道宣慰使司都元帅府与元廷所承认。
5.亦思巴奚义军武装在增援福州之后,驻守下来。
6.元廷欲加强对处于乱世的福建的控制,于至正十六年(1356)在福建设行省。《元史·顺帝记》虽称“改福建宣慰使司都元帅府为福建行中书省”,但考察行省主要官员中,只有右丞庄嘉原先为“福建闽海道廉访使”与左丞吴铎原先为“福建元帅”,其余者如平章政事左答纳失里和阿鲁温沙,参知政事讷都赤与卓思诚皆从外地调入。可见“改”意为改组。
7.两年后,参政讷都赤设分省于泉州,恰在赛甫丁等控制泉州之前一年,足见福建行省新设泉州分省,是针对赛甫丁等控制了湖州万户府的回回义兵势力的。其时福建行省承认的泉州掌权者为分省平章讷都赤。
至于亦思巴奚义军如何从元朝方面的平定福建的协同力量,转变为元福建行省的敌人,笔者拟另撰文讨论。
附注:
①林泉生一生主要任职于福建,元人吴海撰有《林泉生行状》,题曰《故翰林直学士奉议大夫知制诰同修国史林公行状》内容如下:
曾祖炎发。祖君泽,赠承事郎、温州路平阳州判官。父士霆,承事郎、兴化路录事判官,赠中顺大夫、浙东道宣慰副使、上骑都尉、西河郡开国伯。
公讳泉生,字清源。先世居莆田莆马洋,徙永福章山,族既聚,因氏其地曰林屿。至元间,公先府君中顺公为按察书佐,入居郡城。后为泉州山魁巡检时,始孪生公与弟同生。公幼颖悟过人,书一经目辄通。始为文,既奇崛骇众。初治《易》,后乃更治《春秋》,独得微旨。年二十五,与弟同生偕领乡荐。方试归,道遇友病,辍所乘肩舆载之,友得抵家而毙。
天历庚午,登进士第,赐袍笏,授承事郎、同知福清州事。有盗号净海王,居海上十八年,劫掠不胜计,建大旗舟中,杀人以长竿洞胸,鱼贯而沉之,截人发以为缆,官府坐视不问。公曰:“是不除,必将为乱,后且有大患。”然自是有诉者,悉遣去之。盗意其懦怯。居半载,一日,盗悉登陆,飨神,饮大醉,卧祠下。侦报至,公遣壮士及衙兵,乘夜驰往袭,尽得之。盗曰:“我始为盗时,梦至阴府,有神官治我,貌正类别驾,今诚当死无恨。”凡诛三百余人。陆盗聚徒众,以二十八宿号别,其党有称太保者,公次弟除之,境内大安。旧时里胥受役,官召市人保任,保者多非良民,与吏为奸。公斥不用,曰:“任之孰有逾别驾者。”吏弄文,案牍有所出入,公诰之曰:“尔以我为不晓耶?吾读书,尚考千古得失而予夺之矣,将以目前之事,隐情于我哉?”皆顿首服。
明年,海南獠反,率府俾公运粮万石以饷军,前后运者多折没不至,人为危之。公命舟人多与直,而约束甚严,舟即发不得驻。时南军乏食,饷至大喜。省宪交荐,留之不可,往还二百余日,赋咏纪述,有诗文一卷曰《观澜集》。除泉州府经历。民负酒榷不能输,械囚竟二三岁,有死者。公至,即命出之。太守不可,公曰:“是终无可偿,囚之徒无益。某请任其责,无烦太守也。”舶商每岁酿各千石,一日悉召至,谓曰:“君曹素酿不榷。今贫民负榷不能酬,若一为偿之,不然,当受榷。”于是舶商即代偿前负,榷者填门拜泣。中顺公没,公负丧去官。……
调漳府推官,狱市大治,畬峒不敢为乱。汀寇起,率府以公前督饷有成劳,复命馈餫给汀兵。贼遣其众,由间道旦出遮之。公詷知曰:“是不过多役数人耳。”乃使人轻赍夜行,迟明已过阨所。
升奉训大夫、知福清州事,民喜曰:“林别驾来牧我矣。”公行不将家,以姻戚多在福清,戒勿出入,绝书问,以防请托。视事三日,谒城隍祠,祝曰:“惟神聪明正直,阴隲此邦。泉生不才,叨兹守土,愿持公恕之心,以抚凋瘵之民。耳目不逮,神其相之。敢有贪黩害政,神其殛之。洋洋在上,有感必通,一语不敢自欺,三年当如今日。”又书“省己爱民”于斋壁以自警,于是持守益坚。
海尝省太夫人,太夫人谓海曰:“儿作知州,乃食菜饭,饷午噉荔枝五十颗。”言讫泣下。岁屡大旱,公祷辄应,众以为诚感。无赖自公再至,徙居莆田福清界上,然时出剽剜不已,略妇女与徒党杂居。公以事至境,获其酋。其党伺归途害公,斫及马足,公跃马去,使人竟擒之。又俗喜杀孤幼,诬人取财,公立连逮法,诬者罪及亲属邻保,由是民不敢犯。有媪与兄诉其僧子为人所毙,投之江中,公拒不受。媪诉大府,取符下,又不受。僚属请曰:“杀人重事,奈何?”公曰:“以吾观其情,必自匿之,欲诬仇家。俟受谍,即杀之,是我杀一人,又祸一家也。”竟不受。数月,僧果出,众服其识。立社仓,劝富民输粟一岁以称贷,吏不得预,里胥掌其出入。后岁凶,贫者得济。役法久为民病,民多窜籍盐户,以稽免。迨公政宽,逋户乃复为民。新黉宇,定左学右庙之制。江口桥抵莆界圮,积年不能治。公使浮屠募众营之,又营驷马桥。既代去,民立石道旁颂生佛。红巾寇连江(按,应为至正十二年),与长乐、福清接境,率府命公镇遏。公立保伍,置屯栅,严守御之。方盐丁谋作乱,公夜取为首者七人缚之,众不敢动。长乐民私受贼官爵,约其至,为内应。公遣人匿舟中,谍往来者,得其实,诛三十余人。贼骇曰:“林侯儒者,乃能军若此,不可犯也。”竟不敢由水道,而自北岭攻城。
除翰林待制、奉直大夫,公以太夫人年逾九十,重远去。会福建复置行省,改理问官。平章阿鲁温沙厚相敬事,多所咨访。红巾复振,公以城外无备,虑贼易进,请团结民兵,俾自捍乡里,缓急保妻子不散,否则无以为守。诛鉏盗贼,谨察其变,贼势遂衰。惟盐徒聚渚上众盛,称十二千,公谋击逐。廉访使郭兴祖佑之,以诬语中伤公,公退居于家。未几果乱,攻破闽、侯、怀三县,及闽清、永福、福安、罗源、宁德、连江诸县,及福清州。寻有命升郎中。汀寇负固久不下,公往招抚,得其大丑夏流元以归。除漳郡太守,未行,召入为翰林直学士、奉议大夫、知制诰、同修国史。时公已得疾,卧章山中。至正二十一年冬十月丙申,以疾终,年六十有三。(吴海:《闻过斋集》卷5)
吴海还撰《元故翰林直学士林公墓志铭》:
公讳泉生,字清源,其先济南人。永嘉之乱,有曰披者,避地居于莆,是时莆属清源。至唐,有曰攒,为福唐尉。曰蕴,为西川节度推官,孝烈载唐史。同时一门宗族九人,皆尉、刺史,世号九侯林家。由莆分居福清者益显,居永福林屿者不显,迨公乃显。公之考讳士霆,兴化录事判官,以公赠中奉大夫、浙东道宣慰副使、上骑都尉、西河郡开国伯。祖君泽,以考赠温州府平阳州判官。曾祖炎发,国初收附时,宋遗民有不安,罪当死,录判公在中涓,得民藉焚之,脱数百人,人为生祠以祝。
后生公,自幼精敏嗜学,强记绝伦。年三十二登进士第,授同知福清州事。有巨盗暴横海上十八年,为州者惧生事不敢诘,公以计悉擒殄之,声誉日起。
为泉州经历,吏惮如严府主。吏部大选天下守令,以为温州永嘉县尹。监郡占无名田在永嘉界中,公夺以畀民。为漳府推官,峒獠相戒戢勿动。公既素信于人,及知福清,行不将家。迨莅事,谒城隍祠,为章与神誓。三年,政加于旧,去之日,民立石颂之。
红巾起(按,应为至正十二年),帅府被公檄守南境,贼不得进,遂舍去,由北道攻城。
除翰林待制,改福建省理问官。红巾复振,公请团民自守乡里,薅剪凶恶,贼势遂衰。廉使郭兴祖芘盐徒自卫,虑公计,乃先谋害公。公乃退,而其徒作乱,残一州六县。朝廷复起公郎中抚寇,盗不下者下之。
迁漳州路总管,复召入为翰林直学士、知制诰、同修国史。公已得末疾,卧家,至正二十一年冬十月丙申,以疾终,年六十有三。(《闻过斋集》卷5)
据下文将要引述之贡师泰《故承直郎福建道宣慰使司都元帅府经历高君墓志铭》,墓主高本祖在平定元至正十二年仙游陈君信叛乱后,“翰林待制林泉生为撰平寇碑甚详。”(《玩斋集》卷10,明嘉靖刻本)
②贡师泰《福建道都元帅府奏差潘积中墓志铭》:
华亭潘叔宽,间携其孙立本泣拜,请曰:“洪止一子世英,为福建道都元帅府奏差,不幸死于盗,此其孤也。先生辱赐之铭,则世英为不死矣。”余乡使过吴,闻吴人多称望云翁读书有隐德,又数见其歌诗。及是,乃知望云为叔宽,遂不复辞。
按《状》,君字积中,幼机敏,姆抱侍父侧,闻人议论,辄解意。少长,强力学问,尤喜读史。或遇悖逆不平,则切齿怒骂,如身当其时。叔宽治家严,虽一子,颜色不少借,君亦朝夕应接,无子弟过。或劝为吏,曰:“吏治文书刻深,不可为。”儒官,则又曰:“有师道焉,非吾职也。”久之,始用御史荐,随牒至闽南。
会旱方雨,副帅伯颜令赋《喜雨诗》,操笔立就。佥宪马本初闻之,亦试以《镜中梅花》,词意清婉,尤称赏之,遂得补用。君喜曰:“是役虽微,将命往来,庶可行吾志乎!”闽去大府远,驿传尤苦,使者暴横,食餍犹榜吏,必惬所需乃去。君数往来,一无所取。他日,中使至驿,驿吏具白故,独无君名,府中咸称之。故凡有遣,必先君。
汀寇林顽断官道,鞣盐场,煽毒齐民。君悉释其诖误,复业者一千三十户。……初,江淮贼起,分兵守关,君实董之。左丞老老镇江东,遣使起关上兵,使者露刃引弓,以威胁君。君曰:“吾受命守关,兵一转足,则闽危矣。且军中知有元帅令,不知左丞檄也。”使者厉声曰:“汝不畏死耶?”君张髯引颈曰:“诚不畏,头可与,兵不可与!”使者还,白左丞,叹异久之。
海寇作,诸郡分募海舟,兴化户居多。君比行,吏前纵豪家巨舰匿海岛,悉以小渔船应命。君立赏,使首实,得大舶二百艘,余尽免放。泉旧有水门,议者虑为寇利,遣军督塞之。商船贪于私税,奸党相和,咸言不便,且密赂君,求免。君曰:“水门塞,诚非若等利;不塞,寇由此入,焚室庐,掠妇女、宝货,若等独得安乎?”门塞,泉果无虞。湖兵戍泉者,以粮绝致变。郡吏多被贼辱,望见君曰:“潘奏差在仙游,尝善遇我,不汝害也。”
城福州,吏私官钱,辄取人墓石,莫敢孰何。君行视城,见石刻某氏者,问吏,具服,尽以石归之,民益感悦。君行事宽厚,大率类此。福宁州余寇未平,复至同安募义兵,航海会捕。有报安溪贼已咋县境,君益治兵,弗为动。后五日,贼突入县廨,君坐不起,手刃骂贼不绝口,遂遇害,至正甲午[(按,至正十四年(1354)]六月三日也,年三十三。后若干月,以其遗归祔于千山望云台先墓之侧。娶瞿氏,先十年卒。再娶王氏,子一人,即立本,瞿出也。端谨善学,克世其家。余闻爵不称德者,其后必大,若其不在兹乎?铭曰:死也为君,生也为亲。死安于生,宁杀其身。呜呼小臣,而克成仁,墓祠遹新,昭兹刻文。(《玩斋集》卷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