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释道的知识观与生命伦理学研究

2020-12-01 19:50邵龙宝
伦理学研究 2020年5期
关键词:道家儒家智慧

邵龙宝

“为知识而知识”的知识观是西方知识观的一种宇宙论和认识论表达,儒释道的知识观是认识论、功夫论和伦理学的有机统一。“道”“仁义”“自然”“空”是中国式生命伦理学的核心范畴。人之生命运动的最高境界是“行道”,在行道中确证自己的信仰,培育自己的德性、价值观、意志品质、审美情趣和智慧。生命的成长在于在实践中理解“道”“仁义”“自然”“空”等核心范畴,并在行“道”的过程中创造性地诠释儒释道生命智慧,这是从知识到能力、智慧、人格修养的一条中国式的独特路径。

一、中西知识观与儒释道生命伦理学

儒释道生命伦理的展开与人格的建构都从获取知识开始,与获取知识相关有一个重要问题即确立一种怎样的知识观。当下中国人无论男女老少,不分阶层、贫富、智愚,不分场合,无论在家中、地铁、学校人手一台手机,几乎人人是低头族僵尸。被微信吸引的主要原因:一是为了满足人际交往的心理需要,“微聊”已成为人们的情感纽带和依赖。二是为了满足人的天性——求知欲望。“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嗅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孟子·尽心下》)其实,知识之于大脑和心理,性也。人的本性在于求知,与口、目、耳、鼻、四肢的感官欲望之满足一样,对知识的渴求是更为强烈、更加持久的原始冲动。不过,为生存而挣扎的人们往往抑制了对未知研究的冲动,只有那些有闲阶层、贵族阶级才有闲暇、有资格满足自己的本性,去探求宇宙的奥秘和规律。最早的在对知识探究的原始冲动中并没有什么功利目的,往往不是为了“有用”才去探求未知,而是为了了解、明白事理,为了解答心中的谜团,为了满足探索未知的原始冲动才去寻求、追问未知。这种对知识的探索、追问,处于人类的蒙昧阶段,是人区别于动物的根本标志。现在我们似乎已完全忘记了这种对知识出于本性的探究和追问的起源,而是信奉充满功利主义的知识观。重温这种“为知识而知识”的知识观实在令人神往。那是一种人的澄明状态,是最有利于创造潜能开发的状态,也是使人获得幸福、快乐、得以提升自己精神境界的最佳状态。中西方对知识渴求的原始冲动是完全一样的,只是“为知识而知识”的知识观是西方知识观的一种宇宙论和认识论表达。古希腊的自然主义哲学探究宇宙是由什么元素组成的,很早就有了将概念、判断、推理形成庞大的形式逻辑的认知思维方式。他们认为知识代表对客观事物规律性的认识。知识首先指向宇宙论,后来转向认识论,知识代表规律、真理和科学。苏格拉底认为真实、信念和证实是构成知识的三个必要条件。他在街头巷尾和人对话的目的就是为了证实“勇敢”“正义”等概念的真实性,他的名言“我自知自己无知”并非谦虚,而是客观地自我认知,所以他才为了追问知识和真理,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亚里斯多德曾说:“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也是把证明真实和信念作为追问知识和真理的职责和使命,他把哲学和科学合二为一,都当作知识看待。知识“不仅包含对自然的认识,也包含对个人行为、政治制度等的选择和评价标准。”①到了近代,知识观以人的感性和理性为前提,在探索发展中形成了理性主义和经验主义哲学流派。及至当代,西方知识论成了有特定研究对象且有一系列范畴体系的概念,被界定为有关“知识确证性质的研究”②之范畴。

儒释道的“知”是指主观的、富有个性和人格独特性的对“道”的认知、体悟、证悟、践悟,是由个体经验上升到智慧的“知”,它不是纯粹个性化、特殊性的“知”,但也反映了普遍性的规律。中西“知”的不同在于,西方的“知”在动态中对客观事物进行概念化,并将概念与概念联系起来形成理论或知识结构,再加以调整和完善,致力于用坚定的信念对客观、真实的事物的实证,其辉煌的成就是近代科学技术对人类文明做出巨大贡献。可以如此诠释,西方的对未知探求的原始冲动在历史进程中造就了西方的技术和理智,这至少是一个方面的文化背景的主要原因。

儒释道的知识论是认识论、功夫论即伦理学的有机统一。西方伦理学有所谓德性论、义务论、功利论之分,儒学可以说集德性论、义务论和功利论三者于一身,在儒释道三教合流的宋明儒学那里这一特性更为鲜明。当下政治精英、企业精英、知识精英都有一个从知识到德性涵养、人格修养的问题,亦即都有一个格物穷理的心性修养的工夫问题,可见儒释道生命伦理学的当代价值日益凸显。孔子的“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是对知识和事物意诚的一种态度,这与苏格拉底的“我自知自己无知”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一种对学问的实事求是态度,也是对自我的辩证认识,所谓“君子泰而不骄”(《论语·为政》)。在孟子那里,学问主要是指德性知识,是对天赋道德良知予以自觉反思的过程。“仁义礼智,非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孟子·尽心上》)孟子认为,仁义礼智这种德性知识不是从外部给予的,自己天赋中本来就拥有这些,只是人们不用心思想、领悟罢了。他甚至认为,“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孟子·尽心下》)世间万物的根本原理,其实都在人的本性之内早就具备,求知的过程只需逐一把它们发掘、发挥出来就行。君子之所以不同于常人,就是发现和发挥这种本性所下的功夫不一样,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孟子·尽心上》)君子内心所怀的念头是仁、是礼、仁爱的人爱别人,礼让的人尊敬别人,爱别人的人,别人也经常爱他;尊敬别人的人,别人也经常尊敬他。这是一种反身而诚的修养功夫。“养心莫善于寡欲。”朱熹从“性即理”的理念出发,所谓修养功夫就是把“心”存养起来,即收敛其身心、端庄存养,不必把功夫用在“钻纸上语”;所谓“存心、养心”,是专指不要失缺此心,因“心若不存,一身便无主宰”(《朱子语类第六十二章》),“圣贤千言万语,只要人不失其本心”(《朱子语类卷十二》)。可见,孟子的知识论不同于西方的认识论,而是伦理学和人格修养的工夫论,是德性论、义务论和功利论的高度统一。

《大学》所讲的格物穷理是一种回到自己身家性命上来体验和相互推究和发明。格物穷理和西方对知识的获得不一样,它不是认识论意义上的对外界事物的规律的探求,而是一种对自己工作、交往、情爱、日常生活的知和行的一种体悟,是对日常行为的一种体察、监督和践履。“学问,就自家身己上切要处理方是,那读书已是第二义。自家道理都具,不曾外面添得来。”(《朱子语类》卷10)“如说仁义礼智,曾认得自家如何是仁?自家如何是义?如何是礼?如何是智?须是看自己体认的。”(《朱子语类》卷11)可见,西方的知识是认识论,中国传统的知识是功夫论。朱熹强调真知不可徒以认知义之止定,知得此理尽,须是要知得透底,“知至而后意诚,须是真知,方能诚意,知苟未至,虽欲诚意,故不得其门而入矣。为其胸中了然,知得路径如此,知善之当善,恶之当恶,然后自然意不得不诚,心不得不正。”(朱子语类)卷15)所谓“诚意”是指“须无一毫自欺,方能自慊,方能不自欺,故君子必慎独”(《大学》)这种功夫,在朱熹那里叫“主敬”涵养。朱子曾屡言“敬字工夫乃圣门第一义,彻头彻尾,不可顷刻间断”(《朱子语类》卷12)朱子还强调一个“畏”字,即收敛身心,不放纵自己之义,抑制一切不合理的意念,为的是护卫自己的心之虚灵明觉,不仅有益于身心健康,还有益于创造潜能的开发。

在宋明理学中更强调认识论与伦理学的高度统一,朱子是这样,二程、张载均如是,都把学问当作生命的伦理和智慧,这种伦理和智慧仍然还是对天道的体悟。这种对天道的认识最终是为了德性的修养,是为了成就自己。张载在《西铭》中的“民吾同胞、物吾与也”,意为人类是我同胞,万物是我朋友。他最有名的宏大志向、豪情壮语、道德情怀即“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横渠四句”可以说是儒家认识论与伦理学高度统一的志向,在认识世界的同时其根本目标要注重以崇高的道德力来改变世界。这种中国式的认识论和伦理学的统一的致思方式,一方面反映了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特性是道德理想主义,道出了近代中国之所以自然科学不发达的文化背景原因之一。另一方面,“不仅表现了不同于西方哲学的民族特点,而且为超越西方实证主义的狭义认识论提供了思想智慧”②。

二、儒释道伦理学均在求“道”

《易经》是中华文化的源头,由它生出儒道二家,儒家的天道即人性,发掘和发挥本性是在求“道”。儒家要人遵循仁义之道自觉发掘和复归人性的至善,而人性有善恶两端,对治人性不能仅靠心性修养,礼法兼治方能安顿社会和人心。“‘礼’是制度、仪式、规范、品质,是秩序与和谐,是维护古代道德规范的重要工具,是国家秩序和人之为人的精神和风貌,又是一个国家的意识形态、价值体系和社会风尚。”③“礼有经,有变。经者,常也;变者常之变也。”③“‘礼’在治国理政中具有枢纽价值;其内在动力是‘乐’。礼的实行要遵循‘道’的运行,而‘礼’的本质,则是彰显‘道’的精神。”③

道家使人明了人源自自然的本真,生命运动乃是自然所生,循道而行是为德,一切为了功利、粉饰、背离自然而然的行为都不是善行、不是德行。老子曰:“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老子48 章》)学习知识要不断求增进,而德性修养要不断减损心灵的污垢。儒道都认为修养德性使内心达到平静如水的状态,是身心健康、人格修养的必经之路,也是有效认识活动的前提和基础。庄子认为“何思何虑则知道?”(《庄子·知北游》),只有真人才能达到真知,这种真知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认识具体问题,而是“知道”,是对万事万物运行规律的最高认识境界,真人的“虚静”不仅体现了万物根源之道,也是理想人格的最高境界。真人是摆脱了功利机巧之心的神定之静,是对天地之道的“真知”。庄子崇尚的“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庄子·逍遥游》),在现实世界的确找不到,但这在今天对弥漫着功利主义的世界上的人们很有启迪效用。《中庸》的“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是把学问和德性修养、认识论与伦理学统一起来。与西方的知识论的不同在于,西方的认识论注重对宇宙自然规律的探求,中国传统的认识论和伦理学的统一,其侧重点在对生命的体验,使学问达到广博深厚与精细微妙的程度,使自己的智慧包括认识能力和修养的功夫即使达到高大光明的境界了,还要将不偏不倚、无过无不及的中庸之道之把握作为自身修养恒久的目标。

佛教的“转识成智”也是把认识活动与德性修养融于一体。佛教认为“六识”即眼、耳、鼻、舌、身、意六种感官即认识功能对事物的识别,导致人们执着于追求满足自身欲望的事物,由此产生了得失忧喜的分别心、执著心,带来无限烦恼、无尽的忧虑。“转识成智”即要通过心性修养使人从“无明”导致的苦恼中解脱出来。“转识成智”在印度教那里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修炼过程,中国化的佛学禅宗则用简洁明快的顿悟方法教人明心见性。顿悟的目标是对佛学核心概念“空”的认识。“空”的基本内蕴是人生无常,认为世间万事万物都没有恒长的存在性,所谓“缘起性空”。万事万物分分秒秒都在变化之中,万物本不自有,均由因缘和合而生。在这个世界上,无论物质的、精神的、思维的一切存在都是有生有灭,都在动态变化之中,唯有自己的本性是永恒存在的。所以要放下、抛弃一切私心杂念,找到自己的本性,从而明心见性,使自己不要执着于某种事物、功名利禄、自我中心。可见,佛教的智慧也在成就自我,以至于自度度人,是生命的伦理和智慧。

“道”“仁义”“自然”“空”是中国式生命伦理学或生命智慧的核心范畴。中华文化是道文化,“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易经·系辞上》)揭示了万物运行,包括生命运动的总规律、总原则。道文化不同于西方的“逻各斯”文化和“神”文化,它让人了解生命运动的规律,使得人能够积极主动地把握自己的生命运动,自觉关照自己的信仰,培育自己的德性和审美情趣,引领价值观朝向健康的方向,锻造意志品质能经受挫折,具有抗挫折力,从阅读和社会生活实践中提升生命智慧。

三、儒释道生命伦理的最高境界是“行道”

生命在于运动,身体、心灵、精神、心理无时无刻不在运动当中。儒道佛的基本精神不仅仅是“悟道”“体道”,更在于“行道”,在行道中提升生命的境界,在行道中确证自己的信仰、培育自己的德性、价值观、意志品质、审美情趣和智慧。儒释道生命伦理学的核心概念和中国人的生命成长均在于深入理解“道”“仁义”“自然”“空”的核心范畴并践履即在行“道”的过程中创造性地诠释中华“道文化”,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道文化”,使自己获得更加健康、快乐和有意义的生活,使中华民族魏然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儒学的基本精神认为人人都能成圣成贤,都有可以成为君子的人性禀赋。儒家的人格境界有三个层次,一是君子,二是仁人,三是圣人。孟子云:“人皆可以为尧舜”;荀子曰:“涂之人可以为禹”。因为人性本善。圣人难能,仁人是理想,君子是当下的行为方式和目标。中国文化精神深信道德自觉的超越性。每个人是自己的主宰,儒家信奉“天命崇拜、圣王崇拜、祖宗崇拜”,归根结底信奉人的精神境界的崇高和传统的价值力量。儒学的天命是人的道德化了的天命。儒家认为“天听自我民听”(《尚书·周书·泰誓中》)是说要服从人的道德力量。建立在道德自觉、忧患意识基础上的人文主义精神是儒学的基本精神,这与基督教的外在的人格神上帝是不一样的信仰。普通中国人并不能理性地了解中国人的信仰之特征,也不能理解学理性很强的所谓道德自觉的内在超越是何物,他们热衷于于神秘兮兮的“头上三尺有神灵”的民间信仰,但其间的精神实质与内在超越基本上是一致的,只是形而上和形而下的分别、精英文化与民间文化的区别。在一次调查研究中,几乎100%的受访者赞成“好人有好报,德福应当一致”,赞成“德不配位,必有灾殃;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鲜不及矣!”(《周易·系辞下》)的道理;这就是儒家的为人之道,道家的自然之道,中国化禅宗的顿悟之道在千百年互动交融中形成的中国人的生命伦理和智慧。一方面“道”是很遥远的、玄妙的、高深的、超越的,另一方面“道”是很平实的、很简易的、平平常常、普普通通,正所谓儒家所说的“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礼记·中庸》);道家所说的“无所不在”之道;佛家所说的“担水劈柴,无非妙道”之道。事实上,我们每天的油盐酱醋、日常生活、工作实践都渗透着“道”。不管我们是否意识到,每个人的工作和生活实践都一定程度上受到“道”(规律)的制约,因实行仁道被肯定和赞赏,人们的行为在被“道”(为人处世的)的原则所诠释,在遵循“道”(“反者道之动”)的朴素辩证法中被证明,在追求“道”的真善美的精神实体中确立做人的理想目标。“道”是超越的,又是平实的;寻常百姓并不能理解儒家、道家和佛家之“道”的超越性,不了解儒家的内圣外王之道、中庸之道、絜矩之道的真切含义,也未能明白道家的自然之道和中国化佛教禅宗的顿悟之道,更不懂得什么是天道的阴阳、地道的柔刚、人道的仁义,但在寻常百姓的日常生活中思考问题、衡量事物、评判价值,喜怒哀乐的情感世界却又都能体悟、感悟、证悟到“道”的生生不息、孕生万物的能量;领会作为规律、原则、规范、真善美、理想目标、最高智慧等“道”的本质内涵的作用、功能和力量。人们明白做了坏事会遭到报应;不按春夏秋冬自然规律生活,身体就难以健康甚至早夭;心中没有追求,对未来没有目标,人就会空虚乃至忧郁,时间长了会导致心理和精神等心身疾病;对他人有爱心、对社会有关怀,生活就会感觉幸福多彩,这些都是在日常生活工作中对儒道佛之“道”的领悟,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一种经验性而非学理性的认知。中国的“道文化”并不在意如何去解释世界,认识客观世界是有什么元素组成的,而是在意告诉人们如何生存和生活,如何待人接物,如何与自己相处,协调好身心关系、人我关系、人物关系、人与人的关系、人与社会的关系、人和自然的关系。儒家在讲求规范、义务和责任的过程中指向理想人格集美德的培育和塑造,正是在此意义上,儒家涵盖了西方的功利论、义务论和美德论三者于一体。儒家是关注人世间的人道,道家虽说很玄乎,但其推天道也是为了明人事,中国化了的禅宗的优势就在于融入了儒道注重社会实践的品格。禅宗之所以对中国人的精神生活和社会生活产生了重大影响,使佛教在中国生根、开花、结果,就是因为禅宗继承了儒家的生活化和实践化品质。这种与认识世界相关的德性修养的理念和功夫对当下的中国人尤为有价值。这是从知识到能力、智慧,到人格修养和完善的一条中国式的独特路径,也是中国化伦理学话语体系建构的一条路径。

四、儒释道生命伦理与中国人的美好生活

儒释道是一种创造美好生活的生命智慧。儒家经典《洪范》曰:“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此即人生幸福的《五福》,也是一个幸福的客观标准。长寿、富有是幸福的要素很好理解。康宁指心理上健康、精神上愉悦。如何才能做到康宁快乐呢?这里的缘由很复杂,但有一点非常清楚,心理健康要建立在道德健康和人格健全的基础之上。幸福是灵魂的无纷扰。灵魂怎么能没有纷扰?一个最基本的前提是不做缺德之事,不让身心出现失衡状态。王阳明的良知说认为,人人都有良知,人为了满足非分的欲望犯了罪过,良知会拷问你,使你不开心,产生恐惧、不安、焦虑、紧张等负面情绪,这类负面情绪本身就是不幸,又是导致更大的不幸的根本缘由,也是导向幸福的契机。好心情、好心境是健康的最为重要的因素,而避免心理失衡的主因是不做坏事,故“攸好德”遵行美德是幸福的源泉。儒家认为,一个人缺德就谈不上幸福,也就不能“考终命”即不能老而善终。再来看“一曰寿”,儒家认为“大德必寿”;有德之人方能长寿。“二曰富”,按照亚当·斯密的理念,为了持久地获得利润,商人势必要讲诚信,要守时,要勤勉……因此,在富起来的同时,美德也随之而提升,幸福生活就在其中了。可见,儒家的“五福”,几乎全部和德行相关,有无德行是一个人能否获得幸福生活的最根本的要素。与“五福”相反的是六种不幸:一曰“凶短折”,二曰疾,三曰忧,四曰贫,五曰恶,六曰弱。六种不幸也与德行有一定联系。儒家主张“德福一致”,认为德行是幸福的基石,缺乏道德的幸福难以长久。一个人格狭隘、心神不宁、专搞歪门邪道的人,怎会得到真正的幸福呢?孔子云:“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仁者安仁,知者利仁。”对于君子来讲,能安贫乐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儒家的幸福是“修己以安人”的内圣之乐,又是“经世济民”的外王之乐。真正达到很高境界的乐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乐。人一旦处于不幸之中,失去身心平衡时,应善于在最短时间里把自己从不幸或不愉快中解脱出来。如中庸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一个懂得中庸之道的人,做事懂得适可而止,把握好度,明了“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的道理,凡事不可做得太满。使自己在任何情况下,将情感处在和谐的“度”中,这是难以做到的,经过历练,一个人能以中庸之道作为自己的世界观、人生观和处事的方法论,甚至内化为人格特质,这样的人怎么能不幸福呢?儒家的整体主义、爱国主义、自强、担当、忧国忧民、经邦济世的思想理念更强调要为人民大众谋福利,为建设美好家园、美丽中国而奋斗。

道家认为人生幸福首先是对“道”的觉悟,知“道”、悟“道”、体“道”、怔“道”,行“道”是关键,按照宇宙自然、社会人生规律做人做事,追求真善美的精神境界;历史地、辩证地看待自身和他人,深知自己的限度,明了天地之宏大;懂得美丑、难易、长短、高下、前后、有无、损益、正奇、与夺、曲全、枉直、利害、盈虚、刚柔、强弱、祸福、攻守、进退、静躁、轻重等,都是对立统一的。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物壮则老”“兵强则灭,木强则折”,等等,这是世界上永恒不变的道理。若再进一步懂得“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的智慧,人生境界就更高。观念决定一个人的幸福与否,也就是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正确与否是获得幸福人生、美好生活的根本。

道家对待幸福常能从“退一步海阔天空”着眼,儒家讲进取,认为一个人活在世上就要有担当,要有责任感、使命感。在传统社会就是仕途上要有所作为,然则仕途险恶,一旦遭遇挫折、磨难,传统知识分子就能从道家中得到人生启示,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能进能退、收放自如、张弛有致,就不会被失败和痛苦所缠绕。创造幸福人生应从摆脱不愉快和痛苦开始。摆脱痛苦要靠意念、靠心量,这是对人生幸福的理解,即与一整套思想观念有关,与实践的方式方法有关。道家认为循道而行的生活才是幸福,悖道而行的生活是导致不幸的根源。循道而行就是按照宇宙、自然、社会、自己的身和心的规律来生活,方能康乐长寿。一个人的意念和心量,来自于身和心的和谐,当身心不和谐时,受病痛折磨或精神烦恼、抑郁、躁动不安、失调冲突,往往与意念不正产生的不良行为,造成可怕的后果有关。倘若是外部环境或天灾导致的伤害身心健康,就要靠强大心量来克服和超越,这种心量是对道法自然的深切体悟,是对大千世界自然本性规律的认知和把握,一旦放下自己的小我,将小我放在自然大化流行之中,本来感觉特别痛苦的事情就有可能得到化解。倘如再能认识到“道者反之动”的朴素辩证法,就能看开暂时的磨难,静候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转机。人生的幸福需要反观过去,审视当下,谋划未来,把时间看作一个人的幸福人生可以把握的结构,而不是线性的,没有开端、没有结尾的传统理念。如果从欲望的满足来佐证幸福,那么,道家认为欲望的满足应当适可而止,勿过、勿不足。如果说幸福是灵魂的无纷扰,那么道家主张虚静的澄明状态,这是一种静静的、淡淡的、深远持久的幸福感。没有道家情怀的人享用不了这种幸福。坐忘的高境界是心中无念、安详自在,这是一种超脱合道、自然无为的意念,现代人的最大问题是忙忙碌碌、追名逐利,离虚静越来越远,各种现代疾病都生出来了,年纪轻轻就离开了这个美好的世界。多少痛苦都来自于自我中心,来自于身外事功和为物所牵,道家要我们安时处顺,随顺自然。超越自然之限——生与死;超越社会之限——时和命;超越自我之限——情和欲。道家认为率真的、有真性情的人是幸福的,能满足形、气、神或性命各方面需要的人生才是真正的幸福。“道”是看不见的,但道家主张的幸福社会是现实的、看得见的、实实在在的美好生活状态,它的境界是高妙的、玄虚的,而幸福的感受则是实实在在的。道家主张精神自由的幸福状态是充分肯定自我的,这是高层次的精神追求,它反对纵欲、性情上的高度放荡、身心的高度耗损。鲁迅先生曾说过:“中国的根底在道教”。中国人对道家的生命智慧掌握得很透彻,即使没有读过《道德经》,也能从祖先的言传身教得来,融化到自己的血脉中。儒道互补的中国式幸福智慧给寻常百姓带来了创造美好生活不竭的思想资源。

佛学的幸福观认为,务必运用“戒定慧”来消解“贪嗔痴”,才能感受幸福。近代西方的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启蒙运动三次思想解放运动,推动了资产阶级革命和工业革命,为人类科技文明做出伟大的贡献。但它也带来了现代性危机——人为物役、贪得无厌。实际上古今中外,贪嗔痴从来就是导致不幸人生的根源,人在追求和接近幸福时备感幸福,而在享受幸福中反而患得患失。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红楼梦》充满佛道思想理念,道破人生的“苦空观”和因果报应学说:“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佛教认为,人有真实的生命价值和虚幻的自我的区分,人生痛苦都是源于对虚幻自我的过于执着而引发。把虚幻的自我如追逐地位、财富、名望当作真实的人生价值,盲目崇拜自我中心的虚幻假象。不了解“人生无常”,犹如赫拉克利特所说的“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就难以理解“空”的真义。“空”是一种普遍的相对性,即认为一个物体并没有质的规定性,缘聚则有、缘散则无。“空”不是没有,也不是虚无,现象世界是众因缘和合而生。“空”是假名、假有,是告诫芸芸众生,不要执着“有”(尤其不要自我中心,不要“我执”),也不要执着“无”,不要执着“两边”,要取其“中道”,所以,“空”又是佛教的一个世界观,主要用来克服有情众生对自我的一种执着。怎么克服?自我并不是一个永恒的东西,有聚就有散,生命体是无常的,都是无我的。用佛教的话来讲:“刹那生灭”,没有独立的自性。这和老庄所说的“无言之教,无言之道”很接近。

创造幸福的人生,首先要按照正当的行为行事,坚守“八正道”。第一是“正见”,意念高尚,及时消除邪念,心正行为方能正,生活才会正。第二,“正思维”,客观公正地看待他人、自身和社会现象,抛开偏见、“我执”、“我慢”、“自我中心”、自私自利,不自我膨胀,能宽容、同情、体谅他人。第三,“正语”,不说妄语、绮语、恶语。不欺骗他人,不搬弄是非,不恶语伤人,不花言巧语,不心口不一。待人待事,勿忘一个“敬”字,才是美好生活的前提和根基。第四,“正业”,不作对众生有害的行为,如杀生、邪淫、偷盗。修养品行,传承中华传统美德,是行为符合社会公德、遵守国家法律法规。第五,“正命”,合符佛法大义,养成无害众生的生活方式,不做败坏社会风气、巧取豪夺之事。第六,“正精进”,敬业、勤业、精业、乐业,对服务民众的职业不仅遵守道德和法律规范,更要精益求精,追求专业能力和水平出神入化,圣而不可知之谓神的境界。第七,“正念”,具有崇高的人文情怀、人生理想和目标,心中永驻众生利益,用今天的话来说,一切以人民为中心。第八,“正定”,进一步指心静如水,内不松弛,外不散逸,是精神境界的凝练、心智的淬炼,在平凡中体会崇高和人生幸福的真谛。幸福建立在修戒、修心、修身、修慧的基础上。如此,方能破“贪”“嗔”“痴”“迷”“慢”“执”,把精力用在安乐众生,“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让心灵安静,使行为服务民众、积极进取、知行合一。可见,佛教不是消极的寂灭,而是坚信慈济精神的人间佛学,它所关注的不仅仅是个体的喜乐,更关注人间的幸福。佛教提倡“作福”“惜福”“福德果报”这是佛教的幸福论。

综上所述,儒释道都主张德福一致。幸福靠每个人的奋斗获得,不义之财不可取,祸福相依,祸福和德行密切相关,德行是主导祸福转化的中轴。“作福”和“惜福”均有德行和智慧决定:如:儒家的仁爱、自强、厚德、忠恕之道、中庸之道、经邦济世等;道家的朴素辩证法、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宇宙观、人生观、价值观,道家更强调德行应出于自然而然,不造作、不自我标榜,不讲功利,是透悟人生真谛的智慧德行;佛教的慈悲、友爱、守善、诚实、节俭、自制、忍耐、守法、公平、非暴力、心怀大众、敬重生命、追求真理、崇尚智慧等。儒释道三学综合创新,可以创化出中国人特有的幸福智慧、人生哲理和美好生活的学说。

[注 释]

①《奥古斯特·孔德》转自MBA 智库百科(http:∕∕wiki.mbalib.com∕)

②陈卫平:《宋明理学国际论坛——暨上海儒学院第二届年会》(A 组论文集),《见闻之知、德性之知与中国传统致知之道的嬗变》139、140 页。

③邵龙宝:《儒学礼仪(义)本质及其创造性转化》,《兰州学刊》2016 年第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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