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不尽的琴诗意境

2020-12-01 13:10罗筠筠
现代哲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全唐诗琴声

罗筠筠 杨 赟

中国古典文学有一种非常特殊作品就是关于“琴”的记载、描绘与赞颂。其实,“六经”中除《周易》外,都有关于“琴”的文字,因为“琴”在当时就是人们生活一部分,记录描绘生活与探讨人生价值,不可能不涉及这一主题。其他如《左传》、《国语》、先秦诸子和《史记》等重要的典籍,也都有各种关于“琴”的事迹。当然,最重要也最多见的“琴”文学作品是“琴诗”。明成祖敕撰、明内府写本的《永乐琴书集成》、明蒋克谦的《琴书大全》中均有专门的“琴诗”卷留存,共录载各朝代琴诗460首,并分咏琴(66首)、听琴(163首)、弹琴(79首)、杂咏(152首)四个部分给予整理,这是当时明皇家可以收集到的琴诗中最著名的。

琴诗是中国古代诗歌中最能引发人的审美感兴的作品,也是最悠久的诗歌主题。《诗经》就有琴诗存在,琴诗在魏晋南北朝有长足发展(1)在逯饮立辑校的《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涉及琴的诗歌约有375首,其中北齐6首、北魏4首、北周36首、陈33首、汉54首、晋50首、梁3首、齐31首、宋30首、隋22首、魏22首、先10首。,并在唐宋时期达到顶峰(2)根据李祥霆的统计,“《全唐诗》四万八千多首中与古琴有关者,已有一千零七十多首”。也有学者统计说《全唐诗》的琴诗高达1600多首。(李祥霆:《古琴综议》,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27页。),发展出独特的琴诗文化,许多琴诗更是让人有超凡脱俗的心之向往,也是中国文人营造中国艺术意境的最好的诠释。唐代是诗歌空前发展的时代,也是古琴艺术有了划时代发展变化的时代,几乎每位重要的唐代诗人都创作过“琴诗”,其内容除了琴声、琴曲之外,还有琴与各种文人钟情物什之间的关系(如酒、茶、剑、松、书、画、台等),琴与其他乐器的关系(如瑟、笙、箫、笛、筝、筑等),琴人与琴的关系(包括弹琴、斫琴、携琴、抱琴等)。可以说,“琴”已成为中国古代诗歌最独特的一种审美意象。琴诗作为一种特殊主题的文学作品,以上述功能为基础,形成其特有的审美角度,可以归结为言志、放怀、悟道三个方面,而这三个方面又是相互联系的。

一、言 志

自从《尚书·尧典》中提出“诗言志”(3)慕平译注:《尚书》,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30页。的说法后,诗就是人们表达内心志向、情感的载体。它是一种特殊的语言,能够把人们无法用日常语言中袒露的胸襟,用诗的语言含蓄地表达出来。正如清人叶燮在《原诗》中所言:“自开辟以来,天地之大,古今之变,万汇之赜,日星河岳,赋物象形,兵刑礼乐,饮食男女,于以发为文章,形为诗赋,其道万千。”(4)[清]叶燮著、霍松林校注:《原诗》,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20页。诗不仅能够表达天地万物时空之变,而且能够表现人心内在的东西。许多情感志向也只有通过诗歌才能径达人的心灵,“可言之理,人人能言之,又安在诗人之言之!可征之事,人人能述之,又安在诗人之述之!必有不可言之理,不可述之事,遇之于默会意象之表,而理与事无不灿然于前者也”(5)同上,第30页。。因此,叶燮才说“诗之至处,妙在含蓄无垠,思致微妙,其寄托在可言可不言之间,其指归在可解不可解之会”(6)同上,第30页。。

诗歌的这种言志作用,在琴诗中得到最充分的表现,历代琴诗中通过聆听琴曲抒怀言志的比比皆是。在琴曲音声中,在其所传达的故事中,舒缓郁滞的心绪,表达宏伟的志向。继“诗言志”的思想之后,西晋陆机在其《文赋》中又提出“诗缘情而绮靡”(7)[清]严可均辑、何宛屏等审定:《全晋文》下册,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1025页。的观点。可以说,自古以来,诗歌的产生与作用与人们的情感、抱负密不可分。而也是人们寄托、言表情感与胸怀的最好对象,所以,琴与诗自始至终都是共同发展的。诗之所以能够言志,是因为诗人内心中有难以压抑又不能抒发的志向,只有通过诗歌才能痛快淋漓的展现,所谓“不平则鸣”;而诗之所以缘情,也是由于诗缘于人的真实情感,所以才能感人肺腑、打动人心。汉代傅毅《雅琴赋》的“抒心志之郁滞”(8)见[清]严可均辑、许振生校:《全后汉文》上册,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431页。,准确表达了古琴与诗赋对于人的心志抒发的作用。琴诗所言之志有多种类型,包括思念、伤悲、怀古、明志等。

唐人卢藏用的《宋主簿鸣皋梦赵六予未及报而陈子云亡今追为此诗答宋兼贻平昔游旧》,抒发了对友人的深切怀念之情,其中“故人琴与诗,可存不可识。识心尚可亲,琴诗非故人……为君成此曲,因言寄友生。默语无穷事,凋伤共此情”(9)[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增订本卷93,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998页。,友人已逝,只有通过尚存的琴与诗,追忆他们的情谊与过往的人生。这里,琴与诗成为诗人的情感寄托,诗中不时发出“旧感与新悲,虚怀酬昔时”“铿锵哀忠义,感激怀知己”的思念之声。

人生具有七情六欲,大多数情感是难以直接表达的,而人生又会经历生老病死、生离死别、悲愤冤屈等不如意,借助艺术可以舒缓情绪、缓解压力、放下恩怨,琴在古人那里无疑是最好的情感寄托。悲情进而悲琴,是许多琴诗表现的意象。在其中,琴以落琴、废琴、破琴、枯琴,惜琴、忧琴等形象出现。深究这些诗作就会发现,并非作者真的对琴有所嫌弃,而是借这些负面形象来“抒心志之郁滞”。孟郊在《连州吟》中写到:“怨声能翦弦,坐抚零落琴。”(10)[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增订本卷377,第4241页。可见,诗人在古琴的遗音中抒发心中的不快,这怨声似乎要将琴弦剪断,可往往剪不断理还乱,最终好似连琴也变得零落散乱,琴落只是心乱的表象。白居易的《废琴》非常著名,他借琴写出对于琴文化失落的痛楚:“丝桐合为琴,中有太古声。古声澹无味,不称今人情。玉徽光彩灭,朱弦尘土生。废弃来已久,遗音尚泠泠。不辞为君弹,纵弹人不听。何物使之然,羌笛与秦筝。”(11)[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增订本卷424,第4668—4669页。琴之所废,乃是人心之废。喜欢追新逐乐的人,渐渐厌倦了清淡无味的太古之声,使得这泠泠清音成为遗音,琴也随之而废。这里借着写琴,何尝不是对于琴道之废的遗憾?到了宋代,这种“纵弹人不听”的现象更明显,苏轼的《破琴》表达的是大致相同的感怀,时人已经忘却古意、沉溺于新声,也失去了“琴”真正的文化内涵,堕入追名逐利的俗务之中:“破琴虽未修,中有琴意足。谁云十三弦,音节如佩玉。新琴空高张,丝声不附木。宛然七弦筝,动与世好逐。陋矣房次律,因循堕流俗。悬知董庭兰,不识无弦曲。”(12)[清]王文诰辑注:《苏轼诗集》,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769页。杨巨源的《赠侯侍御》表达了另一种悲琴的情怀,写出琴声与世道的关系:“……旧业馀荒草,寒山出远林。月明多宿寺,世乱重悲琴。”(13)[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增订本卷333,第3735页。乱世之中的琴声,多是悲苦凄凉的。

李昌符是唐懿宗咸通时期(860-874年)一位并不出名的诗人,却写过一首有名的琴诗《送琴客》:“楚客抱离思,蜀琴留恨声。坐来新月上,听久觉秋生。夜静骚人语,天高别鹤鸣。因君兴一叹,竟夕意难平。”(14)[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增订本卷601,第7005页。琴声中的“楚客离思”“蜀琴留恨”无疑是诗人内心不平的写照,尤其是在新月夜静之时,听到琴客未免带有伤心之意的琴声,使这位不得意之人“竟夕意难平”,也许他的思绪随着琴声得到舒缓,也许反而激起他更深刻的忧郁。琴声转化为心声,心声又通过琴声深化,这便是其怀古言志的表现。

说到琴诗言志,就不得不提到陶渊明,在他的留存下来的159首诗歌中,直接涉及到琴的不是很多,大概有十几首。但他的人生态度、他对琴透彻的领悟,历来为后世所崇敬,尤其是苏东坡写下许多和他相关的琴诗。《晋书·陶潜传》曾记载:“性不解音,蓄无弦琴一张,弦徽不具,每朋酒之会,则抚而和之,曰:‘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15)[唐]房玄龄等:《晋书》列传第64,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463页。现存陶渊明诗中并没有这两句,但他的琴诗表达了差不多的想法。也许他并不精通音律琴技,但他理解琴的至高境界,毕竟他“弱龄寄事外,委怀在琴书”(16)逯饮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册,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982页。,琴对于他来说,是可以通达古今的道器。《拟古(其五)》曰:“东方有一士,被服常不完;三旬九遇食,十年著一冠。……知我故来意,取琴为我弹。上弦惊别鹤,下弦操孤鸾。愿留就君住,从令至岁寒。”(17)同上,第1004页。《拟古(其八)》也有“不见相知人,惟见古时丘。路边两高坟,伯牙与庄周。此士难再得,吾行欲何求”(18)同上,第1005页。,其中的古人、方士、哲人、琴人,成为诗歌的主角和他心向往之的对象。在《和郭主簿(其一)》中,他实录了自己归去后的田园生活:“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在这种生活中,他也有自己的追求:“此事真复乐,聊用忘华簪。遥遥望白云,怀古一何深”(19)同上,第978页。。他的心中之志就是在远离官场的田园生活中,追随先贤的道路,升华自己的人生。田园生活虽然逍遥自在,却也简单清贫。他不愿为五斗米折腰,也非常佩服古代那些贤人贫士,于是写下了7首《咏贫士》,表达自己远鉴前修、安贫乐道、固穷守节的志向。如《咏贫士(其三)》:“荣叟老带索,欣然方弹琴。原生纳决履,清歌畅商音。重华去我久,贫士世相寻。弊襟不掩肘,藜羹常乏斟。岂忘袭轻裘,苟得非所钦。赐也徒能辨,乃不见吾心。”(20)同上,第1008页。在这首诗中,荣启期虽然只能用麻绳当作衣带,却欣然弹琴的自在;原宪虽然穿着裂开口的鞋子,却高歌《商颂》之曲的孤傲。可见,虽然离开虞舜时代已久,但贫士的清高精神并没有湮灭,衣衫破烂不能遮体,野菜汤中无米添饭,都不能消磨人的道心。所以,子贡虽然能言善辩,却很少有人能理解这种贫士精神。陶渊明赞赏的并非仅仅是贫穷,而是贤人那种为了道而自甘贫穷却能欣然弹唱的超然。《咏贫士(其六)》则通过东汉隐士张仲蔚的例子,说明贫士之所以甘愿贫穷,是因为他们找不到精神上的知音,却能够在诗赋之中陶冶心性:“仲蔚爱穷居,绕宅生蒿蓬。翳然绝交游,赋诗颇能工;举世无知者,止有一刘龚。”(21)同上,第1009页。伤知音的《咏贫士(其一)》也有表现:“量力守故辙,岂不寒与饥?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22)同上,第1008页。陶渊明做官83天就摆脱官场羁绊,世人可能钦佩他的气节,却可能不能真正理解他的初衷,所以他觉得没有什么值得伤感的,仍能安贫乐道、快活地生活。如同他在《时运(其四)》中所写的:“斯晨斯夕,言息其庐。花药分列,林竹翳如。清琴横床,浊酒半壶。黄唐莫逮,慨独在余。”(23)逯饮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册,第968页。又如《诸人共游周家墓柏下》所感叹的:“今日天气佳,清吹与鸣弹。感彼柏下人,安得不为欢。清歌散新声,绿酒开芳颜。未知明日事,余襟良以殚。”(24)同上,第993页。

托物言志是古代诗人最常用的一种方式,就是将自己的胸怀寄意于物,运用象征或起兴等手法,通过描绘该物或者其特征来表达自己的情感。而琴是古代诗人最喜爱的所托之物之一。特别会写琴诗的白居易,一生写过许多优美、至今令人感怀的琴诗,而他最善于寄情于琴、借琴托情、以琴入诗、以诗感人。比如,他的七绝《听幽兰》:“琴中古曲是《幽兰》,为我殷勤更弄看。欲得身心俱静好,自弹不及听人弹。”(25)[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增订本卷449,第5091页。他纯粹以一个欣赏者的角度,写出古曲《幽兰》给人的修心静好的绝妙之处。幽兰的遗世独立是古代文人用以比德的最喜爱对象,而且古曲《幽兰》传说为孔子所作,更增加其神圣高洁的意味,《幽兰》的琴声古朴、典雅、幽远,令听者静心脱俗,白居易正是借琴与琴曲的意味寄托自己的胸怀。此类以琴托情的诗,他还写过《琴酒》(26)参见[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增订本卷449,第5091页。《弹秋思》(27)参见[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增订本卷450,第5110页。《对琴待月》(28)参见[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增订本卷449,第5079页。《夜琴》(29)参见[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增订本卷430,第4762页。等。在其中,他借酒、秋、月、夜等古人诗歌中常见的意象与人、与琴之间关系,写出了他的各种诗情画意,如酒半酣时的快意舒畅、闲弹秋思时的信意疏迟、秋月夜下时的与琴心知、夜深人静时自弹自乐的惬心有情,以及一个旧时文人的生活情趣与理想情怀。单名《琴》的五绝仅仅20个字,仿佛一幅真实的写照,把时间定格在千年前的某一瞬间,一位风流倜傥的文士,面对着一床古琴,无需操缦却已经听到随风而来的远古琴声:“置琴曲几上,慵坐但含情。何烦故挥弄,风弦自有声。”(30)[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增订本卷431,第4775页。

二、放 怀

将琴器、琴声、琴曲、琴人与文人生活的代表性器物相联系,通过琴乐生活,表达诗人所追求的理想生活与人生目标。从自然的高山流水、日月星辰、花鸟植物,到日常用品的书、画、酒、茶、剑等,乃至形而上的佛道修行与哲学领悟,都是可以通过琴来入诗的意象。正是在这种畅达的诗情中,诗人得以纵情放怀、恣意抒发自己的胸怀抱负。

初唐卢照邻的《于时春也慨然有江湖之思寄赠柳九陇》大概写于他因病而双腿萎缩的窘境中,但他的心志仍在,心胸也仍旧能够容纳万物,因为他有两样能够支持他人生的“挚友”——琴与书。这首诗开篇就高吟“提琴一万里,负书三十年”,随后描绘了他因病被迫辞官后,自然山水与无尽诗思给予他的安慰:“晨攀偃蹇树,暮宿清泠泉。翔禽鸣我侧,旅兽过我前。无人且无事,独酌还独眠。遥闻彭泽宰,高弄武城弦。形骸寄文墨,意气托神仙。我有壶中要,题为物外篇”。然而,人生的悲境又让他心有戚戚,他自号“幽忧子”,也可以看出人生的伤感与不甘,所以在诗的后半段,他的思绪飘渺,天南海北地放纵,由琴与书引发的人生慨叹油然而生:“将以贻好道,道远莫致旃。相思劳日夜,相望阻风烟。坐惜春华晚,徒令客思悬。水去东南地,气凝西北天。关山悲蜀道,花鸟忆秦川。天子何时问,公卿本亦怜。自哀还自乐,归薮复归田。海屋银为栋,云车电作鞭。倘遇鸾将鹤,谁论貂与蝉。莱洲频度浅,桃实几成圆。寄言飞凫舄,岁晏同联翩。”(31)[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增订本卷41,第519页。尽管身有疾患,却仍然能够如同大多数士大夫那样破万卷书行万里路,而且是提着心爱的琴去远行,借物放怀的心境跃然纸上。

在历代琴诗琴赋中,内容最多、情感最丰富的是士大夫借助琴诗来抒发自己内心对琴的热爱,借助琴艺来养气宣情,升华个人修养与人生境界的作品。这些琴诗也表明作者通过琴之道来陶冶性情,达到一种形而上的感悟的意象追求。如嵇康《赠秀才入军其五》中写到:“琴诗自乐,远游可珍。含道独往,弃智遗身。寂乎无累,何求于人?长寄灵岳,怡志养神。”(32)逯饮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483页。琴与诗是嵇康这样才高八斗却郁郁不得志的文人最好也是最后的心灵栖息之地,这里不仅可以让其悠然自乐,更能促使其“含道独往,弃智遗身”。他的另一首四言诗也表明他弹琴、作曲并非是为了娱乐,而是为了怡情养志,追求大道:“藻泛兰池,和声激朗。操缦清商,游心大象。倾昧修身,惠音遗响。钟期不存,我志谁赏。”(33)同上,第484页。

因为“琴”这种言志放怀功能,中国古人左琴右书、无故不撤琴瑟。琴不只是一个摆设,也不只是一个单纯的乐器,而是伴随在古人身边的,在他们读书思索,抑或心情动荡时,可以帮助他们导引心境的重要道器。它可以让人上下古今、天地自然融会贯通,把个体生命融入到宇宙生命之中。无论快乐还是痛苦,都可以在琴声中化解;无论顺遂通达还是悲惨坎坷,只要有琴声,就能够抚慰心灵,放下一切。所以,薛能写到:“十指宫商膝上秋,七条丝动雨修修。空堂半夜孤灯冷,弹着乡心欲白头。”(34)[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增订本卷561,第6566页。韦应物吟唱:“竹林高宇霜露清,朱丝玉徽多故情。暗识啼鸟与别鹤,只缘中有断肠声。”(35)[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增订本卷193,第1994页。李白感叹:“蜀僧抱绿绮,西下峨嵋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36)[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增订本卷183,第1874页。白居易快慰:“鸟栖鱼不动,月照夜江深。身外都无事,舟中只有琴。七弦为益友,两耳是知音。心静即声淡,其间无古今。”(37)[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增订本卷447,第5041页。这些动人的琴诗饱含着诗人因听到那如同“雨修修”“霜露清”“万壑松”般的上古琴音后,仿佛体会到“孤灯冷”“断肠声”“入霜钟”的遗世独立的心境,所以也能够从琴声中获得“欲白头”“多故情”“洗流水”乃至“无古今”的形而上领悟。精神有所寄托,心胸借此开阔,人生从而圆满。

三、悟 道

唐人贯休有一首题为《避地毗陵,寒月上孙徽使君兼寄东阳王使君三首(其二)》的诗,其中有几句颇耐人寻味:“常忆双溪八咏前,讲诗论道接清贤。文欺白凤真难及,药拈红蕖岂偶然。花湿瑞烟粘玉磬,帘垂幽鸟啄苔钱。自怜不是悠悠者,吟嚼真风二十年。”(38)[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增订本卷836,第9498页。其中的“讲诗论道”“吟嚼真风”,说明诗人吟诗的最高境界是味“道”。在历代琴诗中,有许多是诗人通过弹琴、听琴、咏琴,从而悟道的心境写照。以琴悟道,既有对天地自然、宇宙人生的反思,也有对世态人情、悲欢离合的感悟。中国艺术意境本来就追求一种形而上的体味,古琴这种特殊的、与生俱来就带着上古气息的艺术,更是古人感悟大道的最好方式。诗人们对此有诸多吟诵,表现出的就是哲理意味深厚的琴诗。“慨远慕而常思”(39)[清]严可均辑、马志伟等审订:《全三国文》下册,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493页。是琴诗悟道的一种方式。这类琴诗的悟道,主要是从琴曲与琴歌中,听到人生的坎坷与世道的无常,尤其许多不平、幽怨、悲愤的真实历史故事给人的心灵的冲击与警醒,从而使诗人发出内心的诗思。

魏晋南北朝时期是中国历史上动荡不息、知识分子往往难以自保的时代,也是一个文学艺术自由发展达到前所未有成就的黄金时代。古琴与诗歌在这个时期得到进一步成熟发展与多元化,从而出现了琴诗集中发展的现象。此前琴赋是文人抒怀畅情的主要文学体裁,但随着诗歌的发展,尤其是五言诗的普及,以琴为意象的琴诗也丰富起来。

嵇康是一位身世多舛却思想深邃的学者,他的思想多元,并不仅倾向于某种学说,既有深厚的儒学底蕴,同时对于道家的逍遥避世的主张颇为赞同,尤其是他遭受司马晋室的打击后,更倾向于“竹林”情怀,这可以从他大量的琴诗中体现出来。他的诗歌中经常出现“绝智弃学,游心于玄默”(40)逯饮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上册,第480页。,“婉娈名山,真人是要。齐物养生,与道逍遥”(41)同上,第485页。,“托好老庄,贱物贵身。志在守朴,养素全真”(42)同上,第481页。,“人生寿促,天地长久。百年之期,孰云其寿。思欲登仙,以济不朽”(43)同上,第482页。,“身贵名贱,荣辱何在。贵得肆志,纵心无悔”(44)同上,第484页。这样的诗句,但他的才华、锋芒,让他注定无法实现这种人生理想,注定要走上以身殉道的悲剧之路,冥冥中“广陵绝响”成为他人生的终结。在许多琴诗中,他都写出了这种内心的挣扎。他也有一种苦无知音的孤独,这并非说他没有友人,而是缺少真正能与他心灵碰撞的挚友。比如,“藻泛兰池,和声激朗。操缦清商,游心大象。倾昧修身,惠音遗响。钟期不存,我志谁赏。”(45)同上,第484页。“遗物弃鄙累。逍遥游太和。结友集灵岳。弹琴登清歌。有能从我者。古人何足多。”(46)同上,第487页。“人生譬朝露。世变多百罗。茍必有终极。彭聃不足多。仁义浇淳朴。前识丧道华。留弱丧自然。天真难可和。郢人审匠石。钟子识伯牙。真人不屡存。高唱谁当和。”(47)同上,第489页。他借助伯牙、子期千古知音来表明,自己在追求大道的过程中难以找到相知相惜的知音。嵇康还写过一首《琴歌》诗,在当时来说也是少有的七言诗,其中表现了“超自得”“任去留”的悟道境界。也许这是他在深思熟虑时经常自弹自唱的《琴歌》,一方面可以舒缓内心的惆怅,另一方面表达了对大道的追索:“凌扶摇兮憩瀛洲。要列子兮为好仇。餐沆瀣兮带朝霞。眇翩翩兮薄天游。齐万物兮超自得。委性命兮任去留。”(48)同上,第491页。

阮籍的琴诗中,也经常流露出对道的追寻。这个“道”也许并非都是天道、大道,也包括人们日常生活经常面临的各种选择与生活处世之道、诗道、琴道,对常常沉醉于酒的他来说,也许还有酒道。阮籍的诗大多是《咏怀诗》,有95首之多(四言13首(49)四言咏怀也有存疑是否为阮籍所作。,五言82首)。所谓咏怀,就是要通过诗来吟咏深藏于内心的、不吐不快的各种情怀。从中可以看出,琴既是他咏怀的媒介,也是他体认道的助力。颜延年曾在阮籍有诗后注曰:“每有忧生之嗟。虽志在刺讥,而文多隐避,百代之下,难以情测。”(50)[南朝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文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067页。而这首诗就是下面这首琴诗:“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51)逯饮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上册,第496页。在夜不能寐、辗转反侧的时候,操缦弹琴也许是最能抚慰人心的良药,因为琴声就像明月、清风撩动诗人的心弦,而琴曲所包含的孤鸿、外野、翔鸟、北林种种苍凉意境,又让诗人在伤心中忧思而生发“忧生之嗟”。无疑,处于乱世的阮籍是一位常常被忧思缠绕之人,他的咏怀诗之所以被后世名家评论为“阮旨遥深”(52)[清]黄叔琳注、李详补注、杨明照校注:《增订文心雕龙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65页。,“《咏怀》之作,可以陶性灵,发幽思。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洋洋乎会于风雅,使人忘其鄙近,自致远大,颇感慨之词。阙旨渊放,归趣难求”(53)[南朝梁]钟嵘著、周振甫译注:《诗品译注》,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第41页。,正是因为其咏怀诗无时无刻不表达着这种为世俗困厄、时时想要解脱却又找不到最好解脱路径的矛盾。且看这些诗句:“穷达自有常。得失又何求。”(二十八)“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三十二) “谁言万事艰。逍遥可终生。”(三十六)“生命无期度。朝夕有不虞。”(四十一) “自然有成理。生死道无常。智巧万端出。大要不易方。”(五十三)“有悲则有情。无悲亦无思。”(七十)“咄嗟荣辱事。去来味道真。道真信可娱。清洁存精神。”(七十四)挣扎而不能挣脱、逃避却无处可逃的情形跃然纸上。清代刘熙载说:“阮嗣宗咏怀,其旨固为渊远,其属辞之妙,去来无端,不可踪迹。”(54)[清]刘熙载:《艺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58页。后世没有身处其境之人,很难体会他内心的酸甜苦辣味道。显然,清人沈德潜也似乎难以捕捉到阮籍多变的诗思,他在《古诗源》中评论阮籍的咏怀诗说:“反复零乱,兴寄无端,和愉哀怨,杂集于中,令读者莫求归趣,此其为阮公诗也。”(55)[清]沈德潜选:《古诗源》卷6,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第136页。其实,当时许多知识分子都博学多才,知识系统广博完备,从而有“为学日益,为道日损”的悲哀,往往不能自制地在种种观念想法中徘徊。从阮籍的诗中也不难看出:“儒者通六艺。立志不可干。违礼不为动。非法不肯言。渴饮清泉流。饥食幷一箪。岁时无以祀。衣服常苦寒。屣履咏《南风》。缊袍笑华轩。信道守诗书。义不受一餐。烈烈褒贬辞。老氏用长叹。”(56)逯饮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上册,第507页。尽管如此,却并不影响这些有深切自我体悟的智者通过琴来与他们的精神信仰沟通。

琴诗力争达到的至上境界,即通过诗歌语言强大的包蕴功能和含蓄隐喻的描述手法,深化琴曲、琴歌的艺术意境,使人在吟诵琴诗时借助诗歌与琴声的相辅相成,体味到形而上的审美意境,由此升华感性,完善人格。宗白华曾举唐代诗人常建的《江上琴兴》,说明古琴的净化和深化人的心境的作用。其中“江上调玉琴,一弦清一心。泠冷七弦遍,万木澄幽阴。能使江月白,又令江水深。始知梧桐枝,可以徽黄金”的诗句,一方面让人体味到古琴艺术所引发的令景物净化与深化的境界,同时通过琴诗精练含蓄的语言,感化人心,澡雪灵魂,“使人在超脱的胸襟里体味到宇宙的深境”(57)宗白华:《美学散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72页。。其实,唐代许多诗人通过琴诗,表达了他们通过琴所获得的心灵升华与对生命的体认。道士吴筠的《听尹炼师弹琴》就是代表作:“至乐本太一,幽琴和乾坤。郑声久乱雅,此道稀能尊。吾见尹仙翁,伯牙今复存。众人乘其流,夫子达其源。”(58)[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增订本卷853,第9710—9711页。这里直接把古琴上升到能助人体认大道、天人合一的境界,而尹师弹琴犹如仙翁降临、伯牙复生,带给人们在山川大地上飞扬的自由,让人能够忘却各种羁绊,心灵通透,这不正是老子所言的“涤除玄览”的无上境界吗?

孟郊的《听琴》也写出琴声带给他的看破生死、一朝悟道的境界:“飒飒微雨收,翻翻橡叶鸣。月沉乱峰西,寥落三四星。前溪忽调琴,隔林寒琤琤。闻弹正弄声,不敢枕上听。回烛整头簪,漱泉立中庭。定步屐齿深,貌禅目冥冥。微风吹衣襟,亦认宫征声。学道三十年,未免忧死生。闻弹一夜中,会尽天地情。”(59)[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增订本卷380,第4275页。这正是古琴艺术所给予人们的潜移默化的心灵升华。《论语·里仁》有“朝闻道夕死可矣”的说法,通过诗人的语言可以真正理解这种闻琴悟道的心境,也许埋头苦读半辈子也不如一朝闻琴的顿悟来得直接。张祜著名的琴诗《听岳州徐员外弹琴》言:“玉律潜符一古琴,哲人心见圣人心。尽日南风似遗意,九疑猿鸟满山吟。”(60)[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增订本卷511,第5891—5892页。张祜家世显赫,有“海内名士”之誉,却为元稹所排挤,遂隐居以终。他在古琴声中听到圣人《南风》之意,也领略到哲人的自在之心,使其不如意的人生得到最大慰藉。宋人顾逢的琴诗《无弦琴》,应该是借陶渊明之琴意与苏轼之诗意来描绘古琴的诗歌意境:“三尺孤桐古,其中趣最优。只须从意会,不必以声求。袖手时横膝,忘言自点头。”(61)《全宋诗》第64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第40011页。其中,琴之古、琴之趣、琴之意,已经超越了操缦之手与琴之音声这些外在之象,只能在忘言中意会,而无法在琴声中言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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