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儒主义、阶层镜像与乡村振兴
——基于青年心态的分析

2020-12-01 13:10谭同学
现代哲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犬儒主义阶层青年人

谭同学

一、问题的提出

乡村振兴是新时代中国的重要战略之一,其内容涵盖经济、社会、治理及文化等方面(1)陈锡文:《实施乡村振兴战略 推进农业农村现代化》,《中国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3期。。重提振兴乡村,提升经济固然必是题中之意,但社会、治理及文化的提升空间也很大,并有其紧迫性。毕竟,单就经济状况而言,相对于20世纪80年代,当代乡村毫无疑问有了长足进步。与泛泛重复“提高农民收入”口号而不讨论其具体条件的研究不同,部分研究者强调乡村振兴应重在为提供农民基本“保障”或“保底”(2)参见贺雪峰:《谁的乡村建设》,《探索与争鸣》2017年第12期;温铁军等:《改革开放40年“三农”问题的演进与乡村振兴战略的提出》,《理论探讨》2018年第5期。,农民再组织化(3)较有代表性的如徐祥临:《小农户靠小农户靠“三位一体”成为乡村振兴主体》,《中国合作经济》2017年第12期;张晓山:《实施乡村振兴战略的几个抓手》,《人民论坛》2017年第11期;徐俊忠:《“乡村振兴战略”:不可淡忘的国情逻辑和社会主义底色》,《经济导刊》2018年第2期;吴重庆等:《以农民组织化重建乡村主体性:新时代乡村振兴的基础》,《中国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3期。,激活乡村振兴的“社会基础”(4)林聚任:《村落发展与乡村振兴》,《南京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4期;吕德文:《乡村治理70年》,《南京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4期。,甚至主张“社会建设先行”(5)吴理财:《实施乡村振兴战略 社会建设应先行》,《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1期。。从实践角度看,社会建设不管是社会化“兜底”,还是培育组织化、基础性活力,首先都绕不开乡村社会心态,即人是否有活力的问题。在此问题上,笔者在乡村长期跟踪调查中发现,20世纪80年代农民几乎普遍相信经济会改善、对社会转型持积极乐观心态(6)谭同学:《双面人:转型乡村中的人生、欲望与社会心态》,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第255页。,而自90年代中期起,犬儒主义逐渐有了很大的市场(7)同上,第337页。。具有悖论意味的还在于,奉行犬儒主义的主体人群并不是那些在乡村社会竞争中日趋弱势的老年人,而恰恰是青年人。从社会建设的维度看,乡村振兴显然离不开探索如何在社会心态上,让乡村青年超越犬儒主义,重新变得有活力。

在此,有必要简略梳理一下犬儒主义的哲理脉络。犬儒主义的基本意涵是“冷漠、无为、不希望”(8)徐贲:《当代犬儒主义的良心与希望》,《读书》2014年第7期。,玩世不恭、得过且过、难得糊涂,具有“无原则地怀疑、有意识地虚假、不反抗地愤世”等特征(9)操奇:《启蒙的天敌:犬儒理性论略》,《哲学研究》2015年第6期。。理论化的犬儒主义可溯及至古希腊。约公元前4世纪起,希腊城邦自治和世风日益败坏,第欧根尼等哲学家主张以离经叛道的言论和行为,否定世俗贪欲与诡辩,被称之为“犬儒学派”(10)[英]罗素:《西方哲学史》上卷,何兆武、李约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3年,第295—296 页。。犬儒学派哲学本身是严肃而带有批判精神的,并非玩世不恭。但经百余年发展,它丧失了批判精神,转为玩世不恭、精致利己(11)吕绘生:《现代犬儒主义浅析》,《学理论》2019年第1期。。在当代社会哲理思考中,犬儒主义常是批判理论的鞭挞对象。如齐泽克指出,“犬儒主体对于意识形态面具与社会现实之间的距离心知肚明,但他依然坚守着面具”(12)[斯洛文尼亚]齐泽克:《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季广茂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第40页。。福柯甚至认为,犬儒主义就是人之主体性“存在”被消解的标志(13)[法]米福柯:《主体解释学》,佘碧平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23页。。不少批判理论家似乎过多地将犬儒主义与国家权力联系在一起。例如,Yurchak Alexei和Yael Navaro-Yashin认为犬儒主义主要发生在“国家与民众之间”(14)Yurchak Alexei, “The Cynical Reason of Late Socialism”, Public Culture, No.9, 1997; Yael Navaro-Yashin, Faces of the State: Secularism and Public Life in Turkey, 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2. p.178.。有的批评者指出,此类观点过于高估了权力的影响,本身就是一种“强迫症”(15)Critchley Simon, “Violent Thoughts about Slavoj Žižek”, Naked Punch, No.11, 2008.,容易让人陷入恐惧和宿命的僵局,即“不要行动,不要约束,继续彻底的梦想”(16)Adrian Johnston, “The Cynic’s Fetish: Slavoj Žižek and the Dynamics of Belief”, Psychoanalysis, Culture & Society, No.9, 2004.。

Latham Kevin基于广州媒体行业的田野调查指出,犬儒主义并非齐泽克等人所述那般弥散,而是与特定的时间、人物有关(17)Latham Kevin, “Media and the Limits of Cynicism in Post-socialist China”, Harry G. West and Parvathi Raman eds. Enduring Socialism, New York: Berghahn, 2009, pp.190-213.。Steimüller Hans同样强调犬儒主义的情境性(18)Steimüller Hans, “Introdution”, Steimüller Hans and Brandtstädter eds. Irony, Cynicism and the Chinese State.,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16. pp.2-3.。他还基于湖北恩施乡村基层政治运作的田野,指出十分有必要在具体情境中辨别犬儒和讽刺这两种极易被混淆的东西(19)Steimüller Hans:《反话之国:乡土中国的讽刺、犬儒与社群共识》,谭同学译,王铭铭主编:《中国人类学评论》第20辑,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1年,第150—152页。。笔者也曾分析道,在乡村基层“官场”中不乏犬儒主义现象,但它并不来自国家,而是基层科层制本身与具有“差序”特征的社会关系网络互动起到了重要作用(20)Tan Tongxue, “The Ironies of ‘Political Agriculture’”, Irony, Cynicism and the Chinese State, pp.96-100.。若撇开权力因素,单在乡村社会层面,情形会如何呢?这是值得进一步探讨的问题。对此,有研究者指出,中国社会层面的犬儒主义,原因是社会转型“解构了崇高”、“现代性的匮乏所导致的理想空间的狭窄与个人生存的艰难”,“药方”是“自由人格的价值主体锻造”(21)刘宇:《论中国社会转型中的犬儒主义及其扬弃》,《理论与现代化》2015年第6期。;青年“成长环境的破坏”,使之“自我价值的否定”,“个人至上、自私自利、急功近利”(22)朱晨碧:《现代犬儒主义思想对当代青年的消极影响及对策》,《文学教育》2018年第12期(下)。,故应对之以“培养个体的公共理性”(23)李长伟等:《现时代教育中的犬儒主义批判》,《教育理论与实践》2019年第1期。。此类讨论固然不乏洞见且有警示意义,但也有笼统、抽象之嫌。事实上,至少就乡村社会历时性比较而言,当代(农民)个人生存艰难程度显然在下降,青年成长环境也很难说总体上就绝对比以往糟糕,更遑论当代乡村青年未必比特定年代历次政治运动中的投机分子更自私自利。质言之,当代乡村青年中的犬儒主义可能还有更具体、甚至深刻的缘由,值得进一步深究。本文将尝试结合笔者在粤西程村的田野调查资料(24)此次调查以2007年11月-2013年8月为主,以及2015-2016年十余次3-5天的短访。文中人名、地名均为化名。,从具体的社会结构动态调整与乡村青年人生互动的角度,对此问题略作探讨。

二、乡村青年、犬儒主义及其表征

程村面积9580.5亩、人口3100余人,有水田584.4亩、旱土366.75亩,其所在的县和渡桥镇介于珠三角与粤西贫困山区之间,属中度发展地区,少量在家务农的村民收入主要来自蔬菜种植,大部分农户收入主要靠打工。

与笔者在中部地区诸多乡村调查中接触到的经验一样,绝大多数的程村青年在心态上都有玩世不恭、愤世而又得过且过的特征。当然,其中也有一部分情绪是针对国家权力的(如愤于腐败现象,但自己办事有需要时却主动顺从之),但更常见的是针对与国家权力无涉的社会层面,作此类反应。例如,一方面对他人哪怕是通过正当渠道致富、自己状况却相对较差而忿忿不平,另一方面又认为人生就是一场“空”,不必累死累活去比拼;认为人生非常“没劲”,但又并非真认可“虚无”,一方面为更好的生活而为父母、子女忙碌,另一方面感叹有“(生)命”而无“脉(搏)”;已致富,一方面觉得世界太肮脏,自己每天算计着赚钱、心累、想学佛,另一方面却为赚钱“该做什么(不好的事情)照做什么”。凡此种种,皆属青年人以犬儒主义心态对待社会的表征,只是程度与社会评价略有不同。用程村人的话来说,前者“逍遥”,次者“人生本来就是这个样子”(25)在程村,不少老年人也常如此说。但比之于青年人,他们常会在这句话后面加上另一种评论,如强调“看开点”“没法计较太多”“随缘”“宽容点”。这似乎与犬儒相近,实际却有积极之意。(或曰“质朴”),后者“浮华”。这里不妨各举一列,以示其类型化的特征。

第一类,逍遥型犬儒主义。在程村,要说“逍遥”,程敬修无疑是典型。父亲多次恨铁不成钢地责骂他,叔叔也批评他“我看你就是个贫下中农的命,却老把自己当个高干子弟”。然而,程敬修对这些责骂、劝说和批评充耳不闻,由妻子种地养小孩,小孩上学的学费有时竟也要父亲支付。据程敬修说,他也曾于1994-1998年外出到珠海、深圳等地打工(周围有些村民则忘记他曾外出打工)。但很可惜,他是个吃不起苦的人,每年都会好几次辞掉工作,回程村呆上十天半个月,更遑论存钱。近年,程敬修不再外出打工,只是偶尔在本地石材厂做点不太耗体力的工作。他多次强调“逍遥”自有其“道理”:“打工发不了财的,对这个问题,我去打工的第一天就看透了。我当时把话说死了,‘靠打工发财,还不如买彩票’。你看他们打工累成那样,还不也就比我多盖了个(一栋)新房子?我反正就住着老窦(爸)这青砖房算了,以后老人家过身(去世)了,这个就是我的,(圩镇上的)铺头给我细佬(弟)。这种钢筋混凝土楼板的青砖房,住上一两百年应该都不会倒的。(我)小孩将来要是有本事,他就自己盖,没本事就继续住这个。我非要累死累活盖个新的干什么?人活一世,草木一秋,都不容易的,重要的是活得轻松、自在。”他也常会泛泛地批判社会不公,“凭什么这样的人赚这么多钱”。而当被问及“他们为什么不能赚这么多钱,是不是赚钱的手段不干净”,他又说不出理由,只是偶尔嘟囔一句“好像也没有(不干净的赚钱手段)。就是看不惯他们那神气的样子”。不少人都跟(反驳、挤兑)他说:“你也可以(这样)啊。”他则总是一副老腔调:人活一世不容易,既然发不了大财,还不如活得轻松点。

第二类,质朴型犬儒主义。近年程村仍在家干活的年轻人,只有少数妇女。程敬修的堂妹程敬娴,是这少数当中的一位。1995年初中毕业后,曾前往东莞某制鞋厂打工。但程敬娴很快发现根本受不了那么高强度的劳动。1998年结婚后,她除短暂外出务工,主要在家种地。在她看来,如果打工的收入比较高,两口子都在城里打工,能把小孩带到身边培养,当然更好。但打工的收入不足以把小孩放在城里培养,就不能两口子都在城里打工。她在家种地,还尝试过养猪,基本上赚不到钱,家庭主要收入还是靠丈夫打工。对于务农,她认为并没什么意义。有一次,当她发现没听懂港剧粤语中夹杂的英文单词时,感叹自己太“土”,竟然连粤语电视都看不懂了。“没劲”“总感觉少点什么”是她常用来描述生活的词汇。

“没劲”并不表示不愿干活,事实上她与丈夫一直都算比较勤奋(很多村民称赞其“质朴”),只是常觉得这种生活没意思。同样,“没劲”也不表示“虚无”。这其中还是有“东西”的,只是“少点什么”。“少”的也不是指缺钱这样具体的东西,而是缺少生活的乐趣、闲情,缺少机会到外面看世界。在她看来,打工不算到外面看世界,只是在外面讨生活。笔者曾问:“是旅游(才算)吗”?她说:“可能吧,差不多就是旅游吧。好像也不是。你要是说因为打工到了这城市、那城市的,都不算。完全是为了吃、穿才去这些地方,你哪有悠闲的心情去到处看风景,去体验生活啦?比方说,你要是在广州塔上做建筑工人,当然也可以看珠江啦。但是,这个和你上去一边喝早茶一边看珠江,感觉肯定不同的啦。风景并不缺,缺的就是这种感觉啦。对了,就像……僵尸一样,会动,但没生命……就像我们农村迷信的说法,‘丢了魂’。吃饭、睡觉、赚钱,样样都可以,就是少了个‘魂’。”这就是有“命”但没有“脉”。当被问是否想努力改变这种状态时,她却说“没力气也没心思折腾了,得过且过吧”。

第三类,浮华型犬儒主义。在程村很多普通青年人看来,程福稻无疑算得上是成功人士。他经营着一家石材企业,保守估计资产达2000多万元。不过,和人们想象得很不一样,程福稻之类的富裕青年并不总是觉得生活很带劲。相反,他抱怨生活“没意思”,并不比程敬娴这样的人少。例如,好几次与笔者一道吃饭时,程福稻不止一次地被电话打断,或是有关石材厂的工作安排,或是生意伙伴谈事情。接完电话,他往往会说“哎,吃饭都不得安宁”,并表示每天都是如此,真不是人过的日子,日子过成这样真没意思。2011年腊月某次,程福稻曾向笔者感叹:“喝点小酒、聊聊天,简直就是放松头脑、净化心灵。别以为(我)比你们多赚了几块(钱),要从内心说,我真的很羡慕你们读书人,不用操这么多心。有时候,我觉得,要不是为了给小孩再多赚点,真不想再过这种生活,一天到晚紧张兮兮的,不是算计着从他人那里多赚一点,就是算计着不要被他人从我这里赚太多。好没意思,太累。身累,心更累。要说赚钱,是赚了点,但除了赚钱,生活其实好像空得很……这个世界太肮脏了,干脆以后你来给我讲讲佛经吧。”然而,这并不意味着,程福稻在吃饭期间不会接下一个打进来的电话,不会想尽各种理由增加谈判的筹码,与生意伙伴锱铢必较地争取自己的利益。当被“提醒”(也算恭维)他“已经赚得不少”时,程福稻又笑道:“钱是不会嫌多的。这个就像抽鸦片一样,你越赚得多,就越想赚更多,没有止境。”甚至为增进“朋友(生意伙伴)感情”,有时他“不得不”与“朋友”频繁地相互“请客”,共同去“找小姐”。另一方面,他有时抱怨疲于应付此类活动而败坏了性欲。在不少村民看来,这其中显然不乏悖论:一面想学佛,一面为赚钱该怎么做还怎么做。

三、社会心态、阶层镜像及其映射

对于程村青年人心态上所呈现出来的犬儒主义特征,如果不只是简单地从道德上做一番批判了事的话,或许要在一定程度上带上人类学所强调的“他者”眼光,也即首先从他们自己的角度来审视,其缘由究竟是什么。

从收入的角度看,在总体上已经温饱不愁的程村,程敬修的状况无疑处在底层。但是,一旦“看得开”,他即安于此状。这种社会心态虽然无疑与其个人的世界观、人生观有关,但也与他常说的“靠种田、打工,发不了财”背后所指称的社会事实密切相关。在人均耕地极其有限的情况下,粮食种植只能解决口粮,外加面向市场的蔬菜之类的经济作物,才能勉强达到温饱。而若外出打工,除非付出比“糊口”水平的工资多得多的努力,要积累一定的存款并非易事。程敬修这种个体性的体验,在宏观上也有相关数据作为支撑。有研究表明,如果扣除通货膨胀、物价上涨等因素,按可比价格计算,1990年代末与其初相比,珠三角地区普通农民工的工资不仅没有上涨,实际上还略有下降(26)卢锋:《中国农民工工资走势:1979-2010》,《中国社会科学》2012年第7期。。而在劳动密集型产业,在对外出口贸易旺盛时期,工人每周7天、每天工作15-18时左右的大有人在(27)See Pan Ngai, Made in China: Women Factory Workers in a Global Workplace, Durham and London: Duke University Press, 2005. p.70;蔡禾等:《城市化进程中的农民工》,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第79页。。大多数农民工出于各种原因,接受了如此低工资、高强度的劳动。但是,也有一部分人难以坚持下来。

可以说,对于外出务工的收入水平和社会地位,程敬修确实“看透”了。首先,即使愿意吃苦、努力工作,也很难达到实现社会地位实质性改变,即学界所说向上的社会阶层流动的目的。其次,即使不努力工作,只要依靠父母留下的住宅和些许接济,加上一小块耕地,衣食住行基本有保障,社会地位也不至于再下降到那里去,却可以不用“累死累活”而“活得轻松、自在”。既然看清了这种事实,加之主观上宁愿少劳动、少收入,而不愿多劳动以缓慢的速度积累财富,“晃悠”便成了一种“明智”的选择。这与费孝通先生所称的“消遣经济”(28)《费孝通文集》第2卷,北京:群言出版社,1999年,第476页。,其内在逻辑一致。问题是,不仅社会分层中总是会有阶层压力,而且当代乡村社会在转型中正日益卷入更深的“消费主义”经济(29)王宁:《从苦行者社会到消费者社会》,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第206页。。不像“消遣经济”对应于“知足常乐”的心态(30)《费孝通文集》第5卷,北京:群言出版社,1999年,第387页。,消费主义经济逻辑的根本特点之一是不断刺激欲望日益增长。在这种社会状况下,即使“逍遥”如程敬修者,也很难真正彻底置阶层和消费压力于不顾。面对他人哪怕是用“干净手段”致富,他还是深受刺激,以至常愤世嫉俗。

在这样的经济和社会格局下,更多普通村民努力通过调整家庭分工,以求将生活水平提高一点。毫无疑问,他们从根本上并不拥有比程敬修更多的资源或更好的机会,但比他更积极向上和勤奋。以程敬娴为例,她在家务农算得上是很勤快的,但同样无法积累财富。长期在外务工的丈夫,才是家庭的经济支柱。这种工农相辅的家庭分工模式,既是一种周全照顾老小同时又力争有些现金积累的家庭策略,也隐含了无力将孩子一并带到打工的城市接受教育的无奈。他们的收入状况和社会地位相比于程敬修自然稍好些,但也只是主要体现为依靠打工的收入盖了新房,可以负担子女在乡村接受教育的费用。可是,正如程敬修所“看透”的,程敬娴夫妇相比较于他而言,“累死累活”也就只多得了这么一点。从乡村总体社会结构看,他们与程敬修依然大体上处在同一社会阶层。而且,如不出意外,可以说其阶层地位基本上是限定的。对此,在笔者调研中,程敬娴也曾提到现在就可以想象几十年后怎么样:“这样一辈子,好像除了生了两个儿子,把他们养大,其实什么都做不成。其实也就是重复上一代人、上上代人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转了一圈,然后又回去了。这有什么劲?”

然而,所有这些同样不代表程敬娴这样的普通村民,在快速变迁的社会背景下,就愿意彻底安于现状。尤其是就青年人的年龄特征而言,多少总还是希望人生能有更进一步发展的可能性。较低的社会阶层位置难以改变,稍高于温饱水平的生活主旋律仍是为“柴米油盐”而努力,加上日常生活的重复节奏,即易让青年人产生一种厌倦,却又不得不持续面对的矛盾心理。其心态上深层的悖论,正来自于有意无意的阶层比较。在对比中,阶层压力因无法转化成有效实现向上的社会阶层流动,而消极化为无力感(即“没劲”)。这从程敬娴关于作为建筑工人和茶客在广州塔上看珠江的区别分析中,可见一斑。与此类似,在笔者调研时,她还曾感叹:“人家用这个牌子的包包,穿那个牌子的裙子,鞋子也是名牌,哪怕是假名牌,用的化妆品也是洋气的。(像我这样)在家里守着这点田土,天天围着灶台、小孩转,出门提的是塑料袋,衣服、鞋子都冇牌,化妆品呢,干脆基本上不用。这样几年下来还不土得掉渣啦?”这不可不谓是对阶层压力十分形象的分析。

当然,相对于程敬修、程敬娴这样的普通青年人而言,程福稻富有得多。就日常生活而言,其所承受的物质压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是,这并不表示程福稻这样的青年就没有压力。相反,从其忙碌的生活以及时常流露出因此而产生的疲态来看,他对金钱的压力显得比普通青年人更为敏感。一方面,这种压力来自于他本身对金钱有更高追求,“想赚更多,没有止境”。由此,其日常生活便产生了另一种重复性节奏(尽管内容与普通青年人的不同),“一天到晚……不是算计……就是算计……”。生活本身的乐趣(如吃饭甚至性行为),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被这种充满紧张的刻板节奏所噬耗掉。另一方面,即便已经致富了,程福稻也依然对社会分层和阶层压力有着很强的敏感性。如在笔者调研时,他曾表示“不得不”频繁应酬、不顾身体多喝酒的原因,是生意规模“不大不小”。他说,要是生意做大了,“就可以斯斯文文喝红酒,每天早睡早起,打打太极拳,其他的事交给手下去处理”,或者如果只是做点小买卖,也不用这么多应酬。既然如此厌倦甚至言辞激烈地批评生意应酬,那能把生意做小点、少点应酬吗?对他而言,答案显然是否定的。于是,一边骂一边“该怎么做还怎么做”就成了常态。

从上述案例不难看出,当代乡村社会中不同阶层的青年人,其实都遇到了某种阶层压力,并且至少从主观上认为,要进一步实现向上的社会阶层流动,绝非易事(这种看法当然未必对,但就本文聚焦的社会心态而言,重要的是他们有这种心态)。由此,当下社会阶层构成了一种“镜像”(31)“镜像”概念源于拉康的精神分析理论,指“假我”(moi)代替“真我”主体(je)的认知过程,正如儿童在照镜子时混淆自己与镜中之像。本文借用意指,村民将当下客观社会阶层与主观预期(未来)阶层混为一体。([德]帕格尔:《拉康》,李朝晖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31—32页。),青年人在此“镜”中看到自己(未来)的“像”,难以实现结构性地改善、上升。但是,对于多少会有些“理想”或“梦想”的青年人而言,实际上很难彻底放弃改善此“像”的冲动,或是完全不顾与其他人(阶层)的对比差。于是,这种阶层“镜像”映射到心态上,在客观现实与主观心理矛盾的作用下,便成了犬儒主义之根。

四、结 论

基于本文所呈现的乡村青年人的犬儒主义特征及其与社会分层的关系看,这里无意否认学界已有的关于“犬儒”中包含“无为、玩世不恭、精致利己”意味的伦理学式界定。不过,有必要指出,犬儒的主体并非就如福柯所说那般已经消解。相反,他们时不时带着反思的眼光,思考社会与个人人生的关系。还值得指出的是,这些主体选择犬儒主义,在某种程度上确实有“身不由己”的一面,是社会阶层压力与现代性文化影响下带有些许被迫色彩的主观心态反应。正所谓“改变阶层地位而不得,又受消费主义刺激,现实批判无力”(32)谭同学:《阶层继替与人生镜像》,《求索》2018年第2期。,诸多外在因素具有很强的限定性作用。由此,它可能并不像齐泽克所想象的那样,清楚地知道“面具”与社会现实之间有差别,就可以轻易地选择“愿意”脱下“面具”。从这个角度看,要让人们摆脱犬儒主义,除了世界观、人生观改造之外,社会分层机制和社会结构调整必不可少。

进而,正如Simon和Johnston等人已经指出,犬儒主义并不总是与所谓的“国家权力”相关。相反,社会本身(尤其是阶层分化)也常会是犬儒主义的重要根源。当批判国家权力成为一种不需要再做细致研究和充分论证的“政治正确”之后,研究者的视野就有被遮蔽的危险,不再能看到来自社会和文化层面的犬儒主义根基。后者是典型的“社会问题”,一旦被泛泛地“政治”化,变成前者笼统所指的“政治问题”,不仅其意涵将被错误解读,其对策更将可能南辕北辙。从这个角度看,Kevin和Hans等人强调的情境化分析路数,更符合贴近社会实践、梳理经验所蕴含多重意涵的需要。将当代乡村青年中的犬儒主义置放在社会转型的情境下,不难发现,它的出现恰恰是部分地由于现代性渗透到乡村,解构了“知足常乐”心态和“反省、自责、克己……勤俭、刻苦、自励与要强(进取)”等传统伦理树立的“向里用力的人生”标准(33)《梁漱溟全集》第3卷,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77—181页。,而不是因为“现代性匮乏”“解构了崇高”。又因为当代乡村青年中的犬儒主义之根,非常直接、具体地与阶层压力相连,具有非常强的社会性,其对“症”之“药”也就绝不仅是、甚至应该主要不是培养“个体的”公共理性,而应在社会层面上去思考对策。

就此而言,联系到当下正在实施的乡村振兴战略,社会建设尽管不体现为GDP显示度,但无疑有着十分重要的价值。当然,相信无人会说经济发展对于乡村振兴不重要。甚至于笼统说乡村建设应“(经济)低消费、(社会)高福利”(34)贺雪峰:《坚持“低消费、高福利”的新农村建设方向》,《学习月刊》2006年第1期。,可能也不够准确。毕竟,中国区域发展极其不均衡。各社会阶层发展的格局,同样如此。对于相当一部分地区和阶层而言,提高收入和消费能力仍是亟待解决的首要而不是次要问题。不过,指出大众媒体不应将农民绑架在消费主义之上,无疑是富有洞见的。从这角度出发,强调乡村振兴的社会基础、社会建设或农民组织化,无疑有其针对性。尤其就渡桥镇及程村这类中度发展地区而言,持续发展经济、提高农民收入依然重要,但在国家宏观经济发展速度总体放缓的“新常态”限定性条件下,让农民收入迅速翻翻的可能性并不大。相反,从社会建设层面入手,现实起点还比较低、亟待补课的地方还还很多(这从本文所述经验现象中可见一斑),的确有很大的可能性,让农民日常生活的便利、和谐和幸福感,有一个比较快的提高过程。从这个角度看,社会建设应是乡村振兴较容易抢先突破的入口。

然而,社会建设从何开始呢?就本文的经验材料而言,似乎不宜跳跃性地推导出一套又一套具体的建议出来。不过,从基本思路上说,从本文聚焦的乡村青年人中的犬儒主义及其发生机制看,还是有些启示可兹参照。

首先,既然当代乡村青年人中的犬儒主义相当程度上源自社会分层带来的阶层压力,调整收入分配结构就必须是一项长期的战略性政策。其手段是税收、转移支付抑或扶贫,宜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但轴心是缩小乡村社会阶层间差距应当无疑。若无分配机制调整,而仅是提高农村经济发展速度和财富总量,阶层分化势必更深,离乡村振兴目标势必更远。同样重要的还在于,教育作为向上的社会阶层流动的重要途径之一,应在乡村得到更好的建设,而不宜如近几十年和仍正在发生的这样,越来越多地将中小学教育资源集中在县城,任由乡村中小学一所接一所垮掉乃至关闭。

其次,既然当代乡村青年人中的犬儒主义并非纯粹个人主观因素造成,而主要源于社会性因素,靠个体修养教育和道德说教,势必难有太好的收效,重新塑造社区公共生活才是值得努力的方向。与克己、勤俭、自励等传统伦理依赖的不仅是个体自省,而且依赖“血缘和地缘”相结合的村庄共同体一样(35)《费孝通文集》第5卷,第372—373页。,现代公共理性和积极向上的心态也必须有公共生活为基础。这种公共生活必须与人们日常生活大体重叠。个体村民的“无力”感、无意义感,只有在其所置身的血缘、地缘网络为基础且在日常生活中真正有活力的共同体中,方能被抑制乃至消除。

再次,既然当代乡村青年人中的犬儒主义与现代性渗入乡村社会,以及与传统社会转型直接相关,试图简单直接援引传统伦理对之,恐难有显著作用。例如,笼统呼唤“新乡贤”,即往往求而不得。因为在传统乡村社会中,所谓“乡贤”不仅是能人,还要有儒家意识形态、宗族社会结构、国家法律让权和家族集体经济作为基础(36)谭同学:《长时段视野下的集体经济、农业革命与乡村振兴》,《现代哲学》2018年第1期。。在当代现代性兴起的条件下,这几个方面的基础或不再合时宜,或已部分不可逆转地发生了变化。由此,继续朝“前”而非向“后”,探索如何进一步建设和完善现代性基层组织,方是正途(当然,这并不排除吸纳“贤”的能人,只是这类人现无批量培育的社会基础)。在此思路下,不仅基层党组织需加强建设,重新激活功能,村集体应再赋予一定经济资源(37)不少调查表明,乡村基层党组织党员老年化现象非常明显。21世纪初,农村税费改革前后,为杜绝村集体乱收费、减轻农民负担,不少研究者和地方实践均主张将村集体资产全部“明晰产权”到农户,从而实际上掏空了村集体的经济基础。事实上,村集体“乱”收费多属为基层政府办事,有很复杂的背景(如基层政府得负担教育、公路、水利、优抚等公益开支),并非纯属“营利性经纪”行为。而且,因常有村干部贪污就取消村级组织经济基础,实属典型的无政府主义思路,并不可取。难道若常有县、市干部贪污,就连县、市级财政也取消掉?(参见张润泽等:《农民分化对党在农村执政基础的双重影响》,《求索》2019年第2期;党国英:《当前中国农村改革的再认识》,《学术月刊》2017年第4期;[美]杜赞奇:《文化、权力与国家》,王福明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37页。),而且提高年轻党员比例和青年人参与基层治理队伍的比例,也应是值得考虑的现实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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