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1月,蒋介石在开封军事会议上发表《抗战检讨与必胜要诀》演说,指出:“在没有开仗以前,一切危险困苦艰难挫折的情形,我都已料到,但决不料我们的军纪,会败坏到这步田地!”①蒋介石:《抗战检讨与必胜要诀》(上),张其昀主编:《蒋总统集》第1 册,台北:“国防研究院”、中华大典编印会,1968年,第984 页。为整肃军队、提升战力,国民政府也采取措施振肃军队纲纪,然而军纪废弛的状况积重难返,愈演愈烈,影响到了国民党军的抗战表现乃至战后的国共较量结局。学界对抗战时期国民党军的风纪涣散问题和法纪整饬措施,已有不少研究成果②研究抗战时期国民党军队风纪涣散的论文主要有,仲华:《试论抗战时期国民党军队的腐败问题》,《军事历史研究》2003年4 期;仲华:《试论抗战时期国民党军队的兵员征补》,《南京政治学院学报》2006年3 期;齐春风:《抗战时期国民党军队的走私活动》,《安徽史学》2007年6 期;向宣柔:《抗战时期国民党军队存在的问题及应对:以胡长青日记为中心》,《湘南学院学报》2016年4 期。研究抗战时期国民党军队整饬法纪的论文主要有,张豫豫:《抗战时期国民党军队法纪整饬的措施及评价》,《山东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5 期;李晓社:《抗战时期国民政府军事法制机构述略》,《军事历史研究》2011年2 期。,但在军法执行监督这一层面的探讨还较为薄弱。何成濬自1938年6月至1945年10月任军事委员会军法执行总监之职。作为战时军法执行监督机构的高级领导,他深知军法执行监督体系的运转状况和内在困境。其1942—1945年的战时日记,翔实反映了他对军法执行实态的观察和思考。本文以《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为中心,从军法执行监督的实践层面,分析国民政府努力整饬军队法纪与军法执行难救纲纪崩坏这一理想与现实尖锐对立背后的制度困境、人事纷争等问题。
国民政府为强化战时执行军法、维持军纪,在保留军政部军法司等常设军法执行机构的基础上,于1937年9月6日明令军事委员会设置军法执行总监部,作为与军令部、军政部平行的战时最高军法机关。1938年1月,国民政府颁布《修订军事委员会组织大纲》,规定“军法执行总监部直隶于军委会,掌管战时军律及一切军法之执行事项”①军法执行总监部编:《增订现行军法类编》第3 册,军用图书社,1944年,第759 页。。总监部设上将衔总监1 人,负责“综理部务监督所属职员并得指挥宪兵部队”。副监2 人(上将或中将衔),负责辅助总监执行职务,其中1 人由宪兵司令兼任。总监部下辖总务组、审判组、督察组。
军法执行总监部还设立有军法执行监部及分监部、执法总队等辖属单位。军法执行监部与分监部是军法执行总监部派驻各战区的执行机构,“如战区辽阔兼有特殊情形时得设军法执行分监”。同时,军法执行总监部为“确保法纪严肃,得随时指派督察官分赴战区及后方巡回督察”。战区行政督察专员及区保安司令也兼任军法执行监部的督察官,协助监察战区军纪。②参见军法执行总监部编:《增订现行军法类编》第3 册,第797 页。执法总队“归军法执行总监部指挥,派遣各战区,或随护本会战区军风纪巡查团巡查战区,执行军法任务”,对严重违犯军纪者,有“立时逮捕,就地枪决”的权力。③参见《军事委员会军法执行总监部执法总队组织条例及服务细则》,第二历史档案馆藏,全宗号:787,案卷号:43;全宗号:787,案卷号:2577。转引自李晓社:《抗战时期国民政府军事法制机构述略》,《军事历史研究》2011年2 期。
另外,军事委员会为适应战时特殊需要,设置有多个特种军法机关,多受军法执行总监部的业务监督和指导。如西南省份设置有禁烟巡回执法监部,直隶军委会,但受军法执行总监部监督,并由总监部派遣督察官、军法官巡回检查、审判烟毒案件;为实施战时经济政策,国家总动员会成立军法执行监部,负责审判违犯总动员业务或法令的案件;为协助军事运输,设置西北、西南军事运输军法执行监部,办理指定区域内督察军风纪及一切军法事宜;为整饬远征军法纪,设置远征军军法执行监部,接受军委会和军法执行总监的命令及远征军司令长官的指导。除此之外,军法执行总监部与同属军事委员会的另一同级别战时军法监督机构——战区军风纪巡查团也有紧密的业务联系。战区军风纪巡查团委员中包括军法执行总监部高级督察官和高级军法官各1 名,同时各战区军法执行监也是“当然委员”。
自1937年9月设立到1945年10月撤销,军法执行总监部共存在8年时间,几与抗战历程相始终。首任总监由军事参议院议长唐生智兼任,1938年1月改由鹿钟麟接任。同年6月何成濬继任总监,直至抗战结束。何成濬(1882—1962年),字雪竹,湖北随县人。南京政府成立后任参军长,负责中央与各地方军系的联络协调,1929年任湖北省政府主席兼武汉行营主任等职,长期主持湖北军政。
何成濬负责军法执行监督长达7年,有一部60 余万字涵括1942—1945年的日记存世。日记完整翔实,不漏一日,详尽记载了抗战中后期国民党军的风纪废弛、高级将领的骄横不法、役政禁政的百弊丛生、战区民众的流离煎熬、贪污舞弊的花样百出、处罚量刑的煞费踌躇、军法审判的暗中运作,以及胜利复员的忧心焦虑等等,堪称一部难得的战时实录。尤其珍贵的是,日记通过何成濬经手处置的重大案件及自身感受,反映了抗战中后期国民党军队风纪涣散之全貌、军法执行监督之实态以及军事执法要员之心境。何成濬在中央可以出席军委会的会报,处理各地军法执行机构的报告,又负责审判军队重大贪污渎职案件,消息来源广泛、记载自有根据。以作者的身份地位,其对战时军法执行监督见闻之广与利弊得失观察之深,自非一般人所能企及,故此日记实属考察抗战中后期国民党军队军法执行监督实态的理想文本。
1944年1月26日,何成濬检讨担任军法执行总监以来的工作时,发出以下感慨:“抗战军兴已六年半矣!吾人拜军法总监之命,亦在五年以上,功绩不显,军队之纪律,废弛如故,官吏之贪污,日益加甚,商民之作奸犯科,较向昔尤过之。究吾人未尽职责耶?抑军人官吏商民顽梗不化难于管理耶?”他联想到孔子诛少正卯而鲁国大治的典故,颇为气馁地说:“然今日之巧言乱政若少正卯者多矣!即孔子复生,恐亦将诛不胜诛也。”①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86年,第375 页。言辞间难掩严重的挫败感。
军法执行总监部是为森严法纪、整肃军队而设,但面对军队风纪的加速败坏,身为执行总监的何成濬束手无策,徒叹奈何。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国民政府将战胜日本的希望更多寄托在美国身上,而国民党军的战斗精神也大不如前,畏敌失地,局势进一步恶化。军法执行总监部负责审判高级将领作战失职案件②据时任军法执行总监部副总监的秦德纯回忆,抗战时期“凡作战不利,或贪污渎职的军官,都交由总监部依法审判,所有将级刑责和士兵的死刑判决案件,均呈最高统帅部最后核定”。(详见秦德纯:《秦德纯回忆录》,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67年,第192 页),据何成濬观察:“自抗战以来,一般将领在阵前殉职者,殊无几人,未完成任务引咎自裁者,则更未之前闻,反惟拘押审讯者最多,军人之精神颓废殆尽矣,诚为抗战前途危懼。”③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114~115 页。严明军法是惩治将领失职、激励抗战斗志的必要措施。何成濬多次提及:抗战以来“各守将皆事前欺骗最高当局,临事又诿罪于部属,以自保其身,军法不加,吾常谓此为抗战之危机,幸犹杀一不战而退之韩复榘,使二三等将领有所畏懼,不然恐更不堪言状矣!”④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55 页。他寄望履行职责以严明军纪、提振抗战意志,但军法执行的现实却是荆棘遍地、困难重重。
1942年10月,蒋介石鉴于《国军抗战连坐法》执行不力,电令“以后无论攻防,应由该总监部彻底严厉执行,以明功过而振士气”。何成濬对执行此令深感头痛,认为“高级军官中,尚多有非法所能制裁者”⑤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177 页。。1943年初,日军偷袭安徽战时省府立煌县轻松得手。“高级将领之处置无方,作战不力,可以概见。就战时军律言,当然须查明加以惩处”⑥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206 页。,但立煌守军隶属李宗仁,具有特殊背景,新桂系另一巨头白崇禧任军委会副总参谋长,上下维系。“委座亦投鼠忌器,向无法处理之”⑦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401 页。,此次也是以不问了之。何成濬感叹说:“无真是非,真功罪,此事势之所以日益颓靡也。”⑧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206 页。
1944年豫湘桂战役国军溃败,舆论哗然,蒋介石严令审判擅弃守地之将领。驻守长沙的第4 军军长张德能在渝受审后被枪毙,何成濬暗中为之叫屈,认为第九战区司令长官薛岳“无计划、无部署,及各师长之不能掌握部队努力作战,亦宜分负相当责任也”⑨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458 页。蒋介石批示对张德能应即枪决后,何成濬在日记中写到:“查张德能任军长年余,该军之人事经理权不在手中,其死可谓半由于长官所造成,然未死在战场而死在刑场,到九泉之下或不免深自悔恨也。”(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464 页)。他由此感慨“近数年来,法律不能制裁权位较高者,实抗战军事上之一大缺陷”⑩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470 页。。长沙失守还能找到替罪羔羊,守桂林的广西军弃城而逃,当局却听之任之,不责令处置。在何成濬看来,“政府对广西事向不能过问,当然无命令”①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511 页。。军法执行的畸轻畸重、因人施法,引得舆论沸腾,“目前各报纸以负保卫桂林之责者,不受军法制裁,议论纷纭,军事当局,碍于特殊情势,自不便置答”②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518 页。。何成濬对于最高军事当局惯于选择性执法的观察还是敏锐、准确的,身居权力中枢的侍从室高级幕僚唐纵也注意到,“委座对于政治上有顾虑者,不得不敷衍,而无所顾虑者,则处置綦严”③公安部档案馆编注:《在蒋介石身边八年:侍从室高级幕僚唐纵日记》,北京:群众出版社,1991年,第412 页。。执法失衡最终损害的是军法的权威性。军事当局和最高军法执行机构视军法如儿戏、避重就轻,军队将领自然不会敬畏军法,战场违抗军令、玩忽职守也就司空见惯。
军法执行总监部还负责审理公职人员贪污腐化、虐害民众案件,其中涉及军方的风纪败坏、贪腐残民案件占有大宗。“本部近时所受理案件,第一多者为各部职员贪污舞弊等事”④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125 页。,但在整肃军纪、惩治贪腐方面也是障碍重重,收效甚微。
1942年3月,蒋介石令军法执行总监部派员前往腊戍整饬入缅远征军纪律。何成濬就此评论说:“近年各军纪律,皆废弛不堪,……国内各战区强奸抢劫等事,即无日无地无之,绝难一一上闻,今委座之注意腊戍,当系由外人所呈述,然畏之以法,仅仅收效于一时,甚或有欲收效一时亦不可而得者。”⑤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69 页。其断言很快得到验证,据派驻的军法执行监报告,远征军仍有“不知自爱,往往盗取财物”者,甚至发生士兵窃取英军物资,被英方要求查办的案件,“此贻羞于外人,真中国军队之奇耻也”。⑥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95 页。协助军法执行监维持军纪的执法总队长回部汇报,直言远征军“军纪风纪皆不良好”是入缅作战失利的重要原因。⑦参见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102 页。
军法难以维系部队军纪,对地方驻军花样百出、骇人听闻的贪腐害民行径更是束手无策。驻鄂北的新桂系军队肆意勒索地方,何成濬将详情报告军委会高级幕僚会议,“会议决定遵照委座历次所指示办法,再严令各军切实奉行,如违即从严惩治”。何成濬认定纵使中央三令五申,成效也是寥寥,“各盗匪式之军队,是否服从命令,殊难判定”⑧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53 页。。他不无伤感地说:“余等即言之中央,恐亦无策解救。余本负有纠察军风纪之责,然此等军队之长官,殊为中央权威所不及,余又其如之何?此真中华民国之不幸也!”⑨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52 页。即使何成濬这样的军界元宿,也难逃军队盘剥。他在原籍鄂北随县有年租700 石的田产,全部收入“不足供暴军污吏之派粮、派军、派伕、派油盐柴菜等等,余在外且尚须筹款汇回,补助其所派不足之数”⑩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298 页。。他欲放弃田产,求不受累亦不可得,最后呈报蒋介石将田产交县府接收,始得无事。⑪参见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258~260 页。
禁烟是抗战建国的要政之一,国民政府规定“战事期间,凡犯种烟、贩烟、运烟、吸烟者,仍由军法审判”⑫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476 页。。但军法执行总监部派驻西南省份的禁烟巡回执法监部在查禁烟毒时,经常受到当地驻军的干扰和破坏。“今云南、西康、四川皆有以武力保护种烟、保护运烟、保护卖烟之举,内损政府威信,外失国家体面”⑬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132 页。。1942年7月,总监部派驻中缅运输总局办事处查获昆明行营军训处私运的2000 余两鸦片,却遭绥靖督练军官率兵劫夺人犯车辆,冲击运输总局。总局警卫队抵抗4 小时始平息武装冲突。①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132 页。川省政府应川西禁烟巡回执法监请求派出协助铲除烟苗的地方军队,长官“以利之所在,竟完全不顾其所负之任务,除抽收烟税外,复令其士兵帮人割烟,再取获工资,结果无一铲除者。割除烟苗之军队,一变而为帮人割烟之军队,真奇妙不可思议”②参见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113~114 页。。甚至驻扎西康会理的中央军也庇护种烟谋取私利,“丧失中央威信”③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105 页。。何成濬对此恶性案件无能为力,只有慨叹“西昌非法令所能制裁之地,本部亦感虽鞭之长不及马腹矣”④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107 页。。
另据1943年川西禁烟巡回执法监报告,成都执行禁烟后全市3000 余家烟馆还剩300 余家,“皆系二十四军留守处及警备司令部所包庇”⑤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229 页。。10月,总监部接到川西禁烟巡回执法监求援电文,言“川西禁烟之阻碍,完全在军队方面,第二十四军及新编第十七师、新编第十八师,皆武装保护种运,虽查及之而力莫可如何,请指示办法”。何成濬认为以委员长名义电令成都行辕严究刘文辉第24军破坏禁政行为,实难收效,“改为电川康绥靖公署及西康省保安司令部遵照中央命令,彻底铲除惩治”,但他对如此处置之成效毫无底气,自嘲“此亦可谓万不得已掩耳盗铃也”⑥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487 页。。派驻西康境内西昌、雅安两处的禁烟执法监,竟因“困扼于环境,不能行使职权,且反被人利用”⑦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174 页。,自请撤销。由于对不法军队阻挠禁政感受痛切,所以当禁烟委员会主任来谈检验办法时,何成濬直言不讳地讲:“所谓办法,不过为军警增加敲诈工具耳,欲收效实不可能,今日必须先整理军警,禁烟始有希望。”⑧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495 页。
军法执行总监部在审判执行环节,时时受到军政权贵和强力部门的请托运动,影响到军法判决执行。据何成濬观察,抗战中后期“各部主管对其属僚之作奸犯科,无一不竭力为之回护”⑨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114 页。。他叹息道,党内“派别林立之际,人人以私谊为重,而忽于公理,此世道人心为江河日下之主要原因也”⑩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134 页。。总监部执法总队长毛嘉谋自恃为军委会别动总队长康泽的旧部,向不服从命令,终因藉查烟诈财,被军法审判,“康泽在后事事为之回护”,“审判长、审判官临时均有人为之请托”⑪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92 页。。征兵是抗战的支柱,但国民党役政弊端重重,“自创办至今,无一处不骚扰,无一处不敲诈。盖上上下下皆假借政令,压迫操纵,敛财自肥,几成为一完整之筹钱组织”⑫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291 页。。据唐纵的情报,从抗战爆发到1942年,全国共征兵1090 余万人,其中半数以上逃亡。⑬《在蒋介石身边八年:侍从室高级幕僚唐纵日记》,第301 页。1944年8月,蒋介石震怒之下,责令拘押严惩军政部兵役署长程泽润。即便是如此事实确凿、罪无可绾,又是蒋介石督办的天字大案,政府要人“关心此事者甚多,本部办理殊极感困难也”⑭参见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614 页。。兼任军政部长的参谋总长何应钦,私下也要求何成濬“请勿过事追求”⑮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500 页。,意图为程减轻处置。
抗战期间,戴笠主持的军统机构势力膨胀,俨然国民党军队的强力机关。何成濬深知军统人员成分复杂、目无法纪,自言“近日特勤人员行为不法者太多,若不相当防制之,则人民之受骗,实不堪言状,即政府种种政策,无形中亦不免被其扰乱”①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175 页。。但他在审理涉及军统的案件时又小心翼翼、网开一面。军统驻第25 集团军调查室主任姚则崇涉嫌敲诈被捕判刑,戴笠来寓说情,请何成濬“维持第三战区军法监之原判,勿再加重。允检卷复核,只要原判罪刑与法律规定略相当即为照办”②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303 页。。总监部审理卫戍总司令部及警备司令部所属侦缉员敲诈陷害案时,因侦缉员系军统人员,“不便传讯,一传讯其主管官必为之回护,且对本部或竟加以非难”③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247 页。,“即传亦必不肯到,且引起调查统计局之误会”④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279 页。,何成濬遂请求军统自行调查办理并函复,宣判时“关于特工人员部分,通知军统局自行处分”⑤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303 页。,此举无异使军统犯罪人员逃脱军法制裁。
抗战胜利举国欢庆时,何成濬却内心沉重,对时局发展持悲观态度。他目睹“今日全国官吏,不贪污者几如凤毛麟角,而全国军队又纪律废弛,战力低落”⑥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668 页。,自身又无力维持军队风纪、惩戒不法军人,故在日记里多次发出“政府无法管束军队,虽知之亦莫可若何”⑦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250 页。,“处此复杂环境中,虽包孝肃、海刚峰复生,恐亦莫如之何也”⑧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114 页。的仰天长叹。
军法执行监督的效果难如人意,已是不争的事实。何成濬身为军法执行总监,也对开展业务面临的困境作了认真分析。主要是:
一般认为,抗战时期蒋介石的领袖地位受到尊重,中央权威比战前加强,地方势力听命于手握抗战旗帜的中央。然而反映在军法执行监督层面,至少据何成濬观感,事实恰好相反。他说:“自抗战后,各省又渐由统一而变为割据,新式军阀较前之北洋旧军阀尤为骄横,中央威信,远不如五年以前,无论如何措置,恐终难收圆满之效。”⑨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71 页。中国军人“受军阀之熏陶太久,习与性成,无守法之美德”⑩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320 页。,在“抗战第一、军事第一”的口号下,更是骄纵跋扈,“渐造成唐室中叶藩镇跋扈之局势”⑪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205 页。。何成濬主持军法执行,与战区司令长官、身兼军职之省主席多有业务联系,对此感触极深。各战区军法执行监的编制隶属军法执行总监部,应由总监部派员充任,但战区司令保荐私人、把持军法,俨然已成惯例,“有过半数之战区司令,不遵中央法令,硬保荐其私人任军法监,如不允其请,由部直接派出,则必借端排去,甚或加以罪名而陷害之”⑫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184 页。。由于“各战区军法权多为长官部所把持,不容本部过问,其用人是否适宜,本部亦无从考核之,故能真正完成任务者殊少也”⑬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226 页。,严重影响了军法执行监督的业绩。各战区司令还随意干涉军法审判,左右军法执行监部的内部人事。何成濬经常收到战区军法执行监不堪长官部摆布的请辞报告。目睹政府对于实力派军队“不问如何作奸犯科,中央因多所顾虑,不能予以相当制裁,只好置若罔闻,以不了了之”①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104 页。,何成濬除了呈请军法用人“必须由中央完全统一,不能割裂分歧”②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160 页。而无果外,只有慨叹“军阀之欲望无穷,得步进步,中国之全部,此后或又将重演北洋军阀时代分裂割据之惨剧矣”③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127 页。。
军法维系军队风纪和战斗精神,关乎抗战结局。何成濬有言:“军法为军队命脉,不问何时,不问何国,军法之尊严能保存,则其军队之精神必甚优越,其国家之声势必甚强大。”④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76 页。国民政府在抗战爆发之初即决策设立军法执行总监部,并在影响抗战全局的重要部门和领域设立禁烟巡回执法监、交通军法执行监、总动员会议军法执行监、财政部缉私军法分监等众多派驻机构,均表明当局对军法执行监督业务的重视。惜乎在制度设计上事权不能统一,军法执行监督机关的权力地位与其承担的职责严重失衡。据何成濬观察,“禁政之能否推行,纯视地方当局之能否负责,执法监位卑力弱,虽由中央派遣,实际上受地方当局之指导监督,固与其他属员无异也”⑤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181 页。。各地执法监督机关也报告说:“执法监所辖仅法官及督察官各数人,当地军队官吏不协助,而反阻碍之,自不能期其有所成就也。”⑥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379 页。执法监“除代人受过外,殊更无其他意义”⑦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43 页。。1944年蒋介石批评军风纪巡回视察团对于军风纪纠察迄无成绩,要求总监部指导改进。⑧参见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501 页。据何成濬观察,军风纪巡回视察团也是有苦难言,“历来所派之主任委员、委员等,其资望地位,皆不及各司令长官、主席远甚。各司令长官、主席绝不重视之,且有欲见长官一面而不易得者,似此又何从表现其成绩”⑨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50 页。。仅1945年3月上旬,其日记里就有两起军风纪巡回视察团委员辞职的记录。辞职缘由,一是“在战区遇有特殊势力者,作奸犯科,几无人敢检举,纵检举之,亦未见依法加以惩办,巡察团徒拥虚名,绝不能完成政府整饬军风纪之使命,故决然舍去”⑩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563 页。;另一则是“巡察团组织不健全,经费又太困难,即欲作事亦不可能,故决计辞去”⑪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568 页。。军风纪巡回视察团的职权已虚弱至此,参谋总长何应钦还欲修正组织条例“缩小其权限,减少人员”⑫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50 页。。
抗战时期国民政府为整饬军纪、刷新精神,不断增设军法执行监督机构,但原有的军法执行机构并未归并,各机构间的职权范围也未厘清,遂使军法机构体系庞杂。在中央有军法执行总监部及其驻外机构、军政部军法司、军风纪巡回视察团、海军总司令部军衡处、航空委员会军法科;在地方有行营行辕军法处、绥靖公署军法处、省保安司令部军法处、重庆卫戍区军法处、各警备区司令部军法处、军管区司令部军法处等;在部队有集团军司令部军法处、军司令部军法处和师司令部军法处等。叠床架屋的军法执行监督机构系统不明、职责重叠,办理案件枝节横生,影响成效。如:军法执行总监部和军政部军法司就经常发生业务交叉,两机关曾经划分职权,“凡军政部所属之兵役军医军需等机关职员,有违犯法令者,均归军政部自行办理”⑬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100 页。。担任军法官的何昭也说:“军法司的职权仅限于办理军人违犯一般军法的案件,而军法执行总监部则负责办理触律贪污的一切行政官吏和军人的案件。”①何昭:《国民党最高军法机关内情二三例》,《纵横》2002年第9 期,第38~39 页。但在实际运作中,蒋介石经常将应由军政部军法司审理的案件直接批交总监部讯究,何成濬言“各部会间此等事最易引起误会”②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100 页。。总监部与委员长行辕间就发生过业务纠葛,成都行辕审结一桩囤积米粮案,蒋介石认为判刑太轻,交付总监部彻究,何成濬深恐行辕主任张群“对本部或不谅解”,并感叹“任军法监四年,觉无论何事均易作,惟军法总监最难作,倘获将此职务免除,即永不复用,亦所幸愿也”。③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192 页。他曾建议统一军法业务,“中央地方军法机构加以调整,因其重复纷乱,不适于用也”④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380 页。,但因涉及众多部门利益,未获采纳。
身为抗战领袖、军队统帅的蒋介石,面对抗战中后期难如人意的战局、军纪涣散的军队、触目惊心的贪腐,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以至于焦虑狂躁。为扭转战局、整肃军纪,他曾多次指导军法审判并对重大军法案件最终核定判决。副总监秦德纯虽然恭维蒋“严格执行军律”是“法由上行,提高了士气,实为抗战胜利的主因”⑤何庆华藏、沈云龙注:《秦德纯回忆录》,第192 页。,但从何成濬记述的蒋介石交办案件审理及裁决审判结果的事例来看,蒋重视发挥军法的惩戒作用但又率性而为,其随心所欲地裁决审判结果不仅没有维护军法的尊严,相反损害了军法的权威,这也是军法执行监督成效不佳的内在症结之一。
蒋介石貌似执法严格,对败坏军纪、营私舞弊者决不姑息。他对敢替批令枪决的贪腐杀人将领说情的20 余名军官“均记过一次示儆”⑥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140 页。,但又罔顾事实,不依刑律,随意加重判决。蒋交总监部审理一起军官涉嫌以权谋私案件,总监部查无证据,签请给予涉案人行政处分,但蒋批示监禁11年。⑦参见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164 页。军人出身的蒋介石似乎对执行枪决以提振士气有强烈的迷信,总监部签请批示的案件经他终核裁定,同意原判决意见者绝少,加重刑罚是常态,多是直接批令枪毙。侍从室高级幕僚唐纵在1941年即注意到“近来审判案件,委座多批枪决”⑧《在蒋介石身边八年:侍从室高级幕僚唐纵日记》,第213 页。。何成濬也观察到,1942—1944年国民党军接连遭受滇缅作战、浙赣战役、豫湘桂战役失利,蒋介石“对各军之偾事误国,异常震怒”⑨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144 页。,对作战不力将领的军法审判终裁不问详情,执意批示枪毙以作警示。久之,总监何成濬和副总监秦德纯学会了签请裁决时察言观色、把握时机,两人商量“等到前方打了胜仗再签请批示,或俟前方情况好转,再请批示,但求免去若干人的死刑,因此全活者甚众”⑩《秦德纯回忆录》,第192 页。。对于蒋介石盛怒之下授意枪决、但经军事法庭审理证明无罪的将领,何成濬采取“给他几年徒刑,关了若干时间后,再申请将功折罪,放他们出来,如此既可救他们一命,亦可与原批出入不大”的折衷方式。⑪参见白崇禧口述,贾廷诗、陈三井等记录,郭廷以校阅:《白崇禧口述自传》,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6年,第265~266 页。何成濬一面体谅蒋的用心,谓“委座主严惩,实具有万不得已之苦衷。盖不如此,彼辈将毫无所顾忌也”⑫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198 页。,另一方面也为由于蒋的最终裁决过于随意致使总监部担责而鸣冤叫屈:“大官有犯罪者,虽由本部审讯,但惩罚之轻重,其权实不操在本部,本部不过为一分谤机关耳。”⑬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144 页。
蒋介石并非拥有绝对的军事权威,军队内部的派系冲突使他在军法审判裁决时显得色厉内荏、首尾两端。军委会高级职员及眷属伪造文书、买卖棉纱舞弊案牵涉到军训部次长刘士毅,其为副总参谋长兼军训部长白崇禧的亲信,“因有特殊关系,政府中要人多为其奔走解决,委座扼于政治环境,亦不能不曲予宽宥”,将刑期由徒刑两年改为缓刑两年。何成濬感慨说:“自本部成立以来,委座为犯罪者减轻此为第一次,实具有万不得已之苦衷,所惜者法律受政治之支配,有势力即可不为法律所约束,从此开其端矣。”①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210 页。蒋以牺牲军法权威为代价求得缓和军内派系的紧张关系,可能确有苦衷,但他对于嫡系军队不法行为的从轻发落,则是有意放纵。1944年中原陷落,第一战区副司令长官汤恩伯以军纪废弛、作战不力、武装走私、强占民产等罪名遭到弹劾,交总监部复议。结果,总监部拟具的处理办法“参谋总长删改十之六七,呈阅后,委座之批示亦甚平淡”。何成濬不禁气馁:“军法之作用如此,令人太息。”②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462 页。蒋介石处理军法案件的首鼠两端、畸轻畸重,让军人官吏逐渐丧失了对军法的敬畏之心。甚至蒋所迷信的枪决手段,对熟谙蒋之胆性的特殊人物也几无威吓效果。何成濬愤懑地指出:“历年以来枪毙者几日有所闻,而营私舞弊之恶习,不但未减少,且反更为剧烈,此中隐微,殊令人无从探讨。”③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251 页。
日记中何成濬对六年多的军法执行总监经历自我评价不高,自称“身处魔窟中,不甘变魔,而又无法除魔者。军法总监一职,在今时确极不易担任,以前作事,往往不久即有人横施攻击,冀取而代之,今任斯职,瞬满五载,绝未闻有欲代我者,其原因或亦在此乎?”④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245 页。他多年来苦于“因政治军事上之阻碍,军法业务绝无法统一,而办理案件亦往往枝节横生,难依法裁决”,到抗战结束前夕已是意兴阑珊,自言“最希望者,在即时撤销军法总监部”⑤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460 页。。战后,当局决定撤销军法执行总监部,何成濬总结说:“七、八年来担负吃力不讨好之任务,实觉无味,果得解除,愿种瓜植柳以终,此身绝不再存他望。”⑥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666 页。言辞之中难掩对现实政治的悲观,以及对挽救国民党军队风纪的绝望。抗战中后期国民党军风纪病入膏肓、无药可施。抗战结束后仅四年,国民党就在内战中兵败如山倒,丢掉了大陆政权,恰好验证了何成濬当年之预言:“必有偾事之日”⑦何庆华藏、沈云龙注:《何成濬将军战时日记》,第59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