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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辽双方由于生产生活方式、军事制度文化等方面的差异,形成军队形态和结构上对步兵和骑兵的不同偏向。对于步、骑兵种的研究,学界已有了丰硕的成果。①目前学界对步、骑兵种及其战术的研究成果,主要有:杨泓《骑兵和甲骑具装》,《文物》1977年第10 期,主要论述了骑兵以及相关的军事装备的发展沿革,略述了骑兵作战的技战术;谷霁光:《古代战术中的主要阵形:方阵》,《江西社会科学》1982年第1 期,介述了中外古代主要的方阵类型、模式及功能,强调了在阵列作战中步、骑配合的重要性;苏小华:《论魏晋南北朝时期骑兵战术的新发展》,《浙江社会科学》2009年第10 期,该文以魏晋南北朝时期为断面,论证了高马鞍和双马镫的应用对骑兵战术的影响;李硕、林鹄:《马镫、中古骑兵战术转型与游牧族的中原化》,《学术月刊》2014年第7 期,该文以马镫为切入点,由马镫带来的中原王朝骑兵战术的变革,从而带来了农耕与游牧民族在军事技战术和政权组织结构上的互动。另外,卡尔·冯·克劳塞维茨《战争论·武装部队》精辟地论述了包括步、骑在内的传统兵种的作战原则。以上论著或从宏观的角度分析步、骑兵种的作战技战术,或以具体的作战工具(如弓弩、马镫等)为考察点,探讨步、骑之间的对抗,但在宋辽关系上,微观的考察个人的军事思想和战术主张,尚缺乏深入的探究。毋庸赘言,在没有其他变量因素的参与和影响下,步兵相对于骑兵存在着致命的缺陷,尤其是在广阔的作战空间内,而宋辽双方在河北战区②本处使用“战区”(theater of operations)概念,是因为北宋与辽的对峙在河北地区体现在:双方有被保护的边界,这在澶渊之盟订立后愈发明显;且相对于其他战区(如河东、陕西等路)而言,有独立的军队。的抗衡与对峙显然就属于这类情况。那么,既然“步骑不敌”是宋辽双方开战前就已明了的事实,怎样趋利避害,怎样转变战术取向与战略思维就变得至关重要。在这一问题上,以文人知军事的宋祁表述了自己的主张。传统史家多从“步骑不敌”的决定论和“崇文抑武”③参见陈峰:《北宋武将群体素质的整体考察》,《文史哲》2001年第1 期;《从“文不换武”现象看北宋社会的崇文抑武风气》,《中国史研究》2001年第2 期;《武士的悲哀:北宋崇文抑武现象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诚然,宋代“崇文抑武”的制度设计是其武备不振的重要因素,但“崇文抑武”下文臣知军事后同样产生分化,出现一批热衷于以战争手段解决边患的文臣,最典型的就是王韶。而本文论述的宋祁同样倾向于以战止战,只不过他并没有兵权罢了。的制度设计来解释宋对辽的军事失败,在这一解释框架内,很多细节都变得模糊和无关紧要。但在应对辽的军事压力和政治威胁上,很多北宋士大夫都表明了自身的“御戎”对策,宋祁对辽的战术取向可以作为一个很好的切入点。
雍熙北伐的失败,标志着北宋实现一统计划的破产,宋对辽的战略方针也由此过渡到战略防御。①参见陈峰:《北宋御辽战略的演变与“澶渊之盟”的产生及影响》,《史学集刊》2007年第3 期。该文认为宋的战略转变为全面防御,但严格意义上来讲,应是战略防御或非攻势防御。大战略转变带来了与之配套的相关军事区域与战术对抗层面的调整,具体到对步、骑兵种的认知上,就两个兵种的调整和取舍议题,士大夫们的观念发生了激烈的碰撞。
(一)战略防御下河北御辽的境况。从外部的地缘状况来看,北宋北边的疆域与前代相比有了重大变化。主要是后晋割让燕云十六州给契丹,遗患极大。“自十六州既割之后,山险皆为虏所有,而河北尽在平地,无险可守”②程大昌:《北边备对》,李勇先主编:《宋元地理史料汇编》第2 册,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398~399 页。。由于失去了北部的天然屏障,辽军铁骑长驱直下,“皆平原广野,骑兵驰突,四通八达,步人不能抗”③黄淮、杨士奇编:《历代名臣奏议》卷90《经国》,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1231 页。,外患频仍。宋初北伐,一方面是一统政策的导向,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消除北方无险可倚的忧虑心理。北伐失败,军事上的解决途径未果,朝中弭兵论高唱入云,直至景德元年(1004)辽军大举南侵,险些酿成灾难性的后果,最终双方以盟约收场。澶渊之盟后,宋辽双方虽在地域上一度保持了力量的平衡,但对北宋的御辽战略思想和军事部署产生了极大影响。具体而言,虽说太宗北伐失败后,对辽战略转向了全面防御(太宗起用多名宿将镇守河北前线,以张永德镇沧州,宋偓守霸州,刘廷让知雄州,赵廷溥守贝州④参见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27,雍熙三年六月戊戌,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618 页。《续资治通鉴长编》,以下简称“《长编》”。,李继隆知定州⑤参见《长编》卷27,雍熙三年七月壬申,第620 页。,分区与重点防御相结合,形成纵深防御的态势),但澶渊之盟后,宋廷为省兵惜费,撤销行营,裁减河北驻军规模,“以河北诸州禁军分束镇、定、高阳都部署,合镇、定两路为一。天雄军、沧、邢、贝州留步卒六指挥,其余营在河阳及京城者并放还,行营之号悉罢”⑥《长编》卷59,景德二年正月癸丑,第1307 页。。用银绢和开榷换得辽的退兵,使宋廷看到了以比较小的代价来换取边境安宁的可行性。此后,避战议和就成为北宋处理与辽冲突的一个准则。在此战略思想的影响下,河北御辽备边的建设部署也呈现出明显的内向与保守。
首先,为了限制辽军战马的驰突,宋廷于河北缘边广开塘泊,构筑“水长城”,潴水为险,“因以限辽”。自顺安(今河北高阳县境)以东直至濒海,广袤数百里,大兴屯田,一个“绵亘七州军、屈曲九百里”的塘泊体系出现在宋辽边境上。其次,广置牧监,豢养战马。宋仁宗时,全国共有牧监19 所,河北路就占10 所⑦这10 所牧监分别为:大名府大名3 监、洺州广平2 监、卫州淇水2 监、相州安阳监、邢州安国监和澶州镇宁监,见《宋会要辑稿》,北京:中华书局,1957年,第7126~7127 页。,是全国最大的官方牧马基地。第三,屯驻重兵。澶渊之盟后,大规模的战事虽然结束,但河北路的战备状态并未解除,宋廷依旧在此部署重兵。仁宗时,河北包括厢军、禁军、战马、义勇、民兵在内,共47.7 万人骑⑧参见《欧阳修全集》卷118《河北奉使奏草卷下·论河北财产上时相书》,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1826 页。,仅次于陕西。值得注意的是,河北一路的驻兵数量虽十分可观,但军队结构却是步多骑少。就仁宗时屯驻在河北路的禁军来看,该时期,禁军骑兵指挥数额有145 个⑨参见《宋史》卷187《兵志一》,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4590~4593 页。,仅次于开封府,按马司各军以400 骑为1 营(即1 指挥数)来算,河北路计有5.8 万禁军骑兵,若再加上厢兵中的战骑,则有6 万左右。然而,这只是理论建制,实际状况却是“骑军多马少,三分其人,马才居一”⑩宋祁:《景文集》卷44《御戎论五》,丛书集成初编本,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559 页。,缺马严重。这种局面不仅仅是河北一路的写照,河东、陕西等路皆如此。
以上种种举措皆是为备辽而设,但无论是开挖塘泊、设立牧监,还是屯驻军队,都体现了宋廷御辽战略的消极保守。塘泊体系的建立只是为了限隔辽骑,而没有进取的意图;牧监养马,其初衷是繁育国马,以供战骑,但实际结果却是“朝廷以乏马为忧”①《宋史》卷198《兵志一二》,第4949 页。;驻守军队也是步多骑少,以步为主的军队结构和不重视骑兵建设正是北宋全面防御战略在战术上的体现。
(二)步骑冲突中的政策抉择。步、骑两个兵种之间的差异实质上是农耕与游牧两种生产方式的区别,建基于农耕文明的中原王朝但凡能在游牧势力的征服浪潮下生存下来的,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组建高质量的骑兵,汉、唐皆如此。而骑兵的成型并应用于战争,必要条件乃是战马。
“马者甲兵之本,国之大用”②《后汉书》卷24《马援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840 页。,“有百万之兵,无马以壮军势,而用其胜力于追奔逐北之际,与无兵同”③黄淮、杨士奇:《历代名臣奏议》卷242《马政》,第3186 页。。马匹对于骑兵建设和国防安全至关重要,尤其是在古代冷兵器时代。然而,北宋的士大夫在对待马匹和骑兵的问题上,却存在着理念冲突。
真宗朝时,官马弃取的争执已露端倪。天禧四年(1020),有朝臣言“天下久罢兵”,应“鬻厩马”,时任群牧使的杨崇勋批驳道:“马者,战之备。虽无事,可去耶?”④《长编》卷95,天禧四年二月乙酉,第2184 页。至仁宗时,争执已渐趋激烈。康定元年(1040),陈执中上奏请求“广土兵,减骑卒”,他认为“土兵增,则守御有备;骑卒减,则转饷可蠲”⑤《长编》卷126,康定元年三月庚申,第2983 页。。同年,大臣尹洙与张亢也表述了相同的看法。前者主张“减并栅垒,召募土军,省骑士,增步卒”⑥《长编》卷127,康定元年六月甲申,第3016 页。;后者则对比了步、骑耗费的差别,认为“计其刍粟,一马之费,可养步军五人”⑦《长编》卷128,康定元年七月癸亥,第3027 页。。此言不虚,骑兵的组建成本要远高于步军,因为从战马的挑选、培育到骑兵的训练、操习等环节,其中的花费数倍于步卒。这是朝臣主张裁减骑兵的重要原因,不仅仅是尹、张二人,稍其后的田况、张方平等均众口一辞,抑骑扬步遂成气候。
这一冲突虽是持不同主张者之间的交锋,但从根本上看,却体现着宋廷的政策抉择。以步兵为主的军队结构与北宋的兵制和军事传统密不可分,更服从于太宗之后的防守战略和内政导向方针。所以,统治者对步兵的青睐和政策的倾斜原因不难明了。而在步骑之间,宋祁的态度是什么,其行进的路径与轨迹又是怎样的呢?
在仁宗朝后期的十余年间,宋祁对辽的战术取向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具体表现在对待步骑的态度上。
(一)皇祐三年至皇祐五年(1051—1053):从用骑驰逐到“损马益步”。庆历七年(1047),50 岁的宋祁知制诰,罢翰林学士,为群牧使,其对辽用兵的战术思想即发轫于此时。群牧使,真宗景德二年(1005)年始置,执掌国家马政大权,皆由清强能干之臣担任。这一经历对宋祁的军事主张产生了重大影响。
明确表述自己的战术取向,则在皇祐三年(1051)。是年,宋祁由龙图学士复为翰林学士。在上呈仁宗皇帝的奏疏中,他力主置监养马,发展骑兵,以抗辽朝:
马者,兵之大也,边庭之所以常取胜中国者也。……且中国之兵,步多骑少,骑兵利平,步兵利险。夫自河以北,地若砥平,目与天尽,不见堆阜,此非用步之利也。虽步卒百万,讵能抗戎马之出入乎?故莫如养马与之驰逐,则契丹惧矣。夫马政修举,牧养得人,五年之内,可得良马十万。外可以罢西边之入中,令得与民通市;内可以侈人心之驰突,与契丹争衡,此诚用武之急也。①《景文集》卷29《直言对》,第365 页。
河北地势平坦是辽军屡屡寇边的一大有利因素,在“目与天尽”的平原上,“由于(骑兵)掌控空间,因而可勇于从事大胆的侧翼运动和总的来说较为冒险的迂回”②[德]卡尔·冯·克劳塞维茨:《战争论》上册,时殷弘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409 页。。面对此种境况,宋祁的对策是修马政,蓄战马,训骑兵。就其战术取向来看,宋祁言“步兵利险”,是以在平原之上,步兵丧失了对抗骑兵的优势,无法发挥在小范围内短兵搏击的长处。
皇祐五年(1053),其主张发生了突变。是时,宋祁知定州任上,上书仁宗道:
天下久平,马益少,臣请多用步兵。夫哄然聚、霍然去,云奔飙驰,抄后掠前,此马之良也;强弩巨梃,长枪利刃,什什相联,伍伍相遮,大呼薄战,此步之长也。臣料朝廷与敌相攻,驱而去之,及境而止,然则不待马而步可用矣。臣请损马而益步,故马少则骑精,步多则斗健,我能用步所长,虽契丹多马,无所用之。③《景文集》卷29《上便宜札子》,第374 页。
短短的两年时间,宋祁就一反之前的主张,着实耐人寻味。在不能保障战马供给的条件下,宋祁将重点转移到利用步兵来对抗辽军上。“强弩巨梃,长枪利刃,什什相联,伍伍相遮,大呼薄战”,这是宋朝步兵在面对辽骑的主要对抗方式,即列阵作战。北宋军队阵列作战的战术方式实际上是承继五代以来的军事传统,太宗时,曾亲绘“平戎万全阵图”赐予诸将。④参见曾公亮著,陈建中、黄明珍点校:《武经总要·前集》卷7,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96 页。此外,宋朝还有所谓的“本朝八阵”⑤所谓“八阵”,是指仁宗时创制的军队阵法,有方、圆、牝、牡、冲方、罘罝、车轮、雁行八种(《武经总要·前集》卷7)。就其源流发展来看,是在唐朝李靖“六花阵”和仁宗以前阵法的基础上杂糅而成的;就其实践和效果来看,“八阵法”曾推行于河北驻军(《长编》卷155,庆历五年五月己卯条有仁宗“遣内侍押班任守信往河北路教习阵法”的记载),但却未见该阵法有应用于实战的记录。实际上,“八阵”在内容和形态上,应当远比上述八类丰富,因仁宗热衷阵法,故该时期许多臣僚争言阵法、上阵图,所以《武经总要》所载只是其中之一种。偏好用阵是有宋一代君主的共性,甚至有临战授阵图的现象发生,这与宋代的制度设计与战略方针不无关系。。无论是“平戎万全阵图”还是宋朝八阵,其基本的战术部署都是以步兵为主,骑兵策应,体现出了典型的“以步制骑”的战术取向。《武经总要》记载了具体的部署要求:每布大阵(中军阵,即主力部队阵列),“以步军枪、刀手在前”,“良弓劲弩居其后,以双弓床子弩参之。行伍厚薄,出于临时,务于坚整,戎马无以驰突”⑥曾公亮著,陈建中、黄明珍点校:《武经总要·前集》卷7,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106 页。。“凡燔积聚及应可燔之物,并用火箭射之,或弓,或弩,或床子弩,度远近放之”⑦《武经总要·前集》卷11,第171 页。。就阵法而言,枪、刀手居前,弓、弩(中小型弩,如踏弩)手在其后,重型弩(如床子弩)在更后,而在阵列前还有拒马一类的障碍物,用以阻止和迟滞敌人军马的行动,这就构成了由近及远的三个打击层次。另外,在步兵方阵的前后方和左右侧翼也部署了骑兵部队,担任警戒与掩护任务,并在敌军溃败后进行追击,以扩大战果。应该看到,此种阵列虽以步卒为主轴,但也很强调步骑协同作战。然而,在实际的操作中,北宋军队却很难发挥出阵列的效果,原因有三。其一,在步骑成序列配合作战上。要达到阵列作战的目的,需要步骑军队具有高度的组织力和协调性,而宋军的步卒平时缺少训练,久不习战,骑兵“驰走挽弓,不过五六斗,每教射,皆望空发箭,马前一二十步即已坠地”⑧《长编》卷132,庆历元年五月甲戌,第3135 页。,步骑素质均差,遑论协调作战!其二,在军队心理上,宋初北伐失败对宋军的心理造成了极大的消极影响,军队“闻辽色变”,士气低迷。其三,在制度设计和战略层次上,从更大的背景来看,在北宋“将从中御”的战权约束机制与以和止战的战略方针下,“轻动干戈”者被视作“为国生事”,朝野上下“谓边不必预防,谓世常安,谓兵永息,恬然自处,都不为忧”①《长编》卷150,庆历四年六月戊午,第3640 页。。以上虽不能涵盖宋军阵列作战失利的全部因素,但却能很好地说明宋军在御辽中存在的问题。
(二)皇祐五年至嘉祐六年(1053—1061):从“以步制骑”到复监豢马。经略幽燕失败后,宋人逐渐接受了与西夏、辽等周边少数民族政权共存的现实,这一取向在经过澶渊之盟后得到固化,其带来的后果就是士大夫有了对“中国”有限的空间意识和明确边界的“国家”认同。②参见葛兆光:《宋代“中国”意识的凸显:关于近世民族主义思想的一个远源》,《文史哲》2004年第1 期。在此语境下,如何御敌守边就变得重要起来,士大夫们各抒己见,众说纷纭,形成了内涵十分丰富的“御戎”思想。至和二年(1055),仍在定州任上的宋祁向朝廷上《御戎论》七篇,系统地阐述了他的对辽主张,核心内涵有两个:一是“自治”,二是攻杀。
在军事和对外关系上,宋人谈“自治”者众多,各自内涵也大同小异,即如宋祁所言的“所谓思患而豫防者也”。具体实践就是“修楼橹,濬壕隍,畜粮增马,勒部伍”,养精蓄锐,固本培元。欲达“自治”,人、粮、马三者缺一不可。用人上,选任良材,将适其位;蓄粮上,便籴一贯,法信于民;养马上,有司恪尽职守,修举马政。就北宋前期而言,持此论者亦不在少数,如太宗朝的张齐贤、田锡,仁宗朝前期的张洎、赵孚、王禹偁等人③详见王明荪:《宋初的反战论》,邓广铭、漆侠主编:《国际宋史研讨会论文选集》,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478~489 页。。上述诸臣或主张“以德怀远”,或主张媾和结盟,而对辽的犯境则多持“来则备御,去则无追”的立意。但在对辽的战术取向上,宋祁却一反既往,主张使用武力进行攻略:
夫御戎无上策,必以强武服之。所谓武,未有不杀而能。威之以武,秦汉是已,然秦与汉自以他失为后世讥病,于计匈奴不为无功,尤盛赞宣王,以及境则止为明,非也。……故曰:来则惩而御,去则备而守,殊可嗤怪!必如所言,是兵常在边,而弛甲无期矣。④《景文集》卷44《御戎论三》,第555~556 页。
宋祁认为应借鉴秦汉征伐匈奴的历史经验,以武力讨之,使其不能轻易寇边。这一主张的军事基础是拥有一支高质量的骑兵,宋祁对此十分清楚,故力陈养马的重要性,这也是他“自治”思想的主要部分。从这点来看,其《御戎论》中的“自治”与攻杀是手段和目的的关系。养精蓄锐、固本培元的目的并非是为了“来则惩而御,去则备而守”,而是对辽实施军事打击,以战止战。在“自治”与攻杀之间,起关键联结作用的就是战马和骑兵。对此,至和二年(1055)后的宋祁,“以步制骑”的战术取向绝迹,而回归到置监养马的轨道上来。
嘉祐六年(1061),宋祁“复为群牧使”,就讲求牧马之制连上数道奏疏,从官府养马、民间蓄马和沿边买马等方面提出了一系列见解,兹以其中的《论复河北广平两监澶郓两监》和《又乞养马札子》二疏来说明:
西北二敌所以能抗中国者,惟以多马而人习骑,此二敌之长也;中国马少又人不习骑,此中国之短也。每至敌来作过,则朝廷常以所短御所长,是以十战十负,罕有胜理。今议者但欲益兵破敌,不知无马且不能为兵也,用兵七年,终不闻讲牧马之制,此宁朝议未之思乎?……⑤《景文集》卷29《论复河北广平两监澶郓两监》,第366 页。
臣顷年为群牧使,其时曾擘画,欲于诸监市母马,合见马共成五七万匹,一岁大约得驹五万,不出五年,得二十五万。就中破死损十分之二,得驹二十万,于二十万中,选出负驮马十分之五,得战马十万匹,以为中国有此马,可与敌人相驰逐,使闻风畏威,不敢有窥边境意。……且马者兵之本,仓卒求之不可得,若无事时岁月孳养,临事自无阙乏。……假令西北二边敢为风尘,则我兵足马健,与之角战,诚不足畏,取进止。①《景文集》卷29《又乞养马札子》,第368~369 页。
宋祁看到了国家缺马的问题,他给出的解决办法就是收回被农民侵佃的牧地,恢复牧监,孳养官马。与此同时,令民间养马,并提出了具体的实施方案。官府养马与民间养马配合,则国家马足,骑兵建设有了保障,对抗西夏和辽就不至于落下风。依此来看,宋祁力主养马的建言与其“御戎”思想是一脉相通的,最终取向还是以骑制骑,以战止战。
通过以上梳理,可以清晰地观察到宋祁在仁宗后期的十余年间御辽战术思想的演变轨迹,简而论之,就是由用骑兵与辽抗衡到以步兵为主成阵列防御,再回归到以骑制骑的战术取向上来。然而,这仅仅是其战术思想的外在表征,在表征之下有着怎样的内在原因?若上升到战略高度,宋祁的御辽主张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下又面临怎样的困境呢?
从内在的思想认知分析,宋祁战术取向转变源于其静态的战术假设和机会主义的战术取向。在宋朝主流意识主导的战争观下,宋祁看似“异端”的战略思想,其实也凸显了个人在国家危机中的无奈调适。
(一)静态的战术假设和对辽的认知偏差。从皇祐三年至皇祐五年(1051—1053)宋祁的战术取向转变分析,可以看出以下几方面的问题:
其一,就对辽的战术而言,宋祁主张“养马与之驰逐”,即宋辽骑兵进行正面交锋。这样的想法是十分激进的,一方面要求宋军有足够多训练有素的战马,另一方面,需具备驾驭战马的娴熟能力,前者依赖于牧监的建设、良马的择选,后者则要求宋军骑兵有熟练的战技。从牧监建设上来看,有宋一代官马不昌已是不争的事实,即使官营牧马业最发达的真宗朝,也只有20 余万匹,且是良驽骏骀掺杂,真正能成为战马的,远逊此数。而仁宗天圣年间(1023—1032)官马的存栏数量只有10 余万匹②参见马端临:《文献通考》卷160《兵考一二》,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4782 页。,仅为真宗大中祥符时的一半。从战技的熟练程度上,辽人“习俗便乘马”③刘跂:《学易集》卷3《使辽作十四首》,丛书集成初编本,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940 册,第21 页。,“壮士善骑健马,被铁衣数重,上下山阪如飞,矢刃不能伤,故常以骑兵取胜”④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卷218,绍兴二十一年八月四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569 页。,这也是宋军所无法匹敌的。
其二,就以仁宗时期对辽战略要求来看,大规模的骑兵野战是与全面防守的战略原则相矛盾的。太宗之后,奉行“逐敌无深入,及境则止”“来则惩而御之,去则备而守之”的对辽态度,可谓是一种“非攻势防御”。而宋祁的主张,则可谓是一种“攻势防御”,它除了客观条件无法满足外,也与宋廷的战略背道而驰。但是,从制度层面,宋祁却给出了御辽的措施,尽管其可行性不高。
这一转变是否与其官职的变动有关并非本文关注的重点,而这一转变的过程和目的则需深究。辽军最倚仗的是骑兵,“云奔飙驰,抄后掠前”,高度的机动性是每一个草原民族骑兵的共性,而如何限制住骑兵的速度和冲击力就成为古代战争史探讨的话题。在冷兵器时代,步兵防御骑兵主要有积极防御和消极防御,前者主要是与骑兵进行运动战,限制骑兵的速度并在运动中歼灭之;后者则是依托险阻的地形和紧凑的阵型,对骑兵进行节节阻击,两种战术的根本还在于遏止骑兵的速度。显而易见,对辽的战术选择,北宋在太宗以后的历史时期内,绝大多数情况下采用的是后者。而河北地区的平原旷野是不适合地形阻击战的,但宋廷也作了尝试和改变,这就是上文提到的开挖塘泊,只是成效不彰,那么,留给宋军的选项就似乎只有阵型打法。阵型打法以步兵为主,骑兵为辅,步兵配备威力巨大的弓弩等武器和连结为营的战车,弓箭手在骑兵进入射程之内放箭,骑兵逼近则以“长槊巨斧临之,且战且进”。但这只是静态的纸上谈兵,是假设敌军骑兵鲁莽地向前冲锋,而缺乏任何的战术指挥与战役设计,不符合复杂多变的战争态势。事实上,辽军的战术设计十分巧妙,令人惊叹:
敌军既阵,料其阵势小大,山川形势,往回道路,救援捷径,漕运所出,各有以制之。然后于阵四面,列骑为队,每队五、七百人,十队为一道,十道当一面。各有主帅。最先一队走马大噪,冲突敌阵。得利,则诸队齐进;若未利,引退,第二队继之。退者,息马饮水料。诸道皆然。更退迭进,敌阵不动,亦不力战。历二三日,待其困惫,又令打草谷家丁马施双帚,因风疾驰,扬尘敌阵,更互往来。中既饥疲,目不相睹,可以取胜。①《辽史》卷34《兵卫志》,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399 页。
其三,宋祁还忽略了要达到“强弩巨梃,长枪利刃,什什相联,伍伍相遮,大呼薄战”的作战效果,宋军要具备高度的组织性和坚韧的作战毅力。“对于步兵们来说,毫不退缩地抵抗一次骑兵部队的猛烈进攻总是需要艰苦的训练、强大的凝聚力及超人的自制能力”②[美]杰弗里·帕克等:《剑桥战争史》,傅景川等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4 页。,而河北御辽军队是否具备这样的素质呢?答案是否定的。澶渊之盟后的二三十年间,“兵尝经用者老死今尽,而后来者未尝闻金鼓、识战阵也。生于无事而饱于衣食也,其势不得不骄惰。今卫士入宿,不自持被而使人持之;禁兵给粮,不自荷而雇人荷之。其骄如此,况能冒辛苦以战斗乎”③《欧阳修全集》卷60《原弊》,第870 页。!军士久不习战,骄惰懒散,遑论对抗辽军铁骑!
总之,在对待骑兵的态度上,宋祁由激进回归到理性,尽管这样的理性建基在一些假设之上。
(二)防御与进攻结合的御辽战略。从皇祐五年到嘉祐六年(1053—1061),宋祁的战略战术为战略防御成功基础上的战略进攻。就战略防御来看,“防御有一种天然的优越性,而正是这些手段决定战术和战略上的成功。它们中间有地形之利、出敌不意、同心攻击、作战区之利、民众支持和对精神力的利用”④《战争论》下,第529 页。。其一,地形因素。河北一路地形虽主要以平原为主,但自顺安边吴淀以西,尚有百余里的丘陵冈阜地区;再加之宋廷为限辽骑,在河北缘边地带人为的种植军事防护林,如皇祐元年(1049),命“自保州以西无塘水处,广植林木,异时以限敌马”⑤《长编》卷167,皇祐元年十月戊寅,第4019 页。,神宗熙宁时,“定州北境先种榆柳以为寨,榆柳植者以亿计”⑥《长编》卷267,熙宁八年八月癸巳,第6543 页。。依托这样的条件,宋祁认为,当辽骑南下时,“我若以边人逻士邀之,或防其左,或戹其右,蔽林伏垠,掩所不防,但令无所获而走,不过五日七日,众饥师老矣,以吾饱,乘彼饥,何攻不破?何击不北耶”⑦《景文集》卷44《御戎论三》,第555 页。?其二,出其不意。宋祁主张趁辽军南下之际,出奇兵袭扰敌后方。“敌之南牧,……所在发掘钞略,终无顾巢窟意。夫敌留吾境,大众不轻动,吾可用奇矣。”其三,士气意志。宋祁强调在一定的战术部署奏效后,宋军就会“士心侈而乐斗矣。士见所得财珍马羊,皆自取也;所上首级,厚赏也。死事者恤其后,奔怯者无众寡必戮。罚信而赏明,则士气锐;将谋果,人心定。不止御自来之敌,可北图燕蓟矣”⑧《景文集》卷44《御戎论六》,第560 页。。至于战略防御的其他因素,宋祁也有论道,此处不再赘述。
事实上,宋祁的战略取向并不满足于防御,在防御的效果实现后,宋祁主张效法秦汉故事,北击辽朝,以绝后患。而在具体的战术实践上,宋祁又不主张纯粹的进攻或防御,而体现出了攻防之间的互动。在其看来,如若辽军寇边,可“令轻骑挟半月粮,出河东以残云应,出雄州以袭幽燕。治战舠数千,载半岁食,出青莱,浮海以动营州,纵谍者告敌,能安然不畏乎?北敌既还,吾轻骑载舠归矣。故彼归我出,我出彼归,不数年,敌山川险要无不究,则彼自保不暇矣”⑨《景文集》卷44《御戎论六》,第560~561 页。。这种“彼归我出,我出彼归”的打法实质上就是游击战术。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宋祁战术思想的复杂性和多重性,这其中既有“使用武力进行攻略,但维持较低强度冲突,分时段和地段逐次攻取的取向”,又不乏“在条件许可的情况下,以短促而迅猛的军事行动结束对抗”①曾瑞龙:《经略幽燕:宋辽战争军事灾难的战略分析》,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285 页。的倾向。而在这些取向中,又很大程度地体现着机会主义的特点。
(三)机会主义的战术色彩。在曾瑞龙先生看来,“机会主义者没有固定立场,关键的是时机可否。在外敌强盛的时候,暂时固本培元,不与争锋,等待有隙可乘之际,则以强大武力一举制胜”②曾瑞龙:《经略幽燕:宋辽战争军事灾难的战略分析》,第291 页。,“有隙可乘之际”就是敌方出现主少国疑、权臣当道等情况,这在宋祁的战术思想里都得到了体现。如宋祁在《御戎论》中所作的假设:“彼虽未叛,吾备何得弛乎?常治所以待乱也,不虞是其可虞也。前所谓敌主孱、其子长也,而弟又凶德,一日敌主疾病死,弟与子必争其位,争而势分,有弱有强,强者与我为敌,则弱者求吾为助,……所谓待乱也。”③《景文集》卷44《御戎论七》,第561~562 页。其等待的时机就是辽统治层出现皇弟与皇子相争的混乱局面,待辽乱时,再出兵干预,从而达到制驭辽朝的目的。
除此之外,在对待步骑的态度上,也有机会主义的色彩。从“以骑制骑”到“以步制骑”,再回归到“以骑制骑”,宋祁看似没有固定的立场,并非如同时代的士大夫有始终一贯的取向,但事实上并非如此。如果对宋祁皇祐五年(1053)“损马益步”的主张进行仔细审视的话,会发现这只是某种权宜之计。是年,宋祁初知定州,首次踏足河北,在此之前宋祁基本上是居庙堂之上,在朝为官。知定州任上,宋祁面对的是河北防区“骑军人多马少,三分其数,而马居一,一分之中,病老半焉”④《景文集》卷44《御戎论五》,第559 页。的困窘局面,“中国所长,惟有强弩”,故其只能寄希望于步卒,暂时转变战术思维,以期通过步兵的阵列训练来备边御辽。但从之后的主张来看,宋祁并未脱离“以骑制骑”的战术取向,皇祐五年的“损马益步”只能是一个突变,一个现实困境下的无奈选择,而不会遮盖他主张发展骑兵的取向。
从皇祐三年(1051)的“用骑驰逐”到皇祐五年(1053)的“以步抗骑”,再回归到嘉祐六年(1061)的“以骑制骑”,宋祁的战术主张在大部分的时间里,都呈现着激进的取向。当然,这种激进是相对于北宋御辽战略的消极保守而言的。其战术主张的终极诉求,是造就高质量的骑兵部队,对辽进行主动的战略进攻,“以威加于敌”,从而使辽军不敢轻易南下,达到“以强武服之”的目的。这些战术思想充满了假设,将复杂的战争活动简单化、理想化。一方面,在过渡到“以步制骑”的阶段后,宋祁试图以阵列作战来与辽军力争平原,但他忽略了静止状态下看似壮观的阵容,实则呆板僵化,无法保证战斗力;另一方面,他显然过高估计了宋军“以骑制骑”的预期效果,无论是战马的选育、骑兵的训练,还是战术的指挥、士气的培养,这些因素都不是其时的宋军所具备的。更为重要的是,积极的攻取手段与宋廷对辽采取的“金帛啗之之术”的大战略格格不入,必然会被束之高阁,得不到采纳。
文人知军事的宋祁敏锐地观察到了宋朝在御辽守边上的症结,并给出了解决问题的方案,但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下,却不存在施展的空间。在宋祁身后的60 余年间,北宋在消极防御的道路上愈走愈远,终在徽、钦二帝时亡于边患,溯其根源,与消极战略下的轻视武备建设密切相关。当然,制度设计与实践是多重因素合力的产物,仅凭宋祁个人的建言与主张,无法撼动根深蒂固的朝廷战略。宋祁御辽的战术取向,既体现了士大夫在家国危机中的无奈与窘境,更体现了其军事思想所反映的时代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