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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军事心理作战观念是对内以自由民主蓄势、对外以实力权势发力的政治谋略思维和心理运作的系统化集合体。它作为美国战略武器库必备的作用手段和非对称隐蔽性行动的意识形态,虽然被军事迷彩掩饰遮蔽,但始终饱含着美国在国家利益扩张和影响力竞争中谋取“心机”和博取“主动”的“谜底”。透过美国军事心理作战观念表象,探求其脉动和嬗变的机理,识别其“魔镜”之魂,捕捉其“幽灵”之术,是提升我反心战斗争能力的重要途径。
人是灵与肉的统一体,是理性与感性的结合体。战争是人类凝结于物质与精神之中的人力和心力的综合性较量。宗教作为人类精神生活的基础性内容,是透过部族和种族概念进入政治范畴的核心要素。精神政治是基督教的发明,基督教开创了精神政治和精神战争。①参见赵汀阳:《每个人的政治》,北京: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第142~146 页。它在中世纪创造了支撑整个欧洲的、普遍存在的“大一统”基督教教会的帝国体系。自各民族语言对《圣经》原拉丁文的翻译、印制和传播所掀起的宗教改革与宗教独立运动,经过民族战争血与火的考验后,最终形成了民族国家。“基督教以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的信仰代替了地方神祗的多样性,从而更加有效地从心灵上扫除了地方感情。”②[英]詹姆斯·布赖斯:《神圣罗马帝国》,孙秉莹等译,上海:商务印书馆,1998年,第96 页。转引自赵汀阳:《每个人的政治》,第141 页。美利坚民族精神核心来自基督教文明孕育的新教,它在与传自英国的启蒙运动共同作用中,演化为美国社会精神生活的主要方式,提供了民族的精神支撑和心理凝聚力,形塑了从独立到建国的特有“灵魂之剑”和“信仰之盾”③[美]安德鲁·普雷斯顿:《灵魂之剑、信仰之盾:美国战争与外交中的宗教》,罗辉译,上海:东方出版社,2015年,第9 页。。
追求宗教自由与追求政治自由对美国而言同等重要,它构成了精神力量的两翼,是政治集团对抗中实施影响、说服、争取和征服人心的主要手段。“宗教和现代性是同一枚美国硬币的两面,两者互为补充而非互相矛盾。”①[美]安德鲁·普雷斯顿:《灵魂之剑、信仰之盾:美国战争与外交中的宗教》,第96 页。它开启了全球化发展中美国针对西方殖民体系和启蒙运动的精神解构,释放出面向未来的精神文明力。宗教自由创造和确立最高理想,政治自由寻找和提供方法理念。这在最初逃脱欧陆而登上美洲大陆的《五月花号公约》之始,就被赋予了“山巅之城”“上帝选民”“天赋使命”的意识,经过独立战争考验后以人类历史上“第一个人权宣言”(马克思语)明誓于《独立宣言》,并在其后的国家宪法中正式确立,奠定了自由、人权、民主、平等、法治,以及个人主义、自由主义和宗教自由等美国信条的根基。就其历史性的革命和进步而言,恩格斯评价道,“美国是一个新世界,新不仅是就发现它的时间而言,而且是就它的一切制度而言;这个新世界由于藐视一切继承的传统的东西而远远超过了我们这些旧式的、沉睡的欧洲人;这个新世界是由现代的人们根据现代的、实际的、合理的原则在处女地上重新建立起来的”②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1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年,第534 页。。宗教塑造的理想主义和道义制高点,需要依靠政治的现实主义和高超的政策策略来创造。美国南北战争无疑是最为集中的血与火的淬炼。这场内战从一开始在林肯心中只是一场维护宪法、捍卫联邦政府和国家完整性的战争,尽管他深知奴隶制在本质上是不道德的;当战局被南方所主导,使影响争取南方人心和鼓舞激励北方士气成为战争制胜的战略性关键问题时,破除南方奴隶制就成为其中的要害;把宣布《解放奴隶宣言》安排在安提耶坦之战得胜后,使“团结和反分裂之战”成为“为黑奴自由而战”,创造了战争制胜的人心归向。“这个过程,林肯不仅重塑了战争话语,还重塑了美国爱国主义的话语,甚至重塑了整个国家。”③[美]安德鲁·普雷斯顿:《灵魂之剑、信仰之盾:美国战争与外交中的宗教》,第182 页。正如他在葛底斯堡演讲中所作的,无论南北地将活着的战士称为“天使”,称阵亡的士兵为“殉道者”,称联邦政府的事业为“神圣”,从而“化敌为友”,使美国在“血的洗礼”中“有希望得到更辉煌的重生”;以解放黑奴来拯救美国,以改良的美国拯救世界。④参见[美]安德鲁·普雷斯顿:《灵魂之剑、信仰之盾:美国战争与外交中的宗教》,第188~189 页。这种政治战略智慧,从“合众为一”的“宗教理想国”走向“例外论”“天命论”和“道德优越感”,并在其后排他、同化和多元化的“熔炉”“坩埚”中转化为“美国的就是世界的”“源于世界的美式文明就能领导世界”的意识形态“幻觉”,锻造成精致的“目的总是能为手段提供合法性”的政治-心理战略能力。
宣传概念是以修辞、演讲、对话、论说、神话和讲义等行为为雏形,于宗教教义的长期传播及宗教多元主义的扩张和重组中发展而成。当宗教从社会最底层劳苦群体的精神避难所转变成为帝国统治的工具和手段时,对宗教教义的话语控制和传播设计就成为不得不考虑的基本问题。“宣传”在西方作为专有名词的使用,始于1622年罗马教皇成立的圣道传信部,践行于宗教改革运动、“反改革运动”和宗教战争活动之中,被赋予多元多义的认知、感情和意志色彩。⑤参见钱乘旦:《西方那一块土:钱乘旦讲西方文化通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203~108 页。宣传从宗教性传播中获得的绝对精神、极度理想、简化历史、道义形象、“唯一真”、群众意识和社会心理等观念,成就了宣传作为工具理性的情境文化和意义象征技艺。当它到19世纪后与不断觉醒和发展起来的民族意识、地域文化、科学理性、集团观念和国家权利等相融合,特别是进入20世纪受现代民族主义的兴起、大众传播媒介的发展,以及工业革命和信息革命的广泛影响,为其进一步发展成为服务国家政治战略实践的心理战创造了条件。
宣传战是依据国家战略和作战任务,有计划地、系统地建构感知、操纵认知和指导行为,以强化符合实施者预期目的思考和行动的活动。①参见刘海龙:《宣传:观念、话语及其正当化》,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3年,第34 页。它被确立为美国家战略手段始于第一次世界大战,政治学家拉斯韦尔称其为与军事战线、经济战线相并列的重要战线——宣传战线。心理战英语词汇被正式使用是1941年特指纳粹的宣传、第五纵队(内部叛国者)的活动和欧洲战场各种恐怖活动②参见[美]辛普森:《胁迫之术:心理战与美国传播研究的兴起(1945—1960)》,王维佳等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9 页。,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被界定为公开的宣传和隐蔽的心理战活动③参见[法]阿芒·马特拉:《世界传播与文化霸权:思想与战略的历史》,陈卫星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第87 页。1943年美国白宫明确界定,战争情报局负责引导国外信息和公开的宣传战役,战略服务局负责隐蔽的宣传活动。,1947年被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以标号NSC4-A、题为《心理行动》的绝密文件正式作为国家政策工具纳入各种战略计划之中。1950年初美国防部解释:“心理战是某一民族在战时或特定条件下利用精心设计的宣传手段,达到对国外敌对、中立或友好团体的舆论、情感和行为施加影响的目的,以保证本国政策及目的的实现。”无疑地,美国总统正是战争中舆论战略、心理战略的主要决策者和指导者,他们从国家战略利益和战争全局对宣传/心理行动的成功驾驭和精巧使用,为美国奠基、引领世界秩序提供了战略舆论和心理力量的支撑。
20世纪初欧洲爆发的第一次世界大战,给美国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历史机遇。伍德罗·威尔逊在第一个任期以“虚伪”的和平主义竭力避免美国卷入大战,第二任期竞选中以“他让我们远离了战争”的口号赢得选举,却在其后5 个月内就成功地把国家带入一场“结束一切战争的战争”④[美]罗纳德·斯蒂尔:《李普曼传》,于滨等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08年,第80~89 页。。在他以战后和平秩序建构为主导的政治战略中,用“民族自决”原则瓦解了原有帝国体系。⑤参见[美]安德鲁·普雷斯顿:《灵魂之剑、信仰之盾:美国战争与外交中的宗教》,第15 章“威尔逊信条”。他在观瞻欧洲战争活动和承受来自德英等主要大国各种对美国上下的政治—心理争取和攻略中,把宣传的正当性经营与舆论的合法性管控有机结合,灵活自如地掌控着国家的政略方位和战略定力。他对战略全局的观察评估、对国家战争准备的组织计划、对介入时机的判断选择、对国内政治和人心的审视把握、对战争政策的统筹规划,特别是对战后国际和平秩序的框架设计等,使美国正式摆脱了游离于欧洲列强之外的华盛顿时期奠定的“孤立主义”情结,确立了美国全球战略在世界格局中占据核心地位的目标,开启了美国担当建立世界新秩序使命的理想主义航程。
历史地看,“一战”至“二战”之间的大战间歇期,既是世界体系和国际秩序深刻变化的重要时期,也是各国纷纷投入对大战中的宣传战和心理战进行系统分析研究、推动自身内在变革和转型的特殊时期。美国内部经过对各国战争中的宣传、舆论、媒介传播、新闻、士气、人心、民主、政治、精神和心理等问题的比较研究,推动和形成了关于战争之外“软战争”的一系列新理念。美国战后解散“克里尔委员会”的实质是对宣传的再认识,是从政治、经济、军事、文化上对战时宣传观念的变革和创新。它以实用主义的“民主社会哲学”,扶持大众文化工业化,资助大学相关公众意识和民意分析研究,引导宣传领域的广告业和公关业转型来重塑形象,发展民族的、大众的、民主的社会意识形态,鼓励媒体竞争以打造全球传播媒体产业化,创新传播理念以建造“制造同意工程”。如,1937年创刊的大众传播学术杂志《公共舆论季刊》(The Public Opinion Quarterly)的创刊宗旨:“人们需要一种能够联系所有被传播过程涉及和影响的资源的手段:研究人员、国家、企业家、广告商、公共关系、报纸杂志、广播和电影。”⑥[法]阿芒·马特拉:《全球传播的起源》,朱振明译,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346 页。唯一四次连任总统职位的富兰克林·罗斯福,被评价为最善用媒体沟通大众的领导者,具备建基于跨宗教的公民宗教之上将信仰本身作为美国民主核心的领导力。⑦参见[美]斯蒂文·普雷斯顿:《灵魂之剑、信仰之盾:美国战争与外交中的宗教》,第17 章“富兰克林的简单信仰”。从“二战”中美国政治-心理战略筹划上看,主要表现:进行包括言论自由、信仰自由、免于匮乏和免于恐惧的自由等“四大自由”的自由主义政治动员,“不追求领土扩张”“尊重各民族选择其政府形式的权利”及跨越宗教信仰障碍以争取人心和巩固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联盟,坚持“无条件投降原则”以消灭轴心国“基于征服和奴役其他人民的哲学思想”,建立和实施集体安全政策以确立对“正义战争”的领导权等。从战略心理战实施看,为贯彻战略心理战决策和意图,在创立参谋长联席会议下设立联合心理战委员会,分管联合心理战分会和战略情报局,进一步加大综合规划和具体行动计划的执行与实施力度。其中,战略情报局作为行动性和研究性综合机构,局长直接听命于总统,专门从事间谍工作和执行敌后秘密使命。①参见[美]安德鲁·L.瑞尔登:《谁掌控美国的战争:美国参谋长联席会议史(1942—1991)》,许秀芬等译,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15年,第8~10 页。由此它结构成了战略心理战决策筹划和实施的运行机制,以及公开的(国内国际)、战场的、敌后的和其他的全方位政治—心理行动格局。至此,美国用来对付和解构德日意轴心邪恶的宣传战—思想战的心理战争宏观架构基本成形,它几乎动员和发挥了举国智慧和知识能力,“不仅所有当时的重要学术人物甚至后来的重要学术人物,不管学科距离的远近,都参与了甚至服务于心理战。……所有人都工作在利用这个机会所创建的新机构中”②[法]阿芒·马特拉:《世界传播与文化霸权:思想与战略的历史》,第86 页。。这既使美国用战争奠定了军事霸权,靠战争验证了经济霸权,依靠胜利者确立了政治称霸能力,也从深度上呼唤着美国的文化软实力战略。
“要爱你们的仇敌”,“与魔鬼伸手同行”。前者出自《新约圣经·马太福音》,它作为美国战争哲学的特殊因素,拓展了全球战略扩张的心智;后者则来自巴尔干古老谚语,成就了美国经过“二战”所确立的联合国宪章下世界新秩序的韬略。在顺应“民族解放”并以“自由”之名的民族国家观念瓦解了原有帝国秩序体系后,对全球利益空间、权力规则和国际秩序的重塑就成为美苏两大主导国竞技的新战场。面对欧洲原各帝国势力范围中统治旧势力因内外矛盾和问题交困而纷纷瓦解,新兴的民族主义、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等政治运动的崛起和共产党政治力量的蓬勃发展,美国在欧洲国家的战略利益受到广泛影响和严峻挑战。
“冷战”区别于真正战争的就是心理战争,它争夺的是人心向背。美政治评论家李普曼对此观察分析,“在俄国与西方世界之间有着一种由来已久的深刻的不信任……其古老程度可比之于欧洲中世纪黑暗时代里罗马与拜占庭之间的基督教大分裂”③[美]肯尼思·汤普森:《国际思想大题:20世纪主要理论家与世界危机》,耿协峰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144 页。。冷战设计师乔治·凯南1946年2月22日的“长电报”对“苏联战略行为的根源”以事实和理性的战略洞见,在华盛顿政策决策圈被广泛传播、阅读和评论,造成“许多个月里经久不息的反响”,深深触动了“复杂地嵌在潜意识中的主观情绪”,“被当作关于苏联过去和未来行为最为言之有理的解释而得到接受”④[美]约翰·刘易斯·加迪斯:《遏制战略:冷战时期美国国家安全政策评析》,时殷弘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年,第26 页。该电文后于1947年7月以署名“X 先生”为题《苏联行为的根源》发表在《外交》杂志。。此后,杜鲁门总统亲自安排受邀访美的英国首相丘吉尔于1 个月后的3月5日在富尔顿其母校发表了反苏反共的“铁幕演说”,倡议美英遏制共产主义意识形态和苏联势力在欧洲的扩张。两个人的这场“双簧戏”,10 天后受到斯大林的严厉谴责。美苏之间的冷战就此打响。一年后杜鲁门在参众两院联席会上发布了等同于宣布冷战的政策声明,大肆渲染希腊和土耳其内外受到“共产主义的严重威胁”,宣称世界已经分成“极权政体”和“自由国家”两个敌对阵营,美国必须支持那些正在抵抗武装少数集团或外来征服企图的自由民族。李普曼评论他的演讲倒像是发动一场“十字军运动”⑤[美]斯蒂文·普雷斯顿:《灵魂之剑、信仰之盾:美国战争与外交中的宗教》,第468 页。。贯彻这种政治战略的政策计划,是由作为美国政策计划室主任的凯南向国安会提交的《开展有组织的政治战》报告所构设的。它认为,全球范围内唯有苏联兼具敌意和能力,其挑战大致是心理性的,其威胁主体是政治权势,其威胁表现是竞争性意识形态、“一种可能摧毁传统宗教的竞争性宗教”①[美]斯蒂文·普雷斯顿:《灵魂之剑、信仰之盾:美国战争与外交中的宗教》,第464 页。,其影响是在背景的渲染、表达的方式和贯彻的方法上;对此要运用除战争之外的一切手段来实现国家目标,“其范围从诸如政治结盟、经济手段(如马歇尔计划)以及公正宣传等公开行动到暗中支持‘友好的’外国分子、‘隐蔽’心理战及到鼓励敌对国家的地下抵抗等隐蔽行动”②转引自白建才:《“第三种选择”:冷战期间美国对外隐蔽行动战略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76 页。。这一开创性的隐蔽行动战略显著提升了对外的渗透感知力和影响作用力。1950年4月7日祭出的全面战略《美国国家安全的目标和计划》(NSC68),“如此猛击‘高层政府’的集体心灵”③[美]约翰·刘易斯·加迪斯:《遏制战略:冷战时期美国国家安全政策评析》,第102 页。,经朝鲜战争再催化,成为美国的“冷战蓝图”。这使该战略指导下的美国《国家心理战计划》(NSC74)成为整个冷战中的“心理战争蓝图”,确立了心理战在国家战略中的支撑地位和政策工具作用。④参见史澎海:《没有硝烟的战争:美国对外心理战研究》,陕西:陕西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243~326 页,附录,美国政府对外心理战政策文件。
“战争始于人心”,“心中的敌人,来自对威胁的感受”。凯南把它描述为:“打动国务家心灵并影响其行为的是事物的影像而非实质。”⑤[美]约翰·刘易斯·加迪斯:《遏制战略:冷战时期美国国家安全政策评析》,第40 页。它揭示的是美苏在“二战”之后的这场心理战争中对战略利益博弈的激烈性和对政治斗争杯弓蛇影的紧张感,也体现了心理战手段运用的实用性。在美国国家战略这个“棱锥体”里,政治战略是其运行之轴承,经济、军事和文化的战略是其运作之功能器具,心理战略是其运作之神经系统,公民宗教和意识形态是其运行的基石;它在达成目标时对不安全感的各种操纵,则是驱动这架机器“魔力”运作中映现的种种“幻像”或“观念”及其效能。冷战大祭司艾森豪威尔把这种心理战视为总体性和普遍性的斗争,“这场斗争的关键问题在于,在它最深层的意义上不是土地和食品,也不是权力,而是人的灵魂本身”⑥转相自[法]阿芒·马特拉:《世界传播与文化霸权:思想与战略的历史》,第93 页。[美]M.戴尔:《封闭的武器:再思考心理战》,巴尔的摩:霍普金斯大学出版社,1959年,第32 页。。冷战斗士杜勒斯在操作驾驭全球范围心战角逐上,把它策划设计为有神论与无神论、宗教与唯物主义、民主与极权、自由主义与共产主义、民主政治与无产阶级专政、自由企业与计划经济、自由主义制度与社会主义制度、和平秩序与暴力控制等的“二元论作用机能”,进而导入摩尼教式的“光明与黑暗”斗争;用宣传、虚夸、炫耀和渲染等正负强化技艺,靠“分歧”“偏执”“极化”“虚化”“神化”的心理加力机制,来赢得人心主导权。“自由对抗共产主义独裁最有力的武器是其对人类灵魂和精神的至高呼吁”⑦[美]梅尔文·P.莱弗勒:《人心之争:美国、苏联与冷战》,孙闵欣等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83 页。。把“自由”的生存危险置于人类文明法则的高度,为其战争准备和动员机制提供了道义力量,使“军事-工业复合体”被驯化为国家安全神经反应刺激系统中的“战争欲望催产素”,使情报及其生命内存动力的传播“酶”特性成为“制心术”的必备技术。各种“制心”信息在生命危机感中被军事化为作战,并在其传播生态链路上得到各种社会意识和观念的粉饰装扮,如“概念战、征服精神和意志的斗争、思想战、意识形态战争、神经战、政治战、国际新闻、海外新闻、真理攻势国际宣传、宣传战、词语战、间接侵略、煽动、国际传播”⑧[法]阿芒·马特拉:《世界传播与文化霸权:思想与战略的历史》,第90 页。等,从而能够在入目穿心中灵巧地“落地生根”。其经典之作就是“和平演变”心理战略的策划和实施。它调整改变原心理战略委员会(PSB)为行动协调委员会(OCB),充实完善心理战行动的计划、内容、项目、方法和样式,注重运用接触、沟通、旅行和贸易来传递“自由化”影响力,强调所有活动都应与美国意识形态计划相配合,以促使目标对象国政策和行为的演变。
“行动是人的独特禀赋”,“行动就是自由”①[美]达纳·维拉:《剑桥阿伦特指南》,张伟等译,江苏:译林出版社,2018年,第150~152 页。。心理行动作为隐蔽行动的基本活动方式,化身多彩的宣传和意识,力求穿越铁幕、翻越围墙以言语和行动传递有计划的说服信息。它摆脱宣传的“语言暴力”,把言语的语境、行动的场域概念化为程序性仪式,以恰当的框架结构演义不同主题下的共同“普世价值”。“冷战理论的命根子就是一个神话”②[英]弗朗西丝·斯托纳·桑德斯:《文化冷战与中央情报局》,曹大鹏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2年,第467 页。,当这种神话与现实相碰撞时,必然使心理行动遭遇其“双刃剑”的损伤。
越南战争是美国在冷战期间投入力量最大、花费代价最高、消耗时间最长的一场战争,也是在心理战略战术上用心最多的一场心理战争。美国为化解东亚“多米诺骨牌效应”对其全球战略的威胁,选择具有重要地缘战略价值的越南实施“灵活反应”战略。它发挥现代化的观念和思想来创新心理作战的政治工具、分析模式、言辞技术及认知框架,综合运用政治、经济、外交、军事、心理-社会等“行动”、非正规战争特种部队及精确作战行动的效能,交替使用对称反应和非对称反应策略,企图进行精神征服。正如国家安全顾问罗斯托所言,这种战斗“不仅要用武器来打,而且要在生活在村庄里、山冈上的人们的心灵世界中展开,还要靠掌握当地政府的人的精神和政策来打”③[美]雷迅马:《作为意识形态的现代化:社会科学与美国对第三世界政策》,牛可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3年,第2 页。。美决策者和许多社会科学家更把越南战争视为检验美国在“新兴世界”击败共产主义能力的耀眼“试验场”④[美]雷迅马:《作为意识形态的现代化:社会科学与美国对第三世界政策》,第236 页。,联手炮制出以社会工程计划为基础的作战计划,如,和平队计划中的“社区发展”行动,战略村计划中的“爱民行动”⑤[美]雷迅马:《作为意识形态的现代化:社会科学与美国对第三世界政策》,第287~291 页。,力求用南越的“城市革命”清除中国“农村革命”在越南的影响。越共把民族社会复杂关系网络凝结成党政军民的鱼水关系,以“敢打”“能拼”和“会战”为精神支撑,用全民军事化的民族解放运动传播自己的抗美动员叙事和合法化叙事,以强有力的行动事实和事件真相削弱、瓦解美国各种泛军事化心理行动的“操作”和“灌输”,有效地鼓舞了斗志、凝聚了人心和激励了士气,焕发出越南军民“春季攻势”这样的战略心理威力,对美国战争意志构成巨大挫伤。它迫使美军体悟出只有摧毁才能拯救的扭曲认知,陷其于“弄不清、打不赢,但也脱不了身的战争”⑥[美]约翰·刘易斯·加迪斯:《遏制战略:冷战时期美国国家安全政策评析》,第262 页。泥潭和“熬”战中。它直指美国“理想与现实之间的鸿沟”,加剧了美国公众的良知冲突、民权运动和反战热情。为扭转对苏全球战略竞争的被动局势,尼克松政府开始纠治前任把越南当成权势象征的错误,回归现实主义战略思维,以争取对苏战略心理的竞争优势。
“越战是个大悲剧。越战的耻辱是,美国青年被送入战争绞肉机,却不被允许有获胜的意愿。”这是20世纪80年代里根任总统时的评价,它从侧面承认了美国心理战略上的败绩,即:美军没有在枪弹的战场上退缩,却在人心和舆论的战场上被剥夺了“胜利”的权力。其中,自我调适主要靠权力精英群体对自由主义的和现实主义的战略心理“修辞术”,进而从冷战战略的意识形态僵化中抽身,恢复全球战略利益中的越南问题理性。它扭住国家利益“阀门”,搜寻和捕捉“均势”中新的现实威胁,增加冲突的领域和空间,使其显现国际背景关联和战略对手内在问题,来从更高层次上运作媒介化的“意见管控”,扭转被动的战略心理态势,开拓心理战略的新领域。“媒介即讯息”,“信息就是权力”。此时美国作为“惟一成功提出现代性的全球模式、行为图式和普遍价值的国家”①[法]阿芒·马特拉:《世界传播与文化霸权:思想与战略的历史》,第142 页。,在全球化媒介传播的信息广场上,拥有信息及其基于数据库技术资源的强大情报分析能力,具备左右媒介文本和生态条件的核心竞争力。这种优势在里根执政伊始就把“信息/心理”与政治、经济和军事一起,并列为美国的“四大战略支柱”。1985年颁布施行的《国防部心理作战总计划》,明确心理运作是“执行国家安全政策的一种战略手段”,要求“在平时、危机时和战时都考虑和使用心理作战”。苏联沉陷阿富汗战争泥沼为里根施展战略心理运作提供了契机,他废弃前任所实施的对苏缓和战略,转而采取高压性政治-心理攻势战略,直指苏联政权合法性问题,策划的攻心主题包括“意识形态和身心机能的双重老化”“政治秩序与经济秩序的直接冲突”“一小撮特权对‘自由’的垄断”“‘民族主义’‘持不同政见者’的自由和尊严”“邪恶帝国”“超越共产主义”等。同时,发挥对世界信息产业、传播市场的垄断和支配地位,制造和传播世界体系概念下的“信息时代变革”“信息社会商品”等种种精神信息,进行“信息暴力式灌输”,以及推行更具实力支持的“战略防御计划”(俗称“星球大战计划”),加大对苏阵营内部反对势力和境外抵抗运动的扶持、支援力度等。
联合心理作战并非仅属联合作战中的心理作战,心理作战作为美国国家外交、信息、军事和经济总体政策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②Joint Publication 3-53.Doctrine for Joint Psychological Operations.Washington,DC: Joint Staff.1993,1996,2003,2006,2010.,“联合”是信息社会和战争概念下国家战略博弈中的整体军事化行动特性。冷战后美国“一超独霸”,国家实力的强盛使其称霸野心不断膨胀,干涉和扩张的冲动日益增强。信息化的概念、意向和建构为心理作战提供了前所未有的赋能价值,它是这样一系列有计划、有预谋、有政策和战略的运作,将特定的信息和征兆传递给目标对象,影响他们的情绪、动机、客观推理能力,最终影响对象国政府、组织、集团和个人决策行为的活动。③United States Army.Field Manual 33-1.Psychological Operations.Department of the Army,1990,1993,1996.此概念与之前心理战概念最大的区别是相较意识形态运作,信息运作则更为广泛和开阔。
“柏林墙倒塌,铁幕灰飞烟灭。”1990年前后的“东欧剧变”“苏联解体”,虽然它超乎许多战略家的研判,但仍属情理之中的历史性事件。冷战“不战而胜”虽不在硝烟迷漫的军事战场,却延续于政治、经济和文化的无形战线,并在媒介化的信息传递和塑造中争占人心。普世人权、民主政治、自由经济、媒介文化和信息军事及其相互之间的紧密融合性,在美国“与生俱来的现代性”④[美]彼得·J.卡赞斯坦:《世界政治中的文明:多元多维的视角》,秦亚青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转引自[美]詹姆斯·库尔思:《作为文明领袖的美国》,2017年,第81 页。中彰显着现代化、后现代化、后现代性等的“魅影”,成就了冷战后全球化时代美国的“魔性”和“野心”。美国通过战略欺骗诱导萨达姆政权发动入侵科威特战争来高举捍卫联合国宪章、国际基本准则的“道义旗帜”,动员盟友、笼络其他各方,迫使冷战对手苏联同意并停止对伊军事援助,经37 天轰炸、100 小时地面联军作战,以较小代价结束了这场美国自越南战争后最大规模的现代战争,全面展示了作为世界唯一超级大国的综合实力,揭开了人类高科技战争的新历史,驱散了多年笼罩美国的“越南战争综合症”阴霾,充分暴露了其支配和领导全球的雄心。这场具有战争营销性质的实力“秀”,加速了苏联的解体和世界两极格局的终结,推动了北约东扩的战略步伐和对世界秩序的重建。为释放这一历史性冷战终结和转换的心理战略叙事传播效能,美国同时炮制了“历史终结论”“民主和平论”“大国悲剧论”和“霸权稳定论”等思想-心理工具软件。其中共性玄机在于,它适时抓住了世界历史大转折中的意识形态冷战信息心理运势,把西方自由民主制度和自由市场经济在全世界的“决定性胜势”投射到基督教救赎历史的末世论“幻像”体系之中,以绝对、无敌和全能的唯灵论神学政治逻辑程序,对“自由民主”进行唯一、普世和普遍主义的叙事,使所有与它对立的模式都成为“坏的”“邪恶的”“落后的”,从战略上提供了美国霸权所需要的意识形态合法性的心力支持。
“国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①《孟子·告子下》。。冷战中苏联阵营的瓦解和海湾战争的胜利,标志着美国从政治、经济(金融)到军事、文化和意识形态全面霸权能力的实现。随着国家利益中心地位成为各国的价值导向,美国的“敌人”遁形,其文化-心理战略倍感困顿、甚或面临“崩解”。尽管美国借重美元霸权实力在全球化时代信息产业领域创造出以核心、关键技术为支撑的垄断地位,力图以信息技术标准、评价体系、信息传输和信息司法裁决等控制权来掌控“制心权”,但其信息文化产品及其“单向度”传播受到来自全球范围内不断觉醒的“文化权”意识对其“文化侵蚀”和“信息殖民”战略行为的强烈“反馈”。尽管美国竭力以普世人权和全球化运动推行其“软权力”“巧权力”心理战略魅力攻势,但亦然无法掩饰其浸入他国之文化主权、文化人权和文化民权领域的“霸凌主义”作为。②张云鹏:《文化权:自我认同与他者认同的向度》,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年,第129~175 页。美国的文化帝国主义行为在把世界“美国化”的过程中,连其在欧洲各国中的合法身份也无法支撑,甚至在反向作用的美国“世界化”及其“多元文化主义”和“政治正确”中对自身主流文化也构成挑战。在这种内忧外困之中,以亨廷顿为代表的学者智库为国家战略献出以文明和文化为根源的政治-心理战略设计,把位于东亚和西南亚两大板块的儒教文明、伊斯兰教文明与西方文明、而不是美国文明和欧洲文明来作出“阵营化”切割,以摒弃过时的意识形态阵营划界,让“文明”成为新认同的统帅和新团结的“旗帜”,从而继续代表和领导西方阵营,“号令天下”。“文明最重要的精神创造存在于最广泛意义上的宗教观念之中——换言之,存在于文明的幻觉里。”③[奥]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论文明》,徐洋等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7年,第14 页。“9·11”恐怖袭击事件及其后美国所奉行的持续十多年反恐战争的政策策略,从一定程度上显现出来自“文明冲突”的战略影响及其在全球战略中遭遇的“撞击”。美拓展这一新边疆概念并有效地展开其心理战略的有力手段,就是为挽救深陷伊拉克战争公共外交被动和道义逆境时,于2004年在国家军事战略中推行的战略传播政策。当这种霸权的控制力试图从物理的信息网络空间深入到社会网络文化空间,竭力从目标对象的信息传递间操纵、管理、设计和制造所需要的“认同/同意”时,这种对“普世”信息-心理运作及其管控必将深陷边际收益递减规律的“抑制”中。
人类文明的本质不是冲突和战争,而是缔造和创造人类的和平发展秩序,使人类精神心灵赢得自由和解放。美国的冷战设计师、“遏制战略之父”乔治·凯南晚年还曾谴责其“赖以生存的一元论信条”,“我反对美国人充当全人类的导师和救星,反对说我们具有独一无二的优秀品质”④[英]弗朗西丝·斯托纳·桑德斯:《文化冷战与中央情报局》,第469 页。。当新自由主义发展到极端,一种“伪文明”对全球化发展中的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威胁就成为政治-心理战略应关注的重大现实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