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叙武
自1913年王国维著《宋元戏曲史》问世以来,一百多年间,戏剧史家一般将金代院本与杂剧视为同一回事,即把“院本”当做金杂剧之别名。笔者调查了43种中国古代戏剧通史著作和戏曲文学史、宋金元戏剧史著作各3种,(1)笔者查阅的中国古代戏剧通史著作包括:王国维《宋元戏曲史》(1913),辻听花《中国剧》(1920),吴梅《中国戏曲概论》(1925),青木正儿《中国近世戏曲史》(1930),周贻白《中国戏剧史略》(1936),徐慕云《中国戏剧史》(1938),周贻白《中国戏剧小史》(1945),董每戡《中国戏剧简史》(1949),周贻白《中国戏剧史》(1953)、《中国戏剧史讲座》(1958)、《中国戏剧史长编》(1960),李啸仓《中国戏曲发展史》(1960),孟瑶《中国戏曲史》(1965),冯明之《中国戏剧史》(1978),周贻白《中国戏曲发展史纲要》(1979),吴国钦《中国戏曲史漫话》(1980),张庚、郭汉城《中国戏曲通史》(1980),唐文标《中国古代戏剧史》(1984),彭隆兴《中国戏曲史话》(1985),隗芾《戏曲史简编》(1990),余从、周育德、金水《中国戏曲史略》(1993),张燕瑾《中国戏剧史》(1993),刘士杰《中国戏曲史话》(1994),廖奔《中国戏剧图史》(1996),叶树发《中国戏曲简史》(1997),张松林《中国戏曲史》(1997),李万钧《中国古今戏剧史》(1997),田仲一成《中国戏剧史》(1998),麻文琦、谢雍君、宋波《中国戏曲史》(1998),孙兰廷《古代戏曲发展史》(1999),廖奔、刘彦君《中国戏曲发展史》(2000),刘彦君《图说中国戏曲史》(2001),程芸《世味的诗剧——中国戏剧发展史》(2002),叶长海、张福海《插图本中国戏剧史》(2004),廖奔《中国戏曲史》(2004),郭桄《中国戏曲史读本》(2004),廖奔、刘彦君《中国戏曲发展简史》(2005),温宝麟《简明中国戏曲史》(2009),王晓依《中国古代戏剧史略》(2010),傅谨《中国戏剧史》(2014),张大新等《中国戏剧演进史》(2015),郑传寅、俞为民、朱恒夫《中国戏曲史》(2017),张大新《中国戏剧简史》(2018)。笔者查阅的戏曲文学史和宋金元戏剧史作品包括:许金榜《中国戏曲文学史》(1994),邓涛、刘立文《中国古代戏剧文学史》(1994),李修生、赵义山《中国分体文学史·戏曲卷》(2001)和胡忌《宋金杂剧考》(1957),季国平《元杂剧发展史》(1993),薛瑞兆《宋金戏剧史稿》(2005)。仅见廖奔、刘彦君先生提出金代“只称杂剧而不称院本”,(2)廖奔、刘彦君:《中国戏曲发展史》(第一卷),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13年,第264页。唯有王晓依沿袭廖、刘之说,其余基本上都赞成王国维的说法。(3)唐文标、张松林、田仲一成未述及金代戏剧发展情况。因兹事体大,关系到中国戏剧史发展重大是非问题,必须严加辨正。
笔者不赞成王国维的意见,也不认同廖奔、刘彦君先生的观点,余以为,金代存在院本无疑,但“院本”并非金杂剧之别名,金院本在戏剧体制功能上相当于宋杂剧艳段,进入元代以后,院本又有新的发展。
研究金代戏剧体制必须从宋代戏剧入手,因为金代戏剧直接承袭自宋杂剧,虽然宋杂剧体制早已是老生常谈话题,难出新意,但无法绕过。
宋人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宰执亲王宗室百官入内上寿”条记载:“杂剧入场,一场两段。”(4)(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俞为民、孙蓉蓉主编《历代曲话汇编:新编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唐宋元编),合肥:黄山书社2006年,第109页。南宋人灌圃耐得翁《都城纪胜》“瓦舍众伎”条记述:“杂剧中,末泥为长,每四人或五人为一场,先做寻常熟事一段,名曰‘艳段’;次做正杂剧,通名为两段。”(5)(宋)灌圃耐得翁:《都城纪胜》,俞为民、孙蓉蓉主编《历代曲话汇编:新编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唐宋元编),第113-114页。可知,北宋时代不论宫廷或民间,杂剧通常有两段接续演出,前为艳段,后为正杂剧,艳段是正杂剧之前的一段简短表演,既歌且舞或插科打诨。
艳段也可单独上演。元人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一百四十六“乐十九”条记录,北宋时“崇德殿宴契丹使,惟无后场杂剧及女弟子舞队。”(6)(元)马端临:《文献通考》,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283页。这说明即使在接待外国使臣的正式场合,也可只演艳段而不一定演正杂剧。
南宋杂剧较北宋杂剧在体制方面有所发展,在艳段、正杂剧之后增添了杂扮(杂班)。《都城纪胜》“瓦舍众伎”条记载:“杂扮或名杂旺(班),又名纽元子,又名技和,乃杂剧之散段。”(7)(宋)灌圃耐得翁:《都城纪胜》,第115页。
由上引材料可知,艳段的实质也是杂剧,只是相对于正杂剧而言更为简单、短小,放在正杂剧前演出应该是起着吸引观众兴趣、导引正戏演出的作用,在演出内容上与正杂剧不相贯通,因此,艳段与正杂剧之间是一种松散的组合关系,不必固定搭配,根据演出需要可以在多种艳段中选择与正杂剧相配伍者,又由于是“做寻常熟事一段”,不需要成文剧本,演员只需要根据一个情节大概即兴敷衍一番便可,与正杂剧一样,“大抵全以故事、世务为滑稽”,(8)(宋)灌圃耐得翁:《都城纪胜》,第114页。并不追求情节、主题、人物、语言等复杂、深刻。类似《文献通考》记载的单独上演艳段的情况应不多见,通常情况下还是艳段与正杂剧连成一体演出。总之,“艳段”“正杂剧”“杂扮”都是宋杂剧,但又不能与宋杂剧概念完全等同,“艳段”是宋杂剧中的专名,指宋杂剧中放在相对复杂的正杂剧前演出的杂剧段子。
元代史家在《宋史》《辽史》《金史》“乐志”中均采用“杂剧”概念并未提及“院本”。较早论述院本与杂剧关系的是元人胡祗遹(1227-293)《赠宋氏序》:“近代教坊,院本之外,再变而为杂剧。既谓之杂,上则朝廷君臣,政治之得失,下则闾里市井,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之厚薄,以至医药、卜筮、释道、商贾之人情物理殊方,异域风俗语言之不同,无一物不得其情,不穷其态。”(9)(元)胡祗遹:《赠宋氏序》,俞为民、孙蓉蓉主编《历代曲话汇编:新编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唐宋元编),第217页。胡氏所谓“近代”当指蒙古时期,即13世纪初,其所说“杂剧”指北曲杂剧,能够搬演题材丰富、情节复杂的故事,与体制短小、滑稽逗乐为主的宋金杂剧有着根本区别。
最为后世研究者重视的有关金代院本的记述是元末明初人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二十五“院本名目”条:
唐有传奇,宋有戏曲、唱诨、词说。金有院本、杂剧、诸宫调,院本、杂剧,其实一也。国朝,院本、杂剧始厘而二之。院本则五人:一曰副净,古谓之参军;一曰副末,古谓之苍鹘,鹘能击禽鸟,末可打副净,故云;一曰引戏;一曰末泥;一曰孤装。又谓之五花爨弄。或曰,宋徽宗见爨国人来朝,衣装鞋履巾裹,傅粉墨,举动如此,使优人效之以为戏。(10)(元)陶宗仪:《南村辍耕录》,俞为民、孙蓉蓉主编《历代曲话汇编:新编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唐宋元编),第436-437页。
《南村辍耕录》写成于元末至正二十六年(1366),王国维及其后认定金院本等同于金杂剧者,莫不是依据陶宗仪“金有院本、杂剧、诸宫调,院本、杂剧,其实一也”这句话。然而,这句话是存在歧义的,单凭这句话就认定“院本”为金杂剧之别名可能失之草率。
陶宗仪这段话包含几层意思:其一,元院本承金院本而来;其二,“五花爨弄”是金元院本的别名,“五花”指副净、副末、引戏、末泥、孤装等五种脚色,在这里起限定、修饰“爨弄”的作用,因此“爨弄”即院本;其三,宋徽宗时期爨国人来中原进贡,带来当地表演艺术,爨人演员的服装、扮相、举动迥异于宋人,宋徽宗曾命宫廷演员模仿他们以取乐。
元末明初人夏庭芝《青楼集志》与陶宗仪《南村辍耕录》有关院本的记述高度重合。对比夏庭芝和陶宗仪所说,关于院本的表述差异有三:陶氏说金代“院本、杂剧,其实一也”,夏氏说金代“院本、杂剧合而为一”;夏氏在介绍“五花”前增补了“始作”二字;于陶说之外增添了“院本大率不过谑浪调笑”。(11)(元)夏庭芝:《青楼集》,俞为民、孙蓉蓉主编《历代曲话汇编:新编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唐宋元编),第469页。“院本始作”似难理解,暂时放下;“谑浪调笑”与前文“以为戏”相呼应;“合而为一”的含义非常明确——将两个或两个以上事物“合并在一起;合并为一体”(12)汉语大词典编辑委员会、汉语大词典编纂处编纂:《汉语大词典》(第三卷),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89年,第146页。。西汉司马迁《史记》卷七十八《春申君列传》云:“秦、楚合而为一以临韩,韩必敛手。”(13)(西汉)司马迁:《史记》(第七册),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2905页。明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卷之九“史五”条:“且谓李林甫之蜜口剑腹,贾似道之牢笼言路,合而为一,其患可胜道哉?”(14)(明)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82页。清和邦额《夜谭随录》卷之七《佟觭角》:“两胸相撞,竟与己合而为一……”(15)(清)和邦额:《夜谭随录》,王一工、方正耀点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10页。清刘鹗《老残游记》第十回:“如两人同弹此曲,则彼此宫商皆合而为一。”(16)(清)刘鹗:《老残游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57页。这些例子足以证明,两千年间,“合而为一”词义没有发生过改变,那么,“院本”“杂剧”就不可能是同一回事,但是连为一体。
综合胡祗遹、陶宗仪、夏庭芝的说法,金代院本就是有副净、副末、引戏、末泥、孤装等演出的模仿爨人演员服装、扮相、举动的以典故、世情为题材的滑稽小戏。问题的疑点集中在“其实一也”与“合而为一”孰是孰非。我们自然不能因夏氏之说就简单否定陶氏之说,那么,更具说服力的材料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院本”一词最早见于金末元初人杜仁杰散套【般涉调·耍孩儿】《庄家不识勾栏》。杜仁杰生于金章宗承安元年(1196),卒于元世祖至元十三年(1276),(17)宁希元:《杜善夫行年考略》,门岿主编《中国古典诗歌的晚晖——散曲》(全国第二届中国古代散曲研讨会论文集),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228-243页。由于《庄家不识勾栏》究竟创作于金代还是元代此前一直存在两说,学界对散套中描写的《调风月》究竟是金院本还是元院本也存有争议。近年来,程民生先生对这一问题的研究有重大突破,他根据散套中进入勾栏的费用为“二百钱”,考证出这是金朝末年的纸币,大约仅值数文铜钱,进而论定这家勾栏位于金朝末年的南京开封,(18)程民生:《〈庄家不识勾栏〉创作年代与地点新考》,《中州学刊》2017年第1期。《调风月》必是金院本。程文论证周严、结论可信,廖奔、刘彦君先生“金无院本说”自然就不成立了。
《庄家不识勾栏》如此引出院本《调风月》演出情况:
【六煞】见一个人手撑着椽做的门,高声的叫“请”“请”,道迟来的满了无处停坐。说道“前截儿院本《调风月》,背后幺末敷演《刘耍和》”。高声叫:“赶散易得,难得的妆哈。”(19)(金)杜仁杰:【般涉调·耍孩儿】《庄家不识勾栏》,俞为民、孙蓉蓉主编《历代曲话汇编:新编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唐宋元编),第212页。
“幺末”即杂剧,《庄家不识勾栏》描写的演剧结构是先演院本再演杂剧,这与宋杂剧先演艳段再演正杂剧的演出结构高度相似。
散套【三煞】中有:“临绝末,道了低头撮脚,爨罢将么拨。”以往有研究者将“爨罢”解读成“爨弄演罢”,认为【四煞】、【三煞】写的是爨弄,也就是艳段,【二煞】、【一煞】才写了《调风月》正戏情节。这样理解显然存在问题。首先,这是先入为主地把“院本”等同于金杂剧,再拿宋杂剧的演出结构去“套”《调风月》,从而得出《调风月》也分为艳段和正杂剧两段;其次,将爨弄与院本说成是两回事,这就违背了陶宗仪、夏庭芝所言“院本……又谓之五花爨弄”;再次,无视“爨”可作名词用亦可作动词用,周贻白先生早就指出,“这个爨字,也可以当它动词看。”(20)周贻白:《中国戏剧史略》,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30页。王锳先生考察了“爨”字与“撮”字的声韵,指出:“‘爨’之与‘撮’,只是声调有去入之别。在宋元之际入声逐渐趋于消失的情况下,两者实际上变成了同音字。故‘爨弄’与‘撮弄’,不过是同一个词的异形罢了。”(21)王锳:《“撮弄”“爨弄”小考》,《文献》1981年第3期。如此,“爨”与“撮脚”就是同义反复,即踏爨动作,“爨罢”即停止撮脚。由此可知,《庄家不识勾栏》从【四煞】到【一煞】完整地描述了金代院本《调风月》的演剧情形,而且这是目前仅见的金院本演出记录。
根据以上论证,我们可以知晓,金代“院本”并非杂剧之别名,而是杂剧中的专名,指放在正杂剧(幺末)前演出的一小段杂剧,在戏剧体制功能上相当于宋杂剧之艳段。其实,陶宗仪早就说得很明白:“焰段,亦院本之意,但差简耳,取其如火焰,易明而易灭也。”(22)(元)陶宗仪:《南村辍耕录》,俞为民、孙蓉蓉主编《历代曲话汇编:新编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唐宋元编),第437页。“焰”字当系“艳”字之同音异写,将艳段与火焰相连实属牵强,“但差简耳”足以说明院本与艳段并无实质差别,只是艳段较院本更为简单而已,换言之,金杂剧中的院本较宋杂剧中的艳段更长、更复杂,文献记述与演剧描述正相吻合。陶宗仪显然是站在元人角度谈宋杂剧艳段的,倘若我们站在宋人角度谈金院本,或可说:院本,亦艳段之意,但复杂耳。
前文暂存疑惑至此可以释疑。夏庭芝说金代“院本、杂剧合而为一”,是从演剧形式方面说的,即院本与(正)杂剧接续演出,连成一体;陶宗仪说金代“院本、杂剧,其实一也”,是从院本性质方面说的,指院本与(正)杂剧没有根本区别,院本实质上是杂剧——这跟我们对宋杂剧艳段性质的认定是一样的。夏庭芝所说“院本始作”也清楚了——金代杂剧演出时,先演院本,后演幺末(正杂剧)。倘若我们继续将金院本视作金杂剧之别名,对上述问题的理解要么陷入矛盾混乱,要么不解其意。
《庄家不识勾栏》套曲之【尾】“则被一胞尿,爆的我没奈何。刚捱刚忍更待看些儿个,枉被这驴秃笑杀我。”写庄稼汉内急,又放不下场内精彩演出,只得憋着尿看表演。我们从中可探知两点:首先,院本《调风月》颇能引起庄稼汉的观剧兴趣,收到非常好的吸引观众、展示演员演技的效果,为接下来幺末的演出做好了铺垫;其次,曲子到此结束,未涉及正杂剧演出情况,说明《调风月》与后续剧目在情节上各成段落、互不贯通,这就是说,假使两剧分别单独搬演或者《调风月》搭配另一幺末、《刘耍和》搭配另一院本,应该也是有可能的。这就为元代院本与正杂剧一分为二、独立发展、以更加灵活的方式组合做好了充分准备。
《庄家不识勾栏》【五煞】写演出环境,【四煞】写副净的装扮,【三煞】写副净口舌之利,【二煞】写副净与副末冲突的产生与发展,【一煞】是院本《调风月》的高潮与结局。伴随着“几个妇女向台儿上坐……不住的擂鼓筛锣”,院本开演先上来一个女孩儿,她就是引戏色,她转了几遭,引出一伙人,中间有一个央(殃)人货,他是副净,他“裹着枚皂头巾,顶门上插一管笔,满脸石灰更着些黑道儿抹……浑身上下,则穿领花布直裰”,他“念了会诗共词,说了会赋与歌,无差错。唇天口地无高下,巧语花言记许多”,“道了”后“低头撮脚,爨罢将么拨”。又上来一个张太公,他是副末,副净“改做小二哥,‘行’、‘行’、‘行’说向城中过”。因为张太公看上了向帘儿下立的年少妇女,“用意铺谋待取(娶)做老婆”,便要能言善辩的小二哥前去说合。副净“发乔”,“教太公往前那(挪)不敢往后那(挪),抬左脚不敢抬右脚,翻来覆去由他一个”。张太公被小二哥捉弄得“心下实焦懆(躁)”,于是将一个皮棒槌打在副净脑袋上,一下打做两半个。
《调风月》是以副净为核心的演出,前后贯通,末泥和孤装没有参与演出,但副净出场时末泥、孤装、副末有可能是陪同一起的,所以有“一个女孩儿转了几遭,不多时引出一伙。中间里一个央人货”的描写。据此可证“五花爨弄”演出时上场脚色最多是五个,但并非每场必须配齐五种脚色;副净的服装、化妆是“裹着枚皂头巾,顶门上插一管笔,满脸石灰更着些黑道儿抹……浑身上下,则穿领花布直裰”;演员动作特点是“撮脚”,即踏爨;表演时有乐队伴奏;演出风格是滑稽逗趣。黄天骥先生总结爨弄属性有三:舞步的强烈性、以歌伴舞、化装和幻术。(23)黄天骥:《“爨弄”辨析——兼谈戏曲文化渊源的多元性问题》,《文学遗产》2001年第1期。其中最关键的是强烈、夸张、特殊的足部动作。以此为标准,扩大搜索范围,将有可能发现更多金元院本的遗踪。于是,现存时间最早、有完整剧本传世的戏文作品《张协状元》进入了我们的视野,这是一个民间舞台演出记录本,该剧证明,戏文原是以院本为开场戏的。院本可以放在正杂剧之前,也可放在正戏文之前,这从另一角度支持了我们前述院本相当于艳段的观点。
流传至今的宋金元时代的剧本都没有分折或分出,《张协状元》同样如此。钱南扬先生指出:“没有写明折出,不等于说没有折出,折出是有的。就是没有分写的习惯而已。”(24)钱南扬校注:《永乐大典戏文三种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5页。为阅读称引方便,钱先生将《张协状元》分为53出,第一出结尾划在副末说完“末泥色饶个踏场”后下场与生脚上场之间。由于钱先生本人从未论述过分出标准或依据,我们可将钱校本分出情况视为未经论证的一种假设。以下我们将钱校本第一出结尾和第二出开头部分连在一起读一下:
(末白)……后行脚色,力齐鼓儿,饶个撺掇,末泥色饶个踏场。(下)
(生上白)……后行子弟,饶个【烛影摇红】断送。(众动乐器)(生踏场数调)(生白)【望江南】……适来听得一派乐声,不知谁家调弄?(众)【烛影摇红】。(生)暂藉轧色。(众)有。……(生唱)
【烛影摇红】烛影摇红,最宜浮浪多忔戏。精奇古怪事堪观,编撰于中美。真个梨园院体,论诙谐除师怎比?九山书会,近目翻腾,别是风味。 一个若抹土搽灰,趍枪出没人皆喜。况兼满坐尽明公,曾见从来底。此段新奇差异,更词源移宫换羽。大家雅静,人眼难瞒,与我分个令利……(25)钱南扬校注:《永乐大典戏文三种校注》,第4、13页。
生脚唱完【烛影摇红】后又与副末、副净一同插科打诨,副净还打了副末——“(净)若与子路同行,一拳一踢。(打末着介)(末)我却不是大虫,你也不是子路。”(26)钱南扬校注:《永乐大典戏文三种校注》,第14页。戏文没有末泥色,但有生脚,生脚是戏文的男主演,脚色功能相当于杂剧、院本里的末泥色。“趍枪”(原文为“鎗”字,当与“蹌”字因形近讹误)即趍抢、趋跄,根据《宦门子弟错立身》题目“冲州撞府妆旦色,走南投北俏郎君;戾家行院学踏爨,宦门子弟错立身”(27)钱南扬校注:《永乐大典戏文三种校注》,第219页。以及钱校本第十二出“(末白)不嫁做杂剧的,只嫁个做院本的。(生唱)【调笑令】我这爨体,不查梨,格样,全学贾校尉。趍抢嘴脸天生会,偏宜抹土搽灰……”(28)钱南扬校注:《永乐大典戏文三种校注》,第244页。可知,趍抢即踏爨动作。钱先生注云:“爨体,即院体,院本的规模、格样。”(29)钱南扬校注:《永乐大典戏文三种校注》,第250页。以上引《张协状元》内容提到有乐队伴奏、趍跄踏场、梨园院体、抹土搽灰、插科打诨,对照前述标准,这无疑就是一个院本。这个院本先由副末上场演出独角戏,再加入生脚和副净演三人群戏,这与《调风月》的演出结构是一致的。遗憾的是,钱校本将这个院本分成两出,把一个完整院本切断了。这个院本在《张协状元》正戏文展开之前演出,在体制功能上与宋金杂剧之艳段(院本)相同,其结尾部分提到张协夜来一梦不祥欲找人解梦,钱校本第四出副末领着张协去找圆梦先生解梦,可见,这个院本已与正戏文有机衔接。《南村辍耕录》“院本名目”条有“拴搐艳段”“打略拴搐”,孙崇涛先生解释说:“‘拴搐’就是拴结绑束的意思;‘拴搐艳段’即指那些可同正杂剧表演内容相连接的‘艳段’……即可以由前者内容直接转入后者正题。”(30)孙崇涛:《〈张协状元〉与“永嘉杂剧”》,《文艺研究》1992年第6期。《张协状元》开场院本就属于“拴搐艳段”或“打略拴搐”,由此可以推知,“院本名目”条下的“和曲院本”“上皇院本”“题目院本”“霸王院本”“诸杂大小院本”“院幺”“诸杂院爨”“冲撞引首”“拴搐艳段”“打略拴搐”“诸杂砌”等都是院本的分类,而不是院本中的某一成分。
虽说从文学文本中我们很难发现戏文原是以院本为开场演出的,但明成化本《白兔记》足以证明直到明前中期民间演出中戏文开场部分仍有院本遗迹。成化本《白兔记》也是一个演出本,开场部分有副末唱【红芍药】“哩啰连”,(31)(元)永嘉书会才人:《新编刘知远还乡白兔记》,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员会、上海博物馆编《明成化说唱词话丛刊十六种附白兔记传奇一种》(十二),1973年。钱南扬先生指出:“【红芍药】一曲,有声无辞,情况虽与这里(指钱校本《张协状元》第二出中“生踏场数调”)不尽同,也还留存一些踏场数调的痕迹。”(32)钱南扬校注:《永乐大典戏文三种校注》,第16页。
我们研究元代及元以后院本的发展情况,有助于进一步论证金代院本不完全等同于杂剧。陶宗仪、夏庭芝说元代“院本、杂剧始厘而二之”“分院本、杂剧而为二”,说的不仅是院本与杂剧由一种艺术样式分为两种不同艺术样式——前者承袭宋金以来滑稽小戏形式,仍是“做寻常熟事一段”,不用文学剧本;后者以套曲演唱复杂故事形式——而且指元院本可以单独演出,正因如此,《南村辍耕录》将“院本名目”与“杂剧曲名”分立。
王国维认为,《南村辍耕录》所列院本“为金人所作,盖无可疑。”理由包括:此目“与官本杂剧段数同名者十余种,而一谓之杂剧,一谓之院本”;“中有《金皇圣德》一本,明为金人之作,而非宋元人之作”;“如【水龙吟】、【双声叠韵】等之以曲调名者,其曲仅见于《董西厢》,而不见于元曲”;“与宋官本杂剧名例相同,足证其为同时之作”;“其中关系开封者颇多,开封者,宋之东都,金之南都,而宣宗贞祐后迁居于此者也,故多演宋汴京时事。”(33)王国维:《宋元戏曲史》,俞为民、孙蓉蓉编《历代曲话汇编:新编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近代编)第二集,第540-541页。然而,上述事实仅能证明部分院本始创于宋金时代,若将陶宗仪所记院本全部定为金人作品则是无法成立的。笔者赞同廖奔、刘彦君先生的判断:“陶宗仪于元代后期得到的、标明为‘院本名目’的剧目,应该是元代院本的剧目无疑……其中当然会有大量的宋、金杂剧作品……也有明显为元代的作品”。(34)廖奔、刘彦君:《中国戏曲发展史》(第一卷),第264、265页。况且,在距金灭国130余年后,陶宗仪要搜集金人所作院本名目700余种是很难想象的事。通盘考察“院本名目”条,陶宗仪显然偏重在谈舞台演出问题,即所列者是元代舞台上演出的院本名目,至于其是否始创于宋金时代并不重要。根据现有材料要严格区分院本名目中哪些是宋人之作、哪些是金人之作、哪些是元人之作,既无可能也无必要。王国维出现判断失误,或与其囿于文本概念理解陶宗仪关于演出的论述相关。而且,前有南宋人周密《武林旧事》记录“官本杂剧段数”达280种,如不找到数量更多的金院本名目,似乎无法佐证“院本”系金杂剧之别名,所以,将元院本名目说成是金院本名目就成了王国维的选择。
元代,院本、(正)杂剧一分为二,在金代的基础上各自获得了更大独立性,拥有了更广大发展空间,不难料想,元代舞台上实际演出的院本剧目应不止陶宗仪所录700多种,百余年来,王国维、郑振铎、冯沅君、谭正璧、叶德钧、李啸仓、徐扶明、胡忌、吴金夫、江巨荣、赵山林、薛瑞兆、罗斯宁、赵兴勤、刘晓明、季国平、黎国韬诸先生对院本剧目钩沉贡献良多。
元代,院本与正戏结合方式也更趋多样化,明人臧懋循说:“北剧每折间以爨弄、队舞、吹打。”(35)(明)臧懋循改评本《还魂记》,(明)汤若士撰,臧晋叔订:《玉茗堂四种传奇》,金阊书业堂藏版,清乾隆廿六年(1761)重镌,中国国家图书馆藏。在折与折之间夹演院本,只是院本与北曲杂剧多种结合方式之一。罗斯宁先生指出:元代院本可以独立演出,也常与杂剧同台演出,同台演出有时是分段进行的,有时是将院本穿插在杂剧中演出,院本亦可在杂剧折与折之间演出,(36)罗斯宁:《元院本与元杂剧》,《戏剧艺术》2001年第1期。并不限于“一场两段”式。而且,同一院本可根据需要与不同杂剧结合,如在王实甫《崔莺莺待月西厢记》、刘唐卿《降桑椹蔡顺奉母》、吴昌龄《张天师断风花雪月》、关汉卿《闺怨佳人拜月亭》、无名氏《萨真人夜断碧桃花》等杂剧中都能找到《双斗医》院本,只是记述有繁简之别。院本与南曲戏文结合的例子有:柯丹邱《荆钗记》第二十九出《抢亲》,孙相公(净)与张姑妈(丑)因娶亲不谐相互攻讦进而打闹,语言诙谐、场面滑稽;施惠《拜月亭》第二十五出《抱恙离鸾》中则有详细、完整的《双斗医》院本,也是插演在戏文中。
入明以后,院本一方面承袭元代体制,一方面出现概念包罗范围扩大的现象,演出形态也更趋多样化。如王九思《中山狼》院本以及李开先《一笑散》中的两个院本《园林午梦》《打哑禅》等均为单折短剧,这是元院本独立演出形式的延续与发展;贾仲明《吕洞宾桃柳升仙梦》,朱有燉《吕洞宾花月神仙会》《李亚仙花酒曲江池》等明杂剧中也有院本插演;苏复之(一说无名氏)《金印记》第七出《季子推命》净、丑吊场,两人因占卜发生争执进而互殴,诙谐搞笑,这是明戏文中的院本插演;此外,在单本《蕉帕记》第三出《下湖》、无名氏《四贤记》第十五出《招纳》等明传奇作品中有净、丑“撮弄”表演,包括魔术、杂技、杂耍、马戏等,也应视为院本插演,等等。至于沈宠绥说:“院本有南北二种,六宫十一调,初无异格,特南无唱,北无歌,不得不分胡越。”(37)(明)沈宠绥:《度曲须知》,俞为民、孙蓉蓉编《历代曲话汇编:新编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明代编)第二集,第608页。张岱说:“夜在庙演剧,梨园必倩越中上三班,或雇自武林者,缠头日数万钱,唱《伯喈》《荆钗》,一老者坐台下对院本,一字脱落,群起噪之,又开场重做。”(38)(明)张岱:《陶庵梦忆》,俞为民、孙蓉蓉编《历代曲话汇编:新编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明代编)第三集,第511页。这里“院本”指包括明清传奇、杂剧在内的戏剧、剧本的意思,这说明“院本”的概念已经泛化,我们不可胶柱鼓瑟般地加以理解。
从宋杂剧艳段到金院本,从金院本到元代及以后的院本,戏剧体制发展脉络是非常清晰的。金代“院本”非杂剧之别名,而是杂剧中的专名,特指放在正杂剧前演出的小段杂剧,在体制功能上相当于宋杂剧艳段。院本可放在正杂剧前演出,也可放在正戏文前演出。元代院本与正杂剧一分为二、独立发展、结合方式更多样化。入明以后“院本”的概念逐渐泛化。
现在我们可以回到本文开头,即问题的产生上了——作为中国现代戏剧史学研究的开山鼻祖,王国维怎么会把“院本”当成金杂剧的别名、把元人陶宗仪明白写的“院本名目”说成是“金院本名目”呢?笔者以为,这或许首先跟王国维秉持的“一代有一代之文学”(39)王国维:《宋元戏曲史》,俞为民、孙蓉蓉编《历代曲话汇编:新编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近代编)第二集,第476页。的艺术史观有关,金是与宋同时并行的一个朝代,且是由女真人建立的政权,似应有不同于宋朝的独立命名的戏剧样式;其次王国维非常关注书面文献记载,抓住史料书证进行研究,却未结合当时的演剧记录进行准确判别;再次,也是最为关键的,就是王国维戏剧舞台观念薄弱,没有觉察到舞台艺术实际上是一直处于流动之中的,仅依据文本记述就判定舞台演出情况,难免犯刻舟求剑的错误。青木正儿对王国维这一研究视野缺陷早有觉察,他回忆1912年向王国维请教治戏曲史时,发现王氏“仅爱读曲,不爱观剧,于音律更无所顾”,(40)[日]青木正儿:《中国近世戏曲史·原序》,王古鲁译,蔡毅校订,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1页。不看戏的习惯导致王国维对舞台艺术变迁缺乏应有的敏感,这是今天的研究者当引以为戒的。此外,吴梅的认可助推了王国维这一错误论断的流传,吴梅说:“静庵此说,足破数百年之疑。”(41)吴梅:《中国戏曲概论》,俞为民、孙蓉蓉编《历代曲话汇编:新编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近代编)第三集,第134页。吴梅重视戏曲的场上演出,但在这一问题上明显判断失误。王国维的误断、吴梅的盲目肯定,导致后世戏曲研究者极少对这一问题进行再研究。辨正了这一误会,接下来则应着手重构金元戏剧史述的框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