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式 霍明宇
在古典诗词中,同样是写渔樵归隐之情,但作家抒情的质地和情感的强度却有所不同。有人在表面的超脱下写出了内心的不甘与愤懑,如陆游、辛弃疾。有人则在出处穷达之间找到了精神上的超越,从而安顿了内心的不平,淡化了情感的冲动,如苏轼。有人在世俗的困顿中找到了实用主义的全身之道,从而及时行乐,中隐于仕,如白居易。还有人彻底忘却世俗,全然归耕于田园,从而进入一种物我两忘、平淡真醇的境界,如陶渊明。抒情主体人生信念的不同,情感质地的差异,造成诗词抒情境界呈现出各自的特点。抒情的特质虽然有或超逸或质实或沉郁等差异,但又都是在两种相反相对的情感基调之上调和而成,即关于出处穷通、行藏用舍的內在冲突和化解。冲突愈激烈,则情感的抒发愈顿挫强烈,冲突得以化解和升华,则抒情的强度更显平静而自适。按照情感的强度,可以将归隐类诗词分为四种类型,以下分述之。
第一种,作者往往身世偃蹇却又不甘于碌碌无为,沉沦度日,作品表面向往渔樵之隐的恬淡平静,而潜在却涌动着种种不甘与愤懑,从而体现出双重情感的抒情特质。南宋陆游、辛弃疾等人的小词可为代表。陆游、辛弃疾都曾是征战沙场的勇将,却同时又是遭到朝廷议和派打压,而壮志难酬的官场“闲”人。他们的小词中不乏描写“休闲”主题的作品,休闲是一种放松,从功名事业里把自己解放出来,只关注当下的体验。词人在本就职官冗杂、人浮于事的宋代王朝,又被贬任闲职,于是只得在闲院之中宴饮品茗,消暑读禅,羡渔父而颂陶潜。但身陷樊篱而寻求内心的解脱,本身就是一种矛盾的状态,对于有着浓重的济世情怀、深厚的家国之爱、强烈的功业追求的士人,彻底放弃人生的志向,恐怕更加困难。实际上,虽然他们时而艳羡陶渊明的洒脱超然,却又不能忘怀家国功业,心中总有一股不平之气似要喷薄而出,不吐不快。他们既无法见融于流俗,又不能全然归隐于山林,“为官而休闲”成为他们的一种无奈选择。诚如陆游的这首《乌夜啼》:
从宦元知漫浪,还家更觉清真。兰亭道上多修竹,随处岸纶巾。泉冽偏宜雪茗,粳香雅称丝莼。翛然一饱西窗下,天地有闲人。
这首词看表面文字充满了遗世独立之气,归隐田园之志。“从宦”对比“还家”,是入仕于庙堂还是出世于江湖,这个问题恐怕在词人心中沉思良久。唐代诗人元结说:“顾吾漫浪久,不欲有所拘。”宋代欧阳修《自叙》诗也说:“余本漫浪者,兹亦漫为官。”陆游也是秉性耿直,不为世俗拘束的“漫浪”之人,所以,既然了解自己的秉性不适宜在朝堂生存,又为何要“从宦”呢?这首小词开篇以一句诘问展开,全词的基调都笼罩在一股诘屈不平的气氛中。漫浪之人不适于从宦,不如还家归隐让人感觉清真质朴。这两句几乎把词人的心思明白道出。接后则想象罢官还家的场景,兰亭是东晋士人王羲之居住的园林,园亭中种植兰花和修竹,都是雅士所好,王羲之尝于此间修禊集会,谈笑鸿儒,大家都随意洒脱地扎着头巾,不受世俗观念的拘束,这也正是词人所向往的归隐后的生活。这里泉水清冽,以之煎茶时而浮起乳色泡沫,粳米香甜配以丝莼的菜香,更觉美味。以上从视觉、嗅觉等各个角度摹写归隐生活之令人向往。最后又干脆道出:“翛然一饱西窗下,天地有闲人。”“西窗”在中国古代文化中代指读书弹琴的地方,归隐山林之人,琴棋书画、诗酒宴友,好一番悠然惬意,好一个“闲”字了得!表面看来,整首词都在写归隐山林之自在悠然,但是联系陆游的人生经历和个性抱负,这一个“闲”字却暗含了多少辛酸!陆游出生时正值北宋沦亡、朝廷仓惶南渡之际,家国流离之苦,令他自幼形成收复中原、报国安民的志向,《感兴》诗曰:“少小遇丧乱,妄意忧元元。”[1]这一从幼时就萌生的人生志向竟成为陆游毕生的追求。他初入仕途即直言敢谏,也因此频遭构陷罢官。壮年时期他有机会在川陕前线南郑军中有将近一年的军幕生涯,这成为他最接近实现收复中原之人生抱负的一次经历。但是“隆兴和议”之后,朝廷在主和派的主导下,只取守势,无意北伐,陆游立功报国的期待终于落空。“和戎诏下十五年,将军不战空临边。朱门沉沉按歌舞,厩马肥死弓断弦。戍楼刁斗催落月,三十从军今白发。笛里谁知壮士心,沙头空照征人骨。”[2]“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3]“自许封侯在万里,有谁知,鬓虽残,心未死。”[4]晚年的陆游,遭反对派罗织罪名,忿然辞官,归隐于山阴老家。后又被朝廷起用,他仍然喜论恢复、针砭时弊,因此又几经罢黜,也曾赋闲躬耕于村野。在他的诗词中,那种家国未报而身老荒村的悲愤是十分明显的情绪。从陆游的人生志气和仕途经历反观这首小词,说出“从宦元知漫浪,还家更觉清真”是怎样的一种无奈。而说出“翛然一饱西窗下,天地有闲人”又是怎样的一种嘲讽和悲恸!
与陆游类似,这类有双重情感郁积顿挫于胸中的抒情特质,在辛弃疾的词中也有所体现。试看《踏莎行》:
进退存亡,行藏用舍。小人请学樊须稼。衡门之下可栖迟,日之夕矣牛羊下。 去卫灵公,遭桓司马。东西南北之人也。长沮粲溺耦而耕,丘何为是栖栖者。
这首词上片想象躬耕田园之后的惬意生活,下片则用积极入世却累累若丧家之犬的孔子为反例,进一步说明应该早日归耕。词作表面上看虽然是嘲讽入世的徒劳和狼狈,但实际上,词人又何尝不像孔子一样努力推行自己的政治主张,即使屡遭挫败依然难以释怀呢?虽然表面上嘲笑孔子,实际上心中却与孔子惺惺相惜,心有戚戚焉。词人有意将内心的经纶之志压抑下去,但却无法做到不漏声色,其中自称“小人”,嘲讽孔子的栖栖惶惶,都是正话反说,表面上故作泰然,但一股自嘲和失意贯注全词,在字里行间和转折推进中流露出来。
第二种抒情的境界以苏轼为代表。相比陆游、辛弃疾,苏轼的归隐之词更显超旷,其中虽然也含有对世俗的不满和留恋,但又能够超乎其外,不为所拘,因而内心的冲突淡然而不激烈。例如他的《临江仙》(夜归临皋):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这首词写词人夜晚醉酒归来,闲坐江边,忽而产生忘却世俗,悄然驾归于江海的超旷之情。词中虽有一句,“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抒发了词人对不能自主的命运和官场生涯的厌倦,但这种不满写得粗略而疏淡,词人更像是忘却了情感,而倾向于将自己带入那种“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超然境界,以之化解内心的不平。苏轼的一生虽几经宦海沉浮,却并没有离开官场。词中的归隐之思虽也夹带着对现实的不满,落笔颂美田园归思之时,或也存在出处穷通的沖突,但他却用一种泰然接纳的心态将这一切升华,不纠结于身世功业之痛。苏轼的这份接纳,使得词中多了一份超然和平静,即使在现实中未曾真正归隐,却能摹写出一份归隐的心境。苏轼的这类小词,不同于陶诗的全然淡忘,情感的质地里仍然怀有一份郁郁不平,但其浓度又不及陆游、辛弃疾等人。从人生经历来看,苏轼、陆游、辛弃疾等一批宋代士人都抱有独立的政治见解,不屑于趋炎附势,也都因在仕宦之路频遭打压而郁郁不得志。他们面对现实,无奈地选择独善其身,身在官场而羡慕渔樵之乐,企图在超越世俗的层面找到心灵的慰籍。但有所不同的是,苏词中的这份超然心态确实带给词人一些慰籍,但陆游和辛弃疾等人的归隐之词,无论所描绘的山林田园之乐如何自在悠然,也似乎并不能给予慰籍,反而反衬出一种更强烈的建功立业的欲望,以及期待落空后的愤懑。
唐代白居易尝作《中隐》诗,云:
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嚣喧。
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似出复似处,非忙亦非闲。
不劳心与力,又免饥与寒。终岁无公事,随月有俸钱。
君若好登临,城南有秋山。君若爱游荡,城东有春园。
君若欲一醉,时出赴宾筵。洛中多君子,可以恣欢言。
君若欲高卧,但自深掩关。亦无车马客,造次到门前。
人生处一世,其道难两全。贱即苦冻馁,贵则多忧患。
唯此中隐士,致身吉且安。穷通与丰约,正在四者间。
与苏轼、陆游、辛弃疾等词人有所不同,白居易于“似出复似处,非忙亦非闲”的“中隐”生活中感到自得而心安,抒情的基调也体现出一种畅达闲适的境界。这可视为“归隐”诗词中的第三种境界。白居易从宦多年,其间也经历了政党倾轧、仕途沦落,中年之后,他已然感到宦海险恶,刻意与朝廷保持距离,一个“隐”字代表了他在出处穷达之间的选择。但“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嚣喧”,彻底地远离尘俗和全身地融入政坛都不能令人心安,所以他在两者之间取“折中”之路,即所谓的“中隐”。“不劳心与力,又免饥与寒。终岁无公事,随月有俸钱。君若好登临,城南有秋山。君若爱游荡,城东有春园……”诗中这段对中隐生活的描述具体而写实,令人感受到作者的欣然接纳。白居易到了中晚年时期,人生志向已经由兼济天下转向独善其身,虽然也有着“人生处一世,其道难两全”的感叹,但闲适的生活更成为志趣所在,因此隐逸诗中没有了强烈的情感波澜,而是显得畅达人情、安于当下。这不同于陆游、辛弃疾的双重情感的激荡,也不同于苏轼的内心冲突之升华和超越,而是一种实用主义的满足和接纳。
隐逸诗词中的第四种境界则是东晋陶渊明诗中所呈现出的全然超拔,淡然忘情的境界。《归园田居》(其一)曰: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饮酒》(其五)曰: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这里面已经没有对尘俗的一丝留恋,只有田园生活的恬淡和内心的宁静。陶渊明在入世与出世之间做出了彻底的抉择,他断然逃离尘网,欣然躬耕于南园,心中甚至放下了任何对俗世的评判,而只是静观、悟道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自然境界,因此他的诗境如此超拔脱俗。这种纯净的志意,与山水田园的景色之澄澈平淡相互滋养含蕴,达到一种物我两忘的至高的抒情境界。如上四种归隐诗词的境界,由于作者内在志意和信念的不同,因此情感之强度和抒情之境界亦呈现出不同的样貌。
(作者单位: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文化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