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志娟
2011年以来,云南昆明的戏剧演出形态涌现出新的風貌,一种以马家大院、莲花池公园、南强街88号、得意居、留筠馆等老宅庭院为演出空间的戏剧作品应运而生,这些作品一经推出就引发了强烈的社会反响,其口碑也逐渐由偏居一隅的云南昆明扩散到全国,打飞的赴昆明看庭院戏剧成为很多粉丝的打卡日常,掀起了一股庭院戏剧的热流。
庭院戏剧的前世
庭院戏剧,顾名思义,是以演出的环境作为其概念的界定。换言之,就是在庭院里演出的戏剧。庭院戏剧在近几十年观众见者甚少,故将其称之为一种全新的演绎形式。观中国戏剧史可得知,庭院戏剧的演出形态可以追溯到唐朝的皇宫梨园。唐明皇钟爱戏剧,与优伶经常在皇宫梨园切磋演戏,后世便将戏剧演出的场地或者戏剧行本身称之为梨园。如果就演出的环境场所而论,梨园戏剧便是庭院戏剧的最早实践。这种在皇宫庭院的演出历史持续时间非常久远。
后来的演出环境随着戏剧人或者剧种的受众不同而产生了分化。一部分草根艺人草台班子经常在庙会、集市、码头、街角、画舫、茶管、亭阁等简陋场所演出。一部分较有名气的角儿或者民间班社应邀赴达官显贵的家里唱堂会庆贺各种节日、红白喜事等。而这些请班社唱戏的达官贵人恭亲王府安排的私家宅邸,一般会在庭院里搭建一个戏台,这个戏台就演出地点而言,也属于庭院戏剧。现在,我们在去很多名人故居参观的时候,庭院里的戏台随处可见。更有显赫家主痴爱戏剧者,豢养家班成为生活的一部分,家班的日常练功、排练、演出皆在庭院进行,庭院处处闻曲声。
这种庭院戏剧的演出状态被打破,一个是旧时代的落幕,另一个重要原因则是西方话剧的引进。大剧院大剧场的概念是从西方传入的,早在古希腊戏剧诞生之初,西方人对戏剧的演出是一种正襟危坐的严肃状态。这一点跟中国戏曲的娱乐属性完全相反。新文化运动开始后,西方话剧经由日本传入中国,使中国开始接触到完全不同于本国戏曲传统的写实性话剧表演。一些受西方思想影响的知识分子对中国戏曲传统的不满愈发强烈,钱玄同就曾评价中国古典戏曲的表演是“戏子打脸之离奇,舞台设备之幼稚。”现在看来,这番言辞无非是没有探究过中国戏曲艺术规律的片面之词,但在当时由于代表了知识界的一派立场,因此在戏曲界引起了不小的震动,也使得戏曲界对中国戏曲独特的写意性审美传统和表现形式产生了怀疑和摇摆。在这样的背景下,向西方话剧靠拢的戏剧理念和表现形式被不断引入传统戏曲舞台,多方位、全角度的变革层出不穷,舞台的程式化与虚拟性被大幅度削弱,写实布景和实物道具被搬上舞台,演艺场所的升级改造和新建成为一种必然的结果。容纳观众不多的茶园、庭院等,逐渐被大众化的正式剧场取代。一时之间,很多京剧名角扮演的时装戏争相涌入大剧院演出,开一时风气之先。
但是,随之而来的几十年的战乱,优雅端庄的大剧院演出变得不合时宜。为配合抗战需要进行宣传,鼓舞教育团结人民群众集中力量打击敌人,全国各地的根据地先后成立了文艺工作团队,在城乡街头、茶园、岗哨、集市庙会等人群密集的公共空间开展普遍的戏剧运动。简陋的缘起于梨园的庭院戏剧演出状态成为抗战时期的戏剧以及其他说唱文艺的主流。《中国戏曲史》中曾记载这一时期全国上演了多部“短评快”的庭院式街头演出《三江好》《放下你的鞭子》《最后一计》等,起到了非常好的宣传效果,产生了广泛的影响。解放后,随着社会的稳定,生活和城市秩序的步入正轨,“不入流”的“短评快”式演出又逐渐退出大众视野。人们急切盼望着以一种优雅体面的方式过上有滋有味的日子。之前兴建的大剧场经过重新修葺或者新建的俱乐部、文化宫等粉墨登场。
从这个意义上讲,庭院戏剧被界定为一种全新的演绎形式并不确切。它其实是古典的中国传统戏剧演出样式的一种复归。它是旧的,古老的。
庭院戏剧的今生
社会变革是推动戏曲变革的动力之源。从民国时期开始,多变而复杂的时局、多种文化的碰撞和交流,促使戏曲打破了地域疆界,为适应观众群体的拓宽以及观众对演艺活动需求的变化,露天演出变为封闭的场所是大势所趋。但是,1887年,在一个法国小职员安托万的客厅里上演了一出客厅戏剧,一场影响世界戏剧的小剧场运动油然而生。小剧场戏剧运动实质上是西方戏剧反商业化、积极进行创新实验和探索的产物,它追求的是自然主义的美学原则,和西欧豪华的大体量歌剧审美观念有巨大差异。追求票房收入不是始作俑者的主要目标,甚至反其道而行之,自由的思想、独立的表达、先锋的探索成为小剧场剧目的标签。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它开辟出客厅、走廊、咖啡馆、仓库甚至码头、广场等狭小的空间进行自由演出。
反观昆明庭院戏剧的演出,从它所选取排演的剧目来看,有非常高的艺术水准和探索实验性的主题表达。我们以昆明马家大院和莲花池公园比较火爆的演出剧目《票》和《还魂三叠》为例。
《票》是根据著名剧作家宋之的讽刺独幕剧《群猴》改编而成,导演是云艺导演系主任张芃。《群猴》写的是上个世界40年代中后期的解放前夕,国民党在国统区某大城市搞国民代表的竞选活动,为了当上伪国大议员,各种势力的代表人物争相来到镇长家里买卖选票进行游说,一个个人模狗样,最后丑态百出甚至动刀动枪,活像一群玩杂耍的猴子。《票》将《群猴》的背景改头换面到昆明的马家大院这个场所,大院主人马上要过生日,邀请亲朋好友来马家大院做客游玩。大院里准备了各种各样的游戏活动,观众拿着票到达院子,在工作人员的引领下,可以自由参与其中的游戏。在玩耍过程中,手里的票可以作为筹码,赢了就能赢更多的票。紧接着,集体观看斗鸡表演,观众可以跟真的观众一样参与赌鸡游戏,票可以押赌输赢。这些丰富的前戏内容,逐渐将观众带入佳境。斗鸡比赛戛然而止,几个不速之客闯了进来,求即将过寿的马家主人助己之力拉选票。后面的剧情跟《群猴》又接了上去。及至最后,主人难以抉择,呼吁观众用手里的“票”对剧中拉选票的候选人进行民主投票,根据投票结果裁定最后的人选,最后获胜的候选人登台致谢。一张戏票既可以是选票又可以是赌票,值得玩味。
《还魂三叠》的主创团队则来自中国戏曲学院,导演是著名京剧艺术家、梅花獎获得者周龙先生。《还魂三叠》不再拘泥于传统戏曲讲故事的思路,不讲完整的情节内容,而是跳跃式地将三部经典戏曲作品的三出三种时代三类女性的经典折子戏进行了打碎后的有机融合。以高度抽象的简约化,巧妙地将细腻委婉、热烈奔放、暧昧感伤的三种人生,做了有意识的并置对比,诠释中国古典女性内心世界的无限与渺远。灵动跳跃的演出形式、戏曲魅力的极致表达、富有哲思的主题意象,被现代女性重新演绎,焕发出一种全新的光彩。这部作品后来获得了国际戏剧协会音乐戏剧奖,在戏曲领域是一项难得的殊荣。
综观这两部作品,有几个共同点:(1)主创都是学院派艺术家;(2)选材都不是传统大剧场为了博眼球卖票房的爆点话题或者国有院团为了评奖而作的主旋律选题;(3)作品有鲜明的艺术性、先锋性、实验性特征,传承了小剧场戏剧的基因。
因此,从这个角度而言,昆明的庭院戏剧在很大程度上是小剧场运动的一种。把它完全归属于是对中国传统古典戏曲庭院戏剧演出的体认,是片面的。它是新的,先锋的。综而言之,昆明的庭院戏剧是一种返本开新的兼容性戏剧运动,它以传统的简约的几桌几椅的演出样式,呈现的却是一副当代独立理念下的全新戏剧形态。它在古老与创新之间游刃有余地架设起一座桥梁,也开辟了一块在商业戏剧与主旋律之外的有意味的有情趣的有哲思的戏剧风格。这种风格与老宅、山水庭院的格调是非常契合的。
庭院戏剧的未来
我们看到,昆明的庭院戏剧运动已经形成,戏剧的文化品质也保持了相当高的艺术水准。自2011年以来,尤其是2015年之后,昆明的庭院戏剧演出场次数据非常喜人。据云南艺术学院方冠男老师的观察,2015年庭院戏剧推出了4部,而昆明国营院团新创的剧目只有6部。2016年,新创公演10部,庭院戏剧占了3部。2017年厚积薄发,在公演的17部新创剧目里,庭院戏剧高达12部,一多半的席位。2018年、2019年适逢西南联大建校百年纪念以及各种政府国家的节点纪念性主题演出,昆明的庭院戏剧演出大有风头跟国营院团相持平的态势。仅纪念西南联大建校八十周年这一选材,云南省话剧院和邵筱萍女士的莲花池庭院都瞄准进行了创作。而且在明知题材撞车的前提下,莲花池庭院以非常自信笃定的创作态度,推出了广受好评的《联大往事》。犹记得2018年10月,笔者专程从济南飞往昆明,有幸见证了首演当天的盛况。观众都是买票入场,小小的庭院里,吸引了从北京、上海、广州等地的忠实拥趸,连走廊处都坐满了观众。因为这部厚重的作品还是出自中国戏曲学院教授周龙导演之手,其品质自是不在话下。从2018年10月首演到2019年底,《联大往事》已演出了30余场。虽然云南省话剧院的大型历史题材话剧《我的西南联大》反响也不错,但大体量也局限了它的演出场次。
统计显示,庭院戏剧的新创剧目之丰,灵活性的演出样式促使其演出场次在4年之内达到近600场。这在昆明的演出市场份额里,占据了半壁江山。比较国营院团,云南省话剧院、云南省花灯剧院、云南省京剧院等单独一个院团能否产生如此之浩大的文化声势和重量级份额,也是很难估计的。不跟演出市场和配套政策相对完备的北京、上海相比,跟其他相同省会城市的演艺情况相比,云南庭院戏剧也交上了一份傲人的答卷。当然,国营院团在“文化惠民演出”等活动中发挥了文艺服务基层百姓的极大作用,这是不容忽视的。
虽然昆明的庭院戏剧运动发展的不够充分,还有不尽如人意之处,但是它显示了民间戏剧的强大活力,给予城市文化建设以及城市文创产品以有力的支持和适当的补充,也给予城市文化结构和丰富的演艺市场提供了更多的样本和范例,充分显示了民营院团承担政府任务的可能性。因此,庭院戏剧运动未来有无限可能。
庭院戏剧在文旅融合的背景下,大有可为。文化需求是旅游活动的重要动因,文化资源是旅游发展的核心资源,文化创意是提升旅游产品质量的重要途径,文化的生产、消费和传播与旅游活动密切相关。云南是旅游大省,论大好河山主要在丽江、大理、西双版纳等城市,作为昆明的省会经常性的会被游客选择遗忘,只是转机的一个落脚点而已。如何能留住游客,增添昆明的文化消费产品,光凭它的特色小吃和寥寥无几的景点是远远不够的。但是昆明市非常悠久的历史文化,老街老巷就是历史的最好见证。与其让游客在老宅院里溜达一圈就离去,不如让他们以一种庭院戏剧的形式参与进来。这会提升旅游品位、丰富旅游业态、增强老街巷的吸引力,拓宽旅游发展的空间。庭院戏剧盘活老街巷,使老街巷成为一种有文化品质的旅游资源,两者的完美融合是文旅牵手的一个典型案例,必将大有可为。
庭院戏剧在都市群体的“慢生活”追求下,未来可期。云南省政协教科文卫的吴戈教授曾说,昆明庭院戏剧运动的诞生,不是官方的刻意安排,而是顺应新时代新兴群体的消费心理和社会心理而自发形成的,是新兴消费群体为了挽留城市记忆与怀旧的情感不期而遇擦出的火花。老宅、老院、小资的民国风、品茶、养花、赏四季的“慢生活”是现代都市年轻人、时尚人士、都市白领、文艺青年等中等收入群体的生活追求。庭院戏剧恰是满足了这部分人群的生命自觉与心理需求,在如梦似幻的怀旧空间,喝着茶赏着花端看一种内心向往的生活,人生快意尽在于此。精准、定制,日益成为各行各业的消费原则,庭院戏剧面对小众化的中等收入知识分子群体的精准定制剧目,正是引导了一种文化产品的精准供给。今年是全面建成小康社会之年,在经济飞速发展的基础下,新兴群体正在逐渐形成,他们决定了文化的发掘、传播、成型、发展。汉服、国学热、传统工艺的崛起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这群具有高等教育背景,有独立思考和自由思想判断的高知人士,人文修养比较高。5G时代四通发达的网络、手机、微信、微博为他们打开了开放的认识世界的窗口,从对外来文化的疯狂追求中已经冷静下来,更加理性客观地看待自己的传统文化,在精神文化追求方面有着自信且笃定的坚持。小众、高雅、先锋、古典的庭院戏剧自然会成为他们的消费选择。因此,只要庭院戏剧运动的经营者认真分析受众群体的定位,紧紧把握住他们的审美需求,明晰经营路线,庭院戏剧的路会越走越稳越走越远。
庭院戏剧在传统文化全面复兴的时代下,前景广阔。2017年,国务院宣布要全面复兴传统文化,这属于重大国策。“文化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灵魂。文化兴国运兴,文化强民族强。没有高度的文化自信,没有文化的繁荣兴盛,就没有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已经成为国人的共识。把文化复兴提到了整个国家层面,也显示了高层的重视程度。这么重量级的推动和加持,不管是在文化的传播,还是在相关产业发展,都是一个巨大的利好。具体到对戏剧的扶持力度更是前所未有的,自2014年开始国家专门成立国家艺术基金,涵盖艺术领域的戏曲、话剧、音乐剧、歌剧、舞剧、音乐作品、人才培养等方方面面。尤其让人欣喜的是,申报资格方面对民营院团和文化公司敞开大门,具有跟国有院团相同的资格。这就从很大程度上鼓励了民营院团出精品的决心,也缓解了它们的资金投入压力。而通过国家艺术基金5年来各种人才培训班的免费教学,又为民营院团输送了相当一批经过正轨训练的主创队伍。据悉,云南省政府、昆明市政府等部门也充分肯定了庭院戏剧在舒缓政府压力、补充公共文化服务、促进文旅融合方面的重要作用,从政策、资金、宣传推广等方面给予了一定的优惠和扶持。虽然现在的行业扶持、基金扶持和政策扶持还停留在笼统的层面,但是任何事物的发展都有一定的时间和规律。假以时日,像北京和上海等大城市一样,能落实更加细化的政策,以售票多寡或者演出场次的多少进行适当补贴,奖掖它们为公众推出高质量的戏剧作品,民营院团也会以更加积极的态度加强推出优秀作品,如此便会形成良性循环,庭院戏剧自然会成为传统文化复兴的一支生力军。
庭院戏剧在昆明的落地生根发芽开花,是当代戏剧在现实生存下的一种突围,亦是文化消费背景下市场对戏剧人的一次成功倒逼,更为其他地域的戏剧发展提供了一个良好的典范。近十年的时间,庭院戏剧愈发成熟而坚韧。随着文旅融合和传统文化复兴的深入推进,庭院戏剧会迎来更美好的春光。庭院深处春如许,期待庭院戏剧的另一个十年!
(作者单位: 山东省艺术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