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正艳的时候,父亲打来电话:德爷爷走了!语气平淡,不像亲戚的感觉。也难怪,八十来岁的老人了,走了叫白喜事。
不过,我的心里,还是刮起了一阵风。虽只一阵,但动静还是不小,因为这个叫德爷爷的人,在我的印象里,曾经认为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个男人。
德爷爷是我爷爷的堂弟,农村里叫叔伯爷爷,比我爷爷小十多岁。二十多年前我爷爷去世后,德爷爷就成了田氏家族留在麻雀湾这支人辈份最高的长者,相当于族长。三十多年前,麻雀湾还是田姓为主,他姓辅之。后来,一则湾里自然条件的恶劣,二来改革开放的和风吹拂,再就是“文化大革命”后一些平反政策的逐步落实,一些田姓人家陆陆续续搬了出去,进县城或落城郊,还有两家整体搬去了青海、四川。出去的每户都是拖家带口的十多人,麻雀湾人口锐减,最后湾里就剩了我爷爷和德爷爷两家田姓火种。麻雀湾,就像一丘无人打理的稻田,稗草丛生,主作物反倒无关紧要了。
德爷爷育有四子三女,其中幺女早折。他的幺女,我叫幺姑,实际比我只大三四岁,那年她刚考上初中,开学时因学费问题被德爷爷训斥几句,结果跑到人迹罕至的老鸦湾一个无主水塘跳水自尽,两天后才被人发现。至今我都还清楚地记得当年德爷爷和小叔跳进水塘,把浮在水面的幺姑尸首拉上来的情景,捶胸顿足,自责难当。
德爷爷没读过书,连自己的名字都难写得拢,但并不影响他在我心里博得一个“最聪明的人”的名号。从我记事时起,便看着德爷爷用他的聪明能干,将一大家十多口人的日子打理得有条不紊。农村必须的把式活那是规定动作,什么耕、犁、耙、锵、扑,样样精通。布谷声声的时节里,那时年富力强的德爷爷,自家的十几亩水田便是他表演的舞台,犁铧翻飞,牛鞭脆响,整出来的水田又平又聚水,长出的谷子茁壮高产,传为十里八村的农事典范。除却规定动作,他的自选动作最让我记忆深刻。他会篾匠,削出来的篾条像一根根又细又长的面条,均称绵劲,收出来的箩筐、撮箕口光滑漂亮,纹路清晰,织出来的筲箕精巧耐用,米筛网眼均匀。他会木匠,斧头、刨子、锯子、凿子、墨斗就像他驯养的一群宠物,在他手里格外套顺听话,大能上梁,小能雕花,打柜整床,桌椅板凳,无所不会。小时候我有一件特别喜欢的事情,就是在天气好的时候,看德爷爷在鹅场上的红砂岩上磨斧子凿子,或者用一根磨条校锯齿。他会泥瓦工,家里做个偏房猪笼屋的,根本不用请别人动手,自己带着几个儿子不声不响就完成了。他还会烧砖窑,由他掌作的砖窑烧出来的青砖大小如一,色泽青亮。他还会熬麦芽糖,还会做年粑粑,还会制豆腐,甚至还能掐会算。农村里的活,好像就没他不擅长的。在我的眼界只能局限于那个小小山湾的年纪,德爷爷,简直就是神一样的存在。
德爷爷身材伟岸魁梧,声如洪钟大鼓,说话中气十足,语气里就透着一股毋庸置疑的威严,走起路来如阵风刮过,干净利索,步步如钉。每次看到他肩扛板锹,昂首阔步从我家门前的山堰堤上走过,都有天神下凡的感觉。刚刚实行联产承包的年代,我家劳动力匮乏,尤其男劳力奇缺,这在讲究实用主义的农村,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爷爷年事已高,很多需要气力支撑的农活已无力胜任,奶奶双目失明,父亲在外地工作,我和弟弟年幼,家里六七亩田地的农活基本上由母亲一肩挑。从大集体时代突然转型为包产到户,农民劳动热情空前,各家各户之间劳动力的富足与匮乏,在劳动效率面前凸显得淋漓尽致。双抢季节,别人家的晚稻秧苗都插下田几天,田里的秧苗都缓过神来返青了,我家的早稻都还没有收割完。而德爷爷,那时就像一个所向披靡的无敌大将军,身先士卒,指挥着他一大溜儿子、女儿、媳妇、女婿,二十多亩水田,以秋风扫落叶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不到一个礼拜便进入休假模式了。最后一株秧苗栽下田后,德爷爷便摆净两腿黄泥,以一个获胜者的姿态,架着一根长长的旱烟斗,从这家、那家的田头走过。那些还在田间挥汗如雨的户主,只能接受他这种居高临下的态势,羞愧而谦卑接着德爷爷的话头,有一搭没一搭地陪着聊一阵。每每,德爷爷“巡视”到我家田头时,年迈的爷爷便加快了做事的频率,装着没看见他堂弟似的,一边催着我们快点做事,嘴里一边嘟囔:又来显摆了!又来显摆了!
农村乡里邻间的关系其实很微妙,都穷得叮当响的年代,家家户户都还能相处融洽,相互帮衬,反正大哥不笑二哥。要是某一天,哪家哪户开始冒尖了,一些小农意识的毛毛虫就开始在心里拱动了。德爷爷无疑是麻雀湾里最先冒尖的。这也难怪,家里人多力量大,一走一条浪,在山外的世界还没有光怪陆离的时代,家里人口的多少,是家庭条件从量变到质变最直观的决定因素。于是,德爷爷成了麻雀湾里第一个买抽水机的人,第一个买耕田机的人,第一个买电视机的人,第一个买手扶拖拉机的人,第一个买家用打米机的人……这些“第一”、这些“机”,除却满足德爷爷自己家里的需要外,自然也对外租赁收取一定劳务费,成为了他家一件件发家致富的宝贝疙瘩。德爷爷,这个在社会变革时期找到了自己人生舞台的男人,用他的聪明才智,用他的勤劳务实,在这个山湾里书写着属于他的传奇。于是,致了富的德爷爷,便成了一个“神气”的人,一个“投机取巧”的人,一個“为富不仁”的人。而他的一些多年前人们也曾同样津津乐道过的修桥补路、接济乐施等热心行径,就自然湮没在他现实的光鲜富足之下了。
我一直相信,如果德爷爷出身于一个书香门第,能够接受到良好的教育,他一定会是一个非常有成就的人,至少会成为一个发明家。比如对于机械,他有着异于常人的敏感。抽水机扬程不足,几下鼓捣,马力十足;耕田机犁不到田角,加几个自制零件,无死角覆盖;打米机出米细碎,稍加改装,打出来的米粒饱满晶莹;电视机信号不好,出去将像雷达似的自制天线转个方向,图像立马清晰无比。只是当时社会和个人都没有专利意识,不然德爷爷很多机械改装的技术一定可以申请专利。那时德爷爷声名远播,许多山湾外的人家,甚至还有一些县里的单位机械设备出了故障,都会跑来找德爷爷帮忙处理。那几年时间,德爷爷外在的风光和内心的荣耀,我想实在是难用笔墨描述的。
德爷爷脾气急躁,甚至可以说是暴躁,一屋老小,享有绝对的权威。按农村的说法,上一代过于强势,下一代就势必弱一些。受于自己文化知识的制约,德爷爷注定无法看到更远的未来,认为农村里只要有人做事就行,当年对那么多儿女的读书问题便没有战略眼光,一般小学念几年就辍学回家务农了,唯一一个想念书的女儿还因为学费问题寻了短见。其实我那几个叔叔姑姑也俱是灵泛之人,甚至还有一两个我认为可青出于蓝,但因为书念得少,一直搁置在这个小山湾,从而在后来风起云涌的资讯决定成败的时代,失去了家族继续发展的后劲,渐渐地被一批当年不入他法眼的他姓人家全面赶超。至后来,竟是家族式的窘迫了。
德爷爷性情执拗,一辈子没说过软话,包括对自己的儿女。年轻的时候,身强体壮,开山劈水,如霸王转世,命运尚可攒在自己手里。后来年纪大了,也不愿跟着成了家的儿女一起住,宁愿与老婆子偏居一隅,习惯了他强势一辈子的老婆子便成了他怨天尤人、感叹世道变了的一碗下饭菜。又过了几年,被他数落了几十年的老婆子先他而去,于是,连一个争吵的人也找不到了的德爷爷变得沉默寡言。两个儿子怕他老年痴呆,曾劝他跟他们一起住,但碍于当年和大儿子吵架时一口唾沫一口钉说过的“死也不靠儿女”这句话,老爷子始终没有低下他高傲的头颅。那一年,麻雀湾因国家重点工程建设整体搬迁,修新房子前,大儿子征求老爷子意见,搬迁后是否跟着他住。提议被老爷子斩钉截铁地否定,最后住进了养老院。
麻雀湾没有搬迁前,每次我回去看望父母,都会去那间已发黄的土坯房看看德爷爷,大年初一也必去拜年。麻雀湾拆迁之后,德爷爷住进养老院,看望他的次数就少了,有两次在大街上碰到他,甚至苍老得不敢相认了。听母亲说,连续几年过春节,儿女想接他回家住几天,德爷爷从没答应过,看来是铁心要和当年扔下的那句话死磕到底了。
今年春节后几天,父亲告诉我,德爷爷回来了,住大儿子家。我吃了一惊,心想老爷子是想明白了。父亲陪着我去看望了他。房子里烧着节能铁炉,暖烘烘的,德爷爷却穿着棉衣,后背用棉被垫着斜靠在床上,一双腿齐膝盖以下裸露着。我无法描述我看到他那双腿时的心情:一种夸张到近乎卡通动画般的浮肿,两只脚像两个水泡了几天的馒头,脚趾头肿到了有点晶亮的样子。我按了按他的腿面,那个半天都没有恢复的人体组织凹坑,像一个在岁月深处缓缓诉说的火山口。一种酸楚倏忽就弥漫了我所有的感官。他叫了我的小名,欠了欠已病入膏育的身体,粗重的喘息声告诉了所有的人,这位饱经沧桑的老人,已行将不远。我实在无法相信,眼前这位连挪动一下身体都难以做到的老人,居然是当年麻雀湾里叱咤风云的人物——几十年过去了,我现在一回想起那个已经不存在了的山湾,脑海里就是一幅德爷爷驾驶着动力十足的“铁牛”,在湾里大小水田里轰鸣呼啸的场景。
他的大儿子——我的叔叔告诉我,老爷子是糖尿病综合症,已请了医生用了药,而所有的人心里都像明镜似的清楚,这只是掩耳盗铃般的权宜之计。那天,我这位喝了点酒的叔叔,说话如作报告似的高声大嗓,口无遮拦,当着所有人和老爷子的面,“揭露”着一些当年他们父子之间的芥蒂,说当年要是老爷子说句软话,答应跟着他一起住,也不至于是现在这个样子。他“做报告”的样子,活脱脱就是他父亲几十年前的翻版。床上的德爷爷听着儿子的控诉,眼眶里充盈着一些浑浊的液体,轻轻地摆动着沉重的脑袋,一言不发——他的听力其实尚可。那一刻,我知道,他已臣服于岁月。
编辑手记:
“从某种意义上说,文学对死亡是最具有发言权的。”相对于生命体本身生物性的存在而言,如何去面对和理解死亡直接决定着人类精神意义上的存在及终极意义。而我们对死亡的理解和感受大多都是从他人乃至亲人的现实死亡开始的。本期选发的三篇文章,作者以自己的切身体会,直面生命中随时都可能到来的死亡,追忆亡者,完成对于生命存在、生命伦理的思考。
葛小明的《一场别离》,文章一开头就具有极强的隐喻性,当噩耗传达到他那里的时候,他正在仓库整理那些曾经崭新过的报纸,“现在,它们安静地躺在角落里,默默忍受着阴暗与潮湿的腐蚀,默默地告别曾经辉煌的一切,是时候再见了。”接下来,作者把笔墨更多地投入到“三叔”的丧礼上,没有哭天抢地,没有声泪俱下,一切似乎都是在安静中进行的,但又让人强烈地感觉到一种悲戚、哀伤的氛围。那些扯麻布飘散在空气的白色粉尘、斜照进屋子的陽光,包括那场没有笑声的扑克,这些都营造出了一种谁也逃匿不了的“场”,关于死亡,关于永别,关于生命的继续,我们如同那过期了的旧报纸一样,总有说再见的一天,但“努力存活着,总比化为灰烬强”。高正达的《唱给母亲的歌》长于深情,悲恸感人,作者追忆母亲的舔犊之情、养育之恩,多用琐事常语,娓娓道来,让人历历在目,随其肝肠寸断。其几次引用母亲最爱唱的、也是一生唯一会唱的歌曲《金凤花开》,贯穿起母亲的生平荣衰及社会背景,讲述了一个平凡、历经磨难的母亲曲折奔波、坚强努力的人生,也历历见证了我们国家的风雨寒暑及沧桑巨变。戴志刚的《德爷爷》一文中,“德爷爷”的去世在作者心里“刮起了一阵风”,但和之前两篇蚀骨的悲痛之情不同,这刮起的一阵风更多的是对人生的回望和感慨。那位能干、高傲、强势、执拗的老人,在人生的最后时刻“已臣服于岁月”,最终也逃不脱生老病死的自然法则。作者对德爷爷的回顾,从语言、神态、动作都真实细腻、鲜明可感地展现了其人物性格,而且始终把人和环境、时代的关系紧密联系在一起,做到了“人是那块土地上的人,事是那块土地上发生的事”,使其文章展现出了生命、大地的厚度与气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