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成仁,大理永平县人,曾在《天涯》《清明》《边疆文学》《芒种》《散文百家》《思维与智慧》《云南日报》《大理文化》等多家刊物发表散文若干。
上篇
1.途中
行人如蚁,在大地上蠕动。黄昏如巨墙,朝西逐日而走。黄昏巨墙撞上行人,给行人留下黑夜和恐惧,又继续往西而去。行人想尽快找到一处歇脚之地避让黑夜和恐惧,就一路急行,一路祈祷。
山风向东吹去,行人的祈祷声也随风向东而去。我和母亲都没察觉,东边不远处的山路上,有三五行人,脚踩疲惫,嘴里祈祷着,急急地向我家走来。
院子西侧,篱笆墙外,母亲在菜园里给菜浇水。我站在院子里,在篱笆墙旁撒些玉米籽,给小猪崽吃。小猪崽刚出生,对新世界好奇不已,吃得不专心,总往小鸡仔旁边凑。黄昏时分,小鸡仔睡意上涌,没理会小猪崽,哼哼唧唧,朝母鸡肚皮底下钻进去。小猪崽怏怏回来,继续用小嘴拱地上的玉米籽。
黄昏的步子不急不徐,向西跨过木莲花山。我一边照看小猪崽,一边看母亲浇水。我和母亲均未察觉,一路祈祷着找歇脚之地的行人,即将来到门外了。母亲专心挥舞着手里的瓢,把一瓢又一瓢水泼向青菜,泼向晚风,也泼向从木莲花山上流淌过来的黄昏。水从瓢中泼出去,被晚风撞碎,变成细密的珍珠,珍珠被黄昏染成黄色,黄色的珍珠合成一股黄亮亮的流体,向菜叶呼啸而去,跌落在菜叶上,珍珠碎了,里面的黄昏顺势附在菜叶上,映着整个昏黄的天空,黄亮亮的。水珠滴滴答答,沿着菜叶叶脉向下淌,滴落到泥土上,浸进去,把泥土变得像黄昏一样昏暗。
隔着篱笆墙看过去,母亲站在小水塘边,半弯着腰泼水,仿若一株青菜,郁郁葱葱,富有生命力,她脚下似有根须扎下,蔓延,大地的力量源源不断涌来,灌注在母亲全身上下,这种力量让母亲自信而从容。暖色调的黄昏在母亲背后油画般铺展开来,她看着喝饱了水的菜,以及菜叶下面的黑色泥土,笑意也如油画般在脸上铺展开来。菜园是母亲的地盘,是她与生活对抗、纠缠的阵地。在菜园里,母亲是主宰,莴笋、青菜、香菜、韭菜、茄子、四季豆、五叶瓜、葱、蒜、姜,不像从土里长出来,更像从母亲手里长出来。菜园里的每一抹绿色,都与母亲的双手息息相关。母亲每舀一瓢水,手势的高低,手臂使力气的大小,瓢里水的多少,都瞬息万变。水泼出去的瞬间,母亲观察蔬菜的远近、蔬菜的长势,随即改变手上的力气,改变泼水的方向,某一株菜被浇到的水量也极具随机性,加之薅锄有深浅,施肥有多少,对家禽看管的松紧,家禽对菜园的破坏等等,都左右了蔬菜生长。
寨子里的媳妇有不盘菜园的,或者盘不好菜园的,母亲急了:不盘菜园怎么养家人?就苦口婆心地劝,那些媳妇仍无动于衷,母亲就暗地里多栽了些菜,串门子时,顺手拔几棵菜,或摘几个瓜,或割一把韭菜拎着去。在路上遇到那些媳妇,母亲说:四季豆饱了,茄子有一尺长了,小瓜有手臂粗了,包包菜鼓起来了……想吃就来摘。那些媳妇也不推拒,大大咧咧地来讨要,母亲任由她们去菜园里拔葱割韭。在母亲看来,一个家必须有菜园,有菜园的家才是家。她说我们三兄妹刚生下来的时候,都只有一包玉米那么大,是这个菜园把我们养大的。我理解母亲的意思,组成我们三兄妹身体的绝大部分营养物质,起初都是埋在菜园泥土深处的。长大后在外面谋生,每每念及老家,母亲和菜园是最先跃入脑海的事物,她们是家的概念最具象的符号。这两个符号惰性强,性情稳定,家因为有了这种惰性和稳定的具象,更像一个家。对于母亲来说,菜园这个符号藏在她内心深处,平时并不显山露水,她也没有仔细去关照过这个符号,也不能清晰地说出关于这个符号的样貌来,可是某一天,她离开她的菜园,看不见菜园了,就慌张起来,手足无措。这是后来我才知道的。
母亲直起腰来,拄着瓢把站在垄上,环顾那些滴着水的青菜,脸上笑意更甚,嘴里不停地跟它们说话。菜叶边缘的水珠滴滴哒哒往下掉,菜叶不断地上下起伏,似乎在跟母亲说话,并不断点头称是。
木莲花山上空的天空越发昏暗下来,一个黄昏到来了,一个夜晚也即将到来了,然而母亲没有注意到这些,她眼中只有她的菜园。但对于即将到达我家的行人来说,即使是这么一个平常的黄昏和夜晚,也是那么咄咄逼人,无条件地把他们从行人变成借宿人。
那些年,借宿人来我家借宿,一般都是在黄昏时分。
2.到达
“吱呀”一声,大门被推开,三五人影从门外走进来,又在门口站定。人影微微前倾身体,整个身体靠在手中的竹杖上,身上除披了一身粘稠的黄昏外,还披着一身深深的疲倦。开口说话的,是人影中的年长者。她用的是一种我没听过又完全听得懂的口音:“阿弟,我们是从昌宁来的……”“我们要去大寺上香,但今晚走不到大寺了,来跟你家借住一晚。”她的说话声像一群奇怪的飞虫,不可阻挡地飞进我的耳朵,又在里面不停地扇动翅膀,撞击着我的鼓膜。小猪崽和小鸡们也察觉到了这种声音的陌生,都安静下来,小猪崽停下咀嚼玉米籽的嘴,齐刷刷地转身朝向大门,四蹄定在地上,直瞪瞪地看着站在大门口的人影。母鸡腹下,唧唧声消失,几个小脑袋从羽毛里探出来,一脸好奇和防备之色。
一下子出现这么多陌生人,说着陌生的言语,这种情况让我不知所措,毕竟我才六岁。并非觉得人影是歹人,而是单纯地缺乏应对的经验。惊慌中,我不等人影说完,早已像受惊的兔子,如風一般奔进堂屋,来到火塘边,钻进祖太怀里,屏声静气,侧耳听外面的动静。在偏僻的乡村,外地人如外星人一样稀少。深山独户人家长大的幼童在路上玩耍,偶尔看见陌生人远远地走来,就急急地窜进路边的树林或草丛里躲起来,等陌生人走远,才长舒一口气,从树干背后、草丛里钻出来,心有余悸,猜测陌生人是好人还是坏人,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要去干什么,因为无法得知,就觉得陌生人非常神秘,进而感到害怕。
但是,有祖太在,我就不怕。抬起头,看见祖太的脸,我的心跳逐渐平缓下来。祖太九十多岁,脸上皱纹密布,像一尊线条夸张的雕塑,但我觉得这是世上最慈祥的脸,她的怀抱是世上最温暖的怀抱,躺在祖太怀里,就算天塌下来也不怕。火塘里的火光照过来,在祖太脸上忽明忽暗地闪烁。祖太似乎在看着对面黑暗中的某处,可浑浊的眼睛却没有任何波动。她右手端着二尺多长的金竹杆烟锅,干瘪的嘴巴,含着缺了一角的翡翠烟嘴,偶尔咂巴一下,左手摸着我的脑袋,轻轻地拍打着。祖太的胸膛被火塘烘热了,热气柔柔地浸入我的脸颊,加上轻柔的拍打,我逐渐平静下来,觉得自己正靠在一朵又软又暖的云上,几乎就要沉沉睡去。祖太熟悉我的小动作,就像我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她能根据我细微的动作,对她看不见的世界做出正确的理解。从我如此惊慌地跑进来,钻进她怀里,她就知道,这个黄昏,家里又有陌生人来了。
我的惊慌逃离,让人影愣在大门口,进退两难。
听到有人跟我说话,母亲转身隔着篱笆墙从菜园看过来。看见大门口的人影后,母亲一边从菜园里出来,一边跟来人打招呼。来人又一次跟母亲表明来意。母亲听后,马上邀请赶紧进来。来人似乎很激动,一边说着感激的话,一边跟随母亲进堂屋来。母亲边整理火塘周边的木凳,边往火塘里添加柴禾,并邀请人影坐下烤火。在母亲指引下,人影把背包挂在柱子的钉子上,把竹杖靠在墙上。转身看见火塘边雕塑一般的祖太,立马过来打招呼,可祖太一动不动。母亲赶紧说,老人耳朵背,眼睛也看不见,已经二十多年了。人影才拘谨和迟滞地围着火塘坐了下来。火塘里,柴禾开始燃烧,火势逐渐旺起来,人影的样貌也在火光中渐渐明晰。三女一男,都是中老年人。脸上都有皱纹,但没有祖太的多和深。之前在院子里跟我说话的,是一位老妇人,她的服饰跟其他三人不一致,穿的是一件深灰长袍,头戴一顶同色的圆帽。这样的服装没来由地让我产生莫名抗拒。听她跟母亲说话的声音,却又是非常慈祥而謙和,甚至有种祈祷时的恭谨的味道:打扰你们了!谢谢了!谢谢了!母亲一边给来人倒茶水,一边热情地说:没关系没关系!你们能来我家歇脚,是我家的福气!还请别嫌家里简陋,先喝杯茶,我这就去准备素食。身穿长袍的老妇人站起身来,双手合十,朝母亲鞠了一躬,其他人影也站起来,跟着鞠了一躬。母亲连忙向旁边一让,嘴里说着:使不得,使不得,折着我这个小辈了!我先去烧水。说完就转身出了堂屋。老妇人坐下后,看了看祖太,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然后侧着头与身边的人小声地说起什么来,说了几句后,她将挂在脖子上的一串珠子取下来,握在手上数了起来,其嘴唇开始微微蠕动,似有低低的念诵之声传来。这种念诵之声,是她说话声的变种,让我在祖太怀中打了一阵寒颤。火光中,我看清了老妇人手里的那串珠子,珠子比豌豆粒稍大一点,褐黄色,上有密密麻麻的小黑点,表面亮亮地映着火光,随着老妇人的搓动,发出类似瓷器碰撞的声音。这种声音仿佛有种魔力,它能让我在不知不觉中凝神去听,越听越觉得奇妙和神秘。
事实上,我最感兴趣的不是那串珠子,而是挂在墙上的那几个包,我的注意力早就粘在上面了。包很新,花花绿绿的,挂在被烟子熏黑的柱子上,像是一些突兀的闯入者,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分外引人注目。那是那个年代最常见的包,父亲叫它“马桶包”,我记得家里也有一个,至今都非常清楚地记得包的样子:双肩包,平底,圆柱形,大碗口粗细,一尺二三寸高。包口有孔,穿有带子,收缩便可扎紧,包口上有半圆形包盖。材质为人造革,内层可见清晰布纹,外表大多是色泽艳丽的方格形图案。
老妇人和她的同伴们背来的马桶包色彩不一,每一个都鼓鼓囊囊的,都向下坠,分量似乎不轻。每个包都有一个用草纸包裹着的长条状的东西露出来,其中一个包的草纸磨破了,借着火光,看清了,是一束香。躲在祖太怀里,我闻到人造革的新鲜气味,当中又搀杂着檀木的香味。我热切地盯着这些包,猜测里面装着的东西,对那几包随着行人一起长途跋涉,很偶然地在某一个夜晚出现在我家的堂屋里,引起我的注意这种情况进行了一番深深地思索。这种无法预料的相遇和汇合,让我产生隔世之感,仿佛一切都不真实,眼前的一切都是梦境,可它们鲜艳的色彩提醒我,眼前所见是真实的,靠在包下面的竹杖就是证据,围着火塘而坐的人影就是证据。这些证据证明,家里确实来了几个陌生人,陌生确实背来了几个包,这几个人,这几个包,临时性地出现在我家的堂屋里,让这个普通夜晚变成了与平时不一样的夜晚。
我对这种包的印象如此之深,跟家里的那个包有关系,也跟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有关系。我记得那个包里装着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那些东西都是父亲在公社开拖拉机那几年收集到的,有破损的电子配件,磨得铮亮的子弹壳,雕着古典花纹的横开铜锁,此外,还有两三枚白绿相间的翡翠平安扣。印象最深的,是装在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里的一块金属,我问过母亲,母亲说那是银锭子。父亲不在家时,我就把包取下来,把包里那些杂七杂八的物件倒出来,翻来覆去地察看,根据它们的造型,给它们取名,赋予它们新的身份,拿这些物件当道具,自编自演电影。时间长了,就对那个包和那些物件产生了依赖,只要打开马桶包,我就沉浸在包和包里的物件共同构成的世界里,沉浸在它们给我带来的快乐里,一整天出不来。后来,父亲发现我在翻他的包,就把包锁在柜子里。没了马桶包,没了那些物件,起初几天,我魂不守舍,但又不敢向父亲提要求。不久后,我进了学堂,慢慢地才把寄居在那个包以及那些物件里的魂找回来,许多年后,我回老家,想起那个包,四下翻找,却找不到,随之消失的,还有那些物件。问母亲,母亲说,包在使用过程中损坏,扔掉了。至于包里的东西,母亲也记不清放哪儿了,她只记得那块碎银的去处,说村里人都知道我家有一块银子,每当有老人离世,他们都会来分一小块银子做“银器”,喂给离世的老人,不久,那小块碎银就被瓜分完了。至于平安扣,听说是祖太去世的时候,埋进坟里了。打听到关于包和那些物件的下落,心中不免叹息,有些物件的处所还能用想象来抵达,有的却没有着落了。我以为当时已经从包和物件那里抽回了所有的魂,但现在看来,也不尽然,有一部分还是附身在那里了,估计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父亲的包给了我无尽的启示,总以为,只要是这样的包,里面都会装着稀奇古怪的东西,所以,我很想知道借宿人的包里究竟装着些什么。以至于有一次,我止不住好奇,向母亲提出把借宿人的包打开看看的要求,然后就看见母亲高高地举起巴掌,几乎要扇过来,最终,母亲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后又把巴掌慢慢放下,说了一些我一时想不透的、并让我感到害怕的话。自那以后,我就越发觉得借宿人背来的包很神秘,我认定那些包里面一定装着一些神秘的东西,里面甚至存在着一个神秘的世界,直到今天,这样的想法依然没有淡去。
3.吃饭
幼童对环境的耐受性非常脆弱,不多时,我就对老妇人搓珠子的声音反感起来。躺在祖太怀里,我感到周围的安静越来越实质化,像一堵又一堵墙在接连不断地倒塌,并向我碾压过来。火塘里的火焰也抵不住这沉闷的安静,不断闪烁,萎缩,随着最后一缕火苗的熄灭,堂屋一下子陷入到了一片昏黄的颜色中,只剩一个火塘,盛着一堆透明的金锭子,浮在一片昏暗中。这时候,老妇人搓珠子的声音就像四散飞溅的火星,有些落在我的耳朵里,耳朵一阵阵刺痛。祖太似乎没有察觉火焰的熄灭,仍旧不声不响地咂巴着翡翠烟锅嘴,或者察觉了,也不在意,但她却察觉到我的躁动,然后,她就拍拍我的头说,找你娘去。细微的声音从她掉光了牙齿的嘴里漏出来,于我却如天籁。我就从祖太的怀中滑出来,从长袍老妇人的背后绕过去,却感到老妇人的目光一直跟随着我。我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像一只老鼠一样,从堂屋门溜了出去,去厨房找母亲。
母亲在灶台旁边忙碌着。厨房里很昏暗,母亲的身影也一样地昏暗,但相较厨房的昏暗,却又是存在感极强的昏暗。没有母亲在厨房里,我是不敢独自一人来厨房里的,在暗处活动的灰猫总是让我感到不安。母亲在厨房里,却又是另一种感受,哪怕我几乎分辨不出母亲的身影,但我知道,母亲就在那里。灶台上放着两个盆,一个盆里浸泡着已经苏醒了一半的干木耳和蘑菇,另一个盆里泡着干竹笋丝,还有两只盘子,一只盛着晒干了的芭蕉芋头淀粉片和花生米,另一只里盛着晒干的香椿树芽。火光从炉灶侧面的小孔里射出来,在母亲的蓝色卡几布上衣上印了几块黄斑,黄斑边缘又蒙了一层晕,朦朦胧胧地晃动着。母亲手里一直在忙碌,她似乎很高兴,虽然劳累了一天,但她还是认真地做着手里的事情,专注的神情在昏暗中非常明显。对我来说,借宿人乃不速之客,他们的到来让我不知所措,甚至害怕,母亲却愿意接纳他们,并为他们做素食,似乎是在做一件极为有意义的事,这让我感到纳闷。我来到炉灶前,往炉灶里添加些柴禾,心里有很多话想问母亲。比如,为什么去大寺进香的人都要吃素食?看母亲一脸虔诚地在做素食,我猜测素食这种东西肯定非同小可,它一定包含着小孩子无法理解的东西。炉灶里的柴禾在噼里啪啦地燃烧,金黄色的火焰从柴禾的某一处冒出来,往上窜时变亮变热又变暗,最终化为烟子,窜人烟囱消失不见,柴禾则逐渐变成金黄的炭块,炭块又变成灰烬,一层层脱落,冷却成灶灰,这一系列的纠缠和变化神奇之至,我盯着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大锅里,灰白的水汽在水面上游弋,不断地把昏暗撑开一些,又被昏暗染成昏暗。母亲去堂屋请借宿人来打热水洗脸洗脚。先来的是老妇人。进到厨房后,她先跟母亲打招呼,然后又跟我说话,夸我懂事、乖巧。可我尴尬地不出声,母亲就责备我,叫我回答老妇人的问话。我低着头,还是不作声。母亲带着歉意跟老妇人解释,说我从小就不爱说话,怕见生人,接着又责备我的不礼貌。但我不恼,我没有理睬老妇人,是自己不对,但当时真是开不了口,不能顺畅地表达出心中所想,纠结半天,说话的环境和氛围早已淡去,只好躲在母亲身后,眼睛却在偷瞄老妇人在昏暗中舀了水,端到更加昏暗的院子里,开始洗脸洗脚。继老妇人之后,其他人相继来厨房里,舀了热水洗脸洗脚,洗完后又回堂屋围着火塘说话。我听见老妇人又开始搓她的珠子,那种瓷器相互碰撞的声音穿过黑暗,又从堂屋里传来。隔了一段距离,这次耳朵倒是没有了刺痛的感觉。见没人再来厨房,我才从母亲的背后绕出来,站在灶台前,一边侧耳听堂屋里的动静,一边往灶里添加柴禾。母亲把洗好的蘑菇倒进锅里,蘑菇随着沸腾的汤上下翻滚,像是另一种形式的火焰。厨房里也有一个火塘,塘火旺旺地燃着,火塘中间有一个铁三角,上面架着一只锣锅,锣锅盖正在噗噗地上下起伏,锅口有乳白色的米汤溢出来,阵阵米饭的香味也弥漫开来。我注意到,煮饭的锣锅,是平时挂在灶台高处的那只,家里只有举行祭祀的时候才取下来用。母亲说过,这只锅不沾荤,敬神的饭只能用这只锣锅来煮。
母亲转向水缸前忙碌。凑近一看,她正在用艾蒿和松叶擦洗碗筷。那些松叶新鲜得发亮,定是母亲摸黑去自留地边的松树林里采的。至于艾蒿,菜园里就有。这样的情景我见过,每逢家里要去大寺进香时,母亲就会去松树林里采来松针,再去菜园里采来艾蒿,把家里所有炊具清洗三遍。母親说,碗上有油脂,就是对神佛不敬,神佛不高兴,不接受贡品,就不会保佑我们。那时我跟母亲一样,不知道神和佛的区别,把他们混为一谈。我觉得母亲对神佛除了崇敬,还有畏惧。每当说到这些内容的时候,母亲总是把声音压得很低,每一句话都说得很小心,仿佛怕一不小心说错了一个字,就会招来弥天大罪。母亲不知不觉把我带进了她营造的某种氛围中,她让我觉得,这世上,除了看得见摸得着的碗筷和艾蒿之外,还有另一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存在,它们跟看得见的东西重叠、交织着。大多时候,母亲把看不见的东西放在主导的位置,用它们带来的某种启示或者征兆,来指引自己做事,并以看不见的某种结局或者某种神秘提示,来评定自己所做事情的意义和价值,从中获得某种宽慰和满足感,这些宽慰和满足感,支撑着母亲在现实世界和另一个神秘世界的交界处小心度日。在这一点上,香客们跟母亲一样,在经过长途跋涉后,终于到达佛像面前,上香,磕头,他们确信自己会得到某种庇护或者宽恕,生命和生存仿佛就会得到某种保障,会变得更安稳、更强大。可惜那时我才六岁,还没有接触哲学里的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这些概念,轻易地被母亲营造的氛围俘获,感受着看不见的世界的神奇,在不知不觉中来到水缸旁边,帮母亲一起洗那些碗筷,并且觉得自己不只是在洗碗筷,还在洗别的一些看不见的东西。我似乎跟母亲一样确信,只要把这些碗筷洗干净了,我们就会得到神秘世界神秘力量的认可,那种力量能让母亲和我受益无穷。洗完那些碗筷后,我和母亲确实觉得很怡然和舒畅,加之在那些碗筷、锅、盆上,都有一股松叶和艾蒿的香味,让人产生圣洁之感。我就想,那些香味应该也是从看不见的神秘世界飘过来的。
母亲把做好的素菜相继端上桌。我看了一下,有清汤蘑菇、素炒黑木耳、素炒竹笋丝、油炸淀粉片、油炸香椿芽、油炸花生、青菜汤等,用松叶和艾蒿清洗过的碗筷也摆在桌子上。随后,母亲便去堂屋邀请借宿人来厨房吃饭。借宿人从老到小依次来到厨房里,一迭声地对母亲说着感谢的话,并围着桌子依次入座。在昏暗的火光中坐定后,在年长者的带领下,借宿人开始吃饭。母亲不时地给借宿人添菜,我仍旧坐在灶台前,偷看借宿人吃饭。我看见借宿人吃饭时的表情无比虔诚,他们一句话也不说,除了餐具碰撞声之外,没有任何声音,仿佛吃素食是件非常神秘而重要的大事。我再一次被带入一种神秘的氛围里,感觉自己身体有一半坐在凳子上,有一半飘在半空中。
吃完饭,借宿人要帮忙母亲收拾餐具,母亲坚决不同意,她把借宿人送回堂屋,又回到厨房里收拾饭桌。收洗完毕,母亲从灶里撤出未烧完的柴。昏暗中,我见母亲脸颊上有两团腮红,估计是被火烘的,但也不确定。从母亲的神情来看,她为香客们做素食,似乎跟香客们吃素食一样,是一件很神秘而重要的大事。很长一段时间后,我才渐渐理解了母亲的所作所为,让灵魂能抵达那个神秘世界,与那个神秘世界进行沟通,是母亲一直以来的梦想。香客们的到来,给母亲创造了机会,在做素食与洗碗的时候,母亲已经完成了与神秘世界的沟通,并从中得到了某种启示,她的灵魂找到了一处安放之所,精神也有了可以寄托的地方。
4.夜谈
忙完了厨房里的所有事情,母亲才来到堂屋,跟借宿人说话。我仍旧是钻进祖太的怀里。
母亲和借宿人说话的声音很轻,我很快在催眠曲似的交谈声中睡去,又很快在催醒曲似的交谈声中醒来,如此反反复复好几回,但我始终能察觉到祖太的手在抚摸着我,她总是在我醒来的那一刻,开始轻轻拍打我的臀部,在我即将睡着的时候,她的手就停下来,她似乎对我何时睡着以及何时醒来知道得一清二楚。
反反复复地睡了又醒,醒了又睡,让母亲和借宿人的说话声远了又近,近了又远,说话的内容也是零碎的。就像做梦,醒来的时候,想把梦到的事情捋一遍,却发现梦里那些原本非常清晰的情节,却变得不再符合逻辑,漏洞百出,甚至荒诞不经。在半睡半醒之间,我听见母亲和借宿人说话的声音似乎来自于某一个混沌空间,这些声音都长了翅膀,飞远了又飞回来,飘忽不定,却又明显地感觉到,母亲和借宿人的声音处在混沌空间的不同位置,母亲的声音似乎在一个稍稍居上的位置,她用一种礼节性极强、极为谦逊的语调,尽量把声音在高处的样子隐藏起来,并极力让自己的声音从高处往下靠,尽量不让借宿人感觉到那种声音是来自高处。相对而言,在那个混沌空间中,借宿人的声音处于较为低下的某处。那种声音总是极力地将礼貌、感激等特性显现出来,并根据母亲的声音的位置,及时调整自己的位置、节奏与响亮程度,让自己的位置恰如其分,让自己的音色恰如其分,不至于显得过分高亢,不超过母亲声音的高度。我在半睡半醒中,惊诧于母亲与借宿人借用声音这种媒介,维持了某种微妙的平衡:主人不想因为自己招呼不周,或者使用了不恰当的言语,让借宿人产生任何不适和尴尬,而借宿人也非常得体地,用低调、谦逊、礼让等外在,让自己的借宿和寄居行为恰如其分地与主人的言行融为一体而不至于尴尬。农村人的质朴与憨厚,以及在待人接物时完全站在别人的角度考虑问题的献身精神,让我十分钦佩。或许,这种精神就是借宿人能到我家借宿,并且得到母亲接待的前提条件,也是善良、慈悲等这类高贵的品质的载体。
交谈在我的半睡半醒中继续进行。一个话题即将結束,另一个话题就会及时补上,一方的话音刚落,另一方就心领神会地接上,不用担心没有话题,也不担心冷落了对方,但内容却比较散乱(或者与我断断续续的睡眠有关)。
某次醒来,我似乎听到谈论的内容是关于建文皇帝的,而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内容又变成木莲花了。因为梦的混沌,我竟然把建文皇帝和木莲花混为一谈,久久不能区分开来。
有一次醒来,我听到交谈的内容却是与佛像有关。
“那是一尊玉佛呀!整个佛像都是玉石,那该是一件无价之宝了。”是那个男子的声音。
“玉佛是不能用价格来衡量的。”是老妇人的声音。
“真想马上就到大寺,礼拜那尊玉佛。”是一个稍显年轻的妇女的声音。声音里有些激动,也有些浮躁。
“这种事不能着急,要看缘分。今天拜到佛和明天拜到佛,取决于缘分。”是老妇人的声音。声音里也有一些激动,但比年轻的声音里的激动少多了。
“如果这一次我没来,我就见不到这么珍贵的佛像了。”那个年轻的声音又说。
“这是你的缘分,也是我们的缘分。”是老妇人的声音。
从借宿人的口中,我隐约了解到,宝台山中的金光寺,也就是借宿人口中的大寺,最近刚从缅甸请回一尊巨大的玉佛,并定于近日举行佛像开光仪式。得知消息的信徒们从四面八方赶过来,都想赶上这场盛会。
我听得出,借宿人对大寺是非常敬畏的,每当他们说到与“大寺”有关的事情时,也像母亲一样,变了一个人,脸上都浮起一层柔和的光晕,神色随之变得很恭敬,语调变得恭谨,小心翼翼地斟酌着字眼,尽拣谦逊、平和、阳光、刚正的词来说,尽量摒弃那些带有怨恨、嫉妒、阴暗、斗争味道的字词,时刻担心自己因一时的疏忽,语句、语气里就多出一丝一毫的不敬来。
大寺是一座神奇而颇有来历的寺院,其所在的宝台山地处博南山南段,也是一座颇为神奇的山,从金光寺的位置仰视宝台主峰,其轮廓极似一尊弥勒佛。宝台山是一座植物基因库,山上生存着一种第四纪冰期遗留下来的植物——滇藏木兰,其花型与莲花极为相似,当地人对宝台山还有另一种称呼:木莲花山。据《永昌府志》记载,金光寺乃“大清莲花古弥勒道场”,除了大理本地的佛教信众外,保山、临沧地区的佛教信众们也把大寺当成圣地,每每大寺有重大活动,必定来朝。我家在路边,从昌宁和凤庆县来的香客们去大寺得从我家门口经过,故时时有香客来家里借宿。
小时候,家里因我体弱多疾,曾去大寺求住持明慧法师为我改名。到现在仍记得当时的情景:父亲、母亲和我在明慧法师指引下,跪下,磕头,上香,在悠扬的罄声中,我的新名字就从明慧法师口中飞出来,落到她手掌上,她用手掌抚摸着我的脑袋,我的新名字就融入到我的身体里了,此后,我一直使用这个名字,直到今天。我不能肯定,在大寺获得新的名字之后,是否真的具备了抵抗疾病、横扫人生道路上所有阻碍的能力,但父母却信了,他们多次跟我说,自从我改了名字之后,就很少生病了,身体越来越好,学业也突飞猛进。但我对改名字就能获得人生护身符这种事还是将信将疑,为此,不知受了母亲多少次说教。在母亲眼中,大寺这个存在,是介于看得见与看不见之间的那种事物,母亲相信那种事物才是万物命运的主宰。后来我觉得自己多读了几年书,就跟母亲讨论这个问题,并努力把母亲往唯物辩证地看世界的这个方向引导,结果却白忙一场,母亲还是固执地相信那些看不见的事物。想想这人世间,不知有多少人像母亲一样,在现实世界中看不到希望,只能寄希望于看不见的世界里,母亲是这样,借宿人也是这样,甚至我自己偶尔也会这样。
停了一会儿,借宿人这次又说起建文皇帝。
“你说,一个皇帝,不好好地当他的皇帝,却躲到这深山老林里来?”
“皇帝可能也有他的难处,估计有人跟他争当皇帝,他争不着。”
“恐怕是他不想当了。皇帝嘛!想做什么事情就是他一个人说了算嘛!”
“难道你们不知道,建文皇帝是被他的叔叔逼到走投无路才躲到大寺里来的?”老妇人纠正了其他人的说法。其他人果然很好奇,向老妇人追问了一些事情,但老妇人知道的并不多,只说建文皇帝就是大寺的开山老祖,他来到宝台山,发现现在的大寺所在位置是一处“风水宝地”,就打算在这里修建寺院,但是有两只老虎盘踞着不让。他就到山下的河谷里,把自己洗干净,请老虎吃了他。老虎被感化,主动让出地方给建文皇帝修建寺院。寺院修好后,皇帝就在寺里修行,直到圆寂。
后来我查过一些资料,资料上跟老妇人说的相去不远。虽然建文皇帝的最终下落一直是世界之谜,但大寺就是建文皇帝最终藏身之地,这种说法在当地民间得到高度认可,寺内几副木刻对联就是力证,其中一副上书:“此山在猛虎穴中谁人敢加斧凿,老僧乃神龙嫡嗣率众呼遣人天”,另一副上书:“百丈冷门庭横于天下,一条穷性命东掷西抛”,对联里的“神龙嫡嗣”“呼遣人天”“百丈冷门庭”等字眼里,蕴含着让历史学家和考古学者极为感兴趣的丰富信息。我领略过大寺的清幽安静,确实是适合修行的所在。凡夫俗子到了大寺,会被大寺的氛围感染和同化,凡俗名利之心会得到洗涤。一位皇帝,一夜之间从“九五之尊”变成朝不保夕的“丧家之犬”,其悲惨遭遇可想而知。死心之余,一路颠沛流离,从南京逃至滇西蛮夷之地,寻获宝台山大寺这样一个藏身之地,从此晨钟暮鼓修身,风语松涛养性,得悟佛理,也算是一种较好的归宿。
史学家认为建文皇帝“书生气十足而又温文尔雅”,继承了他父亲的“温和而好思考”的脾性,治理国家实行“理想的仁政”,其叔父朱棣却在登基之后,便作出诛戮前朝诸臣的惊人之举。以建文皇帝的脾性与能力,肯定是斗不过他叔叔的,失败溃逃也是情理之中,出家为僧或许才是一条真正适合他的路。大寺,反倒成了他借以安放身体的地方,佛经,则是他漂泊无根的灵魂的落脚地。
母亲和借宿人一直说到深夜。察觉到借宿人的困意,母亲在征询他们的意见后,把我背在背上,随手燃起一支火把,离开堂屋带借宿人去就寝。
越过母亲的肩膀,我看见篱笆墙,菜园,大门外的道路,房屋周围的自留地,寨子里的人家以及狗叫声,山野里的树木和野兽,都被浓稠的黑暗笼罩着,母亲手中的火把却把院子里的黑暗撑开,形成了一个明晃晃的大洞,像是一个防护罩,把借宿人罩在里面。借宿人借着火光,穿过院子,走向客房歇息。
安顿好借宿人,我和母亲又回到堂屋。昏暗的火光中,祖太仍在咂吧着她的翡翠烟锅嘴,她的对面,借宿人的竹杖静静地靠在堂屋的墙壁上。
5.离开
第二天早上,我被一阵说话声惊醒,是母亲在挽留借宿人。看看窗外,天还没完全亮明,但破晓前的昏暗正在慢慢退去,越来越多光亮从窗户外照进来。
从床上蹦起来,追了出去,见母亲已把借宿人送到一箭之地外的那个小山口了。跑到母亲身边,看见借宿人背着花花绿绿的马桶包,那束露出来的香也重新包好。借宿人手里虽拄着竹杖,但身体却直立了起来,精神状态似乎很好。他们再次向母亲表达了谢意后,就向着大寺的方向缓缓走去。
我家到大寺约有20公里,借宿人只需用大半天时间就能到达大寺。他们在我家度过了到达大寺前的最后一个夜晚,不出意外的话,中途已经不需要再找人家借宿了,但我不能肯定,借宿人住在大寺里,是否也算是借宿,也不知道他们住在大寺里的感受,是否与借住在我家时一样。
转眼三十多年过去了,我不知道老妇人一行是否都尚在人世,也不知道她们那次到大寺上香朝佛之后,是否真的得到了某种保佑和庇护,是否找到自己身体和灵魂的安息地,是否平安终老一生。这一切,确实无从得知了。
下篇
1.途中
母亲来县城,一般要给我打三个电话。
第一个是在来的前一天。她先喊我的小名,然后说:“明天你在家吗?我要来你那里一趟。”得知我暂时没有下乡采访的安排后,她就会长舒一口气,仿佛从肩头卸下一筐沉沉的饲草。
第二个是在出发前。声音里仍有一丝担忧,“我出发了。坐阿华的微型车。你没有下乡嘛?”得知我最终也没有下乡,她就会说,“我11点多一点就到。”如果我临时有事又下乡了,她的担忧就变成惊慌,“哎哎!还是下乡了!”我说:“你不是有钥匙吗?自己进去嘛!楼下那几家小食店你也熟悉呢,想吃什么就自己去吃点,又快又方便。”听见母亲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又无奈地答应着:“好吧。”
要是我没下乡,母亲来到曲硐时还会打第三个电话:“我来到曲硐了,你下班了吗?”我看看时间,如果接近下班,就告诉母亲我马上就回来,母亲说她在院子里等我。我问,你的钥匙呢。母亲说,带着呢。我说,那你先进去家里嘛。母亲说,我在院子里晒晒太阳,你家里火也没有,冷冰冰的。如果离下班时间还远,或者我临时有事推迟下班不能马上到家,她就会略带紧张又无奈地说,那,那我先进去了。
母亲没怎么出过远门,对她来说,来一趟县城实在太难了。
这里的“远”和“难”,是母亲的“远”和“难”。母亲的前半生,都待在木莲花山脚下的黑水河谷里。在来县城之前,母亲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鄉里的集市。要不是我和妹妹在外面定居谋生,或者遇上乡卫生院都治不了的疼病,母亲可能一辈子也不会踏出黑水河谷半步。母亲只上过一段时间识字班,在那个没有电视也没有手机的年代,她的眼睛和脚步都被大山挡住了,她的见识和阅历完全局限于黑水河谷那片狭小的地方,对母亲来说,进县城是一件大事,她为此想的实在是太多了,她担忧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幸好后来有了电话,让空间不再是交流的障碍。我有时会想,要是在车马都慢的年代,母亲没有办法联系上我,她会不会打起进县城的主意?会不会下定进县城的决心?即便她下定决心来了,在出发前,在路上,在到达之后,因为担心我在不在县城,因为要面对太多未知的人和事,母亲将受到多少煎熬与纠结的折磨?
真难为母亲了!
以我对母亲的了解,即便在电话里得到我在县城的肯定答复,但她的心也并未能完全落到实处。各种在我看来根本无需担心的事,到了母亲那里,却是令她极为纠结的事,各种可能发生的、不可能发生的,都在母亲脑子里上演了千百遍。出发前的几天里,她肯定是要被失眠折磨的。她满脑子都是路途遥远、坐车颠簸、晕车呕吐的情节。母亲还纠结给我带些什么东西,虽然每次都带了好几个品类,每个品类的数量也都不少,但母亲还是担心。特别是每次都要给我带点家里的腊肉,少了觉得不好意思拿出手,但拿多了又要考虑老家一整年的肉食储备,所以每次只带一小块,她说我在城里只能吃到大棚里种出来的巨型蔬菜,只能吃到三个月就出栏的饲料肉,心疼。母亲还担忧自己如何跟密密麻麻的城里人说话,担忧如何说才能让城里人听得到、听得懂,担忧如何避让城里的那些密密麻麻的车,如何去菜场买菜,如何跟卖菜人讲价钱,如何使用我家厨房里的那些电器,要是遇上我妻子从乡下回家,她还要担忧如何跟不经常见面的儿媳妇交流等等,这一切都让母亲焦虑不已。离开自己熟悉的地方,寄居别人家,对于母亲来说,她在出嫁的时候可能担忧过,但对于这种情况,母亲之前肯定是有心理准备的,一个农村妇女总要嫁人的。但离开熟悉的农村到城里来,母亲却没有准备得太充分,事到临头才慌张起来,完全没有当年接待那些香客时的淡然与从容。
母亲来县城,除了专门来看我,大抵是为了两件事:一是往返老家与风城的途中路过县城,二是来县城看病。去风城,是帮妹妹带娃,来去途中,母亲就在我这里歇脚。来县城看病,是家常便饭。数十年来,在母亲双手打理下,老家的菜园一直生机勃勃,四季常青,但母亲的白头发却越来越多,身体也慢慢佝偻,被病痛侵蚀得千疮百孔,光顾医院是家常便饭。绝大多数时候,母亲靠前辈老人传下来的中草药抵抗着病痛,实在治不好,才去村卫生室和乡卫生院。到乡卫生院都拿母亲的病没办法的时候,母亲只好来县城的医院看病。
每次出发前,母亲都要去祖先的牌位前祷告。祷告完毕,母亲便带上东西去路边等进县城的微型车。微型车停下,母亲手忙脚乱地搬东西上车。一到车上,母亲的身体便紧绷了起来。有人把坐车当成享受,在路上可以欣赏各种风景,但母亲没有这种福气,她坐车十回九晕。在她眼中,颠簸的车辆是一个会移动的囚笼,崎岖不平的山路仿佛一直没有尽头。身体好时,还少受点罪,如果是来看病,长途的颠簸让她更加痛苦不堪。身体上的疼病和不舒适,与前往未知地方的惶恐感和无助感叠加在一起,让母亲的身体和心灵经历一次又一次的折磨。
进县城一趟,对母亲来说,真是一件令她头疼的大事。
所以,母亲每次来县城,她都希望我在家,能在她到来的时候有个照应。这时候,我是拐杖,是稻草,摇摇欲坠的母亲即将跌倒时,拐杖能让她有个支撑,在她觉得无望时,有我这根稻草可抓。母亲这时对我的依赖,就像小时候我对她的依赖,这种转换,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完成,等我发现的时候,时间已经偷走了许多个年头。
2.到达
担心母亲等我等太久,一下班我就往家里赶。有一回母亲带的东西多,我下班延迟没能按时到家,母亲前抱后背左挎右拎,一次把东西搬上五楼,累得半天没缓过来。我回到家了解情况后,看着母亲虚弱的身体,埋怨的话来到嘴边,又打住。就建议母亲:可以把东西放在楼梯口,分两次搬,东西没人会拿。母亲说她不放心。我在叹气的时候,看见母亲满是皱纹的额头上,有几条汗渍从额头一直延伸到脸颊下,也就马上想到提出这种建议的不妥:分两次搬,需爬两趟五楼,这仍不是我所想见的,只好弱弱地建议她下次少带点东西给我。
后来,只要母亲来县城,我就尽量按时下班。也有刚好下乡的时候,就尽快办完事情,早点回来照顾母亲。有一回得知我不在家,母亲就没进城,耽误了看病导致病情加重,我为此内疚了很久。又有一回,下乡住乡下,回不了县城,母亲只好去亲戚家借住,为此母亲和我明里暗里遭了些白眼。接到母亲要进城的消息,我就跟其他同事调换下乡的安排,我实在不愿让母亲去其他亲戚家借宿。母亲敏感而自尊心强,她也不愿去别人家借宿,不愿看人脸色,所以才在来县城之前,不厌其烦地给我打电话,确认我在不在家,然后才作出来不来的决定。
进到院子里,一眼就看见母亲。母亲所在的位置,是一个第一时间就能看见我的位置。母亲有时坐在绿化带的花台边,有时直接坐在水泥墩上,但无一例外地弓着背,像一截枯瘦的老树桩,双手握在一起,塞在两膝中间。母亲身边放着带给我的东西,有时是一个包,有时是两三个,大大小小的,有时却是一个竹筐,里面塞满各类时鲜蔬菜,或者是数个塑料袋,袋子里装着晒干了的蘑菇、木耳、蕨菜、树花之类的山味。年輕时,母亲给邻居们送瓜送豆送茄子,现在来县城,也给我带些时鲜蔬菜或者干菜来,送的由头稍有不同,那时送菜给邻居,是因为那些懒媳妇不种菜,现在送菜给我,是因为我没地方种菜。我了解母亲给我和妹妹带菜的显性心思,也理解到里面的隐性心理。这是她爱她的儿女们的一种方式,也是给自己的进城之旅增添勇气和自信的一种方式。母亲来县城时的言行,让我时时感慨渺小之人在涉足更加广阔的世界时,要比占尽天时地利优势的人面临更多的困难和艰辛,不得不付出更多的汗水和代价。在肉体的力量不能战胜和抵达之时,要么与世界进行无谓的抗争,争得头破血流也不一定成功,要么以祈祷的方式,与世界讲和,放弃一切超出能力范围的幻想。母亲进城来,虽然没有到头破血流的地步,但她的不知所措却让我感到心酸。
见我进院子,母亲紧握着的双手一下子舒展开来,扶着筐或包费力地站起来,双手背在身后,挤出微笑看着我。我留意母亲的脸色,蜡黄中带着苍白,嘴角似乎有呕吐过的痕迹。母亲拖着瘦瘦的身体迎过来,我鼻子忽地一酸,这个给了我生命的人确实不再年轻了!那时的母亲,个儿高,长得壮实,两根粗大的发辫搭在肩膀上,闪着黑黝黝的光泽,就像菜园里那些刚浇了水的青菜,菜叶肥厚,闪亮亮的。可现在看过去,稀疏的几绺头发从紫红色的圆毡帽檐下漏出来,贴在她脸颊上,更显出她的瘦。母亲不仅比年轻时候瘦了很多,背部也明显地佝偻下来。更让人担心的是,这么多年来,有好几种病已在她单薄的身体内扎了根。我带她出入各种医院,走访过不少医生,但那些病还是盘踞在她身上不肯离开。对此,我的无奈和母亲的年岁一样,不可遏制地增长着。
我扛起了母亲带来的所有东西上楼。母亲想分担一二,听我一番劝后,也没强求,只默默地跟在我身后上楼。在楼梯拐角处,母亲把帽子摘下来,捋了一下头发。眼睛余光看见母亲的头发下半部分是黑色,头顶却是白花花的一片,已经很长时间没染了。我放慢脚步,怕母亲跟不上。上了三楼,她果然落后六七阶楼梯了,只好站住等她,她跟上来又走。年轻时,母亲背着重物在前面等,我光着小脚丫在后面追,到中年,我扛着东西在前面等,瘦弱的母亲在后面一步三喘上楼梯。时光的巨墙碾压过来,把母亲和我的位置调换了,我依靠过的肩膀已经失去了承载能力,我反过来要为母亲支起能让她依靠的肩膀了。
即将到门口,我停下来,让母亲上前开门。母亲喘着粗气,却愉快地应着,紧赶两步,在贴身衣兜里摸索出一把银亮亮的钥匙,钥匙上拴着红绳子,另一头系在衣襟钮扣洞上。来到门前,母亲又一次向我确认钥匙旋转的方向后,悉悉索索弄了半天,终于打开了。我注意到,母亲开门的时候,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跟我平时开门的声音不大一样,那是新钥匙开锁的声音,钥匙与锁孔的贴合度比我手里的那把钥匙好多了。
放下东西,我去烧水给母亲泡茶。母亲在老家,早上起来必先煨一罐浓茶,喝三两盅再去干活,10点左右吃早饭。我曾像个专家一般跟母亲讲,干活需要消耗能量,早上起来要先吃早餐,才有力气干活。母亲每次都点头称是,但过后追问,还是老习惯:不吃早餐只喝茶。我猜测过母亲这般瘦的原因,除了那些甩不脱的各种疼病之外,与早上空腹喝茶是有一定关系的。水在壶里响,母亲手里也不闲着,她从包里取出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的是产自老家的大树茶。我熟悉这种茶叶的颜色和味道。这是老家那几棵仅存的古树茶上出产的茶叶,手工揉制,用铁锅焙过,三分焦黄,有糊香味。母亲说,她喝不惯我买来的绿茶,自家人就喝自家做的茶,叫我把绿茶留着给来家里的客人喝。见母亲端起茶杯,我忍不住又说,空腹喝茶对胃不好,应该先吃点东西再喝,但母亲说,习惯了。
喝了几口酽茶后,母亲的脸色稍稍好转一些。她坐在沙发上,虽然精神还是很差,但我感到整个人绷得不是那么紧了,仿佛一艘行驶多日的船靠了岸,又像一只长途飞翔的鸟儿,终于歇息在枝头上了。
3.吃饭
见母亲歇了杯子,我赶紧提议去吃饭。母亲说,出去外面吃费钱,在家里煮点吃就好。我说家里没菜。母亲说挑几样她带来的菜做就可以了。我说中午休息时间短,来不及做,还是去小食店吃,晚饭又再说。母亲喃喃地叹气:没有菜园种菜,一根葱一瓣蒜都要去菜场买。母亲声音虽小,我还是听到了,无力之感顿生。我拼命挤进县城工作,机关算尽谋到一处安身之所,却始终不能拥有一块菜园。没有菜园就不算家,按照母亲的逻辑,即便我在县城有房,因为没有菜园,我在县城的家就不能算一个真正的家,这个家也只是我的一个借住地而已。母亲来到县城,我猜她是希望我能以主人的身份去迎接她的。可惜的是,没有菜园的事实,把我花了十几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主人”人设推翻了,我的处境处处让她揪心。只好心虚地说,在城里生活的外地人都这样。母亲听后,没再说什么,默默地跟我下楼。下楼时,我想起了小时候跟母亲去给邻居送菜的情景,也想起了那些不种菜的懒媳妇们,仿佛自己就是她们当中的一个。
到楼下,找家店草草吃了点快餐,我继续上班,母亲一个人在家里休息。可母亲忙碌惯了,闲不下来。下班回来,见母亲把地板擦得能照出人影,厨房也清洁了一遍,就连阳台也是擦洗过的样子,平时杂乱无章的花盆也变得井然有序,盆里的花也焕然一新,枯枝败叶不见了,花盆里的土也松过一遍,还浇了水。我感到无奈。母亲一边洗抹布,一边说她闲不住,动动身体更舒服。我了解母亲闲不住,在老家,母亲就是一只被生活的鞭子不停抽打不停旋转的陀螺,每天早上起来,她生火烧水,打扫屋里屋外以及大门外的道路,喂鸡喂猪喂羊喂牛,照顾小侄子,给家人做早饭。早饭后,她去地里割饲草,顺便摘些瓜豆蔬菜。母亲把割回来的草用粉碎机粉碎,拌上糠面分给牛羊猪鸡,又准备给家人做晚饭。农忙时节,她跟在父亲的犁后面播撒种子,等玉米长出来了,母亲开始间苗、施肥、薅锄。玉米成熟了,母亲就用筐把玉米一筐一筐地收回家,剥了皮晾晒起来。大豆熟了,母亲就拔了大豆晒在地里,晒干了再挑回来。到收核桃的季节,男人们爬上核桃树,用竹杆把核桃敲下来,母亲背着小竹筐,在核桃树下拾捡核桃,收回来的核桃在院子里堆成小山,母亲用镰刀剥核桃的青皮,一剥就是十余日,直到手腕肿得老高,腰杆僵硬,那小山似的核桃堆才逐渐缩小,直至全部剥干净,母亲的手指和手掌被核桃果皮的浆液浸得比墨还黑,这种墨色两三个月才褪尽,但母亲不在乎,说手黑证明核桃丰收了。春茶发芽的时候,母亲跟男人们一起上树采茶。菌子从土里冒出来的时候,母亲就上山拾菌子。竹笋从竹丛根挤出来的时候,母亲便把它们采收回来,做成竹笋丝晒干。农闲时,母亲隔三差五为家里人洗衣服,上山捡柴禾,到松林里收集枯叶给猪牛垫圈,还抽空做豆腐,熬糖,挖菜园种菜,做针线活等等,母亲总有做不完的事,总有无数的事情等着她去做。来到我家后,她说闲不住是实话,平时忙碌惯了,真的闲下来,她心里就慌慌的,总想做点什么,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做。但我知道,除开闲不住,母亲是想通过做一点事情,尽量在我家去掉“客人”的属性,她不想变成我家的“客人”,她希望自己通过做些事情,能与这个陌生的地方走得更近一些,在这里存在得更融洽一些、舒畅一些。不让母亲做事,她心里反倒会有疙瘩。
母亲头几次进城时,我建议她没事做的时候出去走一走。她说不敢去,七街八巷的,怕找不到回来的路。我能体会这种担忧,老家大门外就一条路,母亲闭着眼睛都能走几个来回。到了城里,她就摸不着方向了。晚饭后我带着母亲,沿大街小巷遛达了几次,她才对小城的大致格局和方位有所了解。下班回到家,客厅和客房里都不见母亲人影,却听到厨房里有声音,过去一看,见母亲在厨房里忙碌着。“我去买了点菜。”母亲说,声音的拘谨和不安就像油烟味一样,刺激着我的感官。我的心“咯噔”地跳一下,连忙问母亲买了些什么菜,问她买菜时有没有遇到什么麻烦。“没有。卖菜的那些人都和气呢。”母亲说。我还是不放心,又检查了一遍母亲买的菜,掂量了斤头,问了价格,弄清了价值和价格之间没多大出入后,才松了口气。我奇怪自己为何突然变得如此斤斤计较,后来才想明白,我是太为母亲担心,担心她迷路,担心她无法应对城里人,担心她不懂行市,被小商贩欺负和愚弄,怕她受委曲。现在回想起来,我为自己随意地把城里人想得那么坏而感到惭愧,更被母亲那种想要改变自己处境的决心震动了。
我挽起袖子,准备帮母亲忙,母亲说不用,说我上班辛苦,先休息一下,饭熟了再叫我。我就坐在餐桌前,看母亲在厨房里忙。我跟母亲不相见已经大半年了,她现在就在我家厨房里,在给我做饭,这应该是一个很温暖的画面,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又一时说不清楚。在老家,除菜园外,厨房是母亲与生活纠缠的另一个重要阵地,在那个老旧的厨房里,母亲为一家人做了半辈子的饭。厨房长期被柴火的烟气熏陶,墙壁漆黑,灶台也是油腻腻的,母亲在灶台旁忙碌的身影,仿佛也是灶台的一部分,但那种情景,却安宁,温馨,它意味着父亲干活回来时有热乎乎的饭菜吃,我们三兄妹放学回家也不会饿肚子。母亲把做饭这件事当成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来做,即便我哥娶了我嫂进家,她仍然坚守在厨房里。母亲在厨房里忙碌的样子,跟她在菜园里服侍蔬菜时一样,她是那个小世界的主宰,一切在她的掌控之中。现在,母亲在我家的厨房里做饭,却完全没了在老家的厨房里做饭时的那种自信与从容。看过去,母亲的动作颤颤巍巍的,看似在忙碌,实则动作迟缓,滞顿。她不时从厨房里伸出头来,问我电磁炉怎么用,盐巴在哪,草果在哪。有時她把酱油当成醋,把苏打当成了小粉,有时又把盐放多了:“呀!咸了!”有时她又把油放少了:“呀!糊了!”完全是一个人刚到一个陌生地方时的不知所措和无所适从。看见我的无奈,母亲笑着用俗语自我解嘲:“‘新来新到,摸不着锅灶,只得将就着吃了。”语气里的歉意,让我感到胸口一阵阵地绞痛,还夹杂着浓浓的悲凉。我家的厨房不用柴火,整体橱柜整洁干净,墙壁也是闪亮的瓷砖,窗外是小区的绿树,干净的街道,街道对面有高楼,高楼后面还有高楼,许多街道和高楼共同组成了一个城市。母亲在这个城市的某一个角落里,笨手笨脚地做饭,仿佛是一只在城市怪兽的阴影下苟且偷生的弱小生命,惶惶不安,不知所措。
母亲做好了菜,喊我吃饭。我过去帮忙把母亲做好的菜端上来。这些菜既陌生又熟悉。熟悉的是,母亲完全采用了在老家做菜时的做法,菜的色泽、味道都是记忆中的那种。陌生的是,明明是熟悉的材质,却被母亲做成了另一种样子,跟我平时吃的风格不一样。要么火候掌握不好,要么舍不得用油,炒菜有股干糊味,要么把各种菜并在一起煮,吃起来味道怪怪的,感觉上好的食材都被浪费了。
但我不能埋怨母亲,不能。
4.夜谈
吃完之后,母亲又在厨房里忙开了。我过去帮忙,母亲没有拒绝。或者是做菜不成功让她产生了怀疑,她怕自己连碗也洗不干净。但我仅只是想跟母亲一起做做事情,顺便跟她说说话而已。
刷锅洗碗,擦盆抹灶,收拾完毕后,母亲来到客厅里,在沙发上坐了会儿,就走到阳台上向外张望,我猜母亲是想去走走。刚要张嘴问,母亲就已开口:你领我出去走走。我说好。母亲习惯了空旷的农村,习惯了无遮无挡的老家,她去地里的时候,有千层麦浪为伴,她去山里的时候,以习习山风为伍,她到河谷里的时候,有哗哗的河水作陪,抬头便能见天,低头便能看见泥土,而我的家却像个开着几扇窗的铁箱子,这才半天,就把她憋坏了。
到楼下,我问母亲,想朝什么地方走,母亲说随便。我就随意选了一个方向,带着母亲在夕阳的余晖中漫无目的地走。母亲对什么都充满好奇,特别是对灯光明亮的商铺,每到一家,便抻着脖子往里面看,我嫌母亲动作夸张,但又不忍心说她,只好任由她看。母亲一边看一边问些不明白的,我一一作说明。不知不觉来到观音河边,河两岸实施了绿化改造工程,相隔不远就有一个小广场,广场上有密密麻麻的人,随着节奏感极强烈的舞曲在跳舞,母亲不时地停下来看。我却对这种震天响的音乐不感兴趣,催促母亲快走,母亲只好不情愿地跟着我走。走的时候,她总是落后我半個身子,我停下等她并排走,不久她又落到后面了。当停下来的时候,我才发现不知不觉竟把母亲带到了滨河大道。滨河大道是刚修好的一条四车道城市干道,沿着银江河向南一直延伸到曲硐。路两旁栽了银杏,时值初冬,人行道上落了一地银杏叶。道路西侧是银江河,道路和河流中间正在修建湿地公园,东侧是已征但未建设的空地,杂乱地堆放着一些小山似的土堆。三五年前,这些地还全都是稻田,我喜欢晚饭后来田埂上走。现在稻田没了,出来散步的习惯却保留了下来。母亲看看四周,说怎么走到河边来了。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母亲说的出来走走,是想去街上热闹的地方看热闹,而我却依着自己的想法,自作主张地把母亲领到荒郊野外了。我明白,这都是记忆深处的东西在作怪。那时,母亲经常在夜里背着我串门子。黄昏之后,山梁,河谷,村庄,人户就掉进无边的黑暗里。我和母亲有时点个火把,有时摸着黑走,我们的听觉在夜空中能畅通无阻地延伸很远,三五里外,某只狗叫了几声,母亲说,赵家又有人去串门子了,或者说,李家又有野猫来偷鸡了。每每这时,我就会惊奇,问母亲怎么会知道,母亲说,听得多了,就熟悉了。母亲还说,地震的时候,她能听到地震波从远处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对此我深信不疑。我很佩服母亲的本事,自然也就迷上了那些飞翔在夜空里的声音,经常一个人爬在门口的梨树上,静静地听那些声音在夜空里游走:蟋蟀的鸣唱,猫头鹰的翅膀掠过树梢,老鼠在石墙根觅食,邻居家在神庙里祭祀,巫师手里的铙钹的颤音,以及他嘴里古怪的祈祷声,村道上,黑暗中,一阵脚步声从远处而来又慢慢远去,几十公里外的夜空中,有飞机闪着灯飞过,闷雷般的声音在它身后,远远地跟着一起飞过。这些声音,只有在家的氛围笼罩下,一颗心完全落在实处的时候才能听得到,才可安心听,也只有这些声音,能让我安静下来。可惜的是,近几年回老家时,已经听不到这些声音了,村庄里到处是车辆轰鸣声、电器运转声、高功率喇叭的吼叫声,偶尔有几声猫儿追逐打闹的声音和一二声狗叫,但都被蒙上了一层膜,闷闷的,不再是那么锐利,具有穿透力。为此,我心里有深深的遗憾。在不知不觉中就把母亲带到了郊区,或者就是希望在这里再次听到那些锐利而具有穿透力的自然之声,然而,事实证明,这只是一种奢望。
嘴上敷衍着母亲,脚下却有些挪不动。但为了照顾母亲的情绪,我只得往回走,带着她往热闹的地方走了几条街,直到母亲有些吃不消才回家。此间,我能感觉到,母亲对周边的一切都很好奇,但她又对这个五颜六色的城市有着明显的排斥。
回到家,母亲坐在沙发上吃水果,看上去却有些心不在焉,我知道母亲还有话要说。母亲从老家给我带来了一些东西,那些东西看得见,她还带了许多话,话装在心里,看不见。母亲想把那些话全都倒给我,但她说了一些路上的见闻后,只是东拉西扯了几句,就不出声了。我只好主动问她老家最近的情况。母亲叹气说,一句两句也说不完。我懂母亲的一言难尽,母亲遇到了千千万万个家庭会遇到的问题,也遇到了千千万万个家庭没有遇到的问题,为此她总是叹气。为了这些问题,她和父亲也曾多次去大寺上香拜佛,然而命途总不如她所想的顺利。十余年来,母亲为了生计,过度劳累,精神受重压,身体被生活的重担压成皮包骨,不知在什么时候,母亲竟养成了叹气的习惯,每说三五句话,她就会深深地叹一口气。每每听到母亲的叹气,我仿佛看到她的精气神就会被这些叹气声抽走。最近三五年,家里境况稍有好转,我以为母亲少了生活重压,会像一株青菜一样,重新焕发出亮亮的光泽来,但母亲却一直瘦着,丝毫没有返青的迹象。母亲自己也曾调理过,我也曾给她买过一些营养品,但母亲的身形却一直没有饱满起来,叹气的习惯也一直没有改掉。
我不断地找话题跟母亲说话,问她的身体状况,问她养的猪鸡的情况,问侄子的成绩等等。母亲一边说话,一边还是习惯性地叹息。恍惚中,我把跟母亲谈话的情景,与许多年前那个夜晚,母亲与借宿人谈话的情景重叠起来。让我感到难过的是,我明确地辨别出了我和母亲的声音在那个混沌空间中的位置,这一次,母亲的声音却是在低处的某个位置,比那天晚上借宿人的声音的位置还要低,我已把我声音的位置放得够低了,但还是比母亲的高,每说一句话的时候,我除了放低自己声音的位置,还费尽心机地拉扯着母亲的声音使劲往上靠。可是,母亲瘦弱的身体、苍老的语音以及沧桑的心理在那个混沌空间里的投影,成为她的声音再往上挪一挪位置的障碍,怎么也拉不到与我平齐的位置。我感到一阵悲凉堵在胸口,几乎说不出话来。母亲精准却又无奈地定位了她与我家的关系,她或许也想把我的家当成另一个家,来到我家之后,她甚至想用多做一些家务事、亲自下厨做饭等这样的手段,来改变一些现状,但内心深处却始终被一个念头禁锢着,她总以为自己是个外来者,是个借宿人。其实,母亲又怎么知道,这个被我称之为家的地方,只是我暂时的一个借住地而已,县城也只不过是我暂时寄居的一个地方罢了,甚至,我心心念念的出生地,我的老家,也只是祖祖辈辈在这时间长河中,在这广袤的大地上的一个临时的寄居地,整个大地也不过是人类暂时借宿的一个地方罢了。说白了,一个地方在成为谁的故乡之前,又是谁的故乡?谁又能在他的故乡永远居留?谁不都是或长或短地在他所认为的故乡停留一段时间,留下短暂的快乐,然后带着无尽的遗憾和唏嘘,不得不离开,前往下一个故乡?
我感到悲凉再一次从胸口升起,毫无阻碍地穿透墙壁,扩散到窗外,融入到小城的天空中。窗外,夜幕已经降临,街上那些五颜六色的灯光明明灭灭,把小城上空映照成灰蒙蒙的一片,中间还夹杂着一片暗红。在那片暗红里,我似乎看到了这个小城的温暖和包容,也看到了这个小城的喧嚣和冷酷。我不知道那些暗红对母亲来说意味着什么,总觉得那片暗红似乎就在我們眼前,似乎又离我们很远,无论我和母亲的声调和音高如何变化,那片暗红也不曾有过半点涟漪。我们的谈话,似乎也融入了这片暗红,但又没有对这片暗红造成任何影响,所有的声音以及声音的含义完全被暗红消解了,哪怕近在咫尺的隔壁邻居,也不曾知晓我们说了什么,我们在想什么,不曾知晓我们的快乐与悲伤,我们的悲与喜只是我们的悲与喜。推而想之,无数别人的悲与喜也只是无数的别人的悲与喜,所有人的悲与喜在这个城市里挨挨挤挤而又独立存在,几乎没有相互交织,都在各自营造的世界里冲撞与奔突,都在寻找通向光明的突破口。
我和母亲一边看着窗外那片灰蒙蒙的暗红天空,一边说着话。夜深了,那片暗红似乎淡了一些,似乎也冷了一些。我就建议母亲去歇息,不然会着凉。
5.离开
母亲提出要回老家,是在她来我家一周之后了。
实际上,她在几天前就开始念叨家里的那些琐碎之事,父亲忘记浇菜水啦,青菜生虫啦,哪只小猪生病不吃食啦,小侄子不听话啦,语气里有非常明显的焦急意味。起初,我安慰母亲,既然出来了,就安心休养,但母亲还是很焦躁。我想让母亲在身边多待些日子,想多陪陪她,照顾她一段时间,也想让她这只陀螺暂缓旋转一阵子,但我早出晚归的状态,不仅不能很好地陪她,更多时候反倒是母亲在照顾我,这让我倍感无奈。看到母亲没事做的时候就在客厅里走来走去,然后一遍又一遍地擦地板,抹桌子,一遍又一遍地浇花水,一副坐卧不宁的样子,我几经纠结,打消了挽留她的念头。我尊重母亲的想法,她愿意留在我这里就留,愿意回去就回去,只要她觉得心安。从母亲的情况来看,她来县城,仅仅是身体在我这里借宿了一段时间,她的魂还在老家那里,没有跟过来。
回去吧,或者老家更适合你,或者老家才是你的安身安心之地。
我心里叹气默念,为母亲。同时也有些茫然,我了解母亲心中的期待,却不清楚自己最终将何去何从。
走之前,我陪母亲去集市买了很多东西,那些东西装满了几只口袋,把微型车的后备箱都塞满了,还占了一排座位,但车主没说什么,那些东西照样收运费。
车临走前,我又冒起挽留母亲的念头,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母亲休养了几天,精神好多了,她在搬运那些东西的时候,脸上又有了几丝年轻的时候才有的神采。我估计,当母亲回到老家,往菜园里的那些蔬菜中一站,那时候,这种神采还会更加浓烈一些。希望如此。
编辑手记:
作家段成仁的长散文《借宿》,分上篇和下篇,两部分中章节名有意重叠,这是极有深意的重叠,会让人在阅读的过程中,引发一些强烈的思考。文章中无论是那些香客,还是母亲,还是我,还是其他人,都是某种意义上的借宿者,只是很多人已经与那些香客、母亲不同。那些香客和母亲,一直小心翼翼在呵护和坚守着谦卑、善良的高贵品质,一直把自己的声音谦卑地搁置在低处,一直想用对看不见世界的理解,来解决看得见的现实给人的折磨与困扰。伴随着香客的离开,伴随着母亲离城的落寞身影消散的就是一种骨骼与精神的稀缺。下篇中,母亲是主角,一个处处在城市中感到不适的人,也注定了她只能短时间在城里逗留。母亲进城的焦虑感与在黑水河畔生活的从容,母亲和借宿人之间愉快的对谈与在城里和儿子意味深长的对谈等等,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感,也让情感的力量在这样的反差中喷涌,并不断击打着那些或是敏感或是钝拙的内心。在《借宿》中,作家对于陌生人的观察,对于内心细微的把捉,对于母亲来城之后的那种让人心疼的表现,对于自己在世界之内的那种位置感,对于回忆的处理等等,无不显现着一个作家,最重要的对于世界与心灵敏感而细致入微的体察与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