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给母亲的歌

2020-11-30 10:51高正达
大理文化 2020年8期
关键词:母亲

高正达

深夜,接到母亲病危的电话,我知道母亲已经走了,只是弟弟担心我一人在外,身旁没个人陪伴,给我个缓冲而已。如果只是病危,弟弟是不会在深夜给我打电话的。我心里没有父亲去世时天塌下来的那种悲切,因为母亲不必再忍受生活不能自理的煎熬,应该是一种解脱。之前,母亲就对我说过,天堂没有痛苦,心里多少也就有一丝坦然。但是,儿女是母亲身上掉下的肉,骨肉分离,我最敬爱的亲人离我而去,怎么可能一点不痛。我睡意全无,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不停地抽烟,只等天明赶回乡下老家,见母亲最后一面。

离天亮还有四个多小时,我觉得过得无比漫长。熬了很长时间了,看看表,才过去十几分钟,我甚至对一向很准的电子石英表产生怀疑。到了凌晨四点,实在熬不下去了,便叫醒门卫,说明情况,为我开了小区大门。借着路灯的光步行到客运站,购票大厅还没开门,又在门口转来转去地等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坐上回家乡的班车。

一进大门,院子里有很多人,我看不清都是些什么人,听不清人们跟我打招呼,目光直视灵堂,母亲挽着黑纱的彩色遗照笑眯眯地看着我。这张遗像是母亲75岁生日时,我为母亲拍的。当时,拍了好几张,母亲要么紧张,要么呆板,要么笑得不自然。我不停地和母亲说话,不停地拍。“放松、放松,微笑、微笑。别紧张,照相它不会疼。”母亲一下子逗乐了,我连拍几张,终于将母亲发自心底最灿烂的微笑定格下来。

母亲的黑漆棺椁安放在堂屋正中,棺盖斜着盖在棺木上,是专门留给我见母亲最后一面的。躺在棺椁里的母亲穿着寿衣显得很安详,没有留下临终前痛苦抽搐的表情,似乎还有一丝隐隐约约的微笑。我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母亲没有走,只是安然入睡而已,人们为什么要把她装进棺木里。当我握住母亲枯槁的手时,感觉冰凉和僵硬,才不得不承认无情的现实。

我双手扶住母亲的棺椁,呆呆地、静静地盯着母亲。几分钟后帮忙的乡亲挽着我离开,要盖棺盖了。我挣脱乡亲们的挽扶,不置可否地说再等等。棺盖一盖上我就永远看不到母亲了,该对母亲说几句话。千言万语从何说起呢?我想起母亲最爱唱的、也是一生唯一会唱的歌曲《金凤花开》。“金凤子那个开红花,一开开到穷人家。穷人家要翻身,世道才像话……”我哽哽咽咽地哼着,声音由弱渐强。弟兄姊妹和在场的乡亲们大惊失色,强行将我拉开,盖上母亲的棺盖。“咚、咚”钉棺盖的声音每响一声,我的身体就不由自主地颤抖一下。我被搀扶到沙发上,有的掐人中,有的给我端来热茶,有的打电话叫村医。我不哭反而唱,大家以为我受刺激而神经错乱。我喝了口热茶,平静地告诉大家不用忙乎了,是母亲之前嘱咐我,她一生向善,从未为恶,走时只会上天堂,不会下地狱,让我们千万不要悲痛哭泣的。

那是半个多月前的事。我回家看母亲,她依旧半闭着眼睛坐在房间门口的躺椅上。跟她打招呼时,她没有像往常那样一下子兴奋起来,而是显得有些疲惫。没拉几句话母亲就闭上眼低着头说她要回家,我以为她困了,就把她抱回房间床上,给她盖好被子,坐在床边上默默地陪伴着她。母亲躺在床上还是不停地说她要回家,她已经出现老年痴呆的症状有些时日了,我也就没太在意。母亲感觉到我没听懂她的意思,才进一步挑明说,她是要去天堂,那里是仙境没有痛苦。她还说她已经90高龄,丧事当着喜事办了,是要贴红对联的,让我们弟兄姊妹千万不要伤心哭泣。我拉着母亲的手说,才86的,再等几年。母亲这时思路倒是很清晰,她说按阴历三年闰两月,30年就是20個月,闰月加起来已经超过90岁了。再说她已经等我几年了。母亲说的是真的。3年前,她就向我说她要走了,我说再等一年,母亲问为什么,我告诉她一年后她就可以抱重孙了。一年后,当我把她的重孙女抱给她怀里时,她没有像当年抱孙子时那样开心,昏暗无神的眼光静静地望着重孙女,没有牙齿而干瘪的嘴唇不停地翕动。儿媳妇有点紧张要抱走孩子,我用手势止住她,我知道母亲在心里唱《金凤花开》,直到母亲嘴唇不再翕动了,沉浸在她自己的意境中,我才让儿媳妇把孩子抱走。我想这次母亲可能是去意已定,不可能再等了。我立即给弟兄姊妹打电话,大家守了母亲一个星期,母亲每顿能吃一碗饭,除了不爱说话也没什么异常,我才返回单位上班。

在守灵的日子里,母亲的生平,对我的舔犊之情、养育之恩,像按下了自动播放键,不停地在我脑海里循环播放。

母亲的一生坎坷曲折,8岁时外婆就去世,外公脾气暴躁,又染上大烟瘾。小小年纪的母亲就跟着村里人步行翻越罗坪山,到乔后盐矿背盐,挣到几文微薄的脚力钱,要先给外公买几钱大烟,余下的才是油盐酱醋。母亲的整个童年没有欢乐,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夕,地下党组织识字班,母亲和小伙伴们在识字班里一起唱:“金凤子那个开红花,一开开到穷人家。穷人家要翻身,世道才像话……”母亲脸上才有了笑容。这首歌是母亲一生唯一会唱的歌,只要遇到开心事,她都会哼起这首歌。在我结婚的时候、抱孙子的时候、孙子结婚的时候,母亲都哼过这首歌。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母亲嫁给当小学教师的父亲,开启了幸福的新生活。万万想不到,婚后一年,母亲临产时,父亲因冤案入狱,母亲悲痛加难产,胎死腹中。母亲在艰辛中苦苦等待,一等就是十年。十年后,我降生人世,让人到中年的母亲过上了常人的生活。可好景不长,我12岁的时候,不幸再次降临,父亲因病撒手人寰,当时最小的妹妹还未满周岁。母亲没有改嫁,与我们兄妹五人相依为命,虽然生活无比艰辛,但子孝母贤,渐渐走出了不幸的阴霾。当小妹成人后,家庭重负减轻了许多,弟兄姊妹几个都建盖了新房子。母亲可以过上好日子了。可我却发现母亲的背渐渐驼了,一天比一天显得苍老。真是子欲养而亲不待啊!

我们弟兄姊妹5人对母亲都很孝顺,但比起母亲为我们的付出,总觉得母恩难报,这一直是我心中抱憾的事。

母亲中年得子,视我为心肝宝贝。我刚出生的时候,农村条件差,我身上好几个部位得了皮炎,母亲担心用失去绵软的旧毛巾为我搽拭粉嫩的肌肤会搽疼我,便自创一法,用舌头当新毛巾为我舔舐肌肤,还说既绵软又杀菌消毒。母亲对我的舔犊情深不是比喻,是确有出处的。

我3岁的时候出痧子,也就是麻疹。当时还没有疫苗,大多数儿童都会得麻疹。病了几天后我走不了路,母亲说是瘫痪,我想应该是体力极度虚弱而导致四肢乏力。母亲每天早晨跪在我床前祈祷:“期盼老天有眼,保佑我的心肝宝贝能站起来。”7天之后,我奇迹般站起来又能走路了,母亲说那是因为她的虔诚感动了上苍。

大病初愈的我,时时拉住母亲的手吵着要吃肉肉。可那时候莫说家里没肉,就是跑遍全村怕也难找到肉。即使有钱也没有肉票,肉票要到过年过节才向农村发放,平时只有产妇才能领到肉票。到黑市购买实在太贵,谁家能买得起。母亲为了满足我,找到村里一个喜欢玩弹弓的小伙子,每天拨出给他3个工分,请他帮我家用弹弓打谷雀,一天打到两三只。母亲把谷雀褪毛剥皮后,用青菜叶包起,在灶膛里烧烤,或在饭甑子里清蒸,让我连续在一个多星期的时间里天天吃到肉。

三岁以前的事,我还没有记忆,都是后来母亲讲给我听的。四五岁以后的事,我已经有模糊的记忆,母亲对我的爱的细节却记忆犹新,每个细节都很清晰,仿佛就是昨天发生的事。“你吃吧,我不饿。”这句千万母亲用过的美丽谎言,被母亲运用得天衣无缝。

记得二妹出生时,母亲坐月子期间唯一的补品就是每顿吃红糖荷包蛋,那时虽然物资困乏,但国家对产妇有特殊供应。吃饭时母亲要分一点给我和大妹吃,但父亲不准。母亲就支开父亲去倒开水,马上给我和大妹每人半个荷包蛋,并嘱咐我们把荷包蛋埋在饭底下,要低着头吃。每顿吃饭时,刚开始我和大妹都边吃边望着母亲的碗里,等父亲被母亲支开后回来,我们兄妹低着头乖乖吃饭,父亲感到奇怪,最终发现了秘密。母亲又想出一招,每隔一两顿,母亲吃几口后就说顿顿吃甜食吃腻了,胃口不好,想吃点素菜。这样,我和大妹就名正言顺地分吃母亲“吃剩”的荷包蛋。

遇上农村红白喜事去做客,我们兄妹因要读书而不能与母亲同去,母亲总是带一方小手帕,把吃饭时分到的荤菜全都带回家给我们兄妹吃,虽然是去吃宴席,而母亲自己只是吃了点素菜。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我的家乡农村很少有人家能顿顿吃上白米饭,大多数人家都是吃杂粮面面饭,只有逢年过节才吃净白米饭。吃一碗不带杂粮的白米饭,是那个年代农村娃娃对吃的最大心愿。每顿吃饭,母亲盛饭时总是把杂粮面疙瘩盛在自己碗里,而给我们碗里盛的尽量多带几粒米饭。

母亲对子女的关爱不仅仅是在吃的方面,涵盖了生活中的方方面面。

孩提时代在农村,小伙伴们玩的最多的游戏就是“打仗”。有一个小伙伴的亲戚在省城工作,给他买了一套儿童军装,每次玩游戏他都顺理成章地演解放军,而我多数只能演敌人。儿童军装令我羡慕不已,我问母亲长大后去参军,可不可以把军装带回家。母亲一听就明白了我想拥有一套军装的心思,可是计划经济时代,很多东西只有在大城市才买得到,即使有钱在小县城也是买不到的。母亲翻箱倒柜翻了很多碎布,就是没有找到红色的。刚好父亲去帮邻村一户办喜事的人家写对联,母亲便让父亲带回一点零碎红纸,剪成五角星和领章,用面糊粘贴在我帽子、衣领上,还让父亲给我做了一把小木枪,虽然是“杂牌军”军装,还是让我在小伙伴面前自豪了好长一段时间。

儿童的天性就是调皮捣蛋,我也不例外。父亲脾气急躁,每当我惹祸时,父亲总是手里拿着什么就用什么打,为此,母亲没少为我“挡子弹”。有一次,母亲打花椒面时,我偷抓了一小把,去骗邻居的小伙伴。那时没什么零食,小伙伴一听是麻子面,一口就吞了下去,当场被麻得说不出话。小伙伴的母亲领着他到家里告状讨公道时,正在破竹子编畚箕环的父亲暴跳如雷,拿起一片锋利的竹片就追着我打,我大哭著跑到母亲身边,母亲双手把我紧紧护在怀里,左躲右闪地避让父亲手中的竹片。我倒没挨皮肉之苦,母亲在保护我的过程中,手背上被父亲挥舞的竹片划开了一寸长的口子,鲜血直流,父亲这才丢下竹片为母亲包扎,我得以躲过一劫。

从那以后,母亲开始给我上人生第一课,对我进行启蒙教育,教我如何做个好孩子。月明星稀的夜晚,母亲坐在院子里一边搓草绳,一边给我讲《狼来啦》的故事,教我做人要诚实,给我讲古本(民间故事)《善恶有报》,教我要与人为善。

记得我五六岁的时候。有一次,我到邻居家和小伙伴一起玩耍,趁大人不在家,我们用竹竿将小伙伴家楼楞上的燕子窝捅下来,几只乳毛未丰的小燕子摔得半死不活的。刚好邻居家大人回来,把小伙伴好一顿痛打。我倒没挨打,却比挨打还要痛苦。回家后,母亲对我说,以后不能伤害燕子了,凡是伤害过燕子的人将生瘌痢头。听了母亲的话,愁得我吃不香、睡不甜,还时不时地摸摸小脑袋。母亲看我整天闷闷不乐,又对我说,燕子会通人性,只要你知错就改,以后不再伤害它,它不会让你生瘌痢头的。

过了两三天,我家的屋檐下飞来两只燕子,冲我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刚放下思想包袱的我又极度紧张起来,吓得嚎啕大哭。母亲闻声从厨房里跑出来,我躲进母亲怀里说,燕子在骂我,它是不是要我垒赔它一个窝。母亲回答说,它没骂你,它是在友好地跟你说话呢。我问母亲燕子说什么。母亲告诉我:“燕子说,不吃你家粮,不吃你家米,只借你家房子躲躲雨。”接着母亲又告诉我,燕子是益鸟,它不吃五谷庄稼,专吃蚊子和庄稼上的害虫,还能给人们提供天气预报呢。所以燕子是人类的好朋友。从那时起,我就再也没有伤害过燕子和其他鸟类。

母亲目不识丁,却能读懂燕语,懂得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重要性,并用一个农家妇女的慈祥和善良教育下一代,使我们几代人爱燕爱鸟。

上个世纪80年代初期,七荒八月,青黄不接,村里大多数家庭都断粮,每日煮些瓜瓜豆豆度日。期末时,老师通知,我们村小过几天要到完小去参加统一考试,必须要带午饭。家里每顿吃的都是南瓜煮豆角,汤汤水水的,午饭怎么带?当我放学回家告诉母亲时,她胸有成竹,笑眯眯地说,不用急,家里快断粮时,她就给我留好一碗玉米面,到时给我烙个玉米饼。临考试的前一天,母亲领着村里同学铸善的母亲到我家,把给我留的一碗玉米面匀出半碗给铸善的母亲。原来铸善的母亲没有像我母亲一样未雨绸缪,留下一小点粮食,整日为铸善去考试的午饭问题发愁。母亲知道后,主动亮出一碗面的家底,毫不犹豫地匀出半碗给铸善的母亲,以解她家燃眉之急。等铸善的母亲走后,我抱怨母亲多事,剩半碗面怎么够给我烙饼。母亲摸着我的头说,邻里相处贵在互相帮助,到时烙饼保证够我吃,让我不用担心。我当时以为母亲藏下的不只有一碗面,也就没再说什么。

考试那天,母亲真的给我烙了一个很大的玉米饼,足有盘子大。直到吃午饭时,才知道母亲在饼里包了韭菜炒小瓜丝,用菜来弥补玉米面的不足,有饭又有菜,吃起来更加可口。我看到铸善的饼里也包着韭菜炒小瓜丝,而我家的菜园里没有韭菜,铸善家的菜园里有一块很茂盛的韭菜,我猜想饼里的韭菜一定是来自铸善家的菜园,心里暗暗佩服母亲的精明和智慧,相互调剂,互通有无,把一碗面做成两个饼,解决了我和铸善到完小的午饭。后来,我和铸善闹了点小矛盾,就脱口而出,让他把半碗面赔给我家。铸善回家哭着问他母亲,为何我们家有玉米面而他们家没有,害得他母亲也伤心落泪。母亲知道后说,人来世间谁家没有个难处,我们家有困难时也得到过不少邻里的帮助。做人的美德是施恩不图报,受恩记心间。帮助了别人又去揭人家的短,这是极不道德的,以后不准再提半碗玉米面的事。几十年过去了,我和铸善一直情同手足,两家成了世交。

最难忘的是母亲不知念叨多少遍的“屋檐水点点滴旧窝”。这是一句规劝世人多行孝道的话。至今仍然清晰地记得母亲讲古本的内容。

从前,有一家四口,穷得实在揭不开锅,夫妻俩为了让独苗儿子能多吃一口长身体,用竹篮把80高龄还很能吃的老母亲送到山中抛弃。夫妻俩向老母亲磕了个头,抹了把泪就返回,跟着去的独苗儿子却说把竹篮拿回去吧,父亲说不用了。儿子一本正经地回答,还是拿回去吧,等你们老了,我把你们送到山中时还用得着。儿子童真的一句话,改变了夫妻俩的计划,又把老母亲抬回家。

母亲讲完故事向我讲解到,我们今天怎样对待自己的父母,子女耳濡目染将来就会怎样对待我们。屋檐水点点滴旧窝,一切都会应验的。一个人要懂得孝敬老人,自己老的时候才能得到孝敬。母亲是这样说也是这样做的。我出生时,爷爷奶奶已经去世,但听邻居讲过,奶奶去世时说母亲比她亲闺女还亲。我家隔壁住着一位孤寡老人,是生产队的五保户,平时家里有什么好吃的,母亲总要让我给隔壁老爷爷端一碗,还经常帮老人洗衣服。

母亲尊老爱幼的美德,传给了我们弟兄姊妹,也传给了我们的下一代,应了“屋檐水点点滴旧窝”这句话。我们弟兄分家时,尊重母亲的意愿,把她分给小兄弟。但我们弟兄姊妹五人和各自的爱人都是一样的孝敬母亲。刚分家时,吃点好菜我和妻子就让两个儿子去接母亲,几次以后,不用我们吩咐,家里一有好菜他们就很自然地去接母亲。孩子们一直保持著敬老的传统。大儿子参加工作第一个月领到工资首先给他奶奶孝敬零花钱后才用于自己开支;小儿子读书放假回家,要做的第一件事是给他奶奶洗脚、剪指甲。

母亲一生辛劳,渐渐老去,我们弟兄姊妹想让母亲颐养天年,不让她再干家务,而她却闲不住,一直到临终还竭尽所能地关爱着我们。“父爱如山、母爱似水”。母亲对子女的爱就像大海一样宽阔无边。刚分家那几年,我们弟兄姊妹几个的孩子都小,母亲总是几家的孩子一起带。大妹也嫁在村里,每家两个孩子。农忙时节,母亲要带六个孩子,还要做饭喂牲口,比我们去田里干活还累。我担心母亲累不住,决定把孩子带去田间地头,但母亲说什么也不同意,说孩子还小,到田间日晒雨淋的容易生病。由她带着虽然累些但放心,儿孙绕膝心里高兴,也就不觉累了。

我们弟兄姊妹五个,哪家农忙时雇工,或修建房屋请工匠,母亲总是主动承担做饭的任务,不让她做时她就说:“一家人能做梁的做梁、能做柱的做柱,齐心协力才能过上好日子。我虽然干不了重活,但做做饭还是可以胜任的。”母亲在家里择菜、洗菜、挑水做饭,洗碗抹桌,像个陀螺一天到晚不停地转,比我们还累。还要挤出一点时间打理着老屋后的一块菜园,实在忙不过来就晚饭后去侍弄菜园。让我们弟兄姊妹五家都能吃上母亲种的菜。

由于我在业余新闻报道上的执着追求,临近不惑之年,被大理电视台破格录用,放下裤腿,爬出田埂,用扛锄头的肩扛起摄像机。这事母亲比我还高兴,说我们这一代终于出了个吃国家饭的。临行前,母亲特意做了几道家乡菜为我饯行,并一遍又一遍地嘱咐我“要时时刻刻听单位领导的话,珍惜来之不易的机会”。她还说,由于家庭困难,没有供我读完初中,一直感到内疚,甚至是罪过。老天有眼,我通过自学有出息了,总算解了她的心结。

参加工作后的第一个春节假期,恰逢母亲70大寿,而不巧的是我轮休的假期只到母亲生日的前一天。我向部室领导申请延长一天假期陪母亲过生日,下个假期轮休时我再补上一天值班。部室领导也是个孝子,他家住城里,当即批准,表示由他为我顶班。母亲知道后说不能因为她而影响我的工作,不能违反单位的规矩,硬是把我赶回单位值班。母亲常念叨“孝不如顺”,我只得顺从她。

春节过后,我把母亲接到城里小住几天,怕她孤独,还让两个侄姑娘和我的小儿子到城里陪伴她。我请了几天假,包了一辆出租车带母亲和她的儿孙游览大理苍洱风光。母亲很开心,不禁轻轻哼起《金凤花开》。吃饭的时候,我让祖孙四人每人点两个菜,母亲说菜点多了,一人点一个就行,并告诫我们做人要“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到无时想有时”。母亲自己仅点了个炒青菜,青菜在乡下家家菜园里都有,经常吃,母亲明显是为了省钱。吃饭时,母亲还问包车费是多少,我怕她心疼钱,就想起小时候她爱我们常用的善意谎言,回答二三十块。母亲说太贵了。耿直的小儿子冒出句二三十就嫌贵,是二三十的十倍。母亲惊得目瞪口呆,愧疚地说都是她害得我花这笔“巨款”。回到住处后,母亲说游景区景点太累,第二天哪儿也不去了。三天后,母亲说不习惯城市生活、想家,硬是要回乡下。后来,我从邻居口中得知,母亲说到城里太好逛了,只是花费太高,我供两个儿子读书,负担也重,她不忍心花我太多的钱。

我每次回家都会给母亲点零花钱,可她从不轻易花,而是积攒起来,哪个子女手头拮据的时候,她就会毫不犹豫地拿出来。我们兄妹五人每人有两个子女,母亲共有了十个孙男孙女(外孙、外孙女)。母亲对孙男孙女都十分疼爱,把我给她的零花钱,今天给这个几块,明天给那个几块。劝阻她时她说把钱给孙男孙女花比自己花还要高兴、还要享受。

尽管晚辈对母亲百般体贴和孝顺,但无情的岁月还是不停地在母亲脸上刻下纵横交错的沟沟壑壑,时光中,一头黑发最终染成雪白。更揪心的是,母亲视力、听力急剧下降,背也越来越驼,无法再像以前一样每天割草、干家务了;再后来杵拐棍行走也越来越困难,最终不能再到村里找老年伙伴聊天了,整日孤独地坐在房间门口,我们兄妹几人只得抽空轮流着尽量多陪伴她。渐渐地,我回家看她,陪她说话,给她剪指甲、洗脚,她不像以前那样兴奋和享受,而是显得麻木呆滞。之前我回家看母亲,只要听到我的声音,面无表情的她一下子就兴奋起来。她能掐指一算就算出我有多少天没回家,滔滔不绝地唠叨一些陈年旧事,倾听她唠叨她感觉无比快乐。每次回家看母亲,对她无疑是一剂大补药。后来,大补药渐渐无效,给她钱她也无能力用,给她买好吃的她也吃不下多少。这个时候我才真正感受到“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悲凉。有一晚,陪在母亲床前时,她让我给她倒杯白酒,说关节疼,要用酒抹一下。

翌日,母亲说给她倒的酒半杯用来抹关节,剩下半杯喝了,感觉好睡多了。我便托朋友买来一桶正宗的纯粮小甑子酒,让她每天晚上定量喝一杯。由于母亲已经轻度老年痴呆,喝了一杯会很快就忘了,感觉难受就又喝一杯,用酒精麻痹自己。喝酒渐渐成了母亲生活下去的唯一寄托,对酒精有了依赖,常常喝得酩酊大醉。我们只得把酒藏起来,每天给她定量喝一杯,她喝完后就会不停地吵着她还没喝。

有一次她喝醉了,第二天早上還没醒过来,弟弟请了乡村医生给她挂了一天输液瓶,晚上还是没醒,便给我打电话。当我赶到家在母亲床前叫了一声,母亲竟奇迹般地醒来,仿佛是母子之间的心灵感应。乡村医生说,母亲的五脏六腑还很好,只要把酒控制住,还能熬几年的。我便请乡村医生劝劝母亲。善解人意的乡村医生对母亲说:“大妈,如果下次再喝多了,就不用来找我了。你看你儿孙满堂,现在社会这么好,你应该多享几年天伦之乐。”可是,过了几天,母亲每天喝一杯还是不够,整天吵着要喝酒,甚至耍性子、发脾气,此外什么话也不说。几个妹妹说还是让她喝吧,她苦了一辈子,临终前不要让她留下遗憾。我不同意,总觉得母恩难报,我对母亲的孝道还没尽够。我让弟兄姊妹都离开母亲的房间,关上门,跪在母亲床前,握住母亲枯槁的手掌说:“阿妈,我三岁时出痧子瘫痪,是你跪在我床前向老天祈祷,才让我好起来。现在我跪在你床前求你,不要再喝酒了,我舍不得你走,我还要多孝敬你几年。”母亲身体轻微抽动了一下,昏暗无神、像两个枯塘的眼眶中溢出了晶莹的泪花,哽咽着回答:“嗯,我答应你,你起来。”母亲用惊人的毅力硬是把酒戒了,答应我最后的请求,直到油尽灯枯也没再提喝酒的事。

我遵照母亲临终前对我的嘱咐,她出殡时硬是强忍着没有流泪。几个妹妹哭得悲痛欲绝,搀扶孝子孝女的乡亲们也陪着流泪。在凄婉的唢呐《送丧调》声中我实在忍不住时,就躲进房间抽泣几声,回到灵堂不让母亲看到我哭,以免她去天堂的路上还为我担心牵挂。直到母亲下葬后,回到家里,我把自己反锁在房间,抱着母亲的遗像,才痛痛快快地放声大哭了一场。

清明节给母亲上新坟,清理完坟头的杂草,我坐在母亲坟前,给她老人家倒了一杯酒,我自己也倒了一杯,与她碰了次杯。之后,给母亲点燃一支烟,自己也点燃一支,心里不由自主地唱起母亲一生唯一会唱的歌。

“金凤子(那个)开红花,一开开到穷人家。穷人家要翻身,世道才像话……”

侄儿男女们都围过来,有的说从未听过我唱歌,想不到我这烟锅巴嗓子唱的还挺动情的,有的拿出手机拍抖音,有的问我唱这歌的含义是什么。我仰望着深邃悠远的天空回答:“你们的奶奶、外婆只有听到这首歌在天堂才会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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