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别离

2020-11-30 10:51葛小明
大理文化 2020年8期
关键词:小叔屋子哥哥

葛小明

1

手机里有三个未接来电,都是哥哥的,我想可能出了什么事。这么多年了,我们之间形成了某种默契,上班期间他从不给我打电话,给我打电话往往意味着有重要的事情发生。心里慌了一下,猜测着各种事情的可能。我赶紧放下手中的报纸,专注地端着手机,这个瞬间,手机成为了某种重要的载体,它是希望也是噩梦,总之将要告诉我一件重大的事情。

今天周六,轮到我值班。2017年5月6日,农忙时节,整个鲁东南的大地上,都在种植花生。昨天下过一场雨,地里湿度正好,对于这一带的庄稼人,所谓的“春雨贵如油”其实就是指这个时候,春末夏初,花生赶在最干旱的日子下种,不能早,也不能晚。我没有回去种花生,心里本就充满了歉意。父亲、母亲都已年过60,早已习惯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农活都会照常进行,但是我知道,我和哥哥回去的话,母亲就不用拉那把旧而沉重的犁头了。

单位的仓库里,存了一些过时的报纸,今天和同事准备收拾出来。每一张报纸都曾崭新过,就像人曾有过的青春。现在,它们安静地躺在角落里,默默忍受着阴暗与潮湿的腐蚀,默默地告别曾经辉煌的一切,是时候再见了。同事是我的上司,他说我们今天闲着就把它们清理出来吧。从仓库到外面的车斗,有三十米左右的距离,我们一人抱着一摞报纸,沉重而急促的步伐,不间断地晃荡在楼道的上空。报纸好像对这最后的时刻过于留恋,毕竟,蹲在角落里挣扎比离开这无依无靠的人间好一些,存活着,总比化为灰烬强。

当我放下手中的那堆报纸时,我听到了它们一时侥幸的叹息声,电话声打断了这一切。哥哥说:“我们回去一趟吧。”听到这几个字我的心便紧了好几分,平日里哥哥问我是否回去,首先要问一问我有时间没有,这次直接切人正题,显然是有重要的事情发生。我担心我的父亲、母亲,父亲近几年动了几次大手术,脾脏切除,已经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了,我时常担心他突然害了什么病,让人猝不及防。而母亲,常年患有糖尿病,每日都要吃很多药丸,也是脆弱得很,正值农忙,很有可能是累出什么病来。我急忙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哥哥说:“三叔走了。”我的心突然松了一点点,不是父亲或者母亲的事,后来想想这种想法真是罪该万死。

见到哥哥时,他一脸哀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第一句话,在车上,我们沉默了很久,看着车窗外匆匆而过的树木和面孔,一片木然。

“怎么这么快?”

“是,没想到这么快。”

“家里人都通知到了?”

“不知道,我们应该是最先见到他的。”

一路再没有其他言语,在一场死亡面前,我们什么也不便多说。

2

那间刚刚修缮好不久的院子,再次静了下来。所有门都开着,我没有听到那种过于悲情的嚎啕大哭,也没有看到被人挤满的院子,周围的一切被这个冬天包裹着,发不出声。十几秒后,我们进去了。父亲、三婶、小叔,还有已经离开的三叔,挤满了那间屋子。

他们看到我,没有说一个字,这个时候,语言是极其乏力的。婶儿看到哥哥时,眼泪没有止住,大声哭了起来。她呜咽着说,昨晚上还好好的,还给他喝了点豆汁,今早上突然就走了。

“安山通知了吗?”哥哥严肃又小声地问道。

“通知了,最快明天上午赶回来,买了最快的飞机票。”

随后,大家都把目光转向那张床,还有床上的人,没有人再说话。整个屋子黑乎乎的,一点微弱的阳光透过小小的木窗,进来,然后无力地照耀着床的一角,很小的一角。没有一米阳光能够照到三叔身上,也不会再有人间的任何事物光顾到三叔,这个冬天,注定是灰色的。当所有人反应过来时,一切已经远了。

三叔全身被一块青黑色的布盖着,只能通过起伏和凹凸看到身体的轮廓,这是一副已经离世的躯体,也是一个遭受了半世风雨消磨的肉身,苦日子、甜日子都过完了,以后无论什么样的日子,都没了。

哥哥没有表情,独自面对着三叔,很久没有说话,他的背影很深,我知道那是无数的难过和悲伤。很久,他用手擦了擦眼睛,又很久,才转过身来。我没有勇气看他的脸,我知道他和三叔两个人之间的感情无人可以替代,那是最后的告别,也是最无言的难过。婶子拖着身子走出里屋,往堂屋的瓷盆里添纸。在老家一带,人离世到入殓期间,要不停地烧纸,让远去的人一路有钱花,也让存留的人有件可以慰藉的事情做。

“先把寿衣给三儿穿上吧,越晚了越不好穿。”父亲说道。这几年,他先后送走了奶奶,送走了姥爷,送走了堂姐,送走了姥姥,送走爷爷,送走了大伯,送走了无数再也回不来的人。他知道怎样相对体面地给亡者入殓,也知道怎样面对那些巨大的悲伤。但是面对三叔,这个与他关系格外亲密的人,他仍旧无法掩饰内心的情绪,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有泪光,但我也知道,那些眼泪不会流出来。作为家里的老大,他知道这几天有很多事情要撑起来。父亲说,大家都不哭,婶儿心里还平静一点,不要再带动她的眼泪了。小叔没有忍住,偷偷抹了好几次眼泪,又一个哥哥,没了。

我看到父亲和小叔很艰难地把一件崭新的、呈青蓝色的寿衣往三叔身上穿,人走后,身体会变硬,所有关节都是死的,穿衣服是极其艰难的。父亲把三叔扶了起来,半跪在床上,小叔拿着新衣服认真地往三叔身上“套”。我不忍心看下去,我把頭扭向正在添纸的婶儿。

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言语来安慰她,我只能蹲下来,跟她一样,不断地往那个盆里添纸。有些悲伤,别人永远无法做到感同身受。火苗忽强忽弱地生长着,有时候看起来很有生命力,能够长很高,看起来根本不会熄灭,就像生病前的三叔,精力那么旺盛的一个人,谁也想不到会得这样不好的病。有时候火苗又很弱,一阵很细小的风,就能把它吹得摇摆不定,倒下去便很难再站起来,这恰好又是患病后的三叔,艰难地维持着身子,这段时间并不长久。我多么希望那些火苗能够持续地燃烧,哪怕它是微弱的,不起眼的,病怏怏的。

一口崭新的棺椁赶做出来了,它被置于墙的一角,紧紧地挨着三叔那间屋子。人多了起来,有血亲的都来了,很多人好多年不见了。这个世上的久别重逢,要么是大喜,要么便是大悲。此时,寒暄也是冷漠的,不能带有丝毫的笑意,毕竟这不是一个让人喜悦的日子和场合。

我的村子很小,32户人家,每一户都很熟悉,无论谁家发生了大事,几乎都会去凑一凑场,这样特殊的日子,自然有最多的人前来。我知道他们大部分是带着悲伤而来,也有几小个,是来随便看看的。三叔做过支书,风风火火那几年并没有给村子留下太大“业绩”,出走这几年,村子里的路和桥早都把他忘记了。他就是个普通人。

“是好木头的吧?”

“是,是。”

“他三叔生前爱面子,走了也要体面些。”

“是,是。”

送棺的人走后,屋子里的人便多了,他们赶着来见三叔最后一面,而此时的三叔已经穿好了新衣裳,面部以上露着,其他部分仍然盖着一块青黑色的布。我看到他的嘴巴是微张开的,面色青白,走的时候应该没有什么痛苦。三叔躺在那张床上,动也不动了,好像走得很干脆,对这个世界没有过多眷恋。他头顶的天花板比较狭窄,但是天花板头顶的天空,那么巨大。天花板以下,墙壁上贴满了旧报纸,它们日期不一,就像人的生命,有长有短。那些文字,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使得这间本就狭小的屋子,格外令人窒息。我不知道该把目光放在哪里,许多旧新闻便纷纷融入,绝大多数消息过时了,甚至没人记得。三叔的死也是这样,一段时间后,会被绝大多數人忘记。

很快,他的脸被一块布遮住,其余部分裹在被子里,只能模糊看到一个人的形状,静静地待在那里,什么也没继续发生。那个位置,属于过很多人,曾留下无数的记忆与话语,也曾有大片大片的阳光洒进来,有窗外的鸟鸣和冬天的雪光一一映射,如今,此时此刻,它只属于三叔。可是,床那么小,怎么装得下三叔的一生。我看到之前凌乱的挣扎着的床单,全部舒展开了,有一部分,自然地垂下床,仿佛是通往地下,也仿佛是在给三叔指引路径。

3

女人们在忙着扯麻布,这同样是一件可以释放悲伤的事情,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麻布的撕扯声,成了另一间屋子的主“旋律”。这个过程需要两个人一起才能完成,一人捏紧麻布的一端,另一人把麻布拉直,剪刀剪开一条小缝,然后顺着缝隙,把剪刀送到另一端。剪刀轻快地划开整条麻布,白色的粉尘在空气中弥散,好像在作最后的告别,又好像是在重新创造新的世界。

不用区分哪块布是谁的,悲伤会降临到每个人的头顶,尽管它可能不均匀,但是谁也少不了。二十多年前很长的时间里,在我的家乡,有人亡故,麻布除了在丧事上用,事后还有很多其他的用途。那是一个物资相对缺少的年代,这些麻布往往会被女人们拆分,有的成为桌布,有的被缝成袋子,有的做成包袱,总之,它不会被扔掉。在我的童年记忆里,白色充斥了很久,所以有很多年,我不认为白色是悲伤的颜色。而此时此刻,白色成为了这间屋子、这个院子、这个头顶上的天空里,最无情的颜色。某个瞬间,我甚至可以确定,斜照进屋子的阳光,也是白色的,它们静止不动,似乎在竭力凝固这一屋子的悲伤。

纸人、纸马、纸车、纸花、纸钱,各种各样纸做的事物挤了进来,它们的颜色不一,大小不一,每双注视它们的泪光,也不一样。这一天,注定被各种纸包围着,有一部分在燃烧,从火盆里熊熊不止,那些火苗,在一点点地吞噬着这个冬日里的温度。没人说破,纸做的东西,都是假的,从来都是。

我的堂兄安山,我三叔唯一的儿子,远在乌鲁木齐,最快最早的飞机,也不能在当天赶回。于是,这一夜,我们要守灵。没有一个合适的话题,也没有什么理由正当的事情可以做,在这样一个严肃的夜晚,我们围坐在屋里,久久地,什么也没说。夜是难熬的,同时你必须保持一副严肃的表情,不能过分难过,因为会把这份难过传染给婶儿,也不能不难过,因为这不是令人开心的日子,要对亡者保持足够的尊重。

火盆里要不断地添纸,不能让西去的人路上少了钱花。在这个很小的山村,每逢有出远门的,家里都会多给点零花钱,“穷家富路”,母亲从小就告诉我这句话。只是三叔这一去,再也回不来。我们能够表达的就是不断地烧纸,尽量多的,别让他在那个世界饿着、冻着、累着,但愿在那个世界,他能够战胜病痛,获得重生。

中学的时候,我寄居在三叔家,他租住的房子本来就很小。用有限的空间,他开了一家没有招牌的小餐馆,主要针对工地的打工者和对面学校里的学生。他做饭很好吃,也干净,来的人不少,他总是把“咸中有味淡中鲜”这句话挂在嘴边。这是他的做菜之道,也是他的人生哲学。这一生,他几乎每时每刻都乐呵呵的,看不到任何委屈。有一段时间他新上了一道菜,羊杂汤,每天有这个菜的时候,他就给我盛上满满的一大碗,我不好意思吃,总是拒接。他就端着那碗汤送到我的屋里,那段路不近,有十几米远,他总是很平地端着满满的一碗汤送到我那儿,一点也不会洒。那汤很热,我用双手都接不住,我知道他肯定烫坏了。他笑着说,皮厚,不知道疼。

不知道他离开前的最后一天,有没有疼过。

他和父亲的感情很好,那几年,他几乎代替了父亲的角色,关心我的学习,照顾我的生活,给我零花钱,送我吃的,看着我从高中考进大学。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告诉自己,等将来长大了,要像孝敬父亲一样孝敬三叔。现在我长大了,可是三叔,你怎么就等不了了。

大家抬着他,很小心地挪下床,尽量保持原来的姿势,不敢有丝毫看似不敬的动作和表情,这个动作几乎有一半人是跪着完成的。然后是出屋子,进棺。那个比屋子更加狭窄的地方,安放了三叔最后的长夜。婶儿异常平静,她既没有帮忙也没有小声哭泣,她就在那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似乎是最后的告别。

天很快就黑了,众人散去,留下的是至亲。又几个小时后,女人们也散去,在我的家乡,女人是不能守灵的。人越来越少,基本的寒暄都挤不出来了。这样一个悲伤的夜晚,任何言语都显得多余。父亲、小叔和几个男人选择抽烟,尽量多地抽烟,一根,又一根,忽明忽暗的烟头,让我想到后半夜不断咀嚼的牛,委屈和心酸只在无人的时候不断反刍。

时间走得很慢,无论我们怎么熬,怎么忽略,怎么去一秒秒地数,天就是不亮,好像要等很久、很久。父辈们开始简单地讨论一下家常,说一说地里的收成,说一说今年村子里少了谁,但是不管怎么绕开话题,都会回到三叔身上来。

他们最终选择用扑克熬过这长夜,他们找了四副很旧的扑克,六人围坐,没有开场白,几分钟便把扑克分到了各自手里。这是一场没有笑声的玩乐,那些扑克,那些纸,一张张的挥舞在夜里,搅动着墨一样的世界。

昏暗的灯影下,一群矮小的影子,无力地簇拥在一起,它们跟那些纸一样,用旧了,用累了。

我几乎听不到他们在谈论什么。

4

安山回来了,我遥远的堂哥。

最后的仪式,随之开始。堂哥捧着他的牌位,走在前面。那路,一半水泥,一半泥土,就像三叔短暂的一生,既鲜亮过,也昏暗过。后面跟了一群人,從上到下都是白色的,有个人领哭。

其实不需要领哭的,送丧的队伍,每个人都很悲伤。只是如果没有足够大的哭声,会被人笑话,于是领哭的人,必须放声地哭,带动着大家的悲伤。这种哭,是略带夸张的,毕竟不是每个人哭的时候都会嚎啕。似乎也需要这样一个氛围,才能保持对亡者最大的尊重。于是,我的身后,传来阵阵撕裂的哭声,都是女人的。

先是送汤,后是磕头,平辈和晚辈们都要磕,分三次,在牌位前磕三个,敬酒;后退一步,再磕三个,敬酒;再后退一步,磕三个,敬酒。两旁的家属,不停地陪磕。纸马、纸车、纸人、纸花都一一烧掉了。有些酒要浇到火上,还有一些花生和馒头,火熄灭的时候,人们从灰烬中挑出一些,吃掉。尤其小孩,民间的说法,吃了这个眼睛好。

年长的把米汤倒在地上,把酒和贡菜倒在地上,把三叔一生的往事也倒在地上,很快它们就消失了,我知道它们再也不会回来。堂哥站在事先准备好的桌子上,竖起扁担。有个年长的爷爷,口中喊着指路的唱辞,他说一句,堂哥说一句。

“大,你放心走啊。”

“大,你放心走啊。”

“大,你捡大路走啊。”

“大,你捡大路走啊。”

“大,你向西走呀,别回头啊。”

“大,你向西走呀,别回头啊。”

“大,你莫害怕呀,大胆去啊。”

“大,你莫害怕呀,大胆去啊。”

回到院子,开始做最后的告别。我举着幡走在最前面,堂哥捧着牌位,那牌位插在一块齐整的萝卜上,三叔的名字干干净净地在上面,没有任何生机。女人们边走边哭,这一路,是不能断哭的。我不敢回头,生怕看见那一大片的悲伤。我隐隐感受到,身后巨大的白,在缓缓地移动,它们推动着这个世界走向尽头。

男人们在做体力活,四个关系最近的亲戚抬棺,包括父亲。哥哥头顶顶着一个陶盆,爬上岭后,狠狠地摔了。必须摔碎,这一生,就此打住,这段路到此为止。摔盆的时候,大家都停了下来,进行一个简单的仪式。剩下的,就是入土了。每个人都添几下土,每个动作都要虔诚,这是我们能为亡者做的最后的事情了。

我知道三叔走了,在陶盆摔碎那一刻,就已经走了。婶儿在坟前埋了一棵葱,说将来的后代聪明。同时她又埋了一个收音机,我问这是否有什么说法,她说没有,只是他生前喜欢听收音机。

二十多分钟后,我们围着坟正反转上三圈,把该烧的都烧掉,把伤心和难过收回来,对着一堆厚厚的黄土,说了声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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