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钊沅
1918 年11 月, 历时四年的世界大战告终, 作为战胜国之一的中国举国欢腾。 北京政府宣布全国放假三天, 群众在天安门欢庆“公理战胜, 正义获伸”①«要闻·北京欢祝声中之杂讯», «申报», 1918 年 11 月 18 日, 第 6 版。, 上海举行了主题为“公理战胜强权”的大型庆祝, “灯彩之盛为从来所未有”②«公理战胜强权之大庆祝», «民国日报», 1918 年 11 月 22 日, 第 10版。。 一时间, “公理战胜强权”的欢呼声响彻全国, “几乎成了人人的口头禅”③«发刊词», «每周评论», 1918 年 12 月 22 日, 第 1 版。。 尤具标志意义的是, 象征民族耻辱的克林德碑被政府改建为“公理战胜”碑。 时人的感受正如蔡元培所说, “黑暗主义”已被抛弃, “光明”“正义”“平民主义”的时代来临了。①蔡元培: «黑暗与光明的消长», «蔡元培全集»第3 卷, 浙江教育出版社 1997 年版, 第 457~461 页。
协约国的胜局被赋以“公理战胜”的称誉, 尽管这一充满期望的定义在巴黎和会毁坏殆尽, 但在20 世纪初, “公理”确已成为有明确指称的热门概念, 其词义象征在重建和泛用中呈现复杂的面相。 知识界对“公理”认知之演进, 实际成为民国初年国人在国际化和体悟国际秩序过程中变动不居的见证。
晚清以来, 中国经历从“天下”到“万国”的转变, 作为“他者”的西方推动重构着中国人之“自我”。 在这个“镜子的时代”里,②葛兆光: «宅兹中国: 重建有关“中国”的历史论述», 中华书局2011 年版, 第 279 页。中西交往愈深, 在促使中国积极追求现代化之外, 更衍生出对加入国际体系和确立时代本位的急迫理想。 迨至民国初年, 该愿望更趋现实, 孙中山“使中国见重于国际社会, 且将使世界渐趋于大同”③孙中山: «临时大总统宣言书», «孙中山全集»第2 卷, 中华书局1981年版, 第 2 页。的宣告揭示了民国政府对于“世界”秩序的追求, 而“有待拾外助者至多”④孙中山: «与巴黎‹巴黎日报›记者的谈话», «孙中山全集»第1 卷, 中华书局 1981 年版, 第 562 页。也表达了中国对加入这一潮流的决心。
“一战”爆发为中国了解和融入世界秩序提供了窗口, 但国际战争带来的灾难亦出人意料, 国人一度信服的以宪政、 法治等为原则的现代化取径被“战后的欧洲很快放弃”⑤约翰·基根: «一战史», 张质文译, 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 年版, 第7页。, 知识界弥漫在彷徨和煎熬中。 内政混乱与外交失败愈使国人正视危险环伺的世界, 不断反思作为国际社会一员的国家命运。 在民国初年的官员张一麐看来, “八国联军之后, 一切内政无不牵及外交”⑥张一麐: «古红梅阁笔记», 上海书店出版社1998 年版, 第56 页。, 该时期政治外交关联如此,实属空前, 而民族主义、 国际主义的浪潮, 更将时代面相不断复杂化。 围绕“一战”以来知识界对“公理”概念的运用和对“何为公理”的论述, 可以管窥此期中国在现代化道路探索及自身国际地位认知上的转变。①有关“一战”与中国政治社会及思想变动关系的研究, 除上文徐国琦、马建标等成果外, 还有魏格林、 朱嘉明主编«一战与中国: 一战百年会议论文集»(东方出版社2015 年版)、 卫金桂«欧战与中国社会文化思潮变动研究»(香港拓文出版社2003 年版)、 郑师渠«欧战前后: 国人的现代性反省»(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 年版)、 汪晖«文化与政治的变奏: 一战和中国的“思想战”»(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 年版)等。
近代以来, 中国受西潮冲击愈急, 社会环境变动不居, 士人亦在此背景下不断调适。 作为概念的“公理”, 虽最晚自春秋以来便见诸文献,②例如«管子·形势解»“行天道, 出公理, 则远者自亲”等。 关于清末“公理”概念的形成和演变, 囿于篇幅, 本文不作延展。其词义和指称在清季历史变局中却历经了全面转变。 近代中西互融之初, “公理”便已获得指称西方科学中解释事物运动规律、公认的、 无须证明理论的“数语”新义; 伴随甲午战争、 戊戌政变等事件, “公理”在知识界的建构下逐渐走出科学定理和传统思想的范畴, 意义指称不断泛化, 被赋予社会化和政治化的含义;③康有为自称“在中国首创言公理”。 他在1885 年首次用“公理”来构建他的政治理论。 甲午战争以后, 康有为将其定义为有普适性、 无须验证的社会政治命题, 并有意把建构的“公理”作为其“三世说”的重要依据。 其学说的广泛影响, 使“公理”概念进一步传播。 在«天演论»中, 严复奉斯宾塞学说为“公理”。其推销进化论过程中, 有意将颇具目的性的“天演”概念和以“公理”为基础的科学世界观联系, 进一步表达其政治社会科学思想。 梁启超早在1896 年的著作«变法通议»中便已普遍使用“公理”一词。 庚子事变后, 维新派善用民意, 梁启超的“公理”运用更广。 在梁启超的修饰下, “公理”不论是在使用和指称上, 都不断发生泛化。 谭嗣同同样将“公理”视作“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科学准则, 并很自然地运用到社会政治领域。此后, 它更成为各派树立正统和权威的工具, 在新旧变迁的时代中快速传播演进。 至20 世纪初, “公理”终于从“庙堂”走向“街头”, 在十余年的“知识下渗”中, 真正成为晚清社会的时髦词语。①据«中国近现代思想史专业数据库»统计, 自1900 年开始, “公理”的使用次数出现了快速的上涨, 并在1904—1906 年达到高潮。 参见金观涛、 刘青峰:«观念史研究: 中国现代重要政治术语的形成», 法律出版社2011 年版, 第56页。
徐国琦将1895 年至1914 年称为“双轨进程对中国政治和思想文化的塑造”, “双轨”即指“深度国际化”及“内在化”。②徐国琦: «中国与大战: 寻求新的国家认同与国际化», 四川人民出版社 2019 年版, 第 20 页。一方面, 该时期的内外状况迫使中国主动或被动地与作为“公理”的国际体系发生关系; 另一方面, 中国也在不断尝试对外来力量内化改造, 使之成为富国强兵的动力。 该时期, 国际典范英、 法、 德等以及近邻日本, 成为社会普遍追求的“公理”代表——知识界不仅呼吁“采西法以辅我国家”, 甚至要“一切制度, 悉从泰西”,③«劝边僻广兴新学说», «申报», 1900 年 4 月 2 日, 第 1 版; 易鼐:«中国宜以弱为强说», «湘报»1898 年第 20 号, 中华书局 1965 年版, 第 77 页。清廷改革也注重“择西法之善者”④«光绪宣统两朝上谕档»第二十七册,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 年版,第188 页。, 就连普通民众也已知道要“效法日本步武泰西文明”了⑤上海陈秋萸女史寄京师卫生女学医院稿: «论女学», 天津«大公报»附张 1903 年 9 月 8 日, 第 437 号。。以西方建构的国际秩序和政治体制为“公理”权威几成公认, “公理”也正式以“天下”之“公理”转变为“世界”之“公理”。
民国肇建, 中国政治体制发生根本转变, 西方民主体制被寄予重建和复兴中国的厚望。 过去“远法三代, 近取泰西”的“采西学以不畔三代之宗旨”⑥康有为: «请饬各省书院淫祠为学堂折(一八九八年七月三日后)», 汤志钧编: «康有为政论集», 中华书局 1981 年版, 第 313 页; 冯桂芬: «校邠庐抗议», 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 年版, 第2 页。迅速被“共和国体、 民主政体、 立宪政治、 责任内阁、政党议员、 人民之权利义务”⑦冯天瑜: «法政大学中国留学生与‹鄂州约法›的制订», «江汉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 年第 5 期, 第 45 页。的全新国家立法取代。 这不仅是变法与革命、 专制与民主的历史转型, 更是知识界认知中“公理”内核从封建传统秩序到西式民族国家的转向。 如果过去只是希望以“中体西用”“用夷变夏”的方式改良中国, 那在以西方政治逻辑下建立的民国, 已是真正敞开胸怀, “择地球上最文明的政治法律来救中国”①孙中山: «在东京中国留学生欢迎大会的演说», «孙中山全集»第1 卷,中华书局 1981 年版, 第 281~283 页。,甚至希望对西方话语下的“公理”运用能“驾乎欧美之上”②孙中山: «三民主义·民权主义», «孙中山全集»第9 卷, 中华书局1986 年版, 第 314 页。。
新式外交的建立是民国迫切亲近世界体系、 奉行“国际公理公法”的明证。 首任总长陆征祥志在“整个接受西方国家的外交组织”,“组织一现代化的外交部”,③石源华: «中华民国外交史», 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 年版, 第30 页;罗光: «陆征祥传», 香港真理学会1949 年版, 第82 页。通过颁布«外交部官制»、 改革驻外使领馆, 快速建立新式外交模式。 民国初年政府亦主动迎合世界, 在因承前清旧约之上, 又先后发起或加入了«各国禁烟公约»«陆军法规及惯例条约»等, 表达出对迈向现代化、 平等参与国际政治的热切希望。 民国元年以来知识界的“国际公理”崇拜同样推动着教育制度变革。 一方面, 趋新的观念在新式教育中得到普及, 重塑着国人的世界观念和现代化认识; 另一方面, 普遍的公共教育推动着新兴知识分子群体的壮大, 更加快了市民社会与公众舆论的崛起, 这为“一战”以来国内对世界“公理”的争论提供了环境。
事实上, 新式外交的建构和市民社会、 公众舆论的兴起, 象征着民国初年社会上层与下层的双重转向。 效法西方, 虽是历史演变的一大潮流, 但“公理”大兴的背后, 正是时人在这一国际体系下对自身态势的明确。 尽管这一时期, 中国还在为西藏、 外蒙、 满蒙等问题与英、 俄、 日等国纠缠且屡屡受挫, 知识界也不乏“有强权无公理”的感叹,④«黎副总统之征库热», «申报»1913 年 1 月 9 日, 第 6 版。但更多的人则将这些挫折看作中国尚未全面认识国际秩序、亟待加入世界“公理”体系的表征。 总之, 西方崇拜是对中统衰落的必然回应, 以西方为“公理”, 学习、 融入并最终成为“西方”, 自然成为“一战”前的主流取向。
“一战”的多元属性重塑了欧洲乃至世界情势, 它在挑战欧人自身对文明的意识之外, 也颠覆了国人半个多世纪的西方崇拜。 当时的中国几无实力和机会直接参与“一战”战事, 但在欧洲各国无暇东顾之时, 恪守“局外中立”的中国不但未能居安自处, 反而面临奉行“大陆政策”的日本更加激进的挑衅。
“一战”爆发, 国内虽一时有过参战争论, 但战事初期, 大多还是期望以“局外中立”回避战争,①陈廷湘: «民众情绪变化与抗议二十一条运动», «社会科学研究»2005年第 4 期, 第 135 页。并希望能“既有中立之名, 复有中立之实”, 以至“无偏无党, 一惟公理”②知识界虽然意识到“一战”对中国的重要性, 但事实上却很难对中国到底如何反应作出方案, 由于信息的缺乏(尽管此时报纸业取得繁荣), 他们很难判断到底哪一方能赢得战争, 如梁启超个人就在短短一年中历经了从亲德到对德宣战的立场转变。 而战争形势的不明朗确实地加深了知识界对于暂时回避战争的愿望。 «德人之战事谈(三)(译华德日报)», «申报», 1914 年 9 月 6 日, 第 3 版。, 最大可能保全领土。 作为热门概念的“局外中立”, 在清季民初亦包含事实转向。 日俄战争期间, 清政府虽曾公布“局外中立条规”③朱寿朋: «光绪朝东华录», 中华书局1958 年版, 第5147 页。, 但因其时的国际法之书早已“陈腐不可引用”, 且“未及战乱之国际公法”④吴振麟: «局外中立国法则», 战时国际法调查局1904 年版, 第1~2页。, 此期的局外中立,大抵只不过是陈旧的、 仅属于自我语境的⑤林学忠«从万国公法到公法外交»统计了1839—1911 年的国际法学出版书籍状况, 其中, 直到日俄战争爆发以后, 以“局外中立”为代表的战时国际法常识才被大量编译。 如1904 年金邦平辑译«局外公法»、 王鸿年译«国际中立法则提纲»、 吴振麟著«局外中立国法则»等。 参见林学忠: «从万国公法到公法外交»,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9 年版, 第 117~119 页。。 而“一战”语义下的“局外中立”, 已完全成为西方话语“公理”体系的一环。 这既源于现代化的加速和国际法的普遍实践, 更重要的是, 民国初期中国在“一战”初期宣称“局外中立”以前, 也曾积极参与海牙保和会等会议, 签署«陆战时中立国及其人之权利义务条约»«海战时中立国之权利义务条约»①均为1907 年海牙公约之内容, 分别规定了陆战、 海战中中立国及人民的权利、 义务。等公约, 作出为世界认可、 有完善准则、 可以普遍施行的“政治选择”。
“一战”爆发后, 中国即宣布依“国际公法大纲, 恪守中立义务”②«公布局外中立条规(教令一百十二号)», «东方杂志»1914 年第3 号,第21 页。, 同时颁布«局外中立条规», 设立中立机关, 袁世凯亦欲“联合美大总统为调停战争之举”③«为欧战事拟上政府书(直隶巡按使公署股员胡为一稿)», «申报»,1914 年 9 月 1 日, 第 1 版。。 而此时德军却实施“施里芬计划”突袭卢森堡, 先后占领作为中立国的低地国家的大量领土。④约翰·基根: «一战史», 张质文译, 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 年版, 第93页。中国国内对欧陆中立国遭受的侵扰深感惶恐, 并由此产生对自身命运的急迫关切, 知识界集中表达了对“局外中立”这一受公法保护“公理”的担忧,社会亦有“中立条例虽经各国认可, 而战争既起, 公理消亡”⑤«为欧战事拟上政府书(续)», «申报», 1914 年 9 月 3 日, 第 1 版。等议论。
若说欧洲战局只是给知识界以“公理倾倒”的震撼, 那“大陆政策”下的日本则时刻挑战着中国“局外中立”的“公理”。 在山东问题上, 中国设想过直接从德国手中收回山东, 亦曾寻求德、 英、 日、 美等国意见, 但都以失败告终。 1914 年8 月23 日, 日本对德宣战后,中国被动卷入“一战”。 直至当年11 月日本占领青岛及胶济铁路, 中国始终尝试据“中立国”之“公理”对日交涉, 曾先后寄希望于租界中立、 限制战区等设想回避日本的威胁。 学者指出, “如果各方行事皆尊重国际法原则, 中国的主权是应该得到保护的”①王建朗: «北京政府参战问题再考察», «近代史研究»2005 年第4 期,第4 页。, 当日本背弃象征“公理”的“国际公法”时, 受困自身实力的中国却只得请求他国“确保日本在胶州问题上的诚信, 保护中国免受日本侵略”②Jordan to Langley, September 4, 1914, PRO, FO350/12, pp.81-82. 转引自约翰·基根: «一战史», 张质文译, 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 年版, 第124 页。。
日本的攻势及列强的冷漠使知识界很快形成了一股反“公理”热潮, 他们认为, 秉受“国际公法”的中国政府在凭恃“强权”的日本面前毫无办法, 过去以公正、 平等为代表的西方“公理”的价值认知业已破灭了。 知识界对西方的态度出现一次集体“分裂”(与国内民主体制的不断腐化一道), 以至“在中国人心目中, ‘西方’不再是一个整体的‘美好新世界’, 而是良莠并存”③罗志田: «西方的分裂: 国际风云与五四前后中国思想的演变», «中国社会科学»1999 年第 3 期, 第 20 页。。 知识界的“局外中立”和“公理”观念在这一时期发生了深刻转捩, 他们对曾被赋予“公理”权威的“局外中立”表达了普遍担忧, 张君劢呼吁“故意之中立决非束手无策之中立, 而养精蓄锐之中立”④张君劢: «战时欧洲外交之新秘史», «大中华杂志»1915 年第1 卷第7期。, 黎元洪亦认为“强食弱肉, 天演公理, 现在欧洲各国既以兵戈相会, 不暇东顾, 日本乘机强夺不足为,怪所恨者, 我无自卫之力”⑤«各方面对于中日交涉之近情», «申报», 1915 年 2 月 17 日, 第 6 版。。 过去笃信“国际公法”的民国政府, 此期不得不有所调试, 西方话语下曾经美好的“公理”愿望在强权现实面前遭到猛烈质疑, 中国对西方掌控下的“公理”的推崇也经历着“从整体到分裂”的过程, 并伴随日本侵扰的深入进一步模糊。⑥来自日本的侵扰贯穿“一战”始终, 在此之后, 二十一条、 “兰辛—石井协定”、 对日西原借款等中日纷争持续触动国人脆弱的神经, 不断威胁着本已动摇的西方“公理”话语权威。
论者指出: “北京政府指望通过积极履约来避免战祸和维护利权。 但是以日本为首的强权挑战, 使其运用战争法公约的目标从一开始就陷入困境。”①尹新华: «战争法公约与民初北京政府的参战之路», «安徽史学»2018年第 1 期, 第 67 页。山东问题贯穿“一战”始终, 民国政府寻求解决中日争端的努力也随战事一直延续到巴黎和会, 这实质是国人在去神话的西方“公理”下寻求自主解决的尝试。
民国初期中国知识界对“公理”内涵的认知是复杂的, 这一认知既源于晚清以降中国“回归”国际秩序的渴望, 又因缘于现代化道路选择上的社会达尔文原则, 因而尽管战前曾有争论, 但知识界仍普遍将西方话语中的“公理”奉为圭臬。 “一战”的爆发全面震荡着国人尚新的“公理”认知, 这不仅因为民国初期社会在面临“局外中立”和鲁案时的糟糕感受, 更与作为“世界大战”的“一战”本身的属性及其在国内的传播密切相关。
亲历者认为, “一战”“应当被不惜一切代价避免, 它将不能解决任何事, 它让城市几乎沦为废墟, 生命的损失如此之大, 甚至于人口都濒临灭绝”②That war should be avoided at almost any cost, that war would solve nothing,that the whole of Europe and more besides would be reduced to ruin,and that the loss of life would be so large that whole populations would be decimated. Donald Christopher Smith, John Willian Cox, Merely For the Record: The Memoirs of Donald Christopher Smith 1894-1980, W.J. Cox, 1980.。 诚然, 除了战局带来国内外处境变化外, 战争本身的巨大损伤同样在国内引发巨大反响。③并非所有人都认为战争的爆发是违背“公理”的, 时人也有信奉“物竞天择”之理论。 参见寒竹: «拟编武装世界发刊辞», «小说新报»1915 年第 3 号, 第7 页。民国初期社会对西方这场战争保持时刻关注, 李烈钧等组织欧事研究会, 密切关注局势发展;④李根源: «雪生年录», 文海出版社1966 年版, 第65 页。«欧洲风云»(1914)、 «欧洲战纪»(1914)、 «兵事杂志»(1914)、 «欧洲战事汇报»(1914)等一批报道、 研究“一战”的报纸杂志此期间推出; «申报»«东方杂志»«大中华杂志»等长时间、 较大范围考察了“一战”的不同面相; 孙中山、 梁启超、 陈独秀等知识界人士亦始终关注战事进程; 此外, 地方军阀也保持了相当关注, 冯国璋、 张勋等均尝试通过多渠道获取欧洲战况;①蒋士立: «1917 年美日拉拢中国参战密报», 庄建平编: «近代史资料文库»第 2 卷, 上海书店出版社 2009 年版, 第 171~183 页; 史华: «张勋藏札»,存萃学社编: «中国近代史资料丛编之三: 1917 年丁巳清帝复史料汇辑», 台湾大东图书公司1977 年版, 第58~80 页。作为大总统顾问的严复长期摘选英文原刊, 译呈«居仁日览»,②黄克武: «严复与‹居仁日览›», «台湾师大历史学报»2008 年第39 期,第57~74 页。“积年余, 至数万言”, 专供袁世凯阅读③罗耀九: «严复年谱新编»1915 年, 鹭江出版社 2004 年版, 第347 页。。 国内社会的关注, 一方面使欧战信息在中国各阶层快速传播; 另一方面, 也将西方残酷与非人道的一面真切记录下来, 加剧了国人“公理”认知的分裂。
1914 年8 月25 日, 德军焚毁了素有盛名的鲁汶大学图书馆, 引发巨大争议。 «申报»«东方杂志»等接连谴责德军行径是“违背人道之暴举, 实历史上所未有者也”④«比国调查公会之报告», «申报», 1914 年 10 月 24 日, 第 10 版; «战事要电·其三(英人特约路透电)», «申报», 1914 年 8 月 30 日, 第 2 版。, 痛惜“强权竟夺公理”, “廿纪之文明于斯尽矣”⑤寒竹: «拟编武装世界发刊辞», «小说新报»1915 年第 3 号, 第 7 页。。 向来象征理性与文明的西方形象, 此刻尽招致怀疑,作为“文明发达之国首推”的德国, 竟能造成此“世界之浩劫”, “使世界进化退后百年”。⑥«不可回复之战争损失», «协和报»1914 年第 5 期第 7 号, 第 20 页。受害者必然对侵略者的罪恶行径加以反击, 但协约国的应对也并非高尚, 研究普遍认为法军在1914 年率先使用毒剂, 而至战争结束, 因毒气战而死亡的人数竟达130 万之多。⑦刘萌: «一战尾声: 毒气战的高潮», «文史天地»2019 年第 1 期, 第 73页。战争的爆发固然本是非人道、 背“公理”的, 但交战方在战争中所用诸手段也是评判战争背弃“公理”与否的又一依据。 西方国家对毒气战的规模使用显然是对作为“公理”的“国际公法”的完全背弃——在1899年的海牙会议上, 各国曾共同签署的«禁止使用专用于散布窒息性或有毒气体的投射物的宣言»在此时已毫无作用了。
在1914 年第一次伊普尔战役后相当长时间里, 堑壕战成为战争的主要形式, 形如“人间炼狱”的西线战事引发世界关注。 «申报»“死者、 伤者堆积壕中, 几与地平, 而后队复践尸前进”①«加里波里大战之追纪», «申报», 1915 年 10 月 5 日, 第 3 版。的文字描述震撼了国人。 “一战”的演进推动中国社会对西方权威下的世界秩序进行反思, 重审数十年来未曾动摇的现代化道路。 过去所谓的“战时公法”, 也早已“徒虚语耳”。 梁启超对此颇为怅然: “(中国)好像沙漠中失路的旅人, 远远望见个大黑影, 拼命往前赶, 以为可以靠他向导, 那知赶上几程, 影子却不见了, 因此无限慥惶失望。”②严复: «何嗣五赴欧观战归, 出其记念册子索题, 为口号五绝句», 王栻主编: «严复集»第 2 册, 中华书局 1986 年版, 第 403 页; 梁启超: «欧游心影录节录», «饮冰室合集»专集第23 册, 中华书局1989 年版, 第12 页。
国内外战局的变化使中国在“双轨”进程中处处碰壁, 不得不重审此前被视为“公理”的西方范式, 知识界也曾试图在“分裂”的西方中探寻可资仰赖的榜样, 但无论是英法还是德国模式的推崇者, 都无可避免地漏洞百出。 失去“公理”信仰的国人在此阶段陷入迷茫, 继而又反施于国内社会, 动摇本来将获青睐的“新兴”文化。 某种意义上, 民国初期中国政治体制的两次颠覆, 均可视作此彷徨期内上层社会逆“公理”性的自主“调适”。
西方话语下“公理”权威的遇挫在推动知识界重审现代化道路的同时, 也激发国人本位意识的觉醒, 个体与国家、 民族的关系被进一步思考, 带来了“唯有强权足自豪, 兴邦雪耻属吾曹”③陈昌: «陈昌日记», 1916 年5 月1 日, 长沙市新民学会旧址纪念馆藏(1-1-10)。的自主情绪。这场“民族国家的战争”④«欧战后思想变迁之演说», «申报», 1914 年 11 月 11 日, 第 6 版。中的爱国主义被大为推崇, 而贯穿“一战”的中日政争, 更成为推动民族主义情绪扩散的外部机能; 知识界将目光进一步转向国内, 逐渐建立起挑战西方秩序下“公理”权威、 改造世界“公理”的自觉意识, 推动着国人重审近代中国的现代化取径。
透过西方社会这个巨大的“他者”, 中国的外交选择也随知识界认知的变化而转移。 1914 年8 月, 袁世凯曾向朱尔典提议由中英联合收复青岛, 但遭朱尔典果断拒绝;①徐国琦: «中国与大战: 寻求新的国家认同与国际化», 四川人民出版社 2019 年版, 第 100 页。中国在1915 年再次表达参战愿望, 但仍因日本反对而告搁置。 此时即使中国迫切希望通过“一战”实现诉求, 协约诸国却始终未将中国视作国际“公理”秩序中的正常一员。 随着战事深入, 知识界愈发认识到, 尽管中国不断尝试融入国际舞台, 但各国在相互战事与对华外交上的种种, 充分暴露出理想“公理”的脆弱一面, 因而不断摧残着国人对于这一体系的信心。
重审“公理”是一个不断调适的过程, 中国在逐渐背弃原有“公理”理想的同时, 也在探索能够以为依托的新的“公理”体系。 战争中期, 素能“维持公理之善”且“对华感情甚好”②伍廷芳: «美洲», «小说新报»1915 年第 1 期第 1 号, 第 4 页; «美国之工务与华工问题», «申报», 1915 年 9 月 1 日, 第 3 版。的美国成为知识界向往的“新秩序”代言人, 顾维钧认为美国 “对中国有一种感情上的兴趣和理想上的目标”③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译: «顾维钧回忆录»第5 分册, 中华书局 1989 年版, 第 426 页。, 面对与欧、 日的外交矛盾, 国人一方面希望美国能带领中国走出困境, 另一方面则更期待能成为以美国为领袖的战后国际新秩序的主角之一。
中国虽未放弃收复青岛的努力, 但两次遇挫后能在1917 年再次提出参战, 美国的影响应是关键。 1917 年2 月3 日, 美国对德断交,并动员中国加入战局。 北京政府在此刻响应参战, 不仅是为了解决迁延日久的山东问题, 亦是希望通过对“违反国际公理”的德国的宣战,融入以美国为领袖的全新“公理”秩序, 并在未来成为其中的主角。芮恩施曾暗示北京, 他将希望“找到一种使大战局势符合公平对待中国的办法”, 并且相信中国会“得到列强关于巩固中国主权、 防止仅需发展特权和势力范围的声明”。①芮恩施: «一个美国外交官使华记», 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 年版, 第254、 255 页。此后, 外交部更宣称德国“违反公法, 侵害我国权利”, 并强调政府行为是“为外交开一新纪元, 跻于国际平等之列”。②«冯国璋拟中德绝交始末及其利害意见书稿(1917 年3 月18 日)», «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 政治», 江苏古籍出版社 1991 年版, 第1170 页。尽管参战问题成为此后数年军阀混战的伏笔,但就北京高层而言, 当时确已形成了对德宣战的共识, 不仅内阁“对于抗议无异词, 对于绝交大致无问题”, 总统府中“一般趋势, 都在协约国”,③张国淦: «北洋从政实录», 杜春和编: «张国淦文集», 燕山出版社2000 年版, 第 160~164 页。参众两院在议决参战事宜时, 也都能高票通过。 在北京政府对德宣战后不久, 南方非常国会亦宣称“以全国一致之力, 不分畛域对德作战, 以明吾人反对德国武力支配世界之意”, 随即对德宣战④«外电», «申报», 1917 年 9 月 14 日, 第 3 版。。 在当时, 无论是政府还是知识界, 大多都对美国这一“公理”新代言人趋之若鹜——欧洲各国的强权行为, 几让国人对过去所谓国际“公理”彻底失望。 尽管国人过去大多对协约国抱以同情, 但直到美国加入战局, 这种同情才真正转化为对协约国获胜的信心和对未来的全新“公理”秩序的期待——毕竟在这一秩序下, 中国或许可以成为过去未曾设想过的、 能在国际社会取得更大作为的“公理”构建者。⑤中国参战后, 确实争取积极、 全面参与国际事务(相关论文有Segesser and Daniel Marc, Why(not only) China Matters in A Global History of the World War I, The Impact of World War One on China’s Modern History, Wien, 03.-05.07.2014等)。 概言之, 此时期的中国, 既希望作为战胜国, 在战后和平会议中获取理想的权益, 又期待能够凭借这样世界主义的政府行为, 成为在战后国际秩序及“公理”体系中受到承认的一员。
“威尔逊主义”的到来为变动不居的国内社会找到了新的法宝,不仅为知识界的“公理”认知赋予全新内涵, 在国人看来, 它甚至为中国加入国际体系、 实现现代化提供了一条唾手可得的“捷径”。 在以欧洲为领袖的世界体系濒临崩溃时, 威尔逊主义迅速填补了世界范围的信仰空窗, 威尔逊宣扬的“救世”理论及世界化的互动模式恰好满足了多数国人的战后新秩序设想。 «申报»称赞威尔逊的演说“为保障公理之新宣言, 为统辖人类之新福音”①«伦敦电», «申报», 1917 年 4 月 6 日, 第 2 版。; 陈独秀、 蔡元培、 林长民、 汪大燮等人, 亦都是胡适口中“宣传威尔逊主义最出力的人”②陈独秀: «‹每周评论›发刊词», «每周评论»1918 年第 1 号; 胡适:«纪念“五四”», «独立评论»1935 年第 149 号, 第 7 页。。论者指出: “在五四运动前, 威尔逊主义已经成为……政治家和舆论领袖发起国内和平运动的理论支撑。”③马建标: «塑造救世主: “一战”后期“威尔逊主义”在中国的传播»,«学术月刊»2017 年第 6 期, 第 170~171 页。
根据金观涛等人研究, “公理”“公例”等名词的使用频次在美中参战后大量增加, 并在1919 年前后达到高潮,④金观涛、 刘青峰: «观念史研究: 中国现代重要政治术语的形成», 法律出版社 2011 年版, 第64 页。这与此时期“公理战胜强权”话语成为潮流的认识亦可相互印证。 在“威尔逊主义”的浪潮下, 新的世界“公理”变得清晰, 塑造为“公理”权威的“他者”美国与作为“自我”的中国加入战局成为一个集合, 在使中国知识界逐渐明朗“公理”认知的同时, 亦不断增强对进入新体系的期待; 而德奥顺理成章地成为邪恶轴心和“强权”权威。 战争最终被塑造为一场“公理与强权之战、 人道与暴力之战、 专制与民治之战”, 此时中国业已成为“维持世界之公理”的要角。⑤«南京之欧战协济会», «申报», 1918 年 11 月 13 日, 第 6 版。在此前提下, 战事结束后的“公理战胜强权”自然成为群体的意识, 并最终导向全民的狂欢。
人们对巴黎和会充满信心, 他们不仅相信中国将取得作为战胜国理应获得的一切权益, 更憧憬着中国成为威尔逊的世界体系中平等、重要的一员。 尽管俄国革命的新理论多少启发了知识分子对现代化取径的思考, 但毫无疑问的是, “一战”以后相当一段时间内, 威尔逊主义都是中国多数人眼中的“绝对公理”, 威尔逊本人亦是国人在巴黎和会上的最大仰仗。 孙中山认为和会“诚为此后吾国在世界地位进退强弱之一关键”①孙中山: «复恩克阿穆尔函», «孙中山全集»第1 卷, 中华书局 1981 年版, 第 15 页。, 而威尔逊“提倡正义公理”, 其理论“实为解决国际国内间一切兵争之根据”②孙中山: «复蔡元培函», «孙中山全集»第4 卷, 中华书局 1985 年版,第 519、 520 页。; 李大钊亦认为和会上的中国问题“必担于威尔逊君之双肩也”③李大钊: «威尔逊与平和», 中国李大钊研究会编注: «李大钊文集»上册, 人民出版社 1984 年版, 第 285 页。。
北京政府对参与和谈的谋划由来已久。④«发驻巴西刘公使电»(1914 年 11 月 18 日), «外交档案», 台湾“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档案馆藏, 03-37-001-01-001。 转引自罗毅、 金光耀: «北京政府筹备参加欧战和会研究», «一战与中国: 一战百年会议论文集», 东方出版社2015 年版, 第 42 页。徐世昌就任大总统后,政府将和谈视作“最有重要关系而为世界所注目者”⑤贺培新辑: «徐世昌年谱»1918 年, «近代史资料»总 70 号,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 年版, 第31 页。, 罕见地与南方共组代表团出席和会。 代表团的和会诉求能否实现, 不仅涉及问题本身, 更是中国破除藩篱、 实现现代化、 平等加入国际新“公理”秩序的根本前提。 中国对威尔逊建立国际联盟、 “创建世界新秩序”的主张反响热烈, 时人宣称“四万万国民愿致大同实现之祝辞; 并为联盟会中竭尽诚信履行义务之一份子”⑥吴品今: «国际现状破毁论», «改造»1921 年第 4 卷第 1 期, 第 11 页。。 中国的积极行动不仅揭示了对建立现代化国家, 实现平等外交的自觉努力, 更寄托着对和会各国能在“公理”之下探讨中国问题的无限期望。
正是因为国人对巴黎和会的结果满怀信心和期待, 当和会的情形不断传入国内时, 才会酝酿成巨大危机。 不仅代表团在名额分配上遇挫, 对于山东问题这一最大诉求, 中国也几乎没拿回任何权益。 在陆征祥看来, 和会对待中国“绝似近年独裁国家审判反动分子……无论怎样争辩, 判官们都充耳不闻”①罗光: «陆征祥传», 香港真理学会1949 年版, 第112 页。, 更令国人惊诧的是, 一向被奉为“救世主”的威尔逊似乎轻松出卖了中国——为了实现他的“国际联盟”理想, 他默许和会承认了日本在山东的权利。
梁启超率先将消息传回国内, 并致电国民外交协会, 呼吁中方不签字。②«山东竟如是断送耶——梁任公早来警电», «晨报», 1919 年 5 月 2日, 第 2 版。人们怒斥和会“只讲强权不讲公理”③«山东问题与国民觉悟», «每周评论»1919 年第23 号。, 任教湖南的谢觉哉无奈“公理不敌强权, 由来久矣”, 南方的汪精卫也发出了“天下无公理, 强权即公理”的感慨④谢觉哉: «谢觉哉日记»(1919 年 5 月 14 日), 人民出版社 1984 年版,第15 页; 汪精卫: «中国对于万国同盟之希望», «太平洋»1919 年第 2 卷第 2期, 第 2 页。。 这一集体的失望既是对和会未能公正处置山东问题的回应, 更是对此前深信不疑的、 以威尔逊主义为代表的国际“新公理”信仰的崩塌。 和会的失败使中国知识界清楚, 中国仍未寻到适当的现代化道路、 仍处在原有地位不等的强权世界、 仍未被国际社会接纳并视为平等的一员。⑤«专电一», «申报», 1919 年 7 月 4 日, 第 3 版。芮恩施认为: “从美国参战时起,大家都有一种得到胜利的信心……现在这个希望完全破灭了。”⑥芮恩施: «一个美国外交官使华记», 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 年版, 第277 页。中国在巴黎和会后几乎完全抛弃威尔逊主义, 这种过去被奉为圭臬的“公理”也不再得到推崇。
鸦片战争后中统衰落, 国人对西方求“公理”、 以西方为“公理”的过程历经几十年, 迨至民国初期, 几已形成的“公理”认知却在欧战与巴黎和会中遭到两次颠覆, 作为“公理”典范的西方国家形象也趋于瓦解。 尽管此期国人不断调适, 试图找出实现现代化、 平等融入国际体系的合理取径, 但时至五四,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起点。 正如罗志田所说: “和会的结果不但是五四学生运动的直接造因, 更影响了中国士人选择‘学习榜样’的长程转移。”①罗志田: «西方的分裂: 国际风云与五四前后中国思想的演变», «中国社会科学»1999 年第 3 期, 第 23 页。学人之所以称五四为“人的觉醒”, 亦因缘于“公理”真空的中国知识界正急迫地寻找能够实现国家进步的理论依托。 “主义大兴”是这一时期的基本特征, 在此“西方分裂”的无“公理”的时代, 时人竞相引“主义”为新的“公理”, 试图为所宣扬的现代化取径赋予话语的权威, 推动其成为民族、 文化复兴的解决方案。
尽管代表西方权威的“公理”话语陷入低潮, 知识界对“个体”存在的西方理论仍相当推崇。 时人指出, 此时的“中国总逃不出‘模仿的工作’。 例如张君劢不过想做中国的柏格森, 胡适不过想做中国的杜威, 陈独秀不过想做中国的马克思”②伍启元: «中国新文化运动概观», 现代书局1934 年版, 第179 页。。 五四运动后, 社会主义逐渐占据20 世纪20 年代的思潮主流, 在北京大学1923 年的“民意测评”中, 甚至有近六成民众声称服膺社会主义。③调查者特别指出, 此处的“社会主义”并非有明确的指称, 它涵盖了“无政府主义”“工团主义”“马克思主义”等理论。 除社会主义共获291 票外, 三民主义153 票, 民主主义68 票, 联省自治40 票, 其他主义各有数票或十数票。 数据引自朱务善: «本校二十五周年纪念日之“民意测量”», «北京大学日刊»1924 年第1411 号。或许就此前的理解而言, 此时, 来自苏俄的社会主义已成了全新的“公理”, 而事实上,在当时的国内社会, 却罕有人将社会主义与“公理”对等——历经两次“公理”信仰崩塌的国人对“公理”作为概念本身的效力都已出现质疑, 正如梁启超所言: “宇宙间是否有绝对的真理, 我们越发研究,越发怀疑。”④梁启超: «评非宗教同盟», «饮冰室合集»文集第 38 册, 中华书局1989 年版, 第 22 页。概言之, 此时的“公理”已不再有包山包海的能力, 国人的现代化取径和探求世界“公理”的理想愈加多元, 此种意识上的转捩, 最终将社会导向一个“全新的阶段”。
自鸦片战争以来, 近代中国在作为“他者”的西方的影响下, 长时间处在被动冲击与主动调适的过程中。 正是如此, 中国得以一以贯之地将实现自身现代化和平等回归世界秩序作为目标, “公理”认知的变化既影响着中国“双轨”进程中的不同取径, 又根源于“深度国际化”及“内在化”这一前提要求。 没有什么比世界大战的爆发更能推动内外环境的巨变, 曾经的“公理”权威随着战争的进程不断重塑着国人对于世界秩序的认知, 而战争下国内政治的纷繁变迁更威胁着本就脆弱的现代化道路。 无论是英、 法、 德、 日还是后来居上的美国, 都未能最终成为中国知识界眼中的“公理”权威, 反而一次次让国人在信仰崩塌, 作为概念的“公理”也最终失去了其短暂建构出的话语力量。
战后知识界对于“公理”的抛弃也标志着与原有“双轨”取径的诀别, 其行为的根本前提即是国人对原有西方话语的全面反省。 而20世纪20 年代凭借“主义”回归的西方学说之所以能重获知识界青睐,也是因为其中“主义”大多本身是对“一战”乃至工业革命以来的西方制度的反省。 在以“反省”为核心的现代化探索道路中, 国人自然怀疑作为“公理”的“通用之则”是否存在, 亦对参与构建国际“公理”秩序暂时失去了兴趣。
“一战”战胜后国内的“空前绝后之盛况”如南柯一梦, “公理战胜强权”的万民之声也很快浸微浸消。 尽管“公理”权威在崩溃中走向消亡, 但无论是战争中社会舆论的繁荣和影响外交行为的公众活动的兴起, 还是对新式外交和平等原则的不断追求, 都确确实实地推动着中国朝着近代化和国际化的轨迹向前, 鼓舞国人接续探寻全新的“双轨”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