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迟 丁乐静
提要:改革开放以来,随着中共党史研究的兴盛,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的研究价值逐步被人发现,经过海内外学者的努力耕耘,围绕书记部史料整理及具体问题研究,都取得较为丰硕的成果。但总体而言,囿于史料、研究视角与方法所限,目前研究成果不可避免仍有一些未能尽意之处。回顾与展望对书记部的研究,在史料发掘、主题与内容拓展、路径改进等方面都可作进一步开拓与讨论。
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成立于上海,它是由中国共产党党员出面筹办,联络工会、联合工人的公开社会团体(1)笔者查阅现存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所作原始文献,均未发现对书记部有明确定义。其宣言指出,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是由上海——中国产业的中心——的一些劳动团体所发起的,是一个要把各个劳动组合都联合起来的总机关。《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宣言》,《共产党》第6号(1921年7月7日),第21—22页。仅此定义未能突出书记部于建党初期的特殊性,更不能反映书记部与其他劳动团体的区别。文中使用“社会团体”概念源自社会学,“团体”(group)或“社会团体”(social group)的概念是指社会一部分成员,他们共享一种集体归属感,或通过相对稳定的互动模式结合起来。这一术语常被应用于共享归属感或否(如社会阶层团体)和参与常规社会互动或否(如少数族裔)的人群联合。(John Scott.A dictionary of sociology,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9,p.296.)。从1921年8月11日成立至1923年京汉铁路大罢工,书记部除成立总部外,亦于中共重点开展工作的城市设立分部、并在北方铁路沿线派驻特派员,成为地方党组织工运的重要领导机关,亦是中共于工运方面的发声团体。京汉罢工失败后,书记部仅在上海保留总部。尽管中共三大会议仍通过“劳动组合书记部今后之责任”的议案(2)《劳动运动议决案》(1923年6月),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版,第150页。,但各地方党组织工运时已极少倚靠书记部,至1925年中华全国总工会成立后,书记部遂成为历史名词。
有关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的研究,起步于1950年代的海外,1980年以来,随着中共党史研究的兴盛,尤其是工运史研究的蓬勃发展,书记部的研究价值逐步被人发现。在随后30余年中,经过海内外学者们的努力耕耘,围绕书记部史料整理及具体问题研究,都取得较为丰硕的成果,这些新的材料与观点增加我们对建党初期工运态势的感性认识,加深对20世纪初期社会政治变迁与中共革命起源问题的了解。
作为一个存在时间不长的社会团体,囿于史料、研究视角与方法之限,目前研究成果不可避免仍有一些未能尽意之处。鉴于尚未有学者专门梳理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的研究发展历程,笔者尝试总结书记部研究的起步与发展,探讨其发展脉络及热点问题,并就其未来研究方向提出一些浅见,以求教于方家。
一方面由于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存在时间短暂,研究资料相对缺失,另一方面出于对其激进性质的顾虑,虽然关于1920年代早期的上海、京汉、粤汉路等地罢工事件的论述不少,然而1949年前大陆研究劳工问题的学者一般不提党派势力于罢工背后的作用,以书记部为主题的规范学术研究几乎是空白(3)陈达在述及有关共产党工会运动时以“局外人”自称,以表其除寻常报纸报道外不知内部详情的态度。参见陈达:《中国劳工问题》,商务印刷馆1929年版,第593、602页;陈达:《我国南部的劳工概况》,《统计月报》第1卷第10期(1929年12月),第2页。。书记部多在中共领导者回顾党内历史及工运历史时被提及并被高度评价(4)参见张特立:《“二七”前后工会运动略史》,《新青年》第2期(1925年6月1日),第16—34页;李立三:《中国职工运动概论》,唐山市总工会办公室工运史研究组编:《唐山工运史资料汇辑》第1辑,内部发行,1985年版,第30页;刘少奇:《中国职工运动简史》,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等编:《刘少奇论工人运动》,中央文献出版社1988年版,第282页;等等。。中共党内最为完整分析书记部成立及作用的著作当属邓中夏《中国职工运动简史》,是书辟出专章勾勒了书记部的性质、活动范围与作用(5)邓中夏:《中国职工运动简史》,东北书店1947年版。。由于作者早期工运领袖的身份,使得书中关于书记部的叙述被学界认可为最重要的研究资料。
国民党检视工运得失时亦会注意书记部。因个人经历,马超俊对书记部有着深刻印象(6)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成立时马超俊任广东机器工人维持会主任,他曾就主理的机器工人维持会与中共广东地方党员谭平山、谭天度等有过交集。[日]木村郁二郎:《馬超俊略年譜稿》,中国労働運動史研究会編集:《中国労働運動史研究(季刊)》1980年第1号,第7頁;梁复燃:《回忆谭平山》,中共广东省委党史资料征集委员会等编:《谭平山研究史料》,广东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399页。,他在讨论第一次全国劳动大会时亦专门谈到书记部问题(7)马超俊:《中国劳工运动史》上,商务印书馆1942年版,第95—96页。。海外很早有人关注书记部这一组织,日本记者橘朴在1926年考察南满洲劳动运动问题时指出了书记部的性质(8)橘樸:《支那労働運動と南満州》,《滿蒙》第二十九卷,第七年第八十冊1926年,(東京)不二出版,1996年復刻版,第2—17頁。。其文虽非规范的学术作品,但也能成为学者可资利用的史料。前苏联研究者葛萨廖夫与米夫(П·A·МиФ)都肯定书记部于工运初始阶段的积极作用(9)葛萨廖夫:《中国共产党的初期革命活动》,齐齐哈尔师范学院马列主义教研室编:《中共党史教学参考资料》上,内部发行,1980年版,第35—78页;米夫:《英勇奋斗的五十年》,北方文化出版社1938年版,第10—11页。,这一认识同样存在于美国记者尼姆·威尔斯(Nym Wales)关于工运的论著中(10)Nym Wales.The Chinese Labor Movement,New York: The John Day Company, 1945,pp.23—24.。据笔者目前所见,1949年前尚无专门讨论书记部的论著问世,严格意义上的研究,始于1950年代的一些成果。
1950年代开始工人运动史进入主流学术话语体系。论者在述及中国工运起源、上海工运失败之原因时都会谈到书记部(11)刘立凯、王真:《中国共产党成立后和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的工人运动》,《学习》1952年第1—3期;冯伯乐:《1922年帝国主义者破坏上海工运的罪证》,《学术月刊》1958年第3—4期。。各地企业出版较为普罗通俗化和以老工人回忆为基础的厂史矿史中,书记部组织工运的作用可见一斑。尽管工运研究成果频繁见诸报端、出版物,但是学者一般仍未将第一次工人运动高潮时期的罢工事件与书记部联系起来考察,书记部专题研究未有出现。由上海工人运动史料委员会编写《上海工人历年斗争大事记(初稿)》总结梳理书记部于上海成立及其活动的简要历史(12)上海工人运动史料委员会编:《上海工人历年斗争大事记(初稿)》,内部发行,1952年版。,这也为1980年代上海学者从事书记部研究奠定很好的基础。
与专题研究的冷清相反,书记部研究史料的发掘与整理却呈现出蓬勃推进之势。一方面关于建党初期工运及重要罢工事件的回忆一般都会兼及回顾书记部,其中有两项格外值得注意:其一是来自于上海书记部干事、武汉分部主任包惠僧的回忆(13)需要说明的是,尽管包惠僧从1950年代就开始撰写党史资料、回忆录与工运史资料,但除《“二七”回忆录》在1957年出版过单行本外,其余内容都是直到80年代才被编辑出版。包惠僧:《包惠僧回忆录》,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包惠僧关于书记部成立时间、缘起与分部情况的回忆,与当时学界认知存在出入,故被学者指出厘清这些史实“是研究我国早期职工运动史的重要线索”,相关史实考证有待进一步讨论(14)《“二七回忆录”提出的几个历史情况》,《中国工运史料》(第1—8期汇编)上,工人出版社1984年版,第631页。。其二是1950年代上海工人运动史料委员会收集,反映大革命时期上海工运情况的口述史料,这其中不乏有与书记部从事活动、人物相关的材料。
另一方面被编辑出版的工运史料中,除与书记部分部相关的新史料陆续被整理发布外,中华全国总工会中国职工运动史研究室编辑《中国历次全国劳动大会文献》《中国工会历史文献(1921.7—1927.7)》两册互作补充,成为比较完备的书记部史料汇编。同由该室在1958和1960年各出版4期《中国工运史料》,收录书记部机关刊物《劳动周刊》与《工人周刊》,为书记部研究又作有力史料补充。
海外学界对书记部研究起步较早,这与1949年以后海外学者对中共关注度提高密切相关,书记部因与中共成立后开展工作的紧密联系而日益引起不同国家学者的注意。1953年中村三登志撰写《中国工人运动史》,使书记部的史实在海外学界首次有了新的突破(15)[日]中村三登志著,王玉平译:《中国工人运动史》,工人出版社1989年版,第23—26页。。谢诺(Jean Chesneaux)出版于1962年的博士论文拓展了书记部的研究深度。他着重分析书记部成立后领导重要工业城市及京汉、陇海铁路罢工、组织第一次全国劳动大会的经过(16)Jean Chesneaux.The Chinese Labor Movement,1919—1927,Stanford,Calif: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70,pp.177—201.。尽管他过于强调上海工人的集体意识受到左派群众革命的影响,相对忽略其他经济、社会因素(17)陈明銶:《中国劳工运动史研究》,《六十年来的中国近代史研究》下,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89年版,第633页。,但是这并不妨碍他的论述成为这段时期西方学术界认识中共早期工运的开创性成果。
50年代末60年代初,中国工人运动史成为苏联中国学研究的中心课题之一,И·И·格拉西莫娃指出书记部于共产小组的工运基础下成立(18)[苏]B·H·尼基福罗夫著,马贵凡译:《苏联学者对中国工人运动和中国共产党早期历史的研究》,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科研局编译处编:《国外中共党史中国革命史研究译文集》第1集,中共党史出版社1991年版,第508—509页。。这以后,前苏联史学界围绕中共成立是否是马克思主义同中国工人运动结合产物这一问题进行过讨论,由此促成对书记部研究的重要突破(19)[苏]A·И·卡尔图诺娃、E·Ф·科瓦廖夫著,马贵凡译:《关于科学社会主义同中国工人运动的结合问题问题(1917—1921)》,《国外中共党史中国革命史研究译文集》第1集,第120页。。1973年,A·И·卡尔图诺娃考证书记部成立时间、与共产国际和赤色职工国际等组织关联及成立后工作任务等问题。可以说,她的研究对厘清书记部基础性史实具有开拓性意义(20)[苏]A·И·卡尔图诺娃:《对中国工人阶级的国际援助(1920—1922年)》,徐正明、许俊基等译:《共产国际与中国革命(苏联学者论文选译)》,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53—59页。。
国内学界关于书记部研究的发轫得益于工运史研究的兴盛。1980年中华全国总工会发文要求“各省、市、自治区总工会要把工运史工作作为经常的重要业务之一,设置必要的工作机构(工运史研究室)”(21)《1980—2010年工作笔记选录》,刘功成:《中国工人运动史研究30年文选》,辽宁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509—510页。。由此,工运史料的收集、整理与出版工作、工运史研究都大大加强。
1.史料整理与出版
中华全国总工会工运史研究室出版的工运史文献,各主要省市总工会工运史研究室以期刊形式出版的工运史资料,中国工人运动第一次高潮时期工运主要事件及文献档案,共产党干部和早期工运领袖回忆文章,党与工运领袖传记、文集、研究史料等,都为书记部研究提供了可资利用的史料。其中曾任北方分部主任的罗章龙与书记部首任主任张国焘的回忆一经问世引起学界高度关注。由于罗章龙曾于西北联合大学执教,他在忆录史实的同时也辅以考证,故他的回忆兼具史料与研究价值。张国焘写作自传时身处海外,其文须结合撰写时的具体背景加以分辨,但他所描述书记部的丰富历史细节仍为研究者的考证提供了可深入挖掘的空间(22)参见罗章龙:《记北方劳动组合书记部》,《社会科学战线》1980年第3期;罗章龙:《椿园载记》,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1984年版;罗章龙:《谈谈唐山建党与早期工人运动》,《河北党史资料》第2辑,中共河北省委党史资料征集编审委员会1985年版;张国焘:《我的回忆》第1册,现代史料编印社1980年版。。
80年代末,书记部研究在史料整理方面出现新的突破。《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章程》的发现,为学界研究书记部的初期活动提供了第一手资料(23)关素贤:《十年来新公布的中国工运文献史料概述》,《中国工运学院学报》1990年第3期,第64—65页。。除《章程》这样的稀见史料之外,上海书记部史料也通过整理汇总而编订成册。由上海学者陈卫民领衔完成的《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在上海》一书,对书记部成立及在上海开展活动和斗争情况所涉及的相关资料进行汇总(24)中共上海市委党史资料征集委员会、上海市总工会:《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在上海》,知识出版社1989年版。。该书所选史料均为与书记部活动相关的报刊、档案和当事人回忆,史料价值极高。
1977年日本学者创办、编辑大陆以外唯一的中国工运史学术性期刊《中国劳动运动史研究》创刊,中国劳动运动史研究会同时也出版木村郁二郎编《中国劳动运动史年表》《中国劳动问题劳动运动史文献目录》这两部工具书(25)[日]木村郁二郎编:《中国劳动运动史年表 1559—1927年》,油印本1966年版;《中国劳动运动史年表 1928—1949年》,油印本1967年版;[日]中国劳动运动史研究会编:《中国劳动问题劳动运动史文献目录:解放前》,汲古書院1978年版。,都成为可供书记部研究参考的重要史料。
2.研究拓展
作为地方工运史研究重镇,各省市总工会工运史研究室推进了对书记部的研究工作。1984年,天津市总工会围绕书记部天津支部展开专题调研,对支部成立背景、负责人、活动与存续时间等内容进行考证(26)天津市总工会:《关于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的专题调查报告》,《工运史研究资料》1984年第2期,第13—15页。。1986年,值书记部成立65周年之际,由中华全国总工会工运史研究室牵头,在山东蓬莱组织关于书记部的研讨会,北京、上海、长沙、武汉等各地工运史研究室均有代表列席(27)张秋生访谈记录,访谈时间:2018年12月12日。。会议之后,各地结合当地工运历史的特色开始组织撰写本地书记部的发展沿革,以湖北省总工会工运史室对书记部武汉分部始末的考证尤为典型(28)湖北省总工会工运史室:《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武汉分部始末》,《工运史研究》1987年第4期。。
除工会界外,80年代党史研究领域也开始关注书记部。以上海学者姜沛南、陈卫民的研究为代表,考证了书记部的成立时间、书记部名称的由来、总部和各地分部的组织状况以及书记部何时结束等具体问题(29)姜沛南、陈卫民:《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始末考》,《党史资料丛刊》1980年第3辑。。随后,学界围绕书记部成立时间、性质定位、组织状况等问题展开讨论,推动研究走向深入。另外,书记部所参与的活动多见于中共早期工运论述中,此类论文的数量大大超过此前。
在充分掌握史料的基础上,陈卫民撰文考察上海书记部多阶段的历史演变(30)陈卫民:《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在上海》,任武雄主编:《中国共产党创建史研究文集》,百家出版社1991年,第557—575页。。陈对书记部的研究成果还在《上海工人运动史》中充分展现,尤其陈详细论述书记部领导工会与招牌工会既联合又斗争的关系(31)沈以行等主编:《上海工人运动史》上,辽宁人民出版社1991年。,使行文突破“党史的架子”“工运史的例子”,大为拓展了研究范围(32)张注洪:《〈上海工人运动史〉(上卷)评介》,《中共党史研究》1992年第5期,第83页。。其他书记部的整体研究,还包括唐玉良对书记部性质、历史贡献与经验层面的总结(33)唐玉良:《略论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的历史和贡献——纪念中国共产党成立70周年》,北京“纪念中国共产党成立七十周年学术讨论会”论文,1991年。。
纵观这些研究著述,研究内涵与素质的提升不容置疑,不过“党领导工人反抗资本家压迫”的革命史话语依然存在。论者们几乎将共产党等同于工人阶级本身,忽略了党和工人阶级的差别,对于书记部领导工人中出现的问题很少论及。这一时期大陆书记部研究也缺乏与海外学者的积极对话。
大陆以外工运史研究的热度持续,也使得书记部的研究向更深层次迈进。在台湾的多篇研究中共及国民党早期工运的硕士论文中都述及书记部,并在论述中各有偏重:如陈嘉慧尤其注意到广东分部的动作及书记部总部北迁后对北方工运的组织(34)陈嘉慧:《联俄容共前后(1920年代)国共与工运关系的比较》,中国文化大学中国大陆研究所2005年硕士学位论文。;杜梅生、朴贞薰先后都讨论了中共建党后张国焘对工运的态度与角色问题(35)杜梅生:《张国焘与早期的中共》,国立政治大学历史研究所1984年硕士学位论文;朴贞薰:《张国焘与中国共产党》,国立台湾师范大学历史研究所1987年硕士学位论文。。Lynda Shaffer关于湖南的工运研究和陈明銶对五四运动后期中共工运起步的论述中也都讨论到书记部(36)Lynda Shaffer.Mao and the Workers:The Hunan Labor Movement,1920—1923,NewYork:M.E.Sharpe,1982, pp.42—49.Ming Kou Chan. Historiography of the Chinese labor movement,1895—1949:A Critical Survey and Bibliography of Selected Chineses Source Materials at the Hoover Institution,Stanford,Calif:Hoover Institution Press,1981, pp.86—92.。K·B·舍维廖夫在研究中共成立历史时,提出书记部成立与远东局代表的关系(37)[苏]K·B·舍维廖夫:《中国共产党成立史略》,徐正明、许俊基等译:《共产国际与中国革命(苏联学者论文选译)》,第38页。。此说也是对A·И·卡尔图诺娃研究思路的拓展。荷兰阿姆斯特丹社会史国际研究所收藏的《斯内夫利特卷宗》对荷兰学者托尼·赛奇(Tony Saich)的研究起到推动作用。他明确了马林亲自起草书记部成立宣言,并把它译成中文的史实,说明马林对书记部于上海英美烟厂罢工及京汉铁路罢工的组织都感到满意(38)[荷]托尼·赛奇著,王作求译:《斯内夫利特与第一次联合战线的起源(1921—1923年)》,《史林》1987年第4期,第150页。。
90年代末开始,对书记部的研究主要在党史领域中进行。各省市新出党史著作能代表地方党史领域对工人运动最权威的研究成果。2000年以后,书记部研究又出现新趋势,即以书记部的早期参与人员为中心(39)参见《上海革命史资料与研究》第5—14辑中相关文章。。张国焘、李启汉、王荷波等与书记部相关党与工运领袖传记同属此类研究成果,值得注意的是,这些传记相对更注意使用最新发掘的史料(40)如苏若群、姚金果在2018年重新编撰出版《张国焘传》时,尤其注重结合俄罗斯公布的共产国际、联共(布)有关中国革命的档案。其他可见2016—2017年中国工人出版社出版中国工运历史英烈传。。
进入新世纪,书记部全国性史料的整理与汇总取得新的突破。刘明逵主编《中国近代工人阶级和工人运动》资料长编,其中第四册汇集从中国共产党成立至中共三大期间领导工人运动的资料,该书几可被视为是对当时期国内书记部及工人运动相关材料的集中汇总(41)田刚、刘明逵:《中国近代工人阶级和工人运动》第4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2002年。。然而,由于资料集编纂时间晚于书记部的研究高潮期,学者们对新出史料的利用率相对较低。
书记部研究获得更进一步拓展。北方分部的成立时间、早期部员及初期工作被重新考证(42)李自华:《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北方分部成立情况及初期工作的新考释》,《中共党史研究》2012年第10期。。第一次全国劳动大会召开背景与会议内容,孙中山、谭平山等与大会渊源(43)参见卜穗文主编:《广州农讲所纪念馆论丛》第2—4辑相关文章。,大会对中国共产党早期发展的意义(44)王继凯:《第一次全国劳动大会与中国共产党的早期发展》,《党的文献》2012年第6期。等研究主题被深入挖掘。书记部应对帮会、宣传及组织工会等具体工作内容也被专门考察(45)陈思:《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研究》,郑州大学2014年硕士学位论文。。
近年中共革命研究被纳入历史社会学的研究视角(46)应星:《略述历史社会学在中国的初兴》,《学海》2018年第3期,第22页。,这一新动向也促进书记部研究的深入。马学军以组织社会学的视角分析书记部对工人的组织方式——特派员制度。这种新视角不仅使书记部研究在党团制度上有了新突破,而且通过安源特派员的实践探索,使得特派员的形象与实际行动都更为生动化(47)参见马学军:《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的渊源与演变再考察》,《学术交流》2016年第2期;马学军:《特派员制度与中共早期工人运动:以安源工运史为中心(1921—1925)》,《社会》2017年第2期。。
此阶段港台与海外学界涌现的中共建党与工人运动的研究成果,无一例外均会提及书记部,以陈永发、裴宜理、石川祯浩等为代表学者。书记部被视为中共实践建党的纲领性内容、发动与组织工人的重要动作,其在长辛店、安源、京汉铁路线等地罢工中的领导作用受到重视(48)参见[美]裴宜理著,刘平译:《上海罢工:中国工人政治研究》,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日]石川祯浩著,袁广泉译:《中国共产党成立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版;陈永发:《中国共产革命七十年》上,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版。。马林与书记部的关系亦仍被关注,道夫·宾(Dov Bing)重新梳理出书记部建立初期在上海和全国领导的主要罢工运动。该文以马林对中国工运的关注与指导为研究重心,使用了西文《论坛报》以及马林向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的报告等资料,都为国内研究者提供了新的史料和研究角度(49)道夫·宾:《20世纪初期的中国共产党以及劳动组合书记部的建立》,中共一大会址纪念馆编:《中国共产党创建史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554—576页。。
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研究发展至今,涵盖了许多问题,具体讨论亦随着研究深入和时代演进而渐渐变化。笔者将侧重学者们关注最多的几方面问题展开论述,以体现各种观点的互动。
明确书记部的起止时间对进一步研究中共建党早期工运的方针制定与路径实施均有影响。对书记部成立时间的认定曾引起一部分学者的争论。曾长林、杨洪范等人均认为书记部成立于中共一大以前。他们依据《共产党》月刊第6号的出版日期于1921年7月7日,刊载《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宣言》以宣告书记部成立,推知书记部成立时间比中共一大(7月23日)早半个月。同时,此说也有罗章龙的回忆作为辅证(50)曾长林:《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成立于“一大”以前》,《近代史研究》1986年第2期,第280—281页;杨洪范:《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何时成立?》,《历史教学》1983年第4期,第37页。。
蔚宗龄、姜沛南等人均认为书记部成立于1921年8月以后。蔚宗龄考辨《共产党》第6号应是在《劳动周刊》第4期与第5期期间出版,时间在1921年9月中旬(51)蔚宗龄:《关于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成立时间的问题》,《南充师院学报》1981年第1期,第52—54页。。辅以包惠僧与张国焘的回忆录,蔚宗龄指出书记部“是在党在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之后成立”。姜沛南、陈卫民引用赤塔赤色职工国际代表穆尔基斯的信件,信中明确书记部成立时间是1921年8月11日(52)姜沛南、陈卫民:《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成立于“一大”以后》,《近代史研究》1987年第2期,第301—304页。。这一史料早于1973年被A·И·卡尔图诺娃挖掘并注释。在未有更有力史料证明的情况下,2002年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编修党史时,吸收姜、陈的观点,“中央局于1921年8月11日在上海成立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53)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中国共产党历史》第1卷上,中共党史出版社2002年版,第73页。
关于书记部的结束时间,学界尚未形成定论。姜沛南、陈卫民在1980年指出,1923年10月以后,没有再发现书记部的活动材料,到1925年春党决定不再使用书记部名称,至此书记部完成历史使命(54)姜沛南、陈卫民:《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始末考》,《党史资料丛刊》1980年第3辑,第114—115页。。1990年,陈卫民又对书记部结束之说做了一些修正,他指出1923年2月中旬“二七”罢工后至1925年5月第二次全国劳动大会召开成立中华全国总工会,这是书记部转入地下秘密活动时期。相比之前的考证,陈卫民补充梳理上海书记部在1923年以后的相关活动,尤其他使用上海地方执行委员会特别会议记录,强调1924年“二七”周年纪念活动也是以书记部名义参加(55)陈卫民:《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在上海》,任武雄主编:《中国共产党创建史研究文集》,第574—575页。。后陈又进一步补充史料说明,该次纪念大会被1924年2月8日《民国日报》报道,但出席的15个团体中既无书记部,也没有王荷波与施存统的演说,可见书记部是不能公开进行活动了(56)陈卫民:《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的成立及其在上海的主要活动》,中共中央党史资料征集委员会征集研究室:《中共党史资料专题研究集 党的创立和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中共党史资料出版社1989年版,第147—148页。。
王健英在对中共三大后中央机关各部门的考证时发现书记部的新史料:1923年8月5日,中共中央局秘书毛泽东代表中央在上海地方兼区委第六次会议上提出:“劳委会与劳书部负责人应一致”。王健英认为中共三大后上海同时并存书记部总部与分部,邓中夏负责书记部总部全责,王荷波仅为上海分部主任(57)王健英:《中共三大及其后的中央机关》,《上海党史与党建》2003年第5期,第33—38页。。笔者认为,王的考证至少存在两方面问题:其一,《劳动周刊》早于1922年6月9日被会审公廨勒令停刊(58)力红:《党的创立时期重要的工人报刊介绍》,《中国工运史料》(第1—8期汇编)上,第285页。,不会持续到1923年三大后,仍由“邓中夏、张秋人等负责《劳动周刊》的出版”;其二,邓中夏被视为三大后书记部“负总责”无确凿史料证明。
在既有研究与史料的基础上,笔者发现,1923年12月6日上海地委兼区委会议记录也充分证明书记部于1923年末的存在。上海第五小组询问“上海尚有劳动组合书记部及劳动委员会否,漆业工人罢工日久,书记部有没有去参加”。地委会“答以劳动组合书记部仍在,劳动委员会已取消(此本附属于地方委员会),漆业工人罢工时因知他们非常涣散,且手工业工人屡次组织俱经失败,而该时又值书记部他事甚忙,故未往接洽。”(59)《上海地委兼区委第二十五次会议记录——杭州组、上海第二、五组报告及梅坤辞职问题》(1923年12月6日),中央档案馆、上海市档案馆:《上海革命历史文件汇集》(上海区委会议记录),内部发行,1989年版,第58页。总结来说,书记部在1923年“二七”大罢工后转入地下秘密时期,至1925年5月中华全国总工会成立时撤销。但我们应该清楚认识,目前关于书记部结束的讨论仍以上海总部的结束为准。对各分部的结束时间,除中央及地方组织史资料进行过有限整理外,尚无更多的研究成果。
书记部是工会组织还是党的组织,学界对此看法不一。笔者认为,结合书记部成立的渊源考虑,对理解其性质很有帮助。早于1970年代A·И·卡尔图诺娃就已指出,书记部的成立受到驻东方民族处、共产国际远东书记处以及国际工会联合会代表的帮助。书记部是中共组织和领导职工会的合法机构(60)[苏]A·И·卡尔图诺娃:《对中国工人阶级的国际援助(1920—1922年)》,徐正明、许俊基等译:《共产国际与中国革命(苏联学者论文选译)》,第53—59页。。驻赤塔赤色职工代表斯穆尔斯基的信件对书记部的工作体制描述被学者反复引用:“书记部在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的监督之下工作,而在工作中又有充分的独立性”(61)《驻赤塔赤色职工国际代表Ю·Д·斯穆尔基斯的信件》(1921年10月13日),中国社会科学院现代史研究室等编:《“一大前后”——中国共产党第一次代表大会前后资料选编》第3册,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49—50页。。
就此,王继凯强调书记部的本身性质是党领导下的工会联络机构。作为工会组织,书记部与党的组织在严密性、组织性、纪律性等方面有较大差异。中共二大的决议案中对党与工会区别的分析也可被视为最为直接的厘清党与工会的本质、功能及其相互关系的证据(62)王继凯:《第一次全国劳动大会与中国共产党的早期发展》,《党的文献》2012年第6期,第67页。。马学军总结一大召开之际共产国际远东书记部代表马林对书记部成立持“劳动组合”与尼柯尔斯基的“党领导工会”的观点。尽管尼柯尔斯基暂未有确凿史料能确证其观点,然而同样结合斯穆尔斯基的记载,书记部是一个党领导下的工会联合机构(63)马学军:《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的渊源与演变再考察》,《学术交流》2016年第2期,第145—146页。。
刘功成将书记部完全等同于中共组织机构:“书记部及其分部是中共中央及其地方组织的工作机构”。其立论依据引用邓中夏之语,是“一公开的做职工运动的总机关”。辅以包惠僧在《二七回忆录》中所说,“劳动组合书记部是中共中央为实现劳动运动的计划,指导全国工人运动的工作部”。(64)刘功成:《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性质辨析》,《工会理论与实践》1996年第6期,第49—50页。与以上两极观点不同,唐玉良认为书记部具有党的工作机构和工人群众团体的双重性质(65)唐玉良:《略论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的历史和贡献——纪念中国共产党成立70周年》,北京“纪念中国共产党成立七十周年学术讨论会”论文,第2—3页。。在唐看来,书记部既是后来党的职工运动委员会和职工部等部门的前身,又是中华全国总工会的雏形。
笔者认为,承认书记部在党的领导下发挥工会联络作用,而非直接的工会性质更符合当时的社会环境。与书记部同时期并立于上海的其他劳动团体曾不止一次指出书记部“并非劳动者组织”,“书记部的组织原动力,为外国舶来品;内幕牵线人,为广东谋叛匪魁陈炯明”(66)《两工团对劳动法案之争辨》,《民国日报》1922年9月6日,第10版。。
除发挥工会联络作用之外,笔者认为也应重视书记部于工界“联合”的功用。其成立宣言所述,“是一个要把各个劳动组合都联合起来的总机关。要联合或改组已成的劳动团体,使劳动者有阶级的自觉,并要建立中国工人们与外国工人们的密切关系”(67)《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宣言》,《共产党》第6号(1921年7月7日),第21页。。章程第二条也明确“本部以‘促成各业工人组织团体,增高工人地位及促进工人国际联合’为宗旨”(68)《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章程》,《工人周刊》第52期(1922年9月17日),第4版。。这都体现了书记部的双重工作对象部署,即便其实践成效值得再观察。如史华慈(Benjamin I. Schwartz)就指出“书记部”是附加在工人身上的一个工具——一个只要它能为工人赢得好处,就会受到欢迎的工具,只是与工人没有多少密切联系的工具(69)[美]本杰明·I·史华慈著,陈玮译:《中国的共产主义与毛泽东的崛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0—31页。。时人对书记部筹办第一次全国劳动大会的宣传话语与回忆录中,“联合”用语更为突出。李达撰文对一劳大表示期待“中国劳动界既然感到有大联合的必要,举行这个大会,就应该有永久的结合”(70)李达:《对于全国劳动大会的希望》,《先驱》第7号(1922年5月1日),第2页。。述及一劳大召开的背景,张国焘指出“中共中央认为如果建立各革命党派的民主联合战线,中共必须首先获得代表工人发言的资格”(71)张国焘:《我的回忆》第1册,第213页。。
对书记部性质的争论亦波及书记部与中华全国总工会(简称全总)关系的判断。学界普遍认为书记部是全总前身,主要出自邓中夏在《中国职工运动简史》所述:在第一次全国劳动大会上,通过“在全国总工会未成立以前承认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为全国总通讯机关案”(72)邓中夏:《中国职工运动简史》,第62页。。同样认知在陈公博文章中也有体现,他在说明共产党起源团体时,将全总与社会主义青年团视为最强大的组织。他以“全国劳动组合书记部”为例说明两个团体革命活动的积极表现(73)陈公博著,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翻译室译:《共产主义运动在中国》,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95—96页。。由于陈兼具研究者与亲历者双重身份,作为广东早期党组织的筹建者之一,他对书记部的印象体现了书记部在地方党领导者心中的真实状态,即此时书记部已被视为全总的代表团体。
也有学者对此说法提出质疑,如刘功成两度撰文,梳理“职工委员会”的沿革,认为书记部是职工运动的最初专职机构(74)刘功成:《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性质异说》,《史林》1991年第2期,第58页。;并分析书记部与全总在领导方式、组织原则和经费来源等方面不同,故非继承性的组织关系(75)刘功成:《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性质辨析》,《工会理论与实践》1996年第6期,第50页。。马学军也将书记部与全总组织方式进行对比,指出从决定负责人与基层工作方法角度,两者均有差异,因此可以认为,书记部只是“借用”对外联合各产业工会团体之名,而非全总前身(76)马学军:《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的渊源与演变再考察》,《学术交流》2016年第2期,第149—150页。。
笔者认为,对一劳大中“书记部作为通讯机关”决议案再分析也可为解决此问题提供新思路。研究者多忽略这项决议案是大会临时动议,而邓中夏所言书记部在“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为全国总通讯机关’案,事实上便是公认它为全国唯一的领袖”,这一“公认”的程度与范围由于与会成员成分复杂还可再做商榷,书记部的确经由此次大会在全国有了影响力。由于当时工人在整体素质、组织方式与斗争程度等方面水平参差不齐,使得工人运动必须有一个能够发挥联合、联络作用的团体居中协调、领导,书记部由此应运而生。尽管相比中华全国总工会的运作方式,书记部的组织结构尚不成熟,但其组织工会的工作内容与全总有一致性,并为后期全总诞生奠定基础,因此可将其视为全总前身。
书记部在上海成立后不久,相继在各地建立分部的史实为学界认可。但是,各地分部何时成立,共有多少分部,分部名为何,负责人是谁,有关这些问题说法颇不一致,需作进一步分析。
关于书记部从上海迁往北京的时间与原因,姜沛南与陈卫民有过细致考证:书记部总部迁往北京的时间大体确定为1922年8月;迁移原因是在上海受到帝国主义压迫无法立足,在北京当时尚可公开活动,有利于对全国职工运动的领导(77)姜沛南、陈卫民:《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始末考》,《党史资料丛刊》1980年第3辑,第110—112页。。对于这种提法,学界也基本认可。书记部从上海迁往北京的时间与北方书记部的结束时间吻合。张秋生援引《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章程》第五条内容“本部设总部于北京”,上海暂设分部。张考辨《章程》是1922年9月17日被《工人周刊》公布,由此可以确定总部迁移北京,《章程》中便不提北方分部,北方分部存在时间是1921年9月至1922年8月(78)张秋生:《关于北方劳动组合书记部的两则考订》,《北方党史通讯》1988年第1期,第32页。。
李自华对书记部北方分部的成立情况进行新的考证。需要特别解释的是,他所提出“书记部北方分部”的称呼,是成立于1921年北方分部与1922年北方总部的统称。李依据新披露《北方分部报告》,指出分部成立于1921年11月1日,略晚于张秋生1921年9月的说法。李又对北方分部早期部员进行考证,指出共包括罗章龙、杨之君在内的10人(79)李自华:《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北方分部成立情况及初期工作的新考释》,《中共党史研究》2012年第10期,第111—116页。。
与之相关的书记部分部人员分工问题,研究成果较少。张秋生对邓中夏是否担任北方书记部主任进行考证,指出邓中夏仅担任迁京后书记部总部主任(80)张秋生:《关于北方劳动组合书记部的两则考订》,《北方党史通讯》1988年第1期,第32—33页。。马学军提出特派员制度的新研究视角对分部人员研究无疑具有开拓性。但他的研究重心主要在梳理特派员制度的基础上,研究特派员实际工作过程及效果(81)马学军:《特派员制度与中共早期工人运动:以安源工运史为中心(1921—1925)》,《社会》2017年第2期,第193—215页。,未分析书记部湖南分部组织结构、特派员群体构成。
山东分部的组织状况研究见于李曙新的考证。李指出,凡1922年8月以前的文献均使用的是“山东支部”,1922年8月以后的文献均使用“山东分部”,即8月前后,山东书记部的名称出现改变。同时,他还强调了山东分部直到1923年还继续存在,并未被合并至北方分部。(82)李曙新:《关于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山东分部的两则史实》,《山东工会论坛》2014年第1期,第69—71页。但遗憾的是,除山东外,武汉分部与广东分部依然存在名称混乱、多种说法并存的现象,尚无学者进行深入研究。根据已公开的史料,这一问题实已具备继续研究的条件(83)广东分部考证研究,可参见徐迟、丁乐静:《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广东分部几个问题的考辨》,《上海党史与党建》2020年第1期,第27—32页。。
书记部的活动体现了中共诞生后对工人运动的着力推动,书记部参与过哪些活动,发起这些活动的内在动因与实际影响如何,学者关于书记部总部与分部的主要活动及某些具体工运事件的研究对以上问题进行积极回应。葛萨廖夫认为,中共通过成立一个“部”领导工人运动。继1921年纯粹经济性罢工潮发生,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以后工会网开始布满全国(84)葛萨廖夫:《中国共产党的初期革命活动》,《中共党史教学参考资料》上,第47—61页。。谢诺指出,书记部是中共能够积极参与工人运动的手段。它传播关于组织与行动的新思想,介绍赤色职工国际的出版物,培养能够提高罢工行动水平且精力充沛的领导者,并建立了大量工会(85)Jean Chesneaux.The Chinese Labor Movement,1919—1927,p.198.。实际而言,书记部于工运中的努力是各地共产党早期组织从事工运的思路延续。
从陈卫民分析上海书记部三阶段的具体内容,我们可发现书记部的活动在逐渐减少。上海工运取得的成就与工商业中心、工人队伍集中壮大的历史地位颇不相称。究其原因,除租界对上海工运的警惕及镇压外(86)冯伯乐:《1922年帝国主义破坏上海工运的罪证》,《学术月刊》1958年第3期,第56—62页。,党的主观因素、流氓帮会、地方帮口阻碍及女工童工分散工人阶级的战斗力都有关系(87)陈卫民:《中国共产党创立初期的上海工人运动评估》,《史林》1988年第4期,第72—79页。。
李自华以“春云渐展”表现出北方分部工作地域范围扩展,宣传教育、筹组工会及领导大规模罢工所取得的成效(88)李自华:《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北方分部成立情况及初期工作的新考释》,《中共党史研究》2012年第10期,第115—119页。。由于山东分部存续时间过短,分部前后主任王尽美与邓恩铭都接受北方书记部的领导(89)山东省总工会编:《山东工人运动史》,山东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81—83页。,山东分部研究相对缺乏,仅见津浦铁路大槐树机车厂工人俱乐部的成立(90)《山东成立的第一个工会组织——津浦铁路济南大槐树机车厂工人俱乐部》,济南市总工会调研室编:《济南工运史料》第1辑,1982年版,第59—65页。。
武汉分部在“二七”罢工前的活动以成立粤汉铁路工会与湖北全省工团联合会为重要历史功绩(91)湖北省总工会工运史室:《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武汉分部始末》,第16—19页。,在分部领导下频起具有政治性诉求的罢工。经肖甡、孔蕴浩辨误,得出书记部及武汉分部是二七大罢工领导者的结论(92)肖甡:《也谈京汉铁路大罢工的领导问题》,《党史研究资料》1981年第11期,第19—22页;孔蕴浩:《“二七”罢工是我党单独领导的》,《近代史研究》1984年第2期,第312—313页。。孙自俭虽是从工人角度出发分析工人愿意发动罢工及罢工失败的原因,但他同时也承认中共对罢工极为重视,派出包括张国焘、包惠僧在内50余名党员参与罢工前后的工作(93)孙自俭:《“二七”大罢工时期的京汉铁路工人论述》,《历史教学》2015年第12期,第29—36页。。由其思路出发似可继续挖掘中共指导思路对罢工发动及结束的影响。对京汉铁路线罢工的深入讨论中,刘莉不仅指出中共为消除京汉铁路的帮口组织问题所采取的策略与方法(94)刘莉:《中共对京汉铁路工人帮口组织的利用和改造》,《中共党史研究》2016年第6期,第44—54页。,还着重分析了京汉铁路大罢工的发生源于深刻的社会根源,提出工人群体的地缘文化、生存策略及社会生态环境等因素都应被重视(95)刘莉:《京汉铁路工人大罢工再研究——以原因、影响为重点的探索》,苏州大学2017年博士学位论文,第15—46页。。
湖南分部成立后在长沙的工运活动借由湖南劳工会开展,论者关注到湖南劳工会接受中共湖南区委领导、干事张理全陪同毛泽东考察安源的史实(96)支国华、刘善文:《湖南劳工会与毛泽东考察安源的有关史实(草稿)》,大庸“湖南劳工会学术讨论会”论文,1984年。。论者常就湖南工运的成功原因进行总结,裴宜理以强调一系列符号资源战略性运用在政治说服中发挥作用的“文化置位”说来解释(97)[美]裴宜理著,阎小骏译:《安源:发掘中国革命之传统》,香港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4页。。马学军以李立三与刘少奇,这两位安源特派员为讨论中心,认为李立三利用个人资源开创安源工运,作为继任者的刘少奇则未能维系安源工运,由此表明特派员的组织制度的运作效果是引发安源工运兴衰的重要原因(98)马学军:《特派员制度与中共早期工人运动:以安源工运史为中心(1921—1925)》,《社会》2017年第2期,第212—213页。。
与其他分部相比,由于辗转嬗变的广东政局,处理与其他劳动团体的关系、加强革命宣传是广东分部的工作特点(99)《党成立初期广东工人运动的几个问题》,《卢权集》,花城出版社2013年版,第32—39页。。学界就其是否领导香港海员大罢工引起争论。刘丽认为尽管书记部对罢工予以支援,但是罢工是由国民党发动和领导(100)刘丽:《香港海员大罢工是国民党领导的》,《近代史研究》1986年第2期,第282—283页。。禤倩红、卢权对刘的观点提出质疑,认为香港海员罢工是由苏兆征、林伟民为骨干的香港海员工会发动和领导,罢工过程得到国共两方的支持(101)禤倩红、卢权:《香港海员大罢工是国民党领导的吗?》,《近代史研究》1987年第5期,第177—186页。。这个观点与И·И·格拉西莫娃的看法部分接近(102)[苏]B·H·尼基福罗夫著,马贵凡译:《苏联学者对中国工人运动和中国共产党早期历史的研究》,《国外中共党史中国革命史研究译文集》第1集,第508—509页。。葛坤英、周文顺亦赞同国共双方共同领导海员罢工,他们着重分析书记部在全国范围内对罢工的支持(103)葛坤英、周文顺:《国共关系史上划时代的一页——香港海员大罢工探论》,《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2年第4期,第22—25页。。
第一次全国劳动大会与劳动立法运动是书记部存续期间于全国公开发声的两项重要活动。邓中夏参与一劳大与直接领导劳动立法运动的经历,使得他的论述几乎成为国内学界公认的信史。论者对这两项活动的研究大多仍沿袭邓中夏的解释框架与观点,阐述中共领导下大会的筹备、议程、决议案与《劳动法大纲》的具体内容(104)王永玺:《中国工会统一之先声——第一次全国劳动大会述评》,《中国工人运动史研究》,中国工人出版社2013年版,第324—333页;李刚:《中国共产党成立初期的劳动立法运动》,《史学月刊》2002年第2期,第134—136页。。王继凯从一劳大对中共早期发展的角度分析该次会议带来的影响,他指出中共影响力的迅速扩大肇始于一劳大(105)王继凯:《第一次全国劳动大会与中国共产党的早期发展》,《党的文献》2012年第6期,第64—65页。。书记部于两次活动中的召集联络作用毋庸置疑,然而国民党员与其他劳动团体领袖在大会筹备阶段的努力与召开期间的影响被相对忽略;劳动立法运动中全国其他劳动团体对书记部身份的认同与否及对立法运动的态度值得研究者更进一步思考。
以上问题的讨论深化了对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的认识,为今后的研究构建了一个坚实的平台。从以往的研究方法来看,多数论者更愿意使用实证的方法来重建书记部的史实,偶有借助社会科学中的概念、视角。尽管如陈耀煌通过同侪、同乡与师生传统的特殊联系角度来理解建党早期河北与北方地区的工运(106)陈耀煌:《内生抑外塑:河北地区的共产革命,1921—1949》,国立政治大学2005年博士学位论文。,然而海外工运研究常采用的西方社会科学理念与方法尚未被运用于讨论书记部问题中。就研究内容而言,国内绝大部分研究多指向于中共革命动员自上而下的运作状态。究其原因,论者从中共政策出发解读书记部的工作效果,使得书记部分部研究同质化倾向明显。近年来涌现出对安源的个案研究无疑颇有洞见,但是若以特派员来概括中共早期领导工人运动的运作模式,又似乎有点以偏概全。裴宜理的“文化置位”说也被质疑是否是可复制的抗争政治“典范”,或只不过是革命历史发展中的一个“例外状态”(107)唐小兵:《何种革命?谁的传统?——裴宜理〈安源:发掘中国革命之传统〉读后》,《开放时代》2015年第5期,第222页。。
书记部所领导的工运罢工结果被广泛关注,但是书记部组织结构上的一些具体问题却缺少足够深入的研究。如组织仍属分散、行动具有自主化特色的地方党组织如何甄选出书记部工作人员,如何维持书记部的有效运作?各地分部的组织成员构成如何,他们的个人资历、社会资源等因素如何影响到组织工运的效果?这些问题均鲜有人研究。应该说,各地分部的模式很难归纳出一套总体性的特点。然而除刘莉对京汉铁路线罢工的深度分析外,学者对中共早期工运的推进与社会背景的互动仍着墨甚少,有深度的区域实证研究仍很缺乏。论者或许可从各城市不同的历史情态出发分析书记部是如何切入当地社会与工人之间,讨论书记部与既有的社会环境之间发生了什么样的互动。同样,书记部居于不同时段的角色与功能也不相同,需要做认真的动态考察。因此,书记部的研究仍有大可发掘的余地。
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的研究发展至今,已有30余年的历史。研究者们努力挖掘史料,一定程度上还原了书记部的历史原貌。然而,如何在既有研究基础上推陈出新,是我们需要认真思考的问题。笔者认为,未来的研究或许可从以下几方面着手。
目前书记部研究所依据的史料,主要以回忆史料与报刊资料为主,原始史料虽有使用但尚不丰富。尽管由书记部直接出版的期刊大都散逸(108)据笔者统计,目前保存较为完整的书记部机关刊物为湖南劳工会《劳工周刊》(全14期)。其他书记部机关刊物散失严重。,但是同时期建党史料却非常丰富。笔者尝试总结以下几种与书记部有直接关联的史料,为研究者提供必要的线索。
第一,中共革命史研究中愈发被重视的《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系列丛书。在建党初期党团工作交织的地区,青年团的工作汇报中亦常混杂与工运相关的有价值史料。第二,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之中的工部局董事会会议录及警务处日报。这两份几乎为专家学者研究公共租界之必备史料。上海书记部选址于公共租界内,研究者尤应关注档案中相关记录。第三,苏联方面的档案资料。近年来学界已通过各种渠道挖掘整理相当数量的与苏俄及共产国际相关的珍贵材料。其中,中共代表在共产国际代表大会、执行委员会、主席团会议中的活动记录尤为值得关注,参会者报告时都会结合到中国工运的情况(109)特别如《中共首次亮相国际政治舞台(档案资料集)》收录1920年至1923年间苏俄、共产国际与中共创建关系的专题档案资料。中共一大会址纪念馆编:《中共首次亮相国际政治舞台档案资料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除集结成册的出版物外,俄罗斯国家社会政治历史档案馆共产国际卷宗档案的公开发表,也使得研究者不断有新的收获(110)李玉贞译:《共产国际代表马林关于中国共产主义运动及中共创建的五份文献》(一九二一年六月——一九二三年六月),《党的文献》2011年第4期;《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一大及其筹备会议和第一届团中央执委会会议记录》(一九二二年五月——一九二三年八月),《党的文献》2012年第1期。。第四,台湾国民党党史馆所藏档案。有学者介绍,担任广东书记部主任冯菊坡任职国民党工人部秘书时的相关档案达108条之多(111)赵庆云:《工运先锋冯菊坡》,《环球人物》2011年第18期,第51页。。自1923年起,原与书记部相关的多位中共党员都加入国民党相关部门工作,故对国民党成立的工人、农民、青年、妇女和商民这五部的档案材料,研究者应予以高度重视。第五,来源于其他海外途径的史料。英国公共档案馆中藏有同时期英国驻上海情报局发回英国的情报,其中涉及到陈独秀的活动(112)李丹阳译:《英国档案中所见有关陈独秀1920—1922年间活动的情报》,《上海革命史资料与研究》第5辑,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类似对租界的情报关注,不仅仅是英国一国。20世纪20年代前后日本政府对上海、北京及中国其他地区革命活动进行监视,建党早期的劳工行动、书记部人员的活动痕迹散见于原始档案之中。这些档案保存于日本外务省外交史料馆和东京国立公文书馆,已被编印出版(113)中共一大会址纪念馆:《中共建党前后革命活动留日档案选编》,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
除以上已经出版、公开的史料外,笔者也试列举一些值得深度挖掘的史料线索。譬如邓中夏在《北游杂记》中提到“兹由日记中摘录十数条,公之于示”(114)《北游杂记》(1924年),《邓中夏全集》上,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351页。。邓中夏的完整日记或是研究此段历史最值得期待的史料。另外,湖南江华县李启汉故居所藏李启汉日记,上海市社科院历史研究所藏“工运史口述资料”都是暂未得到足够重视的重要文献。
对书记部内部的研究,似仍较缺失。书记部的总部与分部的内部运作是否有一定的共通性?任何团体均是由个体所构成,讨论总部或分部自然不能脱离对书记部负责人、干事或特派员的考察,他们是如何被确定从事工运活动,其间的互动关系又如何?其人员更替的原因如何,对工运实际效果又有何影响?诸如此类的问题均需要深入研究。
既往的书记部研究,由于论者过多重视书记部在中共领导下工运机关的性质,往往忽略了书记部与“他者”的关系,以及其中所富含的许多实际政治层面的问题。如书记部与中共早期团组织都是中共领导的外围组织,他们在领导人员构成是否有交叠,领导方针与工作开展时是否有互相辅助的一面?书记部与其他劳动团体关系又是如何,在一些共同参与的事件认识方面,是否有分歧?书记部与其他党派成员、地方精英、工界人士、同乡会的关系如何?书记部在不同地域必将面临不同的组织效果与工作方式,研究者需以地方史视野来考察书记部的成立与组织问题。这些问题的厘清都有助于深化理解书记部在各地植根土壤与活动开展方式,但需要个案研究的支持方能弄清楚。
除组织工会、领导罢工外,另一些与书记部相关的动作往往不被重视。劳工运动与媒体的相互作用在现代若干罢工运动中得到证实。书记部以如何的策略与形式借助地方传媒力量扩大其宣传效应,争取大众同情与支持?媒体受众对相关工运议题秉持何种态度,对具体事件的观点是否因报道发生改变?媒介对工运报道在多大程度上引导甚至塑造舆论?中共借鉴俄国革命的先例和同时期中国的诸多试验,强调无产阶级教育。“教导革命”是一种颇有说服力的群众动员方式(115)[美]裴宜理著,阎小骏译:《安源:发掘中国革命之传统》,第42页。。对不同产业、不同地域工人教育时采取如何相应的策略,成效如何?工人学校的教材编订中如何寓革命目的于其中?教育机构的形式转换的原因与成效如何?工人教育与中共基层组织之间的关联如何?革命宣传下带来的工人左倾是否与工人教育有关?(116)丁乐静:《以革命为目的——刍论安源工运中的工人教育》,《工会理论与研究》2016年第5期,第44页。这些都值得研究者继续深入的思考。
时至今日书记部的研究尚未完全达到产出严格学术规范、科学研究方法的状态,尤其书记部领导下的工运研究尚呈现出僵化和教条化色彩,都与以往惯用的党史、工运史中的研究局限分不开。早在60年代,谢诺即从社会、经济与人口统计等方面对工人运动进行深入研究;裴宜理对上海罢工的研究则运用“新工人史”视野,探讨工人的文化与生活状况(117)蔡少卿、刘平:《中国工人运动与帮会的关系——兼评六卷本〈中国工人运动史〉》,《学术研究》2000年第3期,第76页。。前辈学者的研究方法都为我们提供了借鉴。笔者试从以下三个层面对研究路径提供一些思路。
第一,重视史料的考证与勘误。尽管对史料谨慎的收集、整理与考辨是从事史学研究的基础,似无过多强调的必要,但是目前研究成果仍存在前后说法矛盾、讹误相沿的固有弊端,使得我们对基础史实重视度不亚于研究方法与视角的创新。石川祯浩针对中共“一大”研究,提出目前研究的需要相比对“现有各种资料进行比对的‘考证学’”,更需要“充分斟酌、分析资料内容的‘史料学’”(118)[日]石川祯浩:《由考证学走向史料学——从中共“一大”几份资料谈起》,《中国浦东干部学院学报》2011年第5期,第93页。。这样的方法同样适用于书记部研究,如1923年书记部总部再次迁沪后是否继续存在的问题,陈卫民与王健英都参考上海地委会议记录,但结论却有本质区别。即使是各省的地方革命历史文件也可能存在错漏状态(119)如某些日期是由档案馆工作人员经过自己的考证后在文件中标明,某些标题是编档者后拟。应星:《“地方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的收集与利用:点滴体会》,《中共党史研究》2018年第11期,第24—25页。,更为重要的是在书记部研究中很多史实考证仍与“一大”研究类似,需要依靠回忆录来确认,无疑更需要反复比对,以避免因记忆错误或误解,甚至主观判断造成的偏颇,以及“政治立场”上的顾忌等问题(120)[日]石川祯浩:《中共一大研究与回忆录》,《中共创建史研究》第3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88页。。
第二,从微观史的视角切入进行比较研究。在建党早期,陈独秀就将上海、北京、湖北、湖南党组织工作成效比对分析(121)《陈独秀在中共“三大”上的报告》(1923年6月),中共广州市委党史研究室编:《陈独秀在广州的创党活动》,广州出版社2009年版,第198页。,可见,这种分析方法并不很新鲜。马学军对安源工运的研究向我们充分展现出微观比较历史分析方法之于书记部研究的可能性。书记部未来的研究亦可循着这样的尝试进行,如在分析中共群众动员的理念与策略时,有论者指出中共选择从易于发动学生运动入手,使学生充当动员工农群众的媒介与桥梁(122)黄金凤:《从学生运动到工农运动:中共早期动员策略再讨论》,《党史研究与教学》2018年第5期,第11—22页。,故对比同期书记部与团组织的人员构成、活动方式应为题中应有之义;亦可在分析分部工作成败因素时从比较视角出发,对比安源与京汉铁路罢工领导者的个人素质、工会运作基础及两地功能的差异性(123)陈伟忠:《从文化战线观点论中共之生存与发展(1921—1945)》,中国文化大学2017年博士学位论文,第64—65页。。
第三,坚持政治史与社会史的互动,并兼顾文化史的作用。英国关于工人运动史的讨论,曾经一度掀起与社会史紧密相联的研究热潮(124)钱乘旦:《从韦伯到汤普森——英国工人运动史研究简介》,《世界历史》1984年第6期,第90页。。裴宜理亦从社会史视角出发,灵活运用交叉学科的方法,为我们研究近代中国早期革命问题带来了新的启发和思考。对工人运动的研究往往可以超越单纯罢工的讨论,而看到更深层次的中国政治运作(125)参见毕仰高对陈明銶关于孙中山与华南劳工运动发展问题的讨论。(《孙中山先生与近代中国学术讨论集》第1册,孙中山先生与近代中国学术讨论集编辑委员会1985年版,第281页。),因此在承认书记部研究重要的政治意义之外,突破目前研究的当务之急是结合社会史视角的互动。这就要求我们不再紧盯单次罢工的冲突过程,而更需要思考如何看待不同地域下罢工发生的原因,如何将书记部置于更大的社会经济与文化背景下来讨论广义的政治史问题。如各城市的具体情态决定了书记部切入当地社会与工人的方法,其工作效果也随之受影响;采取“去精英化”路径,推及考察非党团员干事、非党员特派员及出席第一次全国劳动大会工人代表。
政治史中的文化面向同样值得我们留意。所谓文化面向并非意指那些简单对政治活动中的文艺工作、文教宣传或其他内容进行就事论事的分析,而是我们应对当时文化中更为丰富和流动的“政治性”加以认识,如作为符号的标语、口号如何传播,如何发挥其动员效力,如何唤起集体情感;又如具有物质和图像特征的匾额、横幅、徽章、宣传画等如何在视觉上构筑一个属于工人群体的空间与氛围;再如流行于安源煤矿的《劳工记》《煤矿歌》或流行在北方工人群体中的白话词等音乐体裁,传统研究往往将其作为发动群众,启迪工人的宣传策略加以论述,我们则可以继续追问,其发生史与接受史各自如何,在工人运动中产生了哪些变化等一系列问题。古人论诗教,谓之可以兴、观、群、怨,我们可以看到在中国近代工人运动中,仍然有大批的文艺形式不同程度、不同侧面地承担了传统诗教的责任,引发集体性的文化认同,并加入新的时代音符。在这一意义上,我们甚至看到了中国政治传统在革命时代的某种微妙延续。
即便是单一政治史层面,书记部研究亦有继续深入挖掘之处。重视从组织史新视角着手研究中共早期革命史,这一方法上的可行性已被陈耀煌证明(126)陈耀煌:《陕西地区的共产革命,1924—1933——一个组织史的考察》,《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93期(2016年9月),第41—86页。。书记部研究的基础是在考察总部与分部的组织模式与工作特点上,但仅仅史实上的梳理并不足够,我们需更加关切影响书记部组织发展与维系的因素,既存的地方网络体系与外来政治、军事力量的影响,都应在被纳入被考虑之列。
王汎森曾言:“新史料的发掘或对旧存史料不同层次的解读,仍是成功写出经典历史著作的重要前提。”(127)王汎森:《历史研究的新视野:重读<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古今论衡》2004年第11期,第5页。笔者认为,这一论断也适用于对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未来研究的瞻望。
(本文获得同济大学高峰学科建设经费的资助,在此表示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