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 伟
提要:湘江战役是长征期间国共双方投入兵力最多、持续时间最长、战斗最激烈、伤亡最大的一场战役,而其中最惨烈的莫过于未过湘江的红三十四师几乎全军覆灭。红三十四师在失败前曾与中共中央保持密切的电台联络。中央希望通过掌握的敌情指导红三十四师脱险,并让其做好万一被敌阻挡不能过湘江即返回湘南打游击的准备。由于种种客观原因,1934年12月6日之后红三十四师与中央不能继续正常互发电报,双方失去了联系。考证当年桂、湘两军的电报,可知红三十四师所剩部队于12月12日遭受毁灭性打击,师长陈树湘于16日被俘,18日壮烈牺牲。红三十四师等未过江部队失败的一个重要原因是遭受了湘、桂地方反动民团的重重包围和突袭。
湘江战役是长征期间国共双方投入兵力最多、持续时间最长、战斗最激烈、伤亡最大的一场战役,而其中最惨烈的莫过于未过湘江的红三十四师几乎全军覆灭。当前关于湘江战役的研究多集中于中央红军主力的行军方面,包括具体过程、损失人数、历史启示、时代价值等,(1)代表性成果如石仲泉:《湘江战役的历史意义和时代价值》,《上海党史与党建》2015年第2期;石仲泉:《湘江战役之我见》,《苏区研究》2016年第6期;李佑新、沈俊楠:《有关毛泽东与湘江战役关系的几个问题——与〈史说长征〉作者商榷》,《湖南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6期;梅黎明:《中央红军长征初期的生死战——湘江战役再解读》,《中国井冈山干部学院学报》2016年第6期;宋永忠、付广华:《湘江战役前后中央红军兵力损失及其原因浅探》,《桂海论丛》2008年第4期,等等。而对红三十四师特别是其在湘江战役后的转战细节关注并不多,许多问题成为了谜团,众说纷纭,且史料基本上源于韩伟将军(2)韩伟时任红三十四师一○○团团长,系湘江战役的幸存者,1955年被授予中将军衔。的回忆录。本文拟通过挖掘的一手电文等档案,着重考察红三十四师失败前后的相关重要问题,尽量还原该师的失败过程及陈树湘师长的壮烈事迹。
湘江战役于1934年11月25日中共中央下达作战命令始,至12月3日中央红军的后卫部队大部分失利告终,红军与国民党军共苦战九个昼夜(3)传统观点认为湘江战役共历时五个昼夜,即从战斗打响的1934年11月27日开始,至12月1日中共中央和中央红军主力基本过江。,战斗打得空前惨烈。从总体上看,湘江战役主要由两个部分构成:第一部分是由红一、三军团负责的前线战场的三大阻击战,即全州县的脚山铺阻击战、兴安县的光华铺阻击战、灌阳县的新圩阻击战;第二部分是红军主力过江后由红五军团第三十四师和红三军团第十八团等承担的后卫阻击战。
截至1934年12月1日傍晚,中央红军主力基本上陆续抢渡过江。经清点各部,中共中央发现“我八军团之一部被敌击散,我六师约一个团及三十四师被切断,其余部队则已渡过湘江”(4)《朱德关于红军主力已渡过湘江,二号进到西延地域整理的部署》(1934年12月1日),中国工农红军长征史料丛书编审委员会编:《中国工农红军长征史料丛书·文献》第1册,解放军出版社2016年版,第175页。。因此,红三军团六师十八团、红五军团三十四师被敌阻隔在湘江以东。红三十四师原本有6000余人,以闽西子弟为主体,战斗力较强。师长陈树湘等不少干部当年都曾跟随毛泽东领导的秋收起义队伍参加过井冈山的斗争。令人惋惜的是,红三十四师与十八团最终失败。
战斗开始前的11月25日十时半,朱德给红一、三、五、九军团领导人发电:“第一师、五军团及九军团(缺一个团)有掩护我野战军西进之任务,为此至少要扼阻周敌及二十三师于潇水东岸二天”(5)《朱德关于红五、九军团及红一师扼阻敌周浑元等部于潇水东岸的部署》(1934年11月25日),《中国工农红军长征史料丛书·文献》第1册,第156页。,特别要求红五军团将敌周浑元等部阻止于潇水东岸最少达两日时间。同日二十一时半,朱德又急电董振堂、李卓然等,再次命令红五军团和第一师扼阻敌人于潇水东岸:“五军团应留一个师与自己负责之地段,董、李及一师今夜应经岑江渡至道州地域,抵达时间应能于二十六日拂晓前部署完毕。”(6)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朱德年谱(新编本)》上,中央文献出版社2006年版,第427页。电文命令红五军团留下一个师以阻敌。
据韩伟回忆,次日(即11月26日)红三十四师几个师、团级领导受到了红五军团领导的接见,刘伯承参谋长传达了中革军委的命令,该师的主要任务是殿后,掩护中央红军主力过湘江,中共中央和中革军委相信他们定能完成这一伟大而艰巨的任务。刘参谋长还拿出一份军委电报,宣布由红三十四师“坚决阻止尾追之敌,掩护红8军团通过苏江、泡江,尔后为全军后卫;万一被敌截断,返回湘南发展游击战争”。中共中央要求红三十四师提前做好准备,万一被敌阻挡最后不能过江,可以返回湘南打游击。最后,刘伯承拉着他们的手说:“你们既要完成军委赋予掩护全军抢渡湘江的任务,又要作好万一被敌截断后孤军作战的准备,这副担子很重啊!”(7)韩伟:《红三十四师浴血奋战湘江之侧》,《中国工农红军长征史料丛书·回忆史料》第1册,第164页。由此可见,对于红三十四师的前途,中共中央也做了最坏的打算。
红三十四师要走在庞大队伍的最后面,处境最危险,战斗最艰苦,结局也最惨烈。从11月28日始,红三十四师便遭受优势敌军的四面包围。该敌是蒋介石的嫡系周浑元指挥的第三路军的四个师,配备美式装备,兵力雄厚、气势汹汹。虽然形势异常严峻,但红三十四师全师广大指战员不顾一切牺牲,浴血奋战,顽强迟滞了周浑元部的疯狂进攻,成功地掩护红军主力于12月1日渡过了湘江。
查明红三十四师被切断于湘江东岸,中共中央焦急异常,不断通过掌握的敌情,给红三十四师领导人发出指示,希望助其脱险。12月1日五时,朱德急电三十四师师长陈树湘、政委程翠林:“三十四师应力求在红树脚、新圩之间乘敌不备突破敌围,然后以急行军西进至大塘圩。”十四时,朱德急电陈树湘、程翠林,要他们根据敌情,“于突破敌围后西进,最适当的道路是由板桥铺向白露源前进,或由杨柳井经大源转向白露源前进,然后由白露源向大塘圩前进,以后则由界首之南的适当地域渡过湘水”,并告“六师之十八团于陈家背被切断,如可能时则与之取得联络并指挥之”(8)《朱德年谱(新编本)》上,第433页。。中共中央要求红三十四师从红树脚、新圩之间突围,目标是大塘圩,并规划了两条路线,再从界首之南的适当地域过江。中共中央还指示,如若红三十四师与十八团取得联络,红三十四师可指挥其一起撤离。十七时,朱德再次下令:“被切断的部队,应自动的突围向西延总的方向前进。三十四师归军委直接指挥,并于新圩以南突围西进。”(9)《朱德关于红军主力已渡过湘江,二号进到西延地域整理的部署》(1934年12月1日),《中国工农红军长征史料丛书·文献》第1册,第175页。为了便于领导,朱德指示红三十四师由中革军委直接指挥,从新圩以南突围西进与主力汇合。此后,中央与红三十四师持续保持电台联系。
红三十四师在完成阻击任务后,赶到湘江边已是12月2日,此时发现所有的渡口都被敌人占领,中央拟定的西去线路也被敌军切断。部队被迫阻隔在湘江以东,处于桂军、湘军、中央军及桂北民团等的重重包围之中,形势极其危急,指战员的心情焦急万分。朱德于12月3日四时电告三十四师首长:“我军今三日有一部扼守路江圩,一部已到华江”,“三十四师如于今三日夜经大塘圩从凤凰嘴渡河,由咸水、界首之间能赶到路江圩,有可能归还主力。如时间上已不可能,应依你们自己决心,改向兴安以南前进。”“你们必须准备在不能与主力会合时,要有一时期发展游击战争的决心和部署。”(10)《朱德年谱(新编本)》上,第434—435页。基于敌情有变,中央对于之前指定的红三十四师突围地点也随之改变,由界首之南到新圩以南,再到此时的兴安以南。另外,中央还要求红三十四师做好不能过江并成为孤军后,开展游击斗争以保存革命力量的打算。
12月5日五时,红三十四师的无线电二十一分队于枪林弹雨中又接到中革军委来电:“你们不应东进而应留在兴安、灌阳间,依据兴安东南之山地并确实取得当地同情我们的瑶民的关系,积极在该地区发展游击战争,以钳制桂敌,借以积极地协助野战军之行动,以后依情况应企图在兴安以南或以北渡河西进,以便与野战军取得经常的协同动作。”(11)《朱德年谱(新编本)》上,第435—436页。电文反映了四个重要信息:首先,红三十四师提出了东进的打算,被中央拒绝了;其次,中央要求红三十四师暂留在兴安、灌阳一带,利用当地瑶民的帮助,依托兴安东南的山区开展游击战争;再次,中央要求红三十四师钳制桂军,以配合红军主力的行动;最后,中央希望红三十四师日后能寻求机会在兴安以南或以北渡江,向红军主力靠拢。根据目前所能看到的资料,这是双方的最后一次联络,此后再没有发现双方有电报往来。
由于无线电通讯中断,中共中央对红三十四师此后的情况不甚了解。如陈云于1935年10月15日在莫斯科向共产国际的报告中所描述的:“在湘南,敌人对我们两面夹攻,切断了第三十四师与大部队的联系。这个师便留在了当地,变成了一支游击队。”(12)《关于红军长征和遵义会议情况的报告》(1935年10月15日),《陈云文集》第1卷,中央文献出版社2005年版,第6页。此时,中共中央仍认为红三十四师会像之前预期的那样,在湖南坚持打游击,保留革命的火种,却不知后者早已迅速失败,将士几乎全部阵亡。
红三十四师应当接收到了中革军委12月5日发出的电报,但因处境恶劣,难以执行既定命令。况且红军主力已经越过老山界,暂时脱离了险境,红三十四师已失去配合中央作战的战略意义,故不得不执行之前中革军委及红五军团领导指示的向湘南游击的预案。在继续抢渡湘江已无希望的情况下,陈树湘师长当机立断,率领部队东返,准备沿原道转至湖南打游击。虽然广大指战员同仇敌忾、重挫敌军,但“我们毕竟是孤军作战,又处在白崇禧的统治区,兵力、粮食、弹药都得不到补充,既无兄弟部队配合,又没有群众支援”(13)韩伟:《红三十四师浴血奋战湘江之侧》,《中国工农红军长征史料丛书·回忆史料》第1册,第167页。。在敌军逐渐摸清红三十四师的真实实力后实施的疯狂“追剿”下,红三十四师转战数日,终因寡不敌众,全师大部将士壮烈牺牲。陈树湘师长腰部负重伤,战士们用担架抬着他继续指挥战斗。在湖南道县,陈树湘师长不幸落入敌手。他誓不做敌人的俘虏,在被敌人用担架抬着邀功请赏途中,乘敌不备,从自己的腹部伤口处掏出肠子并绞断,壮烈牺牲,时年29岁。敌人残忍地将其首级割下,悬挂在道县及其老家长沙城头。
据1934年12月国民党湖南省政府秘书处的一份汇报材料记载:“伪第五军团第三十四师陈匪树香率部千余,内有赤俄四名,无线电一架,窜全、灌之桐木乡、马头山一带,经桂军派陈指挥恩元进剿,保安部奉何总司令令派补充总队成主任铁侠所部并指挥蒋、唐两保安团联络桂军,扼要堵剿。嗣经唐季侯团何湘营及江华、道县义勇队在小坪、刘家庄、四眼桥等处将匪痛击,毙匪百余人,夺获步枪十余、驳壳数枝,并毙伪师长陈树香(14)即陈树湘,下同。一名(伪师长陈树香首级及照片已解呈长沙追剿总司令部转呈)。”(15)湖南省政府秘书处:《湖南保安部队及义勇队防剿情形(节录)》(1934年12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湖南省档案馆编:《国民党军追堵红军长征档案史料选编(湖南部分)》,档案出版社1991年版,第279页。这份材料大体描述了当地民团疯狂围攻红三十四师的经过,但并没有指出此事发生的具体时间,而且“毙”陈树湘师长这一细节与事实不符。敌人将陈树湘师长的首级及照片呈上,暴露其手段惨无人道。此处也透露了一个重要细节,即红三十四师有一部电台,陈师长应该会通过它与中共中央、中革军委、红五军团领导人等保持联络,及时报告战况。但从12月6日至红三十四师最后失败的时日,双方由于种种客观原因不能继续正常互发电报。(16)一种观点认为是由于红三十四师携带的电台功率太小,随着主力部队越走越远,故难以联系上;另一种观点认为这部电台因部分零件损毁,不能继续收发电报。由于查无双方电文往来,故只能借助桂、湘两军当年的一些电报大致勾勒出红三十四师的失败过程以及陈师长的被害经过。
12月6日的桂军《四集团军总部行营通报》显示:“前在新圩、石塘圩一带被我十五军击散之共匪伪师长陈树香一股,约一千五百。查有俄人四名在内,无线电一部,马匹甚多。嗣散扰〈桐〉木江、宝髻山、马头山附近瑶山地区。现我军韦、王两师各派兵一营,连〔联〕合民团特后队,概归陈指挥官思〔恩〕元指挥,由麻子渡、富罗、灌阳分三路兜剿。兹据陈指挥官报告,沿途缴散匪枪约四百余枝,俘匪二百余人,毙匪甚多。日内可将全数解决。”(17)《四集团军总部行营通报》(1934年12月6日),中共桂林地委《红军长征过广西》编写组:《红军长征过广西》,广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526—527页。据此通报可知,未能及时过湘江的红军数量不少,桂军直到几日后才发现陈树湘师长率领的这支1500余人的成建制红军。它在新圩、石塘圩一带被敌击散,后抵达桐木江、宝髻山、马头山附近瑶山地区。这也间接表明红三十四师基本上是按照中革军委的指示在相关地区活动。桂军比较轻视这支红军,只派了两个正规营及大量的民团,由麻子渡、富罗、灌阳分三路“兜剿”,红三十四师再次遭到打击。次日的《四集团军行营通报》又称:“前由桐木江窜至猫儿圈〔源〕之匪,系伪三十四师陈树香。经我民团联队与凌团在该处围剿,先后击毙与俘获不下千余,获匪枪二百余枝,马数匹。并取获匪所埋藏枪六百余枝,及电话机与无线电多件。陈匪及俄人四人,现率残匪五、六百人,向‘四关’逃窜。我军仍在追剿中。”(18)《四集团军行营通报》(1934年12月7日),《红军长征过广西》,第527页。经查,从桐木江到猫儿源的红军就是陈树湘所部,其在桂军一个团及大量民团的进攻之下损失很大,剩余的五六百人向“四关”地区转移。
桂军副总司令白崇禧于12月9日发电:“据庚亥灌阳秦〔韦〕师长电话称:‘伪师长陈树香、伪团长张静及俄人,率残部约五、六百人,鱼晚由苏江窜向道州方面。本日俘虏五百余名。民团缴获重机关枪四挺,轻机关枪及自动步枪各一挺,步枪七十余枝。南联队获轻、重机枪各一挺,步枪百余枝。李联队获重机枪一枝〔挺〕,步枪百余枝。’”(19)《桂军白副总司令崇禧青午电》(1934年12月9日),《红军长征过广西》,第530页。该电报与之前的电文内容大体一致,陈述师长陈树湘所部人员与武器的损失很大,剩余的五六百人于12月6日晚由苏江前往湖南道县。此后,由于进入了湖南地界,桂军没有再穷追不舍,广西方面也就没有了后续的军情呈报。
12月9日,湖南追剿军总部电文指出:“湘、桂交境东山瑶附近,遗留残匪千余,向‘四关’方向回窜。桂军已派队追剿。我军又派成铁铗部由道县方面截击,不难肃清。”(20)《追剿军总部佳亥衡电》(1934年12月9日),《红军长征过广西》,第568页。由此可知,湘军也发现了在湘桂边界的东山瑶附近有一支大约一千人的红军,已向“四关”方向转移,桂军和湘军业已形成夹击。虽然桂军很清楚这就是陈树湘的部队,但由于距离较远,湘军一时还不能确定其具体番号。
12月11日,湘军十九师黄参谋长发电:“伪三十四师陈树香匪部,流窜全、灌间,业经桂军派队痛剿,并转饬成主任率部及唐、蒋两团协剿。顷接陈指挥恩元灰电称:‘匪业经我军击溃,计俘匪千余,夺获步枪近千,轻机二十余。其残匪六、七百,庚日向永明属之空谷洞窜走。’又据成主任佳电称:‘追剿此匪,已全部溃散,毙匪甚众。蒋团伤周连长一员,唐团伤毛连长一员。’”(21)《湘军十九师黄参谋长素符真酉电》(1934年12月11日),《红军长征过广西》,第574页。由于湘军将主要精力放在追击红军主力上,此时虽然发现该部是红三十四师,但在摸清其大体人数后,湘军并未给予太多重视。红三十四师在全州、灌阳一带先后遭受桂军和湘军两个团的严重打击,队伍损失很大,基本上打散了,并于12月8日向永明的空谷洞转移。随后湘追剿军总部发电:“前由‘四关’潜窜之匪(即陈树香),经我成铁铗及蒋声、唐伯寅两保安团,在永明属八卦原、八诵岭痛击,俘获甚多。残分两股窜散,正搜剿中。”(22)《追剿军总部真亥电》(1934年12月11日),《红军长征过广西》,第568—569页。该电文印证了之前的电文内容,即进入湖南地界之后,主要由湘军的两个团在永明的八卦原、八诵岭一带给红三十四师以重创,此后红三十四师分成两部分进行突围。
12月16日,何键致驻京电文中写道:“文日复在道属之早禾田、龙香村击溃伪三十四师残部,斩获甚多,并擒斩伪师长陈树香一名。”(23)《何总司令键致驻京张仲约铣戌电》(1934年12月16日),《红军长征过广西》,第571页。此电文表明,12月12日,实力大为减弱的红三十四师在道县的早禾田、龙香村一带再次遭受湘军及地方保安团的致命打击。在12日至16日十九时之间的某一时间里,师长陈树湘被俘,不过电文所说的“被斩”不符史实。(24)陈树湘于1934年12月9日、12月11日被俘甚至牺牲的两种说法,很明显都是不准确的。
当年11月至12月国民党“追剿”军总司令部制定的“追剿”计划中,详细介绍了对红三十四师的“追剿”经过:“伪三十四师,担任[后]卫掩护匪大部在全兴间渡河,经我军截断,窜匿东山及猺山一带,旋经四关,向湘境逃窜。刘司令据报后,乃令补充总队成主任铁铗,率所部两团,并指挥保安团唐季侯部,及道、永、江、宁四县义勇队,分途围剿。经成部及唐团在永明属八都原、八木岭痛击,毙获甚多。残部分股四窜,十二月灰真等日,复在蒋家山、刘家庄、大村、洪家桥、四眼桥、廖洞等处,被我军节节痛击,前后毙匪数百,夺获步枪百余枝、机枪一挺、自动步枪及短枪共五枝、无线电机一架、马数匹。俘匪百余名。文日,复经各部在道属之早禾田龙首冲一带,击散残匪,毙匪甚多,夺获长短枪二十余枝,并生擒伪师长陈树香一名,俘匪三名。该伪师长,因腹部受伤甚重,解至中途毙命。所剩残余经各部搜剿完全歼灭。”(25)《“剿匪”军“追剿”军总司令部“追剿”计划及第一、二期“追剿”实施经过》(1934年11月13日—12月31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国民党军追堵红军长征档案史料选编(中央部分)》上,档案出版社1987年版,第202页。此文大体描述了红三十四师进入湖南后的战况,当时只有数百人,在湘军看来实力不济,故只由成铁铗率领第四路军补充第一、二团,唐季侯的湘南保安团,道、永、江、宁四个县的义勇队等节节“追剿”。12月12日,在道县早禾田、龙首冲一带,红三十四师余部遭受重创。此后,师长陈树湘被俘,因腹部受伤严重,在押送的途中牺牲,不过被俘和牺牲的具体时间都没有做交代。
12月18日,《大公报(长沙版)》刊发了一篇题为“伪师长陈树香之生前与死后”的通讯,提及17日保安二十二团团长唐季侯来电,据所部何营长报告称:“伪师长陈树香,长沙人,原名树春,住小吴门外瓦屋街陈宅。现年二十九。母在,妻名陈江英,年三十,无子女。行伍出身,原由独立第七师叛入匪军,本年始充师长。此次自赣省兴国出发。全师步枪四千余支,轻、重机枪四十余挺。该师担任后卫掩护部队。前在桂境因掩护渡河,被国军截断去路,故尔回窜。现在所率百〈一〉○一团,仅剩机关枪五挺,自动步枪三支。昨在八都被击溃后,只剩重机枪一挺,自动步枪三支。”另外,何营长还称:“‘职于本日午前六时,由四眼桥率队解送伪师长陈树香及各俘虏人员、枪枝、马匹回县,因该伪师长负伤甚重,无药医治,于上午八时许行抵石马乡竟尔毙命。当有该师修械员及通讯员兵在场亲见。兹议将死尸一具及各俘获员兵三人,连同步枪四支,解呈钧部核验处理’各等语。据此当经提讯各俘虏及据供称,本日被擒毙命之陈树香,确系伪三十四师师长。”(26)《伪师长陈树香之生前与死后》(1934年12月18日),《红军长征过广西》,第697页。这份报道简要介绍了陈树湘本人及所在红三十四师的基本情况。由于时间较近,报道较具真实性。
虽然前面的两份史料都提到了12月12日,但这么重要的一位红军将领,在乡野被地方民团的一个营关押了六七天,这明显不合常规。根据18日文中两份电报的时间推算,陈师长被俘获的时间应该是18日的前两天,即12月16日。结合之前12月16日的《何总司令键致驻京张仲约铣戌电》所述,由于抓获了一个红军的师长,兹事体大,所以在当天立即向上级报告此事。这也从侧面印证了上述观点。陈师长在八都被保安二十二团的一个营俘虏后,面对敌人的威逼利诱,毫不动摇,坚持斗争。敌营长审了两天,没有办法,又不能耽搁过久,于12月18日拂晓将其及红军被俘人员和物品押往道县县城,陈师长在途中牺牲。何营长不敢将陈树湘自杀身亡的细节上报,怕上级怪罪押送不力,而说是伤重致死。这也是迄今为止有关陈树湘师长牺牲场景最详细的描述。
通过对以上一系列国民党电文史料进行的综合考证,最终可以确定三个重要时间节点:第一,12月12日,红三十四师所剩部队遭受毁灭性打击;第二,12月16日,陈树湘师长被俘;第三,12月18日上午,陈树湘师长自尽而亡。
红三十四师等未过江部队的失败,除了各路国民党正规军实力远强于红军这一因素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即遭受了湘、桂地方反动民团的包围和突袭,他们残忍地追捕与杀害了没能跟上大部队的红军战士和伤病员。
1934年10月19日,何键下达了《关于防止中央红军突围电》,其“清剿”要点有:“组织及训练民众,务使明了国军剿匪意义,乐为我用,不为匪助,庶几发奸摘伏,使匪无地可容,乃可收根本肃清之效。”(27)《何键关于防止中央红军突围电》(1934年10月19日),《中国工农红军长征史料丛书·参考资料》第1册,第83页。在此,何键准备将湘籍民众武装起来进行反动宣传,使其不为红军所利用,以期达到“剿共”之成效。南昌行营在关于“追剿”中央红军的计划中指出:“湘、鄂、川、黔、桂各省政府及部队,应动员民众,择要构筑碉堡,并加强地方团队组织”,“各县应严密保甲组织,并应督饬乡镇组织义勇队、侦察队配合进剿国军,围剿流窜匪军”(28)《南昌行营关于“追剿”中央红军的计划》(1934年11月中旬),《中国工农红军长征史料丛书·参考资料》第1册,第119页。。南昌行营命令中央红军可能途径的湖南、湖北、广西等地当局发动当地民众,组建保甲组织,利用有利地形加紧修筑碉堡,以配合政府军“追剿”红军。蒋介石也于11月17日在关于湘水以西地区“会剿”中央红军的计划大纲中专门指出,“严密组织民众,布成侦探网,并由湘、黔、桂军于上述工事线上,分布民众团队扼守,并扼要控置有力部队,预为区划守备地点”(29)《蒋介石关于湘水以西地区“会剿”中央红军的计划大纲》(1934年11月17日),《中国工农红军长征史料丛书·参考资料》第1册,第125页。,要求加紧构筑工事、坚壁清野,严密组织民团、编织侦探网等。
面对这些民团的骚扰和阻拦,红军也高度重视其破坏行为的危害性,并坚决予以镇压,如“其任务为肃清沿途铲匪”(30)《朱德关于野战军攻占固陂、新田地域的命令》(1934年10月18日),《中国工农红军长征史料丛书·文献》第1册,第109页。,“肃清进攻出发地区与向前接敌地区之铲共团及可疑分子”(31)《朱德关于总攻击改在二十一日夜至二十二日晨举行致各军团电》(1934年10月20日),《中国工农红军长征史料丛书·文献》第1册,第113页。,“坚决消灭驻地周围及规定地区内的民团、土匪及反动武装”(32)《朱德、周恩来、王稼祥关于野战军迅速休整、准备进入反攻致各军团、军委纵队电》(1935年1月5日),《中国工农红军长征史料丛书·文献》第1册,第215页。。但中央红军在过湘江的时候,还是遭遇了当地民团的较大阻力,“我八、九军团由永明沿通灌阳的县道前进,先头部队到达三峰山时,即遇着民团有力的抵抗”(33)《朱德关于红三军团行动致彭德怀、杨尚昆电》(1934年11月27日),《中国工农红军长征史料丛书·文献》第1册,第162页。。
国民党的地方民团以广西最为典型,不仅实力较强而且比较反动。广西民团兴盛有着一定的历史渊源:中原大战败退后,桂系军阀李宗仁、白崇禧为了摆脱困境、扩充实力,解决兵员不足问题,开始大规模训练地方民团。如1934年11月公布的《广西民团条例》就作出了详细规定:凡属中华民国国籍,在广西省内居住已满二年,年龄十八岁以上,四十五岁以下之男子,均有被征为团兵之义务。团兵分后备队、常备队、预备队。后备队、预备队隶属于县民团司令部,常备队隶属于区民团指挥部。后备队以年在十八岁以上,四十五岁以下之壮丁编成之。凡年在十八岁以上,三十岁以下者,为甲级队;年在三十一岁以上,四十五岁以下者,为乙级队。常备队就民团区所属各县后备队甲级队团兵编练之。预备队以具有下列各款资格之一者编成之,其编制与后备队同。一、常备队团兵之退伍者;二、曾受初中或其同等学校之军训者。常备役期六个月,期满编为预备役。预备役期四年,期满仍编归后备役。后备役期至满四十五岁为止。为养成民团干部,得设民团干部训练队,隶属于区民团指挥部。干部训练队训练期间,定为六个月。常备队、干部训练队之武器、被服、装具,由驻省最高军事机关发给。预备队、后备队团兵武器、服装,均须自备。如无枪枝,得以刀、矛代用,但应先尽地方公枪编配。团兵对于服装无力置齐者,得只备军帽、脚绊,但均以深灰色为准。常备队团兵在营训练期间,定为六个月。预备队于每年农隙时,训练一星期,由县民团司令部召集之。后备队甲级队、乙级队之训练期间,为两个月或三个月,以扣足一百八十小时为限。已受训练之后备队,于每年农隙时,轮流训练一星期,由县民团司令部召集之。干部训练队训练期间,定为六个月。(34)《广西民团条例》(1934年11月),《红军长征过广西》,第622—625页。由上可见,广西的青壮年不仅都有加入地方民团的义务,而且常年在编一直到45岁,武器与服装大部分自给。由于经常参与半正规化的训练,这些团兵具备了一定的军事素养,加之他们多为同乡甚至沾亲带故,彼此之间比较熟悉。国民党广西当局重视民团建设,打着“保境安民”的口号,对上述条例执行得也比较到位,因此地方民团具备一定的战斗力。
许高阳曾详细回顾了广西民团之历史:“原有之广西民团,既无严密组织,又无周到训练”,广西当局“于民国十九年全省底〔抵〕定之后,即着手改革广西民团,建立一适用于现代之民团制度”。据统计,广西“全省之人口为一三,九五三,三九四名;壮丁为二,四五九,七六六名。自民国十九年迄现在,历时十载,计已受军事训练之民团干部为二万三千八百六十五员,壮丁为一百四十九万三千八百六十一名。政府用于民团之经费,自民国二十二年至二十八年,合为一八,二四一,九五五元。而由地方款开支者尚不在内。民团所用之公、私武器,在二十七年由五路军总司令部将库存坏枪发给各县修用者,即有四千九百五十余枝。此外,由附加税代购及人民私有枪枝为数甚多,以事关军机不便发表”。(35)许高阳:《十年来之广西民团(节录)》(1939年12月15日),《红军长征过广西》,第633—637页。在1930年以后的十年时间里,国民党广西省政府累计训练了近150万的民团民兵。中央红军过湘江前后,正值这支准军事化武装的鼎盛时期。由于广西民兵不穿军装,平时从事生产劳作,战时服从地方政府指挥,令人兵民不分,难以发现其真实身份,故具有很强的隐蔽性;加上长期接受国民党对红军的污蔑与反动宣传,民团特别强调本地的自保。事实证明,他们给红军过湘江特别是因故掉队人员造成了极大的危害。
红三十四师作为最后一支殿后部队,在掩护红军主力和中央机关渡过湘江之后,由于时间耽搁未能及时过江。红三十四师先是与上级保持了一定的电报往来,汇报情况和接受指示,后根据中共中央和中革军委之前拟定的预案,向湖南转移开展游击斗争。由于孤军作战,敌众我寡,加之广西、湖南等地方反动民团的阻拦,红三十四师几近全军覆没,陈树湘师长壮烈牺牲,可谓气壮山河。红三十四师广大指战员坚决服从命令、顽强战斗,在艰辛转战途中真正展现出了不怕牺牲、顾全大局、严守纪律、紧密团结的长征精神,为全军抢渡湘江流尽了最后一滴血。韩伟将军在回忆录中这样写道:“湘江战役中,我们红34师广大指战员发扬我军不怕流血牺牲和连续作战的光荣传统,前仆后继,浴血奋战,战功卓著,出色地完成了中革军委赋予的光荣而艰巨的任务,掩护党中央、军委和中央红军主力突破敌人第四道封锁线抢渡了湘江。全师大部壮烈牺牲。”(36)韩伟:《红三十四师浴血奋战湘江之侧》,《中国工农红军长征史料丛书·回忆史料》第1册,第16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