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水展
提要:八七会议后,中共开始以地方民情为基础发展红色武装。闽西“铁血团”是红四军第四纵队的重要组成部分,它的形成与当地武装抗暴传统及民众生存境况等社会因素直接关联。“铁血团”的组织构成与运作方式具有秘密会党特性与义聚利散的特征,这些特性对其行动方式产生了消极的影响,导致了“铁血团”在实战过程中的组织失效与军事混乱。“铁血团”等闽西地方武装的组织特点与实践历程为古田会议思想与“武装升级”政策的形成提供了重要经验。
八七会议后,中国共产党开始了领导武装暴动、开展土地革命和建立苏维埃政权的历程。以上三项政策的推行,都需要中共独立掌握军事武装作为前提与保障。此前国共合作下的北伐战争,中共没有掌握军事武装的领导权,也缺乏独立创建军队的经验,因此当中共由城市转向乡村,尝试建立农村革命根据地时,中共中央还未能向下级党组织提供组建军队的有效经验和办法。由此,中共地方党组织只能根据中央推行总暴动的指示和要求,以各地的民情为基础,尝试建立红色地方武装。闽西革命根据地作为土地革命时期中央革命根据地的重要组成部分,其早期革命武装的兴起具有浓厚的地方色彩,具有代表性的是后来经过整编,被纳入朱德、毛泽东所领导的红四军第四纵队。整编红四纵队是毛泽东通过“武装升级”(1)武装升级是指从赤卫队到游击队再到主力红军的升级过程,是克服农民武装思想落后、临时性大、易聚易散、战斗力弱的一种有效方式。此种方式是毛泽东在地方革命运动中军事建设方面的基本政策,后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继续沿用。参见邓子恢、张鼎丞:《闽西暴动与红十二军》,中共福建省委党史资料征集编写委员会编:《福建党史资料》第3辑,1984年,第37页;应星:《从“地方军事化”到“军事地方化”——以红四军“伴着发展”战略的渊源流变为中心》,《开放时代》2018年第5期。的方式将地方武装打造成主力红军的首次尝试。这是克服具有地方色彩的农民武装弱点的有效方式,为古田会议建军思想的形成提供了实践经验基础,是毛泽东“工农武装割据”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红四纵队主要由闽西早期的暴动武装构成,队伍成分复杂,地方色彩浓厚。(2)红四纵队主要由第七、第八两个支队构成。其中第七支队由红59团、长汀赤卫队、永定湖雷溪南游击队等编成,第八支队由永定、龙岩、上杭东五区农民暴动武装编成。其中构成红四纵队的主力主要是已过惯军队生活的长汀赤卫队、以蛟洋民团为基础组织起来的红59团、以拳术馆为基础发展起来的龙岩武装、以农民自卫军形式起家的永定金丰武装,以及以铁血团为基础建立起来的永定溪南、上杭丰稔武装等。参见《中共闽西特委报告——闽西斗争形势和组织状况》(1929年8月28日),中央档案馆、福建省档案馆编:《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 闽西特委文件(1928年—1936年)》,1984年,第137—139页。其中以张鼎丞所领导的革命武装“铁血团”最为突出,当时参加这支武装的范元辉曾回忆:
党在金砂又大力发展了农民协会,使之成为广泛性的群众团体,并在农民协会会员中选择革命意志坚定的组织铁血团。
铁血团是半公开的武装组织,是为了实行武装暴动和以后建立正规革命武装而组织的。(3)范元辉:《金砂暴动》,中共龙岩地委党史办公室编:《闽西革命斗争史资料》第1辑,福建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12—13页。
从上述材料可知,闽西永定县溪南里地区的红色地方武装是以“铁血团”的形式建立起来的。与朱德、毛泽东领导的红四军等主力红军大多来自国民党原来的正规部队不同,溪南里红色地方武装具有秘密社会的色彩,这成为毛泽东进入闽西、通过“武装升级”打造主力红军所要面对的现实情况。那么,红四纵队的核心组成部分之一——“铁血团”是一支怎样的武装?这支基于地方民情组建起来的武装具有怎样的特点?这种特点对其本身的行动方式产生了何种影响?本文拟梳理中共红色地方武装“铁血团”的形成与发展历程,同时探究该武装的民情烙印、武装构成特点对其行动方式的影响,进而展现出“铁血团”的组织形态特征。(4)学界目前尚未有关于闽西“铁血团”的研究。不过,关于中共地方武装与秘密社会的关系,蔡少卿、裴宜理、三谷孝、邵雍等学者对中共改造秘密社会情况有所涉及,参见蔡少卿:《中国近代会党史研究》(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92—323页),[美]裴宜理著,池子华、刘平译:《华北的叛乱者与革命者(1845—1945)》(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178—212页),[日]三谷孝著,李恩民、王红艳等译:《秘密结社与中国革命》(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16—132页),邵雍:《红军长征期间与秘密社会的关系》(《军事历史研究》2006年第3期)。李里的《教门抗争与中共早期的武装起义——以鄂西神兵为案例(1927—1929年)》(《党史研究与教学》2014年第3期)在上述研究基础上指出秘密社会对中共武装的影响。应星主要从历史社会学的视角切入,从组织路线的角度考察中共武装的内聚力、整编以及军地关系等组织形态问题,参见应星的《苏区地方干部、红色武装与组织形态——东固根据地与延福根据地的对比研究》(《开放时代》2015年第6期)、《红四军领导机构的演化与主力红军的组织形态》(《苏区研究》2016年第3期)、《1930—1931年主力红军整编的源起、规划与实践》(《近代史研究》2018年第2期)。本文侧重于从武装成员的参与模式、成员构成、训练方式等角度探讨武装行动方式,进而理解中共早期地方武装的组织形态问题。
1927年4月12日,蒋介石发动反革命政变,大力捕杀国民党左派和中共党员。此前的4月9日,国民党右派在福建厦门发动事变,清剿共产党员。为防止闽西党和群众组织受到损失,时任中共闽南部委书记的罗明前往闽西巡视和指导。在巡视永定县的过程中,罗明意识到,中共在永定县的发展仅限于金丰里和丰田里的湖雷乡,而位于县城附近的溪南里却没有任何发展。然而这里的农民受在城地主豪绅的剥削最为严重,农民也有着强烈的斗争要求,开展此地工作对于永定革命的发展极为重要。(5)罗明:《永定早期革命斗争史略》,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永定县委员会文史资料编辑室编:《永定文史资料》第1辑,1982年,第16页;应星、刘水展:《在顺应群众与引领群众之间:党群关系的早期调适——以闽西永定暴动为例》,《西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6期。为此,罗明通过中共广东省大埔县委书记饶龙光,将在大埔县活动的溪南里金砂乡人张鼎丞调回家乡工作。1927年7月,张鼎丞等人受命回乡开展革命活动。
自1926年6月起,张鼎丞便在大埔县青溪保灵寺小学当教员,结识了时任国民党大埔县教育局督学饶龙光。饶龙光的另一身份是中共党员,他在20世纪20年代初即开始积极发动农民组织农民协会,领导农民开展游行示威、反抗豪绅地主、减租等斗争,成为大埔县太宁乡以及大埔县农运的核心领导人物。在保灵寺任教期间,张鼎丞与饶龙光接触频繁、关系密切,张鼎丞时常受其邀请,到太宁乡一带考察农民运动,并积极参与饶龙光领导的武装斗争。张鼎丞回乡之前的这段经历使得他认识到了组织革命武装的必要性,在饶龙光的影响下,张鼎丞走上了一条农民运动与武装斗争相结合的革命道路。八七会议后,中共中央确定了实行土地革命和武装反抗国民党反动派的总方针。遵照中共中央的这一指示,同时结合此前参与武装斗争的经验,张鼎丞开始了在家乡溪南里组建革命武装的进程。
大革命失败后,中共从城市转向乡村动员农民的难题是,农民一开始并不太理解、更不可能快速接受中共的革命理念。要想实现对农民的充分动员,往往需要借助传统的社会资源。张鼎丞组建革命武装,即是以“铁血团”的形式展开的,它以永定县溪南里为核心区域,扩展至周边地区的永定县胜运里与上杭县胜运里。
永定县位于闽西,属闽粤赣边界的客家聚居区,此地民风剽悍,素来有武装抗暴的传统,永定县溪南里及周边地区尤其如此。1462年,永定县胜运里农民李宗政因豪强侵夺,联合同乡阙永华起义,自号“白眉军”,攻破上杭县。1477年,溪南里农民钟三、黎仲端等人起义,迫使朝廷析上杭县所属溪南里等五里十九图添设永定县。1487年,上杭县胜运里农民刘昂联合来苏里温留生、武平县丘隆等数千人起义。1561年,上杭县胜运里人李占春因饥荒联合溪南里饶表、萧碧等人以“平谷”为名,聚众万人进攻永定、连城等县。1696年,溪南里人郑德敬聚众千人攻打县城。1864年,太平军汪海洋部花旗股攻克县城,溪南里金砂乡生员张翼中率乡勇百人抵抗。(6)丘复总纂、唐鉴荣校点:《上杭县志(民国27年)》上,上杭县地方志编篆委员会2004年重印,第8、11页;徐元龙主修:《永定县志(民国)》,厦门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4—35页。对于张鼎丞等来说,此地武装抗暴的传统是其开展农民运动、组建地方武装的天然优势。
以“铁血团”的形式组建革命武装,与福建尤其是闽西南长期以来的秘密社会传统有着密切的关联。有清以来,秘密会党成为一股重要的社会力量,作为一种下层群众的结社组织,主要包括天地会、哥老会、青帮以及其他一些异姓结拜团体。(7)欧阳恩良、潮龙起:《中国秘密社会 第四卷·清代会党》,福建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页。乾隆时期,天地会在闽南的漳州地区创立,后盛行于闽西南、台湾、粤、赣等地。晚清以降,在外来经济的冲击下,农村自然经济迅速解体,大批农民和手工业者破产失业,天地会发展更加迅速。此后太平天国运动席卷南方,也为秘密会党的发展壮大提供了有利的环境。为躲避太平天国引发的祸乱,大量民众背井离乡。太平天国运动平息后,清军被大批裁撤,各地起义队伍瓦解,其结果是流民大量增加,多数被吸纳进会党组织,成为会党成员的主要来源。简言之,晚清成为秘密会党发展史上的一个高潮时期,属于天地会系统的会党组织在南方层出不穷。受此影响,闽粤赣交界地区多次爆发秘密会党的反清起义,永定县的溪南里亦曾出现过农民的会党组织,“铁血团”即是其中一种。
“铁血团”的兴起,也与当时永定乃至福建的整体社会经济状况和民众的生存危机直接相关。时任中共中央特派员的周肃清在关于福建工作情况的报告中,对民众的生存处境有着这样的描述:“经过了几次南北军阀的混战剥削,经过了许多年土匪的扰乱,经过了外国工业品的输入,农村经济已经破坏得不堪,到处可看得见屋破人亡、断瓦、颓垣、土地荒芜、赤地千里的凄凉现象。”(8)《赵亦松关于福建工作情况的综合报告》(1928年7月29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 省委文件(1928年)》下,1984年,第89—90页。在永定,“农产品减少得可惊,许多土地都荒掉了。手工业的烟业纸业完全破产,失业工农占全县人民的惊人数量。商业更是不堪,内地简直无商业可言。农民的购买力薄弱得想不到。农村到处是破屋荒村,市上有几间被年龄崩坏了的小屋,剩得一二家死气沉沉的小商店。全县里满目萧凋。五六天一次市场。农民赶市的跑三四十里,没有几元钱生意,进出大都是几毛钱,简直说不上购买力”(9)《赵亦松关于永定工作概况报告》(1928年7月29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 省委文件(1928年)》下,第128页。。“他们共同的痛苦问题,是失业问题;最迫切的要求是要解决生活问题,是要解决土地问题。”(10)《赵亦松关于永定工作概况报告》(1928年7月29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 省委文件(1928年)》下,第129页。溪南里等地与县城接壤,民众的生存处境更为严峻。罗明发现:“这里的广大贫苦农民,特别是金砂、西溪一带的农民,受城内反动派和地主豪绅的压迫,痛苦最大,仇怨最深。”(11)罗明:《永定早期革命斗争史略》,《永定文史资料》第1辑,第16页。1928年4月的中共福建临时省委文件中也有类似记载:“该处农民因受县城官吏,驻军,豪绅,地主等压迫剥削,生活极苦,又少出路(往南洋及当土匪均不便),只艰苦忍痛过日。”(12)《中共福建临时省委报告——永定最近工作概况》(1928年4月3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 省委文件(1927年—1928年)》上,1983年,第198页。秘密会党以“互济互助、抗暴自卫”为宗旨,保障会内成员的生存权利与经济利益,迎合了居无定所、经济地位和社会地位低下的下层民众的愿望和需求。“铁血团”作为秘密会党的一种,对于屡遭战争蹂躏、陷入生存困境的民众来说有着巨大的吸引力。
此外,永定地处闽粤交界地带,自民国以来战事不断、土匪盛行,这也为“铁血团”等地方武装的发展提供了一定的社会基础。中央特派员周肃清在报告中记载:“永定地居闽粤边境,居由闽入粤要道之要冲。闽粤有事,永定在军事[上]特别重要。”(13)《赵亦松关于永定工作概况报告》(1928年7月29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 省委文件(1928年)》下,第125页。自20世纪20年代以来,尤其是在1922年至1925年期间,军阀在永定的战争就有30多次,不同旗号的军阀往返盘踞永定7次,每一次的战争与军阀的更迭都会产生巨额的捐税征收、派款以及大量的兵担派遣。(14)中共永定县委党史工作委员会编:《永定人民革命史》,厦门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7—8页;徐元龙主修:《永定县志(民国)》,第40页。溪南里毗邻永定县城,城乡之间来往方便,遭受军阀蹂躏的情况更为严重。频繁的战争使得永定农村的生产与农民的生活屡屡遭殃,农民被迫寻求其他出路,尤其倾向于当土匪。“永定失业农民和手工业者当兵及别地谋生的都不过是很少部分,他们大半是为土匪。一村一乡一区,都有土匪的散漫组织。……永定的男子大半是土匪,至少与土匪有关联。”(15)《赵亦松关于永定工作概况报告》(1928年7月29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 省委文件(1928年)》下,第126—127页。他们“不离故乡,就地极野蛮的剥削劫掠,或三五成群,或大股公开劫掠,拦路抢劫、绑人、抢牛、洗劫乡村”(16)《赵亦松关于福建工作情况的综合报告》(1928年7月29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 省委文件(1928年)》下,第90页。。土匪滋生盛行,劫掠肆无忌惮,其结果是强化了民众抗暴自卫的观念与意识。正因如此,“他们共同的表现是要求枪枝,要求与豪绅土匪决死战。他们许多都卖田买枪,好象不要土地,这实在是革命要求最迫切的描划”(17)《赵亦松关于永定工作概况报告》(1928年7月29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 省委文件(1928年)》下,第129页。。换言之,屡遭压迫的农民有着保护自身利益与生命安全的迫切需要。无论是缓解、消除民众的生存危机,还是构建武装进而保障、支持民众防暴自卫,“铁血团”都提供了一种非常有效的组织方式。
正是利用了传统秘密会党在溪南里等地的深远影响以及当地武装抗暴的传统,同时鉴于此地民众生活穷困、屡遭剥削压榨的境况,张鼎丞等人以“铁血团”为名号,以“防匪、防盗、安家、保民”为宗旨,开始建立中共的革命武装。
以“铁血团”的名义与形式建立起来的中共红色地方武装,无论是成员的参与形式,还是团员的身份特征、训练方式,都深刻地打下了秘密会党的传统烙印,其组织构成与运作特点具有浓厚的秘密会党的色彩。
清代秘密会党的入会仪式普遍承继了传统中国异姓结拜弟兄“歃血盟誓”的传统,主要以两种方式进行:其一,每位入会者刺破中指并“滴血入酒中,分而饮之”;其二,以鸡血代替人血,滴酒同饮。饮血酒时要齐声吟唱:“此夕会盟天下合,四海招集尽姓洪。金针取血同盟誓,兄弟齐心合和同。”或“饮杯洪家鸡血酒,寿元一百九十九。你我联盟同结拜,忠义义气各自有。”(18)欧阳恩良、潮龙起:《中国秘密社会 第四卷·清代会党》,第28页。张鼎丞组建“铁血团”时,正是遵循了秘密会党歃血盟誓、焚香结拜的入会仪式与传统。其过程大体如下:于天井里放一张桌子,桌子上放一只神香炉,欲入团成员围在桌子旁,每人分发三支点燃的香,对天盟誓:食血酒人某某某,自愿参加“铁血团”,同生共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当叛徒,不做坏事,服从纪律,不谋私利,同心同德,革命到底,若有变心,与鸡头同断。众人宣誓完毕后,割开雄鸡脖子,将鸡血滴入盛满米酒的碗里,一人一碗,一饮而尽。(19)江增欣、卢友杰:《张鼎丞与铁血团》,中共永定县委党史研究室编:《永定党史通讯》第1期,1989年,第50页。从誓言的内容来看,张鼎丞将秘密会党的祸福共享、互帮互助特征与政党的忠诚、革命特性结合了起来,并着重强调了纪律问题。
此种基于“歃血盟誓”构建起来的组织,将原本松散的个体团结形成一个虚拟的血缘家族,以生命作为履行誓言的保证,背叛者将受到神灵的惩处。作为准血缘关系的组织,江湖义气或者说“忠义”思想成为组织伦理价值观念的核心以及日常行为的准则,维系了会内成员的团结,增强了组织的凝聚力,这使得“铁血团”具有领袖号召力强、民众动员迅速的优势,在日后的革命行动中爆发出了巨大的能量。但是,此种组织方式的缺陷也颇为明显,即近代政党尤其是布尔什维克式政党以及近代军队所强调的组织性与纪律性大打折扣,即便张鼎丞在宣誓中强调了纪律,“铁血团”成员仍然纪律松散、自由散漫、注重利益,凡此种种,深刻影响了“铁血团”后来的组织行动。
“铁血团”的形成大体经历了如下过程:首先,作为返乡知识分子的中共党员(如张鼎丞、赖文舫)在溪南里发展党团员,组建一支骨干团队;其次,成立农会,通过发动日常斗争争取贫苦农民,壮大农会组织;再次,开办平民夜校,宣传革命思想,提升农民的革命斗争意识;最后,经过谈话,从农民协会中挑选一批斗争勇敢、不畏生死、意志坚定、忠实可靠的农民骨干(尤其是身强力壮的青壮年)组建“铁血团”。
从成员构成来看,“铁血团”主要由贫苦农民构成,大体上符合传统秘密社会吸纳底层民众的特点。“铁血团”旨在“互济互助、抗暴自卫”,其成员参与进团更多是出于利益的考量,因此具有浓厚的惟利是图的小农意识。此种倾向对于革命武装来说有利有弊:一方面,简单的利益导向就能较好地实现革命的动员;另一方面,农民往往禁不住利益的诱惑,只顾当前的利益,在战斗中容易忘记革命的目标,具有强烈的“地方主义”倾向。就后者而言,永定武装“地方观念极重,指挥调动很感困难”(20)《闽西工作报告》(1929年8月22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 闽西特委文件(1928年—1936年)》,第99页。,“只能在永城境内作游击战争,不愿到境外去帮助群众,发动群众”(21)《康生与福建来人罗石冰谈话记录——福建党组织情况》(1928年12月13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 乙种本(1928年—1934年)》,1987年,第3页。。另外,铁血团员普遍由青壮年组成,具有斗争勇敢、不畏生死的特点。这一特点使得“铁血团”富有战斗性和攻击性,团员表现“甚勇敢,对于暴动常跃跃欲试”(22)《目前政治状况及党的工作方针》(1928年2月),《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 省委文件(1927年—1928年)》上,第125—126页。;但是团员往往也容易因为利益得不到满足而情绪激动、行为偏激。此种不易受控制的特点给武装领导者带来了极大的挑战,同时也使得“铁血团”的组织性和纪律性在实际的组织行动中面临考验。
就领袖身份来看,“铁血团”呈现出了清末天地会的发展特征,即内部加入了不少知识分子,且多数成为了会内的骨干力量或首领。中共福建党组织的文件中曾有记载:“我们的红军和赤卫队,纯是由农民群众自愿起来组织的。一切官长,系由群众中推举出来的。他们只是以群众的信仰来指挥队伍,却未曾受过一些军事技能上的训练。……在攻城之前,溪南武装组织,系一特务营,各级官长,不是书生,便是农民,都毫无军事常识的。”(23)《闽西斗争意义与教训的讨论》(1929年1月9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 省委文件(1929年)》上,1984年,第23—24页。“铁血团”的领导人主要是张鼎丞及其回乡后发展的首批党员,这些党员多为担任小学教师的小知识分子,正是由他们负责主持各地的入会仪式,发展“铁血团”团员。(24)这些党员主要包括金砂公学教员赖益三(又说赖益之)、丘启勋、张大鹏、赖拔群、张大庾(庚)(又叫张国光)、谢仰前,赤竹正德小学教员丘礼荣及农民范炳元、张福贵,西溪则由在西溪公学担任教师的赖复生负责。参见黄金隆:《永定党组织的创建经过》,《永定党史通讯》第2期,1991年,第72页;《永定人民革命史》,第45页;赖复生:《回忆永定暴动》,中共龙岩地委党史资料征集研究委员会办公室等编:《闽西党史资料通讯》第2期,1988年,第1—2页;游大坤:《溪南里“铁血团”》,《闽西党史资料通讯》第2期,第37—38页。知识分子的加入为“铁血团”输入了新鲜血液,加强了领导力量,提高了领导集团的政治文化素质。但是,这些知识分子没有经过专业的军事训练,缺乏军事常识和技能,不能有效组织、领导和训练革命武装。即便是参加过多次暴动、有较为丰富军事经验的张鼎丞,也未能将“铁血团”改造成一支训练有素、能打胜仗的近代军事武装。因此,一旦参与实战斗争,“铁血团”在领导与组织方面的弱点就不断显现出来。
要想构建一支能打仗、具有战斗力的军事武装,离不开严格的军事训练。闽西素来有练武强身壮志的传统。民国以来,社会秩序混乱,兵匪纷扰,具有防身健身之用的武术在闽西地区更加流行,这成为张鼎丞训练“铁血团”的重要社会基础。与近代军事武装的训练方式不同,“铁血团”延续传统的训练方式,其团员普遍具有拳术馆练拳者的背景,训练方式以练拳为主。以“铁血团”的核心地区溪南里金砂乡为例,当时参加“铁血团”的团员回忆:
(永定)暴动前,金砂共有二十三个自然村,有十三、四个拳术馆。其中中金乡的洋田村,有一个馆,师傅是上杭人,馆员十一、二个,有一半人参加了铁血团。暴动后,馆员全部参加红军、赤卫队。张登荣暴动后担任中金乡苏维埃主席。下金乡的秀溪村,共有两个拳术馆,二、三十人。师傅一个是广东松源人,一个是仙师清圹人。馆员张水明暴动后担任区苏主席,张发坤任常驻的常备队连长。……拳术馆有练打拳、打棍、勾刀、耙头、关刀、长枪(长矛,用十二、三丈长的整根竹子做成)。铁血团只练打拳。(25)《金砂座谈会记录》,福建省体育文史工作委员会等编:《闽西苏区体育》,1986年,第142页。
正是由于闽西长期以来的武术传统,“铁血团”将练拳作为主要的训练方式。加之当时缺乏近代军事武器,因此在涉及武器的训练方式中,大刀、梭标、棍子、长枪等冷兵器成为主要的训练工具,单响枪等热兵器的训练少之又少。除了采用练拳以及冷兵器的训练方式外,“铁血团”偶尔还会选派骨干成员到外地参加武装暴动,进行实战锻炼。总体而言,“铁血团”是一支一边训练、一边劳作的半武装性质的队伍,而非脱离生产的职业军队,加上训练方式落后,导致“铁血团”的政治素质与军事技术存在天然的不足。即便“铁血团”的骨干成员曾经参加过实战暴动,也未能从整体上改变“铁血团”不善打仗、战斗力弱的特点。
可以看出,“铁血团”的组织构成与运作特点有着传统秘密社会的深刻痕迹。由贫苦农民构成、旨在互助抗暴的“铁血团”呈现出鲜明的“义聚利散”的特征,构成“铁血团”日后行动方式的表征。而由知识分子领导、以练拳为主要训练方式的组织特征则影响着“铁血团”日后实战过程中的军事技术与技能的发挥。
如前文所述,“铁血团”是以“歃血盟誓,焚表结拜”的形式建立起来的传统秘密会党,其组织形式、团员与领导者的身份背景以及训练方式有别于近代的军事武装。军队最显著的特征是令行禁止,是下级对上级的绝对服从,是对组织性、纪律性的强调以及对军事技术的有效运用。“铁血团”却明显缺乏近代军队所应具备的这些特质,当它参与到真正的武装斗争中时,其行动方式的缺陷与不足也就不断显露出来。1928年6月底,永定暴动爆发,“铁血团”作为核心的武装力量,第一次大规模地参与到实战斗争中。
1927年7月,张鼎丞回到溪南里后,着手领导群众开展针对包括豪绅地主与官府在内的县城势力的抗捐斗争以及针对乡村士绅地主的借粮分粮运动。斗争日趋激烈的态势逐渐引起永定县城驻军江湘支队的警觉与反击。1928年6月3日夜,江湘支队率100余人的武装队伍突袭中共溪南区委驻地金砂公学和赤竹正德小学,逮捕了包括区委代理书记赖文舫在内的六名党员。溪南里多地戒严,永定县城门亦被关闭,溪南里乡村与县城的联系被迫中断。
敌军下乡围捕引发了农民的恐慌,而城乡断绝则使得农民陷入了生存危机。“交通断绝之后,各乡就发生经济恐慌,因在这[青黄]不接时期,各农民多靠卖柴炭借债生活。那时大地主不肯借债,柴炭又不敢担进城里卖,无论大小,甚至自耕农所有银钱米谷,俱几乎净。”(26)《中共永定县委关于暴动情况给省委的报告》(1928年7月10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 各县委文件(1928年—1931年)》,1985年,第20页。因此,溪南里多数农民强烈要求中共永定县委书记罗秋天、县委常委张鼎丞等人领导“铁血团”进攻县城,一来可杀土劣地主,消除生命威胁,二来可没收地主土劣财粮,缓解生存危机。鉴于四、五月间中共中央与福建临时省委对溪南里农民“杀尽城内人”的地方主义倾向的批评,以及城乡敌我力量对比悬殊的状况,罗、张二人并未同意农民的请求,而是遵照上级指示,在乡村开展游击战,为城市暴动做准备。
在生命威胁与生存危机的双重压迫下,县委的决定引发了溪南里大多数农民的强烈不满。此时,铁血团员因利益尤其是生存问题而表现出来的勇武、冲动以及不易受控制的性格越发明显,而作为一支武装所强调的纪律性则几乎消失,因“利”而散现象由此发生:“有些强悍的要去当土匪,有些骂负责的人没有胆量,怕暴动,有些要去自由干,甚至有的要先杀了负责人再暴动!”(27)《中共福建临时省委致闽西特委并转永定县委信——对永定暴动的指示》(1928年7月25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省委文件(1928年)》下,第62页。为防止党群关系破裂,罗、张二人被迫同意农民的攻城主张。张鼎丞遂集合溪南里、胜运里等地的铁血团员,于7月1日凌晨4时发起攻城。
此次攻城,“铁血团”的武器不如城内守军,但是铁血团员达千余人,人数大大超过仅百余人的城内守军。永定暴动爆发后,暴动农民攻进县城,毙伤守敌20余人。但暴动队伍人数上的优势并没有在此次巷战中凸显出来,敌我双方相持不下。到当日上午9时原先出城的200余守军赶回增援时,“铁血团”仍未攻下县城,部队只好撤退,攻城以失败告终。
中共福建临时省委曾就此次暴动致信永定县委,指出暴动过程中存在的弱点与错误,就“铁血团”的军事计划、组织指挥与组织纪律等问题提出严厉的批评。(28)《中共福建临时省委致闽西特委并转永定县委信——对永定暴动的指示》(1928年7月25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 省委文件(1928年)》下,第62页。永定暴动过程中,“铁血团”作为一支地方革命武装的弱点开始显现,在组织计划、指挥领导及组织纪律等方面均暴露出诸多明显的问题。
第一,混乱的军事计划。攻城之初,“铁血团”没有能够制订出合理的军事计划。这与“铁血团”的领导者多为知识分子和农民,队伍缺乏具备较高素质的军事人才有直接的关联。事实上,这并非只是永定的问题,而是福建中共在开展革命过程中普遍存在的问题。长期领导福建中共的罗明曾致信中央,表达了其对军事人才的需求:“闽南各县多已组织农军,极需要训练人才。就是全省的军事指导工作,也很需要有有军事学识和经验的同志来主持。此项人才请中央设法调派十个。……因为过去福建没有一个军事工作人才。”(29)《中共福建代表团的意见书》(1928年7月),《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 省委文件(1928年)》下,第80页。就永定而言,中共永定县委书记罗秋天就暴动情况写信给省委时指出:“(暴动)所缺乏者,是军事政治人材,请省委即派几个同志前来指挥一切。”(30)《中共永定县委关于暴动情况给省委的报告》(1928年7月10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 各县委文件(1928年—1931年)》,第22页。1928年11月罗明到永定传达六大精神时,再次阐明了永定缺乏军事人才导致军事工作无计划的情况:“请派军事人材二人来此,条件主要是:a.对军事工作有计划,特别是对农村工作有经验,实际参加过的。b.能做军事上的训练工作的。”(31)《罗明关于闽西情况给福建省委的信》(1928年10月10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 闽西特委文件(1928年—1936年)》,第28页。罗秋天亦曾在信中批评“铁血团”的领导者:“民众领导者十分不好(皆有道学先生气象,如十八世纪以前的八股先生,讲道德的)。”(32)《中共永定县委关于暴动情况给省委的报告》(1928年7月10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 各县委文件(1928年—1931年)》,第21—22页。这句话意味着,身为革命武装领导者的张鼎丞等人更多表现出了知识分子而非军人的精神气质,“铁血团”实际上并无合格的军事人才。
由于军事人才的缺失,此次暴动的军事工作缺乏计划,“没有周密的布置”。(33)张鼎丞:《中国共产党创建闽西革命根据地》,福建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3页。暴动“太过匆促,无好计划”(34)《中共永定县委关于暴动情况给省委的报告》(1928年7月10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 各县委文件(1928年—1931年)》,第21页。,暴动前“无注意训练群众工作,没有将暴动意义在群众中去讨论过,致群众对于暴动步骤和条件都无认识,只很简单的知了一个暴动的口号”(35)《闽西斗争意义与教训的讨论》(1929年1月9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 省委文件(1929年)》上,第26页。,“没有顾及到各乡的联系和声援的作用”,当群众的革命情绪“已达沸点”时,“竟忘记去发动他们”。(36)《中共福建临时省委致闽西特委并转永定县委信——对永定暴动的指示》(1928年7月25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 省委文件(1928年)》下,第62页。暴动过程中,“因为对于暴动的前途没有正确的估量,所以对于暴动的发展毫无准备。……攻进县城时,而城内的同志尚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37)《中共福建临时省委致闽西特委并转永定县委信——对永定暴动的指示》(1928年7月25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 省委文件(1928年)》下,第62页。总而言之,永定暴动的失败“都是官长缺乏军事常识与技能之故。因为无军事人材,我们的红军和赤卫队便无军事训练;因为无军事训练,作战能力便不能一致;因为能力不一致,我们的兵便不能一个作一个使用,许多军事计划,便无从实现”,结果是多数人“在一切行动中,尤其是军事上,都缺乏军事行动的精神,致预定的计划不能实现而失败了”。(38)《闽西斗争意义与教训的讨论》(1929年1月9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 省委文件(1929年)》上,第24、26页。
第二,失效的组织指挥。由于缺乏军事常识与技能,在作战过程中,暴动队伍的各级官长没能发挥出指挥作战的作用,团员亦不能有效组织起来与配合,“铁血团”散作独立的个体。就官长来说,“在指挥上,可说完全没有,只听成千成百的农民自己去蛮干”(39)《中共福建临时省委致闽西特委并转永定县委信——对永定暴动的指示》(1928年7月25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 省委文件(1928年)》下,第62页。,“在每次作战当中,官长只能用其英勇精神做一最勇敢的先锋,决不能达到其官长指挥的任务。……攻城时,营长张鼎丞,左手拿着一面红旗,右手拿着一把短枪,自己一直冲到县公署去(为的要释放在狱的区委书记),而不明白自己的任务是应该如何指挥全营官兵去消灭敌人武装。其他连排长也是同样的无指挥作战的常识和技能。所以占据了军事要地的北门城楼后,而不知死守着,卒被敌人夺回去,而致全部失败”(40)《闽西斗争意义与教训的讨论》(1929年1月9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 省委文件(1929年)》上,第24页。。从团员来看,当张鼎丞下令攻城并带头冲锋时,千余农民或“高举红旗”,或“夺条红布缠在头上”,“拿着土炮、长枪、短刀、斧头,一拥而入县城”。(41)《中共福建临时省委致闽西特委并转永定县委信——对永定暴动的指示》(1928年7月25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 省委文件(1928年)》下,第61页;《中共福建临时省委为永定暴动给中央的报告(其二)》(1928年8月10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 省委文件(1928年)》下,第152页;《闽西斗争意义与教训的讨论》(1929年1月9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 省委文件(1929年)》上,第21页。攻入县城后,团员们开始“混战”,“各打各的,谁也指挥不了谁”,成了一大群散漫的无秩序的各自为战的势力。(42)赖复生:《回忆永定暴动》,《闽西党史资料通讯》第2期,第3页。
战斗过程中,铁血团员团结攻城、勇武好斗、不畏生死,但没能挽救个人行动取代集体行动所带来的后果。暴动爆发后,农民“混战至上午九时,因子弹告罄,始退去。在攻城的时候,农民表示得非常勇敢激烈,始则用子弹枪射击,弹尽则用刀矛及土炮冲锋”。(43)《中共福建临时省委为永定暴动给中央的报告(其二)》(1928年8月10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 省委文件(1928年)》下,第152页。但是,“由于这是群众第一次进行武装斗争,缺乏战斗经验,攻进城以后又急于破开监狱营救革命同志,没有顾得上占领阵地、肃清残敌。例如张龙飞、戴福标两人进城以后在城内来回打了三转,一百多发子弹都打光了,但却没有占据一个可靠的据点,这就给了敌人有从容组织反攻的空隙,甚至当敌人举起枪来表示投降也不理会,仍然继续攻击。以致敌军既有反攻的可能,又投降不得,就再度持枪顽抗。”(44)范元辉:《金砂暴动》,《闽西革命斗争史资料》第1辑,第21页。“还有一部份农民,包围了江湘一部队伍,他已将旗倒下,表示愿缴械,但农民不知去接收,倒被他反攻而败走。”(45)《闽西斗争意义与教训的讨论》(1929年1月9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 省委文件(1929年)》上,第24页。
第三,涣散的组织纪律。此次暴动攻城是出于消除生命威胁和生存危机、满足农民利益需求的需要,张鼎丞由此能在短时间内召集千余名铁血团员。但由于整个攻城队伍组织无效、纪律松弛,加之受长久以来城乡对立累积的仇恨情绪以及功利的性格支配,农民在攻城过程中表现出各种偏激的行为,抛却了攻城救人的革命目标,只顾烧杀抢夺以满足心理需要与利益需求。农民“急急想攻入县城,把城内人烧杀一番”(46)《中共福建临时省委致闽西特委并转永定县委信——对永定暴动的指示》(1928年7月25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 省委文件(1928年)》下,第63页。,“攻城时,农民更喊着‘杀尽城内人’、‘烧尽城内屋’的口号。那时农民痛恨城内人的心理是十分一致的。他们都说:打进了城不但要杀尽抢尽烧尽,而且还要将城墙拆去”(47)《闽西斗争意义与教训的讨论》(1929年1月9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 省委文件(1929年)》上,第27页。。中共福建临时省委在暴动失败之后对此曾有过批评:“永定虽然是暴动的局面,但农民的政治意识还落后,未发展到适应于暴动的程度。本来农民运动发展到攻城暴动到要割据一县或数县时,农民的要求很迫切的一定是土地和政权。……可是现在永定农民尚未普遍这样的政治意识,暴动还是在‘五抗’的口号底下号召起来的,攻城的目的也不是在有意识的夺取城市的政权,而只在‘三大’(指大杀、大抢、大烧——笔者注)主义。”(48)《中共福建临时省委关于永定暴动等问题给闽西特委的指示》(1928年8月11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 省委文件(1928年)》下,第157—158页。
除以上所述之外,“铁血团”在军事技术方面也存在一些问题,以练拳取代枪支射击的弊端也逐渐凸显。暴动前,领导者“不去积极准备暴动的群众与技术”(49)《中共福建临时省委为永定暴动给中央的报告(其二)》(1928年8月10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 省委文件(1928年)》下,第151页。,“在武装技术上的准备,都是不合条件的”(50)《闽西斗争意义与教训的讨论》(1929年1月9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 省委文件(1929年)》上,第25页。,以至于“进县城后,要烧土劣官厅的房子,竟至数小时点不着火”(51)《中共福建临时省委致闽西特委并转永定县委信——对永定暴动的指示》(1928年7月25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 省委文件(1928年)》下,第62页。等等,从而导致暴动很快走向失败。攻城过程中,“有的还未见敌人便随意开枪,到了两军相遇时,便说子弹完了,自己退却;有的还未上战线,便临阵退缩了;有的只知放枪,而不瞄准;有的在自己阵线后面开枪,而扰乱自己军心;有的只会提旗呐喊而不敢前进,结果与敌人决斗时,只有少数强悍分子(最多百分之二十)蛮干一阵便了此战局”。(52)《闽西斗争意义与教训的讨论》(1929年1月9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 省委文件(1929年)》上,第24页。
永定暴动虽以失败告终,但张鼎丞所领导的“铁血团”依旧活跃于永定、上杭、平和等地。1929年5月,红四军二进闽西。经过对上杭、龙岩、永定各县敌对势力的初步打击,红四军前敌委员会于6月9日在上杭旧县召开前委会议,决定将闽西长汀、永定、上杭、龙岩四县的红色地方武装升编为红四军第四纵队。张鼎丞所领导的“铁血团”被吸纳其中。此后,在红四军的指挥下,四纵队活跃于闽西各县,不断提高政治与军事素养。1930年1月,红四军转战江西,四纵队被带离闽西。自此,四纵队于枪林炮雨的实战中开启升级为主力红军的进程。
“铁血团”是八七会议后张鼎丞按照中央发动暴动的指示,以地方民情为基础构建起来的中共红色地方武装。溪南里等地武装抗暴的社会传统以及会党盛行、经济凋敝与土匪滋生的社会状况是“铁血团”形成的重要社会基础。“铁血团”采用秘密会党的组织形式,以“互助互济、抗暴自卫”为宗旨,呈现出秘密社会的组织形态特征,对“铁血团”的组织行动方式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歃血盟誓、焚香结拜”的入会仪式将江湖义气融入其中,既有利于组织凝聚与动员,也容易导致组织松散、纪律涣散;以贫苦农民为构建主体,摆脱不了惟利是图的小农意识,团员容易受到利益的驱使;青壮年团员为主的成员构成使得“铁血团”富有战斗性和攻击性,但也容易导致情绪激动、行为偏激情况频现;以教师为领导者,提高了领导队伍的政治文化素质,但领导者缺乏军事常识与技能,又致使军事行动缺乏组织性与计划性;而以练拳为训练方式,则限制了军事技术在实战中的运用。“铁血团”这一极具地方色彩的红色地方武装所呈现的“义聚利散”的整体组织形态特征,对其自身在组织、计划、纪律、军事技术等方面产生了诸多消极的影响。
“铁血团”是基于地方民情建立起来的闽西早期暴动武装的典型,呈现的这些组织形态特征也是其组织成员思想与观念的反映。1929年7月,由毛泽东主持通过的《中共闽西第一次代表大会之政治决议案》对“铁血团”暴动攻城提出了批评:“攻城时口号不适当(没有分别城内穷人与富人),事先没有发动城内群众的准备,和攻城技术错误等,则是此次斗争的缺点。……烧了一些不应该烧的屋,杀了一些不必杀的人(如吃鸦片的及略有嫌疑的),焚烧商人账簿,没收丰稔市的商店,则是犯了盲动主义的缺点。”(53)《中共闽西第一次代表大会之政治决议案》(1929年7月),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5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0年版,第709页。决议案大体上指出了“铁血团”组织与行动方式的缺陷与不足,这正是古田会议所要极力纠正的非无产阶级思想的反映。1929年12月,毛泽东主持召开古田会议,旨在克服红军党内“建筑于农民及其他小资产阶级成分之上”的“非无产阶级思想”。(54)《中国共产党红军第四军第九次代表大会决议案》(1929年12月),《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5册,第800—835页。相比于经过一年多时间打磨的红四军一、二、三纵队,由闽西早期暴动武装(尤其是更具地方色彩的“铁血团”)整编而成的红四纵队更是充满了非无产阶级的思想,呈现出了战斗力不足、纪律散漫、“多半是顾本村”(55)《罗明关于闽西情况给福建省委的信》(1928年10月10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 闽西特委文件(1928年—1936年)》,第16页。、“地方观念极重,指挥调动很感困难”(56)《闽西工作报告》(1929年8月22日),《福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 闽西特委文件(1928年—1936年)》,第99页。等诸多问题,这些均为毛泽东纠正非无产阶级思想提供了现实经验基础。正因如此,毛泽东首次通过“武装升级”的方式将闽西暴动武装整编成红四纵队,进而提升武装战斗力,成为将地方武装打造成主力红军的实践范例。
综上,闽西成为毛泽东思想的一个重要发源地,“党指挥枪”的新型军队思想的形成过程中包含了他对闽西武装早期实践的理论提升,“武装升级”也成为日后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时期中共在地方革命运动中军事建设方面的基本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