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涛
目前,学术界在福建三明客家与东南亚客家关系研究方兴未艾,如林荣发《三明华侨史刍议》一文搜集相关资料,做了基础工作,但是基本停留在文本重述层面,未能全面揭示三明客家的历史作用,尤其是与东南亚客家关系的互动情况。蔡登秋《石壁与潮梅、南阳客家人的关系与互动——兼谈石壁在“海丝”建设中的意义》一文从“海丝”视角切入,揭示了海洋历史文化渊源,对后学研究多有启发,仍有深入探讨的空间。
基于福建汀州府清流县(今属福建省三明市清流县)作为“广东客”祖地的重要历史地位,长期以来未得到学术界应有的关注,亟须还原其历史地位,充分发挥其在海外的影响。本文将运用历史学背景的历史人类学研究方法,立足全球史视野,通过揭示奈罗展墓、三明客家与漳州月港航道往来历史情境,深入探索三明客家与东南亚客家的互动关系。以期达到填补相关学术研究空白,为新时期海外客家研究提供新的路径,更好地传承并发展客家文化的目的。
据《明孝宗实录》记载:
弘治十年九月辛丑,暹罗国所遣通事泰罗,自陈为福建清流县,因渡海飘风流寓暹罗,今使回便道,乞展墓,依期归国,许之①《明孝宗实录》卷129,台北:历史语言研究所校勘,1962年,第2277页。。
按“泰罗”,即“奈罗”。其在弘治十年(1497)九月初三日以暹罗(今泰国)所遣通事向明孝宗申请返乡祭祖,获得许可,得以衣锦还乡。历来论者局限于文本重述层面,未有深入考证。事实上,作为首位见载《明实录》获得皇帝准许返乡祭祖的外国使臣,对其此行过程的考述意义重大,由此可以进一步考证其身世、以及其在东南亚与其他客家华侨华人的互动情况。
查成化十三年(1477)作为暹罗使者之一的谢文彬仅有其到南京与其侄相认的记载,却无返乡展墓之举。奈罗既然向弘治皇帝报知其来自福建清流县,作为一代明君的弘治皇帝对此可谓令行禁止,分守漳南道、汀州府知府、清流县知县负责此行地方接待,可见奈罗“自言”确有实据。然而,查阅直接关系的清流县旧志对此均未有记载。按与之相关的清流知县有二任:其一、“童冕,贵溪举人,弘治元年任,有才略,令行禁止,惜其性暴,刑酷去官”,其继任“傅乾,临桂进士,弘治十年任,年幼失子,贪淫去官”,从傅乾继任余瑛“弘治十五年任,见名宦”①(清)王士俊修:康熙《清流县志》卷7《职员》,康熙四十一年(1702)刻本,北京:中国国家图书馆藏,第4页b。来看,童冕自弘治元年(1488)至弘治十年(1497)任知县,傅乾自弘治十年(1497)至弘治十五年(1502)任职,余瑛于弘治十五年(1502)接任。傅乾所“贪”,未有实指,从谢文彬其侄私下进行“番货”来看,反映了明朝“海禁”时期朝贡贸易中夹带“番货”。虽然谢文彬遭到惩治,但是与“通番”一样,“货番”之举也是屡禁不止。奈罗好不容易衣锦还乡,必有“番货”作为伴手礼馈赠故乡亲朋好友,傅乾很可能由此中饱私囊。童冕因严刑酷法而去官,傅乾因“贪淫”而遭免职,而被记载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其相关诗文由此遭到选择性失忆处理,奈罗认祖归宗之行也就随之湮没。又明朝厉行“海禁”,虽然奈罗此行获得皇帝的准许,但是也仅是对其“飘海流寓”海外之举既往不咎,在传统的内陆农耕社会中,与海洋文明紧密相连的此行也就遭到边缘化处理,未能见载旧志。
我们再来看清流是否有老族谱记载此事。林荣发《三明华侨史刍议》称奈罗为“赖罗”,按此说未见其他史料记载,林先生抑或根据“奈”字与“赖”字谐音而推论奈罗原姓“赖”。清流县赖姓早在南宋绍兴五年(1135)就有赖绂考中该县第一位进士,其子赖简也是进士。②(清)王士俊修:康熙《清流县志》卷8《选举》,第2页b。到了明朝,又有宣德五年(1430)赖世隆、成化二十年(1484)赖世传两名进士,奈罗或是来自该县旧家大族。然而,据陈学霖考述:其“汉姓不详”,奈罗的“奈”字应与“暹国华人侨民首领”、“曾于暹国任官”有关。③陈学霖:《“华人夷官”:明代外蕃华籍贡使考述》,香港:《中国文化研究所学报》2012年第54期。从正统九年(1444)暹罗通事奈霭、正统十一年(1446)副使奈三铎来看,④陈学霖:《“华人夷官”:明代外蕃华籍贡使考述》,香港:《中国文化研究所学报》2012年第54期;汤开建、田渝:《明清时期华人向暹罗的移民》,《世界民族》2006年第6期。明代又有其他以奈相称的暹罗官员,可见奈罗原姓并非姓赖,具体待考。
林荣发称奈罗“到暹罗(今泰国)经商,并留居该国”,认为其是商人出身。虽然查目前所见奈罗史料均无此方面记载。按奈罗迁入暹罗的时间未有记载,我们可以通过考证奈罗离开清流的时间,得以考证其进入暹罗的身份。查清流县旧志记载:在弘治十年(1497)之前,分别有两件历史事件:其一、是“明正统十四年,沙尤寇邓茂七作乱”⑤(清)王士俊修:康熙《清流县志》卷10《杂志》,第32页b。,即爆发在正统十四年(1449)的邓茂七起义;其二、是“成化二十一年夏,淫雨,山水骤起,市乡民居居多为所坏。濒溪屋宇夷荡尤盛。田苗于沙,人、畜多溺死者”⑥(清)王士俊修:康熙《清流县志》卷10《杂志》,第24页b。,即发生在成化二十一年(1485)的山洪暴发自然灾害。按弘治十年(1497)距离正统十四年(1449)长达48年,而距离成化二十一年(1485)仅相差12年,以奈罗30 岁出洋来看,其返回故里分别是58岁、42岁。正统十四年,奈罗年近花甲,航海往返于暹罗与明朝,将消耗较大体力,暹罗国王不至于安排其出使。反而是年富力强的42岁更有可能,也是就是奈罗在成化二十一年(1485)出洋,奋斗十年,翻身致富,则更有可能。因此,成化二十一年(1485)的清流水灾很可能成为奈罗背井离乡的原因。从奈罗“飘海”之举来看,来自内陆农耕社会的奈罗,于此却成为纵横环南海区域的重要成员,可见其具有航海技能,可见其此前在清流县很可能临溪而居,由此熟悉水性,在严重受灾后,随即由江入海,从汀江航海前往暹罗。
奈罗向弘治皇帝申请展墓之行,实则向海内发出客家之声,在获得明神宗准许后,成为首位见载《明实录》返乡祭祖的外国使臣。奈罗申请展墓,向海内传播了客家文化,又通过明朝的朝贡体系,对东南亚客家移民社会产生了积极影响。清流不仅成为暹罗汀州府客家移民的关注对象,对东南亚汀州府客家移民也产生了一定影响,在东南亚客家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由于王朝政治推崇耕读文化,因此海洋移民地处边缘,除了少数杰出侨领外,一般不会记载,但是不等于没有海外移民。
世界大航海时代的出洋口岸,并非仅是地图上的一点,往往承载着更多的意涵,作为日后在海外联结的纽带。出洋口岸的考察,是研究华侨华人海外关系互动的基础,反映了华侨华人的视野与格局。奈罗从哪个港口出洋,历来未有记载,据陈学霖考述,谢文彬曾在成化十二年(1476)自暹罗出发前往明朝,途经广东。①陈学霖:《“华人夷官”:明代外蕃华籍贡使考述》,香港:《中国文化研究所学报》2012年第54期。按谢文彬其时作为暹罗使者,自然可以通过广东出使明朝。但是,对于身处“海禁”时期的奈罗而言,这并不能说明奈罗就是从广东出洋。因此,就传统认识而言,一般认为的明代中期汀州府长汀、清流、宁化、明溪从广东潮州出洋是不客观的。究其原因,应与清流县可顺汀江而下,通航潮州,长汀县也是如此。由于潮州主流是潮汕民系,客家民系位于边缘族群,不可能留下奈罗自潮州出洋的记载。然而,根据汀州府宁化、清流、明溪在明末清初方才食用潮州所产“潮盐”,在此之前则一直食用福州所产“福盐”②陈元良、陈长红:《沙县丰富的客家文化资源》,三明侨报网,http:/ /smqbw. cn/index. jsp?mID =15&cID =5&fid =2006&funit=1,2019年7月8日,笔者2019年7月23日下载。,结合汕头直到清代崛起,清流、宁化、明溪更有可能在清代方才经汕头出洋,奈罗由此出洋的可能性不大。
嘉靖二十六年(1547),正是“闽人通番皆自漳州月港出洋”③(明)佚名:《嘉靖东南平倭通录》,国学大师网,网址:http:/ /www.guoxuedashi.com/a/6597mbmj/58611z.html,2019年7月23日下载。据考该书作者为明代福建巡抚徐学聚。之际。按“闽”是福建的简称,即福建“通番”之人,也就是华侨华人都是从漳州月港出洋。虽然,此情形在嘉靖二十六年(1547)出现,但是从漳州月港早在景泰四年(1453)就出现了“近海诸处如月港、海沧居民多货番,且善为盗”④(明)陈洪谟修:正德《大明漳州府志》卷14《职官传》,中国政治协商会议福建省漳州市委员会整理,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12年影印本,上册,第813页。的现象来看,早在景泰四年(1453)漳州月港就成为著名的“货番”之地,既然“多货番”,也就是说基本上有“通番”之举,“皆自漳州月港出洋”。因此,成化二十一年(1485)出洋的奈罗,在距离漳州月港成为“货番”“胜地”之后32年,不能排除身为“福建清流县人”的奈罗以“福建人”的身份,也就是作为“通番”“闽人”的一员自漳州月港出洋。
出洋,将涉及经济条件,对其职业的考察,也将关系到其在海外与客家民系互动的深入研究。按奈罗的职业,历来未有记载,其向弘治皇帝“自言”也只是提及“飘海流寓”,并未提及其何以“飘海”。但清流县位于内河,如何“漂流”?从何处“飘海”,从事什么职业而“漂海”,于此均语焉不详。然而,对此考述将是其海外客家关系的基础。
按奈罗同属汀州府的谢文彬成为暹罗使者相距仅20年,谢文彬虽然与奈罗来自不同县份,但是却同样来自汀江流域,因此谢文彬前往暹罗,对奈罗研究具有参考价值。从谢文彬所云“贩盐下海,为大风飘入暹罗”之语,从中可知谢文彬随风飘入暹罗,与奈罗所云“飘海”如出一辙。谢文彬实则贩卖私盐,所谓随风飘入暹罗应是托辞,因为其完全可以再返回明朝。然而,谢文彬却“遂仕其国”,可见其出洋暹罗则是目的。从贩卖私盐可获得巨额利润来看,这也是吸引谢文彬的地方,谢文彬也由此获得经济基础移民暹罗发展。奈罗在自然灾害后,一贫如洗,其完全有可能根据谢文彬的发家史,铤而走险,贩卖私盐,也由此“飘海流寓暹罗”,可见其所谓“飘海”也是托词。由于贩卖私盐在明朝是重罪,“通番”“出洋”更是罪加一等,奈罗应由此轻描淡写其“流寓”原因,称受到自然影响,“飘海”于暹罗。继而,对此避重就轻,仅提及“流寓暹罗”的原因,却未谈及何以由江至海。虽然,奈罗向弘治皇帝申请展墓时,已经是“暹罗国所遣通事”,但是于此并不会提及其“原罪”。弘治皇帝既然默许其作为“暹罗国所遣通事”,自然也就既往不咎其在明朝的“原罪”,只是不要再出现谢文彬在出使明朝期间私下“货番”即可。
按清流县,时属汀州府,汀州府而上到福建承宣布政使司中间有一“监司”——漳南道。历来客家研究者对此基本忽视了此问题。漳南道,“成化六年,汀、漳、潮、赣盗贼出没,始设分巡漳南道,驻上杭,辖汀、漳二郡”①(明)闵梦得修:万历癸丑《漳州府志》卷11《秩官志二》,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福建省漳州市委员会整理,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12年影印本,上册,第712页。,按“汀”指汀州府,“漳”指漳州府,“潮”指潮州府,“赣”指赣州府,“上杭”指汀州府上杭县,“赣”指赣州府。即明朝在成化六年(1470)为应对福建汀州、漳州二府、广东潮州府、江西赣州府的“盗贼”,始设分巡漳南道,驻汀州府上杭县,管辖汀州、漳州二府。从汀州、漳州、潮州、赣州之交均分布有客家人来看,结合清代从潮州始析设置嘉应州,可知此“盗贼”应指活动于上述地区的客家民系。由于客家先民勇于斗争,而被封建王朝冠以“盗贼”的标签,实际上是不客观的。汀州、漳州、潮州、赣州四地,其中汀州、漳州、潮州多有“通番”“出洋”之举,因此对此研究将是深入研究海外华侨华人互动的基础。由于汀州、漳州、潮州的客家渊源,也奠定了汀州、漳州、潮州客家民系在海外移民关系的基础,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从同治《汀州府志》收录的成化二十三年(1487)至崇祯十四年(1641)分巡漳南道、万历七年(1579)至崇祯间(1628—1644)分守漳南道来看,②(清)曾日瑛修:乾隆《汀州府志》卷16《职官志》,同治六年(1867)刻本,中国国家图书馆藏,第14页b-16页b。汀州府直接承认漳南道曾对其有效管理,清流县自然也不例外。也就是说,奈罗,包括谢文彬在内均是漳南道汀州府人。从伍希闵“弘治十年再任”③(清)曾日瑛修:乾隆《汀州府志》卷16《职官志》,第14页b。分巡漳南道来看,其很可能参与接待奈罗展墓之行。奈罗通过漳州月港出洋,实际上并非离开客家民系,回到历史现场,可以发现,其于此出洋,反而与客家民系关系更为密切。
其时“通番”“出洋”,按明朝推行“海禁”政策,因此月港“货番”之人被明朝贴上“盗”的标签,成为严厉推行“海禁”政策的铁腕人物时任漳州府知府谢骞的打击对象。其于此获得记载,既是作为反面教材,希望后来的治理者注意此事,达到引以为戒的目的;也是谢骞政绩的体现。虽然,月港“通番”屡遭打击,但是却屡禁不止,到了嘉靖二十六年(1547)还出现了“闽人通番皆自漳州月港出洋”。据今人引述外文文献所载1637年漳州河出航的中国人戎克船陆续抵达暹罗来看,④黄素芳:《明代东南沿海闽粤人移民泰国的历史考察》,《八桂侨刊》2010年第4期。按“漳州河”指的是漳州月港,从中可知漳州月港与暹罗长期保持贸易往来。可见月港具有前往暹罗的航路。
奈罗若从漳州出发,有无私盐可贩呢?据万历元年(1573)《漳州府志》记载:“漳州无盐场,唯漳浦、潮东等处有盐坵数所,近亦照例纳课。”①(明)罗青霄修:万历元年《漳州府志》卷5《漳州府·赋役志》,《明代方志选》第3 册,台北:学生书局,1965年影印本,第98页。按“漳浦”指漳州府漳浦县,“潮东”顾名思义因位于潮州府以东而得名。从漳州未设置时,有位于“泉、潮间”之称,漳州最早的州治漳浦县历史上由潮州析置,至今该县乡村流行潮剧,可知漳浦、潮东与潮州关系密切,奈罗于此可通过漳州、潮州客家民系前往暹罗。漳州本无盐场,唯独漳浦县以及潮东有数所盐坵。所谓“近”,按“嘉靖二十七年巡按胡御史委勘漳浦盐坵”②(明)闵梦得修:万历癸丑《漳州府志》卷9《赋役志下》,上册,第579页。,可知应指嘉靖二十七年(1549)。漳浦、潮东盐坵于此方才照例纳盐课,此前均是自给自足,自然也就没有卫所官军巡盐之举,奈罗于此选购食盐可以减少了一个通关环节。也就是说奈罗可以直接通过煮海为盐的盐民、灶民购置食盐而贩运海外。从明朝对食盐严格控制来看,漳浦、潮东之所以在隆庆年间以前未纳入王朝体系,除了其产量不高以外,更可能与走私盛行、私盐横行有关,地方官府一时无法介入。在弥漫走私风气的漳浦、潮东,为奈罗出洋提供了走私食盐的物质条件,而漳浦、潮东地处王朝体系之外,也为奈罗走私食盐提供便利。奈罗与漳浦、潮东虽然隶属不同府县管理,但是其时均是漳南道人,于此可拉近相互之间的关系。奈罗很可能在月港出洋后,于此就地取材选购食盐,私贩暹罗,由此“流寓”。
虽然客家民系生活在内陆地区,但是并不能将其视为内陆居民,在海洋社会却有地方精英在此活动。按漳州卫“左所正千户李顺,成化二十年袭先职到任。其先汀州府宁化县人。高祖和轻,……升越隽卫指挥佥事,卒,子真继,真卒,子昂继,调福建漳州卫。卒,子明继。明卒,子顺继。弘治五年为逆贼温文进作耗,降注本卫左所正千户”③(明)陈洪谟修:正德《大明漳州府志》卷28《武臣事考》,下册,第1743页。,从中可知李顺在成化二十年(1484)所袭先职是漳州卫指挥佥事,直至弘治五年(1492)方才被降职为漳州卫左所千户。由左所百户徐贤“弘治三年袭先职,其先漳州府龙溪县人”,曾祖徐禄“补役跟太监郑和驾船往西洋等国公干,升小旗。永乐九年,跟太监郑和杀入番王城,擒王厮得胜,升总旗。十二年,到苏门答腊、白沙岸与合剌对敌,升本所百户。疾,子钦继,钦卒,子俊继,老,子贤继”④(明)陈洪谟修:正德《大明漳州府志》卷28《武臣事考》,第1746页。,可知李顺袭职时期部将是徐俊,也就是徐禄之孙。又有中所正千户康政“成化十五年袭先职”,“其先汝宁府遂平县人”,但是其曾祖康成,“除漳州卫中所百户”后,祖父李用“永乐四年驾船前往西洋等处公干,杀获贼船,升本所副千户。永乐七年,复驾船西洋等国公干,升正千户”,虽然来自海洋社会之外,却因为漳州卫,早已入乡随俗,两次下西洋,奠定了康成所袭职务的基础。从中可知,来自内陆农耕社会的李顺下辖来自海洋社会的郑和下西洋名将之后的徐俊、康成等人,由此深受影响。从宣德九年(1434)起,就陆续发生了“漳州卫指挥覃庸等私通番国”⑤《明宣宗实录》卷109,台北:台湾“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校勘,影印本,上海书店冲印,1984年,第2448页。的事件,可见漳州卫所军户长期“私通番国”,实则具有海洋意识。奈罗很可能在李顺袭任翌年,通过这位汀州府宁化县老乡相助,从著名的“通番”“出洋”口岸漳州月港出发前往暹罗。
奈罗展墓之行,对清流、汀州、漳南道及其相关的客家民系产生了积极的影响,激发了更多的客家子弟走向世界,促使其沿着其足迹对外交流。不仅对漳州月港产生了一定影响,为方便后来客家民系往来漳州月港也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从内陆社会走向海洋社会而言又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促进了嘉靖二十六年(1547)“闽人通番皆自漳州月港出洋”的形成,对漳州月港后来在隆庆元年(1567)成为明朝唯一合法对外贸易口岸起到了促进作用,对后来的清初客家民系出洋口岸潮州也起到了一定的促进作用。沙县卢君玉在万历四十年(1612)前往日本,就是经过月港前往。按月港贸易以东南亚为主,既有前往日本之举,自然就有东南亚移民。
据考,自永乐三年(1405)至正统三年(1438)的34年间,先后有曾寿贤、陈宝、黄子顺、万直、阮霭、罗渐信等6位暹罗国使者。①汤开建、田渝:《明清时期华人向暹罗的移民》,《世界民族》2006年第6期。虽然未载其故里,但是结合潮汕、闽南、客家民系的常用姓氏来看,曾、罗二姓很可能来自客家民系,但是从汀州府客家移民谢文彬、奈罗改用暹罗的姓名来看,可知其并非来自汀州府。很可能从与郑和同为正使的王景弘来自漳州府出发,选择来自漳州府或与之相邻的潮州府的移民。阮姓则明显是漳州闽南民系,也就是水上人后裔。根据万姓在泉州的分布来看,其极可能也来自闽南民系。陈、黄二姓则应来自潮汕民系。
潮州府以潮汕民系为主,漳州府以闽南民系为主,基本来自海洋社会。因此,在耕海为田的传统下,促进了其所在民系向外移民暹罗。潮州、漳州二府的移民主体也分别多是潮汕民系、闽南民系。从漳州卫“中所百户”蔡诵,“其先漳州府龙溪县人”,其祖父“康用,驾船西洋等公干,有功,升本所试百户”②(明)陈洪谟修:正德《大明漳州府志》卷28《武臣事考》,第1760页。,又有“守御百户”吴通,“其先漳州府龙溪县人”,“祖伯福,从军,授总旗,卒番仔”,其父“仍授总旗,下西洋,有功,升本卫后所试百户”③(明)陈洪谟修:正德《大明漳州府志》卷28《武臣事考》,第1781 -1782页。,可见漳州卫所军户多下西洋,在东南亚影响深远,暹罗的闽南民系势必引以为豪,增加其在暹罗的声望。成化七年(1471),漳州府龙溪县丘弘敏“至暹罗,诈称朝使,谒见过往,并令其妻冯氏谒见番王夫人,受珍宝等物”④《明宪宗实录》卷97,台北:台湾“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校勘,影印本,上海书店冲印,1984年,第1850页。。按丘弘敏此举,很可能获得了漳州闽南民系的援引。从潮汕民系的谱系有“闽南祖”之称来看,与闽南民系具有亲缘性,可强强联合。
来自内陆农耕社会的客家民系,不论其来自潮州、还是汀州、漳州,则是暹罗的边缘族群。客家移民由此要付出更大的努力,因此早期汀州客家移民需要改成暹罗姓名,成为隐性客家人、华人。在丘弘敏此事东窗事发后,暹罗国王于成化十三年(1477)另外选择与闽南民系、潮州民系相对的来自客家民系,谢文彬由此成使者朝贡明朝。客家移民于此抬头。但是,好景不长,谢文彬深陷明朝狱中,客家民系在暹罗的声望由此受到了影响。
直到成化二十一年(1485)奈罗迁入暹罗后,仍然与当年谢文彬移民暹罗的情境一样,也改成暹罗姓名。奈罗移民暹罗,应并非一人,定有同行,与之同行的应有来自清流县亲友。至弘治十年(1497),很可能通过重建漳浦、潮东与暹罗私盐贸易,得以大获其利。不仅成为清流县客家移民领袖,还在群龙无首的长汀县移民中树立了威望,继承了谢文彬的衣钵,成为汀州客家移民的领袖,由于潮州客家移民祖先来自汀州府宁化、清流等县,奈罗也由此成为沟通潮州客家民系的桥梁,又由于其经漳州月港出洋,与漳州客家移民同为漳南道人,与漳州府客家移民具有自然的亲和力,因此在暹罗客家移民中具有一定地位,也从而获任暹罗国通事。
奈罗展墓之举,仅提及“福建”,未述及“汀州府”三字,很可能从福建汀州、漳州客家移民出发,反映了其时已成为福建客家移民领袖。既是暹罗客家移民整合的需要,也是奈罗提出的策略。奈罗自言“清流县人”见载《明实录》,对比谢文彬未在《明实录》提及其故里,体现了奈罗于此明确了其客家民系身份,与暹罗的潮汕、闽南移民的族群属性泾渭分明。反映了暹罗客家移民群体开始浮出水面,有利于暹罗客家移民的觉醒,促进了暹罗客家移民的整合。奈罗比谢文彬更进一步,直接返回故里寻根问祖,从而比谢文彬更具影响力,成为汀州、漳州客家移民的代表,对祖籍宁化、清流、明溪的潮州客家移民产生了积极影响。
在奈罗返回暹罗后,暹罗客家移民在成化六年(1470)之前就形成的汀州、漳州、潮州、赣州客家民系连成一片的基础上,增进了相互之间的关系。不仅由此超越福建、广东行政区划之分,又促进了暹罗客家命运共同体的形成,是暹罗客家历史上的里程碑。奈罗成为了深受暹罗、明朝青睐,作为来自内陆社会的海洋名人,对福建的闽南移民以及祖籍福建的潮汕移民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成为暹罗著名的华侨领袖。清初明溪县陈启韬在暹罗取得的发展成就,虽然离不开其自身努力,但是自谢文彬开始,尤其是奈罗为之奠定了基础。
根据三明客家网公布的客家研究成果,三明市的宁化、清流、明溪、将乐、建宁、泰宁、沙县、永安、三元、梅列,大田、尤溪均是纯客家县(市、区),另有大田、尤溪分布有部分客家人。①三明市客家联谊会:《三明客家》,三明客家网,网址:http:/ /www.smkjw.cn/a/sanmingkejia/,笔者于2019年7月23日下载。按明清时期,明溪县名曰归化,与宁化、清流三县隶属汀州府;将乐、建宁二县隶属建宁府,沙县、永安、大田大部、尤溪四县隶属延平府,泰宁县隶属邵武府,三元区分属沙县、永安、归化三县,梅列区隶属沙县。以往论者局限于上述地方土特产对外交流阶段,未有直接证据,缺乏对其整体的论述。
从嘉靖《漳平县志》记载,我们从中发现了这一新史料:
按《漳南道志》云:漳平之建垂六十年,而户口当上邑。亦可谓众矣!然以东南溪河由月港溯廻来者曰有番货,则历华口诸隘,以达于建、延,率皆奸人要射滋为乱耳。②(明)朱召修:嘉靖《漳平县志》卷9《武备》,《天一阁明代方志选刊续编》第38册,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0年影印本,第1145页。
查万历元年《漳州府志》所列“修志引用书目”有“《漳南道志》”③(明)闵梦得修:万历癸丑《漳州府志》卷11《秩官志二》,上册,第712页。,可知应是嘉靖《漳南道志》,曾作为府县修志的重要材料,但是目前已佚。按漳平设县于成化七年(1471),其置县60年,正好是嘉靖九年(1530)。“月港”,即漳州月港,其时隶属漳州府龙溪县。“番货”,即“通番”之“货”,来自东南亚。“华口隘”,其时隶属漳州府漳平县居仁里华寮社华口乡(今福建省漳平市芦芝镇圆潭行政村华口营自然村)。此“东南溪河”,指九龙溪,即福建第二大河九龙江,具体指北溪流域。“建”指福建建宁府,“延”指福建延平府。
从漳州食盐“用海船载至海澄地方歇泊埠头转用小船搬往西、北二溪漳平、龙岩等处发卖”④(明)罗青霄修:万历元年《漳州府志》卷5《漳州府·赋役志》,第98页。,结合“运盐由水口往延、建、邵三府及所属县转鬻焉”⑤(明)罗青霄修:万历癸丑《漳州府志》卷9《赋役志下》,第579页。,按“邵”指邵武府,从中可知月港到漳平与龙岩二县、延平、建宁、邵武三府实则食盐运输线路。按嘉靖九年(1530),月港所在的海澄县、今天的华安县均未设县,均属龙溪县管辖,因此月港到漳平,实则龙溪县到漳平县。漳平县经九龙江往永安县,途经宁洋县其时隶属龙岩县,可知此记载是可信的。上述地区山高路远,水路较为便利。由此可见,传统上认为的上述内陆农耕社会早已另辟蹊径,从水域网络与海洋社会的月港建立联系。从“所属县转鬻”的记载来看,包括了延平、建宁、邵武三府属县,嘉靖九年(1530),大田尚未设县,隶属尤溪县,延平府有沙县、永安、尤溪三县;建宁府有将乐、建宁二县;邵武府有泰宁县均与之相关,既然可以“转鬻”食盐,自然可以分销“番货”。可见其时,“番货”已销往延平、建宁、邵武三府客家社会。按月港运输“番货”,返回月港时,从成本考虑也应满载而归,延平、建宁、邵武三府客家民系的名优土特产由此运往月港,贩运东南亚。
卢君玉前往月港,应是经此航道。在卢君玉之前,也应有三明客家随着月港“番货”船只返回月港,而且为数不少,由此才会形成“闽人通番皆自漳州月港出洋”的浪潮。月港“开洋市”后,“通番”合法化,“出洋”成为常态。
据万历元年(1573)《漳州府志》记载:“王景弘,集贤里香寮人”①(明)罗青霄修:万历元年《漳州府志》卷31《宁洋县·人物志》,第673页。,即龙岩县集贤里人,是漳平、永安九龙江航道的必经之处。王景弘由于其故里时属漳州府,在与郑和一同下西洋时多选用漳州卫军户,由此奠定了闽南民系在东南亚的社会地位。
三明客家先民早在隆庆元年(1567)“开海”之前,就通过王景弘的母亲河九龙江走向世界,在东南亚华侨华人社会中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不仅有利于提高东南亚客家移民的社会地位,对东南亚华侨华人移民格局也产生了一定影响,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三明客家先贤奈罗早在弘治十年(1497)就成为暹罗客家移民的领袖,至嘉靖九年(1530)东南亚客家社会早已形成,来自三明客家民系的土特产品由此流传东南亚客家社会。睹物思情之余,不仅激发了东南亚客家移民在第二故乡的斗志,促进了客家文化在东南亚的传播,推动了东南亚客家移民的客家意识传承。其时尚属“海禁”时期,“番货”与土货均弥足珍贵,由此激发的情感较为强烈,产生的影响也就更加深远,从而对三明客家的清代“下南洋”产生了积极的影响。使之换个视角看三明客家,由此理解了为何在海外会有开埠成就,对新时期一带一路建设仍多有启示。
综上所述,取得了以下三点结论:
第一、从历史作用来看,三明客家在世界大航海时代具有一定历史地位,促进了东南亚客家的发展,对当今“一带一路”建设多有启示。三明客家的海洋渊源上承北宋陈世卿助推广州海上丝绸之路、陈偁促进泉州市舶司设置,在世界大航海时代迅猛发展,下启“下南洋”,发展至今。
第二、从比较视野来看,三明客家并非靠山吃山,不仅靠海吃海,也曾靠山吃海,形成了有别于龙岩客家、梅州客家的发展之路。既要站在内陆农耕社会看海洋社会,又要从三明客家的水域航道发现其与海洋社会的互动。
第三、新时期三明客家与“一带一路”研究,关键要立足全球史视野,揭示文本背后的历史情境。跳出三明客家范畴,参考、借鉴海洋史、人类学等多学科研究成果,运用“他者”的视角深入探索,最终达到为三明客家研究服务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