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中期南北汉宋学之互动
——以朱次琦与王筠学术交往为例

2020-11-30 15:51
地域文化研究 2020年2期
关键词:汉学朱子学术

李 辰

汉学和宋学是清代学术两条分行交错的学术脉络,道咸之际的岭南学术,受阮元督粤期间设立学海堂的影响,促使乾嘉以来汉学为主的治学方式开始引领南国学术风气,而晚明以来白沙心学的传统和清初以朱子学为中心的研究则渐渐边缘化。朱次琦虽然早年出入阮元幕府,并被选为学海堂首届学长,但他有意与学海堂保持距离,实则与其在治学理念上强调兼采汉宋,反对独尊汉学的思想主张有关。

晚清岭南大儒朱次琦(1807—1882),出生于广东南海九江,学者尊称为九江先生。道光二十九年(1849)至咸丰五年(1855)官赴山西的七年时间中,是朱次琦思想走向的成熟重要阶段。在这一阶段里,他不仅因为官过程中各种实际事务的需要,增进了实学修为,还通过与北方学者王筠的交往,对训诂之学在北方的新发展有所体察,扩大了学术视野。在以往对朱次琦的研究中,常常认为其在汉宋学术的选择上,更偏向贬斥汉学,通过梳理其与王筠的学术往来,不难发现,他对训诂之学持有相当的了解和敬意,这和他青年时期较早便接触过一流的北方汉学研究者有关,王筠便是其中的代表。

王筠(1784—1854),字贯山,号菉友,山东安邱宋官疃人,道光元年举人,文字学家,代表作《说文句读》《说文释例》《系传校录》《文字蒙求》《鄂宰四稿》等著。《清史稿》称“筠治《说文》之学,垂三十年。其独辟蹊径,折中一是,不依旁人,论者以为许氏之功臣,段、桂之劲敌。”①(清)赵尔巽等:《清史稿·儒林传》,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3279页。(清)王筠:《记朱子襄》,《清诒堂文集》,济南:齐鲁书社,1987年,第177页。后人亦将其与段玉裁、桂馥、朱骏声并称为清代《说文》四大家。

道光二十九年(1849),朱次琦官赴山西,据王筠《记朱子襄》所述,二人次年在省城太原一见如故,遂定忘年之交。咸丰三年(1853),太平天国祸及山西,朱次琦向时任抚军提出对策,不得用,决意南归,并在《又答王菉友书》中,向王筠表达了自己未来的学术志向。一年后,王筠去世。二人交往文字,今多存见于《朱九江先生集》《朱氏传芳集》和《清诒堂文集》。对朱、王二人学术往来的梳理,为我们提供了清代中期南北汉宋学的互动交融的一个生动案例,北方汉学研究者相较清代汉学中心的江浙地区,其思想主张更为兼容并包,这一学风而后也影响了道咸之际的岭南学术。

一、订交山西,义刻说文

道光二十七年(1847),朱次琦赴京会试,成进士后,即刻分发山西,任为知县。道光二十九年(1849)冬十一月,朱次琦抵达省城太原,因为需次人员众多,并没有第一时间得到任命,遂在省城的浙江会馆安顿下来,侯缺上任。咸丰二年(1852),山西北部与蒙古交界地带发生民族冲突,兵乱一触即发,朱次琦为时任按察使潘铎出谋划策,并亲自出使蒙古,成功化解危机,之后得到补阙,官任襄陵。在需次山西的前三年中,朱次琦名为游宦,实为游学,他除了搜集有关武备、仓储、河渠、地利方面的书籍以资经世之学,还与山西的士人学子建立广泛联系,也正是在这一时期,他与王筠相结识。此时王筠恰好也在太原需次,据《记朱子襄》所记录,可以推断二人相识的具体时间,是在朱次琦需次山西的第二年,即咸丰元年(1851):

南海朱子襄,名次琦,需次于晋。辛亥冬,余于役省城,一见如故。壬子夏,余摄曲沃,子襄摄襄陵,顾不得时见,然每见辄加亲爱余出于寻常……①(清)赵尔巽等:《清史稿·儒林传》,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3279页。(清)王筠:《记朱子襄》,《清诒堂文集》,济南:齐鲁书社,1987年,第177页。

如引文所述,朱、王一见如故后,便建立了往来。壬子年间,二人互动颇为频繁,在《朱九江先生集》收录的《答王菉友书》中,对这一时期二人的交往有所记录:“先生超超岀处,行与道俱,洨长晋城,差堪比匹。未学仰之,政如滨海蜑人,持蠡饮渤,不过取饫口腹而止,莫能测其际涯也。大箸鄂宰四稿,谨已登领,撰述日新,实事求是,尚冀源源寄读,开我见闻。方今士习日漓,根柢侻薄,不知伊于胡底,人材陁坏,职此之由。天不憖遗,海内耆髦硕生,翳然将尽,后生不见老成,即聋从昧,将谓读书学仕,不过尔尔,甚可悼叹。仰继前良,下觉来裔,以续百年来经师之绪,非先生而谁。伏惟颐性啬劳,为道自爱,欲言千万,纪纲遄发,使平昔盖阙之疑,未及贡诸左右,独恃厚爱,吐罄肝鬲,辄复顿尽,惟矜其直,不责其狂愚,幸甚幸甚。壬子重九后十日,琦顿首。”②(清)朱次琦:《答王菉友书》,《朱九江先生集》,卷7,光绪二十三年刊本,第13页b。

王筠在山西为官十年可谓他学术生涯的黄金阶段,当时他的说文研究也已具备一定声望,相与从学者有百余之众,上述书信中提到的“大著鄂宰四稿”正是王筠官任山西乡宁时完成的四篇著作:《夏小正正义》《弟子职正音》《毛诗重言》和《毛诗双声叠韵》③“王筠在官十年未尝废学,即使是病重期间亦是如此……官晋期间不仅先后完成了《徐沟笔记》《四书说略》《教童子法》《禹贡正字》《鄂宰四稿》等著作,还反复修订“王氏说文四种”,校订桂馥《说文义证》,又自费刊刻了《说文释例》《文字蒙求》等著作。”见刘家忠、魏红梅《王筠“以俗证雅”考》,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第12页。如信中引述所见,朱次琦不仅对王筠之学表达出了极大的兴趣,对王筠本人亦评价极高,称赞他“续百年来经师之绪”。不过若仅据此推论二人关系,仍显武断。这种赞美也很可能只是因王筠当时在山西学界影响力,朱氏出于文人相交的基本礼貌而撰述的客套话。但从王筠后来在《记朱子襄》中对朱次琦对他的“亲爱余出于寻常”的描述,我们可以判断朱次琦对王筠之学的推崇并非出于表面的恭维:

若夫子襄之爱余,尤出望外。凡余已刻之书,皆赠之矣。乃索刻而未成之《句读》,辞以来春寄赠。则以平阳颜玉衣,固其乡人,是可托也,乃坚索草稿以去。更有奇者,索余小照。窃以此生有亦如无,未尝作此。乃数经执讯,不能固辞,适翼城焦文起在署,使绘以相应。且告余曰:“敝乡刻资廉,君所著书,不过数百金,可以尽刊。意非为君,又非为己,将使三江浙闽之士,共明《说文》之学也。”子襄之意,非所克堪,盖其家太和洋溢,故其于人也,苟有豪发丝粟之长,辄相矜重如此。平生所交之友,缠绵恺恻,以何子毅为最,而犹少逊于子襄。以余得此,诚逾量也。①(清)王筠:《记朱子襄》,《清诒堂文集》,济南:齐鲁书社,1987年,第179页。

朱次琦为官山西期间,不携家人,不仅施政得力,且清廉非常。南归至福建时,身上已无余资,只能将裘衣典当以资路费才回到了广东。考其经济来源,多靠族内亲友接济,实际并不富裕,直至晚年,方将读书、为官期间所欠亲友的财资归还完毕。而这之中,帮助王筠刻印《说文句读》所花费的数百金占据了多少,已不可考,但刻书之事在朱次琦筹划南归期间至王筠的信中已得到了证实,书当时确已在刻印:

菉友先生阁下:别后刻欲走谒霽除,饫承德范,不意后政刘君,延至二月上旬,始行接篆。卸署后,又为交代一节,絮絮至今,琐屑凡猥,最不堪为长者吿。日来乃渐有成议,一得蒇事,便如脱鞲之鹰,不复能暂羁此地矣。仆南归之议,往复自决,然江楚阻兵,竟未卜戒涂何日。意两人继见之缘,苍苍者尚犹未靳,故迟迟我行邪。句读镂板,一两月想可告竣。大著中有未刻,望分录给……②(清)朱次琦:《又答王菉友书》,时在咸丰三年,见《朱九江先生集》卷7,光绪二十三年刻本,第14a-14b页。假若违心称赞一个人的学识容易,那么不但称赞其学术,还拿出数百金助其书刻板就似乎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了。朱氏不但承担了《说文句读》的刻印费用,还愿意继续承担王筠其余未刊著作的刻印工作,由此不难推断,朱次琦与王筠的结识相交,确可谓一见如故。他对王筠激赏和助其印刻《说文句读》的义举,让当时这位已经跨过七十高龄的洪学硕儒感动不已。

二、商量学问,询经辩礼

事实上,朱氏与王筠学术往来并不仅仅局限在刻印《说文句读》一书上,在《朱氏传芳集》中,朱次琦收录的两篇王筠的文章便十分值得留意。其中《复朱孝廉问毛诗双声叠韵说书》一篇,王筠主要从音韵学的角度,就《毛诗》中今古音变问题对读经过程造成的望文生义现象进行细致的分类分析;另一篇《复朱孝廉》③《复朱孝廉》一文也以“书汪容甫《女子许嫁而婿死从死及守志议》书后”一题收录在王筠的《清诒堂文集》中,见王筠:《清诒堂文集》,济南:齐鲁书社,1987年,第25页。中,王筠则就朱次琦兄长朱畹亭向其请教其对汪中《女子许嫁而婿死从死及守志议》一文的看法进行了回应。前一篇文章,较能彰显训诂学对经学研究的实际帮助,而后一篇,王筠则通过对经典文献的引述,展现了他晚年在分析守节问题时所运用的学术方法及其背后对待恢复古礼运动批评态度。

女子守节的问题在清代学人中间多有讨论,与宋明时期理学家对女子守节推崇态度不同,清代学人对此则有不同意见,他们大多站在礼学内部反思传统守节观念对女性的束缚,而这一思潮的出现实与清代学术整体转型密切相关。简单地说,汉学繁荣推动了礼学研究的发展,而礼学的发展又推动了对宋学的反动。在以礼学反宋学的大浪潮中,对女子守节问题的不同态度,正是争论的中心话题。而在这一被后世认为带有思想解放特征的运动里,汪中又可视为其中的代表人物①“戴震、汪中等汉学家排斥宋学的心性空谈,又重释礼学的哲学根据或礼仪规范,对数百年来主要依附于宋学 的礼教思想产生了冲击。”参见罗检秋《学术调融与晚清礼学的思想活力》,《近代史研究》2007年第5期。。在《许嫁》一文中,汪中谈道:

礼,女未庙见而死,不迁于祖,不附于皇姑。婿不杖、不菲、不次,归葬于女氏之党,示未成婚也。今也生不同室,而死则同穴,存为贞女,没称先妣,其非礼孰甚焉!妇人内夫家,外父母家。父母,生我者也;夫,成我者也。父母之丧,无贵贱一也。妇人不二斩,故为夫斩。则为父母期,未有父母之恩,则重为之服,以降其父母,于婿为无因,于父母为不孝。失礼之中,又失礼焉!②(清)汪中:《女子许嫁而婿死从死及守志议》,见《汪中集》,台北:中国文哲研究所《古籍整理丛刊》,2000年,第40页。

汪中这里是批评女子新婚,婿死而后不改嫁,于古礼不合,并且是对父母的不孝。王筠则不同意这种观点。他在《复朱孝廉》中写道:“夫失礼者其父母也。女子即有违于礼,亦其父母之失礼有以致之也。古之君子务求礼之无罅漏,而贤知之过犹将取之以厉世摩钝。后之君子不能挽淫佚之颓风,特托于《春秋》责备之说,以自文其迂疏,是又与于不仁之甚者也。夫唯先王制《礼》,本乎人情,达乎事变,虽奇伟之女,皆阴受其范围,而无由著其苦节。”③(清)王筠:“夫女子之性专,故笃于一节而不可与通其变。当其少时,已知某氐为其夫家矣。且有生同里闬,日与其夫相习者矣,不特女子以为是吾夫也,即它人亦或戏谓是汝夫也。熟闻于耳,浸灌于心,何由闻先王之礼,而知未嫁以前犹不得为吾夫也哉。时其死也,则为之死而已,为之守而已,而腐儒乃从而执礼以议其后。”参见王筠《复朱孝廉书》,《朱氏传芳集》卷5,咸丰十一年刊本,第3a-3b页。即在王筠看来,汪中的观点中没有考虑到女子在婚嫁有违于礼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其父母安排不当的缘故,“贞女”本身其实并无责任。汪中强调恢复“礼”之本来面目,在于还原六礼制度的完整性,故其对礼学问题解决,往往诉诸恢复古礼,其出发点虽然并不坏,但以“古礼”来处理现实问题时,往往会遇到多种经典范围之外的意外情况。王筠则认为,圣人创制经典是以人本有的情感为基础为出发点,以人情通达事情是其本旨。假使一味强调经典的权威,不结合现实予以变通,除了在疏解经典时容易引起强通文意的情况,落实到现实之中,还可能造成“以礼妨人”的结果。王筠对汪中试图从礼制问题入手进而提出恢复古礼要求的批评,是与时代学术脉动紧密联系的。当时在汉学大炽的时代,戴震、汪中、凌廷堪一派的礼学呼声极高,一时大有汉学“以礼代理”的势头,而朱次琦选入此文,无疑无声地表达了编者对王筠理性思考的赞同,暗示了对恢复古礼运动的批评。

三、南归讲学,兼采汉宋

朱次琦南归之际,他的山西门人王璲曾这样描述他对朱次琦学术的体认:

先生之学,平实敦大,不涉丛碎,亦不为性命高谈。居家则孝友,居官则惠慈,以及物为功,以忘己为大,以无欲为至,器量闳邃,浑浑然喜怒不形。当辞受取与去就之交,则介然有执,处众中尤简重。及夫谈经世大略,则援证今古,会文切理,鸿鬯疏析,听者心目为开。④(清)王璲:《稚圭先生画像》,参见简朝亮编:《朱九江先生集·附录》卷10,光绪二十三年刊本,第10页a。

对于经世之学的研习,是朱次琦为官山西阶段最突出的致学特点。正如前文已述,朱次琦在山西为官期间,多搜集武备、仓储、河渠、地利方面的经世书籍,他虽戏言自己是以游宦之名行游学之实,但实际上在他北上之前,便立下了一番经世志向,这在其《丁酉祖道祭文》一文中尤其可见:

琦惟不佞,行业未扬。奉先臣之清白,饮下士之编章。数辱公交车,一对明光。乃荷丹毫,遂绾银黄。俾汝敉民,唐魏之疆。假还不日,待罪方将。星言首涂,吉日辰良。神尚相予,龚行四方。思敬楫于大川,敢骋辔于康庄。守道守官,民几民康。夫惟捧檄,重眷维桑。①(清)简朝亮编:《朱九江先生集·文集》卷9,第25a页。

咸丰二年(1852)是朱次琦为官山西期间大展抱负的一年。他先后平定了山西与蒙古边界的民族纠纷,缉拿了襄陵县巨盗赵不棱,治理了襄陵河东的狼灾,并通过实际的地理勘察,解决了襄陵与临汾交界地平阳壶口的水利纠纷,在任仅半年,朱次琦便得到地方官民的广泛认可。

咸丰三年(1853),太平天国兵临山西,朱次琦向时任抚军哈芬上《晋联关陇三难五易十可守八可征》之策②其策略曰:“雍冀为天地积高之府,踞建瓴之势,我力能合从,则腹背无虞,顾瞻关陇,唇齿依之矣。晋中富实甲天下,内而马牧、金铁、硝磺、刍粟之产,外而蒙古、察哈尔之兵,踊跃征需,可饶军实,长安偁陆海,豪户不减晋中,河西武力,关外防秋,皆缓急之资也,一旦有警,甘督出商汉,陕抚据潼关,与吾为犄角,吾抚军则率北镇劲旅,扼河为固,踞茅津太阳之闲,命廉使率南镇,控太行以防河北,其余若辽州之十八盘,平定之井陉口,五台之黑山龙泉诸关可丸泥封也。北边幸无事,将军引绥远旗兵入镇行省,与藩侯居守副都统移驻大同,以筦北门。我师之出平蒲为正,泽潞为奇,正扼其亢,奇捬其背,以守则固,以征则彊,是故汉南有贼,甘督为主,秦晋赴之;河北有贼,我师为主,关陇赴之;豫中有贼,我与甘军之赴陕抚者亦如之。坚瑕一气,折冲千里,此常山蛇势也。于以鞭箠楚蜀,控引河洛,援中原以屏蔽京师,岂不为桓文之烈哉。”其条目又有止征调、请便宜、严赏戮、作忠谊、右军谋、选锋锐、讲捬循、禁科派、保殷富、息流移诸政,纚纚万言,穷日属槁。见朱次琦:《朱九江先生集·年谱·咸丰三年》卷首,光绪二十三年刊本,第21a-21b页。,认为需要在山西境内重要的关卡、河流设置防御措施,哈芬认为朱次琦的建议“谓之先事豫防也可,谓之未事张皇也亦可”,竟全不予采用,朱遂称病去官。随后,他致信王筠,除了话告别语,还表达了自己未来的学术志向:

仆南归之议,往复自决,然江楚阻兵,竟未卜戒涂何日。意两人继见之缘,苍苍者尚犹未靳,故迟迟我行邪……若行箧携有家集及乡先正名集,亦分数种,拙辑《国朝名臣言行录》所取资也。此书成后,尚欲仿黄梨洲《明儒学案》,辑一书以箸我朝一代儒宗,顾不欲分汉学、宋学,如江郑堂《师承记》云也。见闻隘陋,未知果有成否。其例略容写录就正。大约月终乃到,山川囘洑,我劳如何。复启不尽忄妻忄妻。二月九日,琦再拜。③(清)朱次琦:《又答王箓友书》,《朱九江先生集·文集》卷7,光绪二十三年刊本,第14a-14b页。

《国朝名臣言行录》一书是朱次琦自青年时期便立志纂写的一部著作。据王筠《记朱子襄》中回忆,朱次琦是在少年时期于阮元幕府读书期间看到了阮元所编《国史》相关文献,便始留心清朝“名公巨卿之事迹”。后程春海主试广东期间,朱次琦得到程氏赏识,程氏将家中富藏的名人文集、巨卿志传借给朱次琦抄录,遂奠定了朱次琦撰述此书的基础。④程春海(1785—1837),名恩泽,字云芬,号春海。安徽歙县人,阮元再传弟子,历任贵州、湖南学政、内阁学士、礼、工、户部侍郎,经筵讲官等职。精于许慎之学,曾有“为学不先识字,何以读三代秦汉之书乎?”之论。参见王筠《记朱子襄》,《清诒堂文集》,济南:齐鲁书社,1987年,第178页;姚用朴:《旧闻随笔》,合肥:安徽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226页。而“学不分汉宋”则与清代中期整个学术转型密切相关。在经历了康乾盛世的极度繁荣后,国家由盛转衰,官吏贪腐,边疆叛乱以及太平天国的祸乱迫使统治者放松意识形态的钳制,国家亦亟需经世之材以补充。而经历了百年繁荣的乾嘉汉学此时暴露出其学规模狭碎,门户之见甚重以及远离现实等诸多弊病。挽救时世的觉醒意识致使这一时期涌现出唐鉴、吴廷栋、倭仁、曾国藩、郭嵩焘、方东树等一批学者都不同程度表达了“不分汉宋”的学术倾向①如曾国藩合流汉宋表现在他一方面赞同其师祖姚鼐提出的义理、辞章、考据三者不可缺一之说,认为“必义理为质,而后文又所附,考据有所归。”(见《曾国藩全集·诗文·欧阳生文集序》,长沙:岳麓书社,1986年,第245 页。)另一方面在三者之外又增加“经济”一项,认为“经济者,在孔门为政事之科,前代典礼、政书、及当世掌故皆是也。”(见《曾国藩全集·诗文·劝学篇示直隶士子》,长沙:岳麓书社,1986年,14 册,第442 页。)方东树合流汉宋的观念标线自《汉学商兑》,在该书中,他针对汉学对宋学的攻击提出系统的反驳,其中对汉学攻击宋学鄙视训诂辞章而空谈义理方面举朱子《四书集注》为例,提出朱子不废训诂考据之学,在对待汉学的态度上,亦有肯定其贡献的论述,但批评与攻击居多。,朱次琦亦是其中的代表。朱次琦在晚年讲学时说:

乾隆中叶至于今日,天下之学,多尊汉而退宋,以考据为宗,则攻朱子为空疏。一朱子也,而攻之者乃相矛盾乎?学术之变,古未有其变也。乌乎!古之言异学者,畔之于道外而孔子之道隐,今之言汉学、宋学者,咻之于道中而孔子之道歧,何天下之不幸也。彼考据者,不宋学而汉学矣,而猎璅文,蠧大谊,丛脞无用,汉学之长,有如是哉?孔子曰:“德之不修,学之不讲,是吾忧也。”吾今为二三子告,蕲至于古之实学而已矣。学孔子之学,无汉学,无宋学也。修身读书,此其实也,二三子其志于斯乎。②(清)简朝亮编:《朱九江先生集·年谱·咸丰八年》卷首,光绪二十三年刊本,第24b页。

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朱次琦晚年批评考据学“不宋学而汉学矣,而猎璅文,蠧大谊,丛脞无用,汉学之长,有如是哉?”的话语中,其实并不是一味否定汉学,而是认为当前的考据研究者首先不能正确对待朱子,二则未能抓住汉学的精髓所在。这样的汉宋观念,在以考据学作为治学基础的王筠的学术思想中,也有意图极为相近的表达,王筠说:

自古学者,不外汉宋两途。为汉学者,讥宋为师心自用;为宋学者,讥汉为食古不化。纷如聚讼,势欲操戈,皆为气运所转移,而不自知也。今夫当春和时,初有萌芽,人皆保护之,至夏则花实繁盛,而芜秽即杂其中;至秋成实;至冬肃清,其势然也。然冷落已极,即转而为春夏之发生长育,亦其势然也。天道犹尚如此,而学者欲持一偏之见,诋诃古人,不亦谬乎?自秦灭学,《六经》旷废者数十年。汉儒各述旧闻,抱残守缺,其不能尽得古圣之意,亦势所必然。而典故名物,其去古为近,其传闻较实,即彼不得其实,后人亦无由更得其实也。群儒区区修补,郑康成乃荟萃而折中之,成大观焉。及其弊也,则穿凿附会,琐细缴绕,流入于玩物丧志者有矣。魏晋以后,淈泥扬波,益为可厌。于是周子起而振兴之。至朱子荟萃而折中之,成大观焉。顾诸儒之言性命也,未尝不由名物入,形上形下不相离也。故张南轩述伊川注疏不须用功深之言,朱子诃之。又以弟子为有索子无散钱,是理学之流弊,当朱子之时已肇其端。自时厥后,乐逃于性命之空虚,入于禅宗者多矣。后之学者,不察其流弊之所由,反归咎于救弊之人,不亦过乎?元明相沿,学术败坏,顾亭林氏救以实学,而贤士辈出,相与阐明之。及今甫二百年,而其弊已见。后世必有大力者,尽举而反之,亦其势然也。③(清)王筠:《学论》,《清诒堂文集》,济南:齐鲁书社,1987年,第34 -35页。

从上述引文不难发现,朱次琦的“以考据为宗,则攻朱子为空疏。一朱子也,而攻之者乃相矛盾乎”和王筠的“后之学者,不察其流弊之所由,反归咎于救弊之人,不亦过乎”,都是认为当世汉学研究对朱子的抨击是自相矛盾且缺乏理论根据的,二人都认可朱子对于汉学以来的名物考据学成果的继承。而王筠的“今甫二百年,而其弊已见。后世必有大力者,尽举而反之”,显然也已经切身感受到乾嘉汉学的当前独大的情形,不会再持续下去了。

咸丰四年,太平天国军队由河南入晋,朱次琦此前献策中的预测多数成为现实,山西一省众地生灵涂炭,此前极力推陈朱次琦献策的平阳太守何维墀壮烈牺牲,抚军哈芬竟闻难出逃,唯独襄陵城因坚持朱次琦守策而得以完璧。此时,暂居五台山躲避兵祸的朱次琦,在混乱的局势中,亦不忘关心王筠的处境,而王筠在得知朱次琦即将离晋,亦积极为朱次琦提供消息。二人此时多番书信往来,为获知朱次琦南归前的思想状况及未来的学术抱负,提供了重要的参证。朱次琦在信中写道:

菉友先生阁下:岁月易得,违侍遂已一年。孑孑行路,闲以兵荒,笺讯遂希。同此邦域,辄已如是,异时东海南海,津涉万里,其为契阔,可胜道邪?比奉五月十六日惠书,劳问甚厚,益用惶媿。又省知动静多豫,且浩然决引身之举,甚慰甚慰。昔人所谓其岀也若云,其处也介于石,恢恢乎自我诎信,与道圆方者也,瞻佩无任。仆去夏反自襄陵,即以不才自弃,申请往复,岁尽乃获给咨,而江楚两路,均已不可行矣。中闲曾肃手书,具述归里后,当仿温公、蜀公故事,僭为阁下撰传,以贻学者。并陈属草雌槐瘿赋,仆遫寡韵,尚须润饰。今承督促,则知此简未达签幮,不审何处洪乔,竟尔沈置,奈何。平阳陷没,公私涂炭,其为酷毒,如何可言。方春衙觐,风日正繁,冠缨之徒,鱼鳞杂集,大守留髡送客,接桮举觞,竹肉纷流,谭谐闲作,白日既匿,继以脂烛。当斯之时,都市如故也,士女如故也。舂容愉夷,昌丰润泽,何图数日之闲,陵谷迁贸,府主寅僚,溘焉顿尽,甚可痛哉。以此忽忽,恍若有亡,加以宿食东西,车不绝轭,鞭辔稍休,颇欲修理故业,而忧从中来,停简辍毫,感旧伤怀,漼然流漓,诚不复能措意文字闲矣。近虽栖寻旧宇,譬如池鱼笼鸟,时有山薮江湖之思。设秋后内地仍不可通,决意道津门航海归矣。幼安危坐,巢父掉歌,古之人有行之者,丈人闻此,必谓生好勇,过矣过矣,哂之邪?悲之邪?大著《释例补正》,益复精博无余憾,《说文句读》刻成,幸更觅便惠致。世难方殷,靡知所底。项领之叹,诗雅以嗟。然窃惟自古泯棼之会,元黄戈马之秋,天命民彝,必不可以一朝绝。不绝则宜有所寄,寄斯巨者,宜在修学好古之儒,秦氏以还,如伏胜、申公、许郑、二刘、熊安生之伦是也。阁下勉旃,自爱而已,顷何以为娱,颇复有所造述不。仆既不作河东之行,无缘复诣大治,悠悠之别,道阻且长,知复何时,更得一面,能重奉皋比,开吾觗殢不?南望于邑,辞不叙心。六月廿有八日,琦再拜。①(清)朱次琦:《去襄陵后答王菉友书》,《朱九江先生集·文集》卷7,光绪二十三年刊本,第25a-26b页。

“违侍遂已一年”“重奉皋比,开吾觗殢”无疑反映了朱次琦在山西期间,视王筠为师,积极向王筠请益的实情,“方春衙觐,风日正繁,冠缨之徒,鱼鳞杂集,太守留髡送客,接桮举觞,竹肉纷流,谭谐闲作,白日既匿,继以脂烛。当斯之时,都市如故也,士女如故也。舂容愉夷,昌丰润泽,何图数日之闲,陵谷迁贸,府主寅僚,溘焉顿尽,甚可痛哉。”一段,则犹如一幅浮世绘,形象地展现了太平天国战乱前后,山西一省在数日之内,便由康宁繁荣转入生灵涂炭。“天命民彝,必不可以一朝绝。不绝则宜有所寄,寄斯巨者,宜在修学好古之儒,秦氏以还,如伏胜、申公、许郑、二刘、熊安生之伦是也”,除了表达了朱次琦对训诂之学的尊重与肯定,亦由衷展现朱次琦此时已“幡然有南归著述之思”②(清)简朝亮语,参见简朝亮编《朱九江先生集·年谱·咸丰三年》,光绪二十三年刊本,第22b页。。王筠收到此书不久便很快回信给朱次琦,他在《复朱子襄》中写道:

弟素不喜名士之称,以其本出《吕览》也。尝著论非至,故客都中者廿余年,陈伟堂协相,不登其堂者十载;王蕅堂侍郎,只一入其门,皆有申骆苏曾者也。凡官至三品,辄辍其往来,以为其位既尊,其任必巨,无论所以自待者何如,我必当以柱石待之,将谈时政,是越畔也;将问经义,则都中人海,何求不得,而必于大人先生之门,是慁之也。是蠧国害民之罪,皆丛之我也,不独曳裾侯门,之为一己耻也。弟所私淑者,高邮王氏两先生也。诸城李方赤璋煜出尚书门,欲介我往受也。笑谢之曰:“惜其为大官耳,否则不介而孚矣。”惟何子贞、子毅昆季,殷殷下交,祁春翁夫子,所以罗致而拂拭之者甚挚,此在辛丑正月,是科舍弟范出其门。又游扬于三天巨公,未尝敢夤缘突梯之,以辱恩门。既见春翁,终岁皆两三次也。其固陋不堪自呈之效,可见于前事矣。官晋十年,又得三兄与雯溪兄,厚加期待,自揣薄劣,所受逾量,以为荣名即已弥加,将持来函归诧乡人知言者,使得知通儒之品题矣。①(清)王筠:《复朱子襄书》,《清诒堂文集》,济南:齐鲁书社,1987年,第162页。

王筠在此信中,不仅将毕生求学经历悉数告知朱次琦,还以自己为例,谆谆告诫朱次琦,著书立说并非易事,首先便要先绝名利之事,不求与达官贵胄相往来,不轻易谈论与著述无关的时政,由此方可专心于知识本身。王筠虽然极度仰慕王念孙、王引之父子的学问,并以私淑之意推崇二氏,但当有机会亲自拜门时,则介于二人当廷为官,已非专心学问之身份,故拒绝了这难得的机会。王筠以“通儒”称赞朱次琦,一方面是对朱次琦“不分汉宋”,试效仿朱子《八朝名臣言行录》与黄宗羲《明儒学案》撰写《国朝名臣言行录》的肯定,另一方面似乎也隐约告诫朱次琦,为学与为官,不可兼而得之。这年底,王筠便因病去世了,这封书信,也成为可见文献中,二人往来最后的存证。

结 语

对于朱次琦终身不受学海堂的聘任的原因,一直是过往研究者所关注的问题。有学者认为,朱次琦晚年与学海堂的关系冷淡,与他反对朴学、训诂之学为学大旨有关②李绪柏:《清代广东朴学研究》,广州:广东省地图出版社,2001年,第253 -255页。,也有学者认为此中原因可从朱次琦拒斥与汉学家接触得以推断。③王惠荣:《陈澧思想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第262 -263页。然而通过以上对朱次琦与王筠往来的梳理,不难发现朱次琦在学问大旨、汉宋学术观念、对待训诂之学的态度、独立治学之精神等诸多方面,皆深受王筠之影响。尤其是在“合流汉宋”问题上,朱次琦绝非简单的“抑汉扬宋”,他尊重以许慎、郑玄为传统的训诂之学在学问体系中的地位,晚年对学生的一番话,可以了解他在这一问题上的完整态度:

六书小学,治经者所时资也。必谓先尽小学诸书,而后可通圣人之道也,将徙蔽之也,为其善书之不能无凿也。④(清)简朝亮编:《朱九江先生集·年谱·咸丰八年》,光绪二十三年刊本,第31b页。

朱次琦始终要做一个“通儒”,在南归之后,他最关切和试图解决的学术问题,仍然指向汉学大行其道下,“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风气密布导致的学术不能切身致用的弊端。南归广东后,他一直秉持“汉宋兼采”的学术大旨,并在晚年以回归孔子之学为宗旨,提出“孔子之学,无汉学无宋学”,以博雅通达的修身四行和读书五学论施教于岭南的士子学人,而他终身拒绝学海堂学长一职,亦可视为对王筠终身独立治学精神的继承。因为在他南归之后的学海堂,显然已成为了一种旧学,一种官方学术意志的代表,尤其是成为他所要打破的汉学的壁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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